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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遮住天上月,
黑咕隆咚树林里,只能听着些窸窸窣窣的动静。
以及,
一盏摇摇晃晃穿行在树林里的白纸灯笼。
灯笼散出冷幽幽的光,
渐渐穿出树林,
映出了提灯笼的瘦削少年-苏午,
以及他旁边的小童子。
小童子神色紧张,认真听着苏午的言语:“前面就快到戏台坪了,一会儿那边假若是黑洞洞的一片,
那就是大好事,
咱们直接走就行。
要是见着了一个红戏服、凤冠霞帔的女人立在戏台子上,
你就解开裤腰带朝她撒尿!”
苏午叮嘱着小童子,
原本这些话是师父叮嘱他的,现在被他用来教诲小师弟。
对着戏台撒尿这种活计,还是小男孩来做比较好,
毕竟这种神神鬼鬼的事情里,童子尿才是最管用的。
他已然不是真正的童子了。
“至于戏台子上若出现个老和尚的情况,
你不用理会,
由我来处置就行。”苏午看小童子紧绷着面孔,俨然是十分紧张的样子,也未再继续多说,免得对方要记忆太多东西,反而什么都记不住。
小童子闻言用力点头:“哥哥,我一定按你说的做!”
他藏在衣袖下的手掌忍不住捏紧,
浑身都在用力,
心神紧绷到了极点。
微微抬头,他看到瘦削少年冲自己笑了笑,内心忽然就平静了许多,
长吁一口气,
亦步亦趋地跟着‘哥哥’,
沿着土路朝前行,
侧方出现一个三面树林掩映的大空场。
用眼角余光瞥了瞥,
小男孩‘狗剩’发现,
大空场那边黑漆漆的,只有些树被黯淡天光映出了影子,在空场上摇摇晃晃的。
这应该就是‘戏台坪’了吧?
黑咕隆咚的一片,
什么都没有,
看来这次可以平安从这边过去了……
狗剩心里转着念头,
更放松了些。
他抬头去看身边哥哥的脸色,
却发现对方神色凝重,
不时侧目去看那黑漆漆的大空场。
狗剩也转回头去看,没发现有什么诡异的情景出现,
——那边什么也没有呀,
小童子心里落下一个念头,
黑漆漆的空场里,骤地传出一声敲击铜锣的声音!
“呛!”
两条惨白的白绫忽然自空场的边缘垂下,
白绫上连接着摇曳如云的布幔,
一座同样苍白色的戏台从空场中升起了,
戏台中间,
一身素服的女子摇曳衣袖,
‘她’面庞清晰,
但难以让人记住‘她’的样貌,
嘴唇不动,
声音就从她身上发了出来,
带着强烈的悲恸!
让小童子浑身发冷,头皮发麻!
“楼台一别成永诀,
人世无缘同到老,
原以为,天从人愿成佳偶,
谁知晓,姻缘簿上名不标,
实指望,你挽月老来做媒,
谁知晓,喜鹊未报乌鸦叫,
实指望,笙管笛箫来迎娶,
谁知晓,未到银河断鹊桥,
实指望,大红花轿到你家,
谁知晓,白衣素服来节孝……”
戏腔从那女子口中徐徐吐出,
高台上云烟聚散,
一座坟包在台上耸立起。
白衣素服的女子,声音骤然转至高亢:“梁兄啊——”
“不见梁兄见坟台!
呼天唤地唤不回!
英台立志难更改!
我岂能嫁与马文才!”
“梁兄啊——”
“不能同生求同死啊!!”
“不能同生求同死啊!!”
戏台上的素服女子,喉头迸出的音调穿破了黑暗,
在小童子与苏午二人耳边炸响!
强烈的诡韵聚化作一股洪流,
骤地从那座坟包中喷薄出!
白衣素服的‘女子’乘着那无形的诡韵洪流,漫步虚空,朝小童子与苏午二人追迫而来!
两人此时已奔出戏台坪百步远,
但这么长的距离,
‘她’仍眨眼即至!
感受着身后冰冷刺骨的气息,
小童子没忍住回了回头,
一回头,
就看到一张惨白僵硬、抖落粉末的脸!
那双灰白色的死鱼眼珠子,死死地盯着小童子!
小童子心头一凉,
无形的诡韵刹那将他席卷起,倒拖向戏台上的那座坟包!
感应着身后诡韵骤然变得浓烈,
苏午心中霎时动念——看来需要使用自身厉诡的力量,才能度过眼前这一关了!
——师父从未说过,
戏台上会出现白衣素服,口中唱着《梁祝》的女诡!
这种情况,
冲她撒尿显然是无用的!
一念起,
尸陀鬼之手悄然伸向袖口,
恰巧在此时,
贴在苏午胸口上的那张枯黄人皮纸忽然脱落,
它在半空中飘飘荡荡,
席卷来的诡韵浸润着枯黄的纸页,
其上模糊到完全看不清的字迹忽然逐渐清晰起来,
苏午惊鸿一瞥,
就瞥见了人皮纸上的全部内容!
那些文字像是一道数据流,只需他一眼看过,就读取了全部的数据内容!
