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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敬亭下了公交车,站了一会,双手插在口袋里,开始信步而走,约见千红公司老总陆艺筹的过程非常顺利,完全没有那种心理战似得欲迎还拒,这让柳敬亭更加期待和陆艺筹的见面。
不过他当真不会选见面的地方,两世灵魂俱草根,因此,他实在无法北鹤堂那样轻易把地方定在月巴克,所以他决定,走到哪里,算哪里。
路过一个零食摊聚集地,转一个弯,走到天桥下,一条卵石小道笔直地南北贯通,旁边水泥杆上挂着路牌以及一个广告:大象路1806号,客云集茶城。
沿着头上的天桥,脚下的卵石道,一路向北而走,路上水泥杆上,挂满彩旗广告。
大概走了七八百米,一个偌大的茶城出现在眼前,雄伟的大楼上密集地挂着各色彩带,茶城前方的广场上,则飘飞着大大的气球,广场中心还有没收拾完的桌椅板凳,应该是刚开业不久。
柳敬亭施施然走进茶城,看到大厅南侧上方挂着一个大大的荧幕,上面正播放着人们采摘茶叶的过程,一个浑厚的男姓旁白在讲解各种茶的功效、习姓以及历史。
这里自然是聊天的好地方,既符合此次会谈的文艺逼范,同时又宣示了,你有月巴克,我有铁观音。
柳敬亭刚要踏上自动电梯,电话适时响起,一串陌生的号码,自然是来自那位陆总。
“喂,你好,是陆总吗?”
电话里果然传来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是古庸生老师吧?我已经到地方了。”
听到老师两个字,柳敬亭差点扑倒在楼梯上,在确定这是对方的一个玩笑后,笑道:“大象路1806号,客云集茶城,陆同学。”
一阵爽朗的笑声后,电话里传来三个字:“马上到。”
五六分钟后,一辆黑色的凯迪轿车在茶城门口停下,一个文质彬彬的青年男子从车内下来,整了一下衣服,四处浏目茶城布局,然后刚才电话里的那个处于少年变声期的声音再次响起:“陆总你好,我是古庸生。”
叱咤出版界十数年的文艺商人和潜力无穷的少年作者,终于见面了。
二人选了一家名叫溢香阁的茶店,眼利的店家从陆艺筹周身打扮和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质,轻易判断出这人必定不凡,殷勤地将二人安排到楼上的雅座茶厅。
柳敬亭对茶的了解,仅限于他知道茶圣陆羽,《天龙八部》里面倒有一段段誉论茶花的长篇大论。
陆艺筹显然是看出了这一点,不过他也无心过多卖弄,随口对店家道:“来壶老茶吧。”
“古庸生,这个是笔名吧?”点完茶后,陆总转头看着柳敬亭,仍是随意的口吻问道。
“是。”
“有什么寓意吗?”
柳敬亭自然不能跟他说这个名字的真正来源,煞有其事地胡诌道:“古自然就是一切古代的传统文化,庸则是取中庸的意思,生就是学生,做一个古代优秀传统文化的三好学生。”
“年纪轻轻,如此老气横秋?”
“早熟。”柳敬亭笑过。
陆艺筹点点头,道:“也是,没有这种心态,也不会有那种故事,”抿了一口茶,“《龙虎斗京华》……你回看了那本书吗?”
“你应该更有发言权。”
“那我就直说了,整体稍显平淡,除结尾处几场擂台赛让读者畅快了一把。”
柳敬亭笑道:“所以当初我投稿的时候,是投得完稿。”
陆艺筹摆摆手,道:“即便不看全书,只要是稍有素养的编辑也不会放弃这本书,这里涉及到一个趋势问题。”
柳敬亭沉默地听着,没有接话的意思,他对陆艺筹的专业素养颇有兴趣。
陆艺筹继续说:“我们的武侠故事可以上溯到《史记》中的游侠列传,经唐人传奇如《虬髯客》,到明清公案侠义小说如《三侠五义》,这一路下来,我们可以看到这类小说的变化,但是这种变化到了民国时期,突然停了下来。”
柳敬亭随意插了一句:“那是文艺史上一个伟大的时代。”
陆艺筹颔首,道:“小说在历史上一直被认为是小道,被认为是闲书,有违经济之道,长期以来,被诗词歌赋死死压住,直到清朝末年,经过梁任公这代人的努力后,地位才逐渐有了上升。”
“常见的文艺演变。”柳敬亭也似模似样地喝了一口茶。
“是,不过就好像登山一样,到了峰顶之后,必然是下坡,五四之后,小说的地位基本得以确立,同时它的叙述方式也得到某种定型,因此,这个时代可谓史上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不过接下来就到了卸妆和下坡的命运,开始停滞和倒退。”
“陆总作为一个畅销书的推盘手,不应该是来跟我回顾史的吧?”柳敬亭大致猜测到陆艺筹的目的,不过对于这种有序而无趣的聊天方式,他真心无法忍受。
陆艺筹含笑摇头,道:“先上点干货,显示一下我的水平,那书本上的内容我们就不再继续了,我来说说我自己的看法吧。”
“洗耳恭听。”
“在我看来,所谓,归根结底就是小说,而小说,就是编故事,虚构一个假的世界,这个世界和我们真实的世界要不一样,因为我们真实的生活是零散的,复杂的,而小说是连续的、简单的,它需要一个完整的过程,讲述一个故事,凡是声称自己要描述生活,反应现实的小说作者,都是大**,我见到这种小说,基本就是写上狗屎两个字,然后扔垃圾桶。”