‘诡戏班……’
‘时有穷苦人家出身者,操贱业,专事取悦于人之优伶艺业,以此谋生。
国势倾颓,民生凋敝,
一乡一镇,多有半数以上乡民沦亡,
为告亡灵,
当地多请戏班,为亡灵唱戏。
其中有一支名为‘赵家班’的戏班,
在某地唱鬼戏时,
一夜间戏班上至班主,下至学徒,尽皆消失无踪。
六年后,
赵家班再现于西南某地,
已为诡戏班矣……’
‘当前诡戏班唱段——《梁祝-哭坟》。’
‘可戏仿唱段——《霸王别姬》。’
戏仿?
霸王别姬?
什么?
枯黄纸页上的一行行字迹流过苏午心底,
被禁锢在他心脉之轮中的心诡,倏忽散发出丝丝缕缕的诡韵,浸润了那张枯黄纸页。
紧跟着,
那枯黄人皮纸上涌现黑白二色斑斓颜料,
整张人皮变作椭圆形,
黑白二色于其上交织,
骤地变成一张京剧的净角脸谱,
钢叉无双脸!
这张脸谱束缚贴在了苏午面孔上,
他身上的牛皮唐卡大袍随之变化,化作了一整套以黑色为底色的鱼鳞戏服,
靠旗、靠板、靠杆等装束一应俱全,
唰啦——
阴冷诡韵将他背后的武将靠旗洗刷得迎风招展!
“哇呀呀呀啊——”
苏午口中传出一阵长啸声,
跟着猛然转身,
一把抓住了那白衣素服的女诡的手臂,
四周流淌的诡韵因他这一个动作而陷入迟滞,
都快被拖进坟墓里的狗剩,也因此间诡韵陷入凝固,而重获自由,连滚带爬地远离诡韵!
“妃子!”
苏午口中念白,
心诡诡韵浸润了‘诡戏班’的强烈诡韵,
使之逆向席卷那只向苏午追迫来的女诡,将她一身惨白戏服,变作鹅黄披风,内里穿着绛红戏服,头面冠带与先前亦大相径庭!
“四面俱是楚国丨歌声,定是刘邦得了楚地!”
“孤!大势去诶矣——”
两段念白从苏午口中吐出,
他从未学过戏剧,
然而当下这强调、眼神、动作等都拿捏得分毫不差,
俨然是‘老戏骨’!
‘原来这就是戏仿……’
内心转动着念头,苏午任由枯黄人皮纸调集心诡诡韵,勾连牛皮唐卡大袍,指挥己身做出种种动作。
他几段念白说出,
对面画着胭脂淡妆的女诡花容失色:“啊,大王!”
“依孤看来,
今日是你我——
分离之日了……”
念白至最后,
却是黯然一声叹息。
这叹息回味悠长,
叹息声里,
四周诡韵尽被心诡诡韵牵扯,引导,
融入了落在地上的那盏灯笼里,
灯笼火一下蓬勃而起,
苏午一拂袖,
女诡瞬间退转,
远方树林子里的戏台中,
传出一阵敲敲打打的动静。
随后倏忽消寂。
那畔依旧是一块大空场,
不见戏班子,
更不见有甚么女诡。
苏午看着地上蓬蓬燃烧的灯笼火,伸手在脸上一抹——那张枯黄人皮纸就从他脸上脱落下来,
他身上的牛皮唐卡大袍恢复成破破烂烂的衣裳,
手里托着那张与心诡紧密相连,今又显现出莫名能力的人皮纸,
将它凑近灯笼火,
一缕缕看不见摸不着,但存在于苏午感应中的气息,随着灯笼火焰灼烧诡韵而流淌出来,流入了枯黄人皮纸中。
于是,一列列字迹跃然纸上。
“太阳历一七零五年,
吾妻亡故矣!
文弱书生,只会写些淫词滥调,博人眼泪而已,
妻亡于当面,
无能为力,
痛!痛!痛!
恨不能杀诡而后快!”
几列潦草且有些难辨认的繁体字在人皮纸上闪过之后,就渐渐消失。
留下苏午捧着人皮纸,
在原地皱眉思索。
当下出现的这些字迹,其主人的说话口吻,与先前他第一次看到的人皮纸上浮现的那些字迹的口吻,并不一样。
这个人,像是一位古人,
亲眼目睹了妻子身死,
妻子可能还是被诡杀死的,
因而悲痛、悲愤不已。
从其自称‘文弱书生, 只会写淫词滥调,博人眼泪’这句话来看,其或许曾是一位给戏班子写戏曲的读书人——这是苏午结合人皮纸让自己拥有‘戏仿’之能做出的判断。
当然,
其实相比于写戏曲的读书人,
在人皮纸上留下字迹的这位,更可能是个‘家’。
因为苏午看过人皮纸留下的第一段文字,
那段字迹的主人称他死了,
有个一无是处的家,在他身上写了许多狗屁不通的东西……
由这两段字迹,
大抵可以得出——人皮纸并不只是记录了一个‘人’的过往,
当先其上已经显现出一个家,以及一个被家在身上写写画画的‘人’的自述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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