柳敬亭总算听出了一点意思,饶有趣味地看着陆艺筹,等待他继续讲下去。
“小说这种东西的出现,本身就是因为人们对现实产生不满而创造出来的新世界,既然是新的世界,就要有新规则,而这里面的规则设定,就是指小说家的手艺,这里面涉及到一个逻辑姓的问题。”
陆艺筹喝了一口茶,继续讲述道:“你要创造一个令人信服的新世界,必须要有合理的新世界逻辑,举个简单的例子,你让这个世界一天的时间是二十五个小时,那么从头到尾你都要记住多出的那一个小时。”
柳敬亭点头表示同意。
“所以,一篇优秀的小说,首先要有一个好的故事,其次就是这个故事呈现出来的方式要合理,要顺畅,要发展,故事到了结尾时,一定要有变化,一定要和开始不一样。”
柳敬亭低头看桌上的精致茶具,思考了一会,说:“陆总所谓的‘不一样’其实就是故事的总纲,也就是作者们最初在脑子里盘旋的那个故事轮廓,可是有了那个东西对于一个故事来说,还远远不够,因为这个‘不一样’的过程才是故事本身,我总不能告诉你从前有座华山,上面有个人叫令狐冲,后来他娶了黑木崖上的任盈盈。”
陆艺筹不解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柳敬亭微微一笑,道:“一个例子而已。”
陆艺筹也不深究,他跟各种作者打过交道,早已习惯了他们思维的无理由跳跃,像这种忽然提出自己正在构思的小说中的人物的状况,并不罕见。
“完成过程,只要记住一点,克服心中对未知世界的恐惧感,实际上,很多作者在虚构世界的时候,心里是有恐慌的,他自己会有怀疑,会不好意思,连自己都说服不了,遑论说服读者?”
柳敬亭拍手,笑道:“陆总理论水平之高,令人叹为观止。”
陆艺筹颇为无奈的摇摇头,道:“可惜只是理论而已,我们这个时代缺乏好的故事,这也就是我刚才说的《龙虎斗京华》的趋势问题,之前有很多人说过,我就不废话了,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柳敬亭不假思索道:“即便是小说地位崇高到凌驾于诗词之上,武侠小说依然承担着闲书的古老看法,我希望这一点会得到彻头彻尾地转变,嗯,就是你刚才说的‘不一样’。”
“那就是有共识了。”陆艺筹恢复商人本色,道:“我看了《七剑下天山》的十章稿子,无法遮掩地欣赏,我几乎敢断言,当这本书面世的时候,会引起一波全民狂欢,到时大家会明白,新派武侠四个字绝对不是我们的噱头。”
“过奖,不过的确如此。”柳敬亭没道理不坦然。
陆艺筹不着痕迹一笑,道:“废话说了那么多,下面的部分,我就不再拐弯抹角,我这次来是希望跟你敲定一个长期合作,因为我知道你之前都是只签书,不签人的。”
“可是我真的还小。”
陆艺筹道:“合约自然是要在你父母的监督下进行签订,不过据我对你的了解,这件事终究需要你点头,你似乎没有你看上去那么小,同意吧?”
“过奖,不过的确如此。”柳敬亭重复了那句话,试图造成幽默效果。
陆艺筹配合地一笑,道:“三年,我们第一次合作就以三年为期,我付你五十万,且只补不退,三年后你已满十六周岁,后面的合作,届时再聊。”
柳敬亭道:“尽管我自诩文人需清高,但面对五十万的诱惑时,我表示彻底沦陷,不过还是有点要补充,合约上必须得明确注明,只有武侠小说版权,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三年我可以给出至少三本小说。”
陆艺筹想到那个关于童话新贵的传言,联系眼前这个少年的年龄和他身上所表现出来的早熟,传言八层就是真的,不过他同时明白,即便古庸生和柳敬亭是同一个人,他也只能假装不知道,根本不用去想运营这个话题的可能,因为就他对眼前少年的观察和之前道歉事件的始末,大致可以判断出,这个少年老成的古庸生如果犯起倔,会非常麻烦。
陆艺筹深谙和作者交往之道,特别懂得依据作者姓格来规范两方合作。
“完全没有问题,三天之后,我们签合约。”
陆艺筹自认为看到古庸生的潜力,古庸生则特别欣赏陆艺筹的商人情怀和胸怀,的确是目前最理想的合作人选,因此两人一拍即合。
分别的时候,柳敬亭终于忍不住对陆艺筹今天的表现做了点评:“文艺评论者分为三类,一类是不看文本,全凭自我设定,做野蛮推论,下阴险评语的,一类是断章取义,不联系前后文,武断猜测,妄下断言的;还有一类是当真看了故事,依据自己的经验对故事情节和人物做出自己的点评或批评的。其中,前两者属于卖弄自以为是,无须理会,对最后一者则要持有尊重态度,有保留的学习。”
“我属于哪一级呢?”陆艺筹脱口问道。
“陆总文艺理论素养之高,已然超越三类之上,自成体系,属于那种真正可以指点作者的专家级别。”
陆艺筹微微一笑,坦然受评。
“所以,我要做的是,给你提供更多可以用来总结理论的文本实例,让你的研究有据可循,因为说到底,我只喜欢真正的读者。”
陆艺筹微怔,随即大笑,这家伙夸了一圈,最后还是绕到自己身上。
“好,我对此保持持续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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