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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踏,踏……
黑暗里响起苏午与安纲交替着的脚步声。
才走进山洞不久,安纲便后悔了。
他有一种四周有诸多眼睛在无声息地注视着自己的悚然之感,偏偏此间甚至昏暗,他只能凭声音跟在苏午身后。
“烛照君,这里太暗了,什么都看不到!
我们还是别太深入了,先离开罢!”安纲冲走在前头的苏午呼喊着。
苏午平静的声音传入他耳中,让他的心神都稍稍安稳了一些:“怕什么?实在不行,我们转头就回去了,不妨事的,安纲君!”
安纲下意识地点头赞同苏午之言,
下一刻,他转身往后看了看——
明明才走出没多远,
可现下已经看不到山洞口投射来的光芒了!
安纲心里一哆嗦,也不敢再赞同苏午的话了,接着道:“这里太黑了,什么都看不到啊,烛照君!”
“跟着我朝前走就是了。”
苏午的回应传入安纲耳中。
他还记得,烛照君手里明明是有火引的,中午在外面用饭的时候,安纲还见对方使用过,
怎么当下在这么暗的环境里,烛照君就是不肯吹亮火引,随便点燃什么东西,照亮四下的环境呢?
脑海里念头转动着,
安纲不慎踩到地上一块石头,
整个人重心不稳,跟着往侧方踉跄跌倒!
彭!
他预想中的,会撞到山壁坚硬石块的痛感没有出现。
自身仿佛撞在了活人的肉身上,
没有感觉到丝毫痛感!
怎么回事?
安纲毛骨悚然!
这时候,苏午的声音从他身侧响起了:“没事吧?安纲君。”
“没事,没事……”安纲下意识地回应着,话说出口以后,他才发现——烛照竟然就站在自己的身侧,自己方才撞在了他的身上?
怪不得没感觉到痛感……
安纲潜意识里还是觉得有些蹊跷,
但当下也想不到太多,连忙向苏午抱歉道:“我撞在你身上了吗?抱歉,真抱歉!”
“无妨。”
苏午摇了摇头,
松开扶着安纲的手掌。
他侧头去看与自己仅迟尺之隔的山洞内壁。
——紫红色的诡异纹路遍布山壁,一块块肖似人体四肢、器官,乃至像是完整人形的‘石头’镶嵌在山壁上,
随着紫红纹络的流动,这些石头亦在缓缓蠕动!
凑近去看,
苏午甚至能看到那些人脸庞上细微的表情,在他注视那些‘人形石’的时候,
它们亦会睁开眼睛,与他对视!
他带着安纲继续往前走,
两侧山壁上的‘人形石’亦渐渐出现变化。
出现在山洞入口处的那些‘人形石’,皆是绑着棒状发髻、或是剃了月代头的男人、武士,‘他们’表情生动,满眼恐惧地看着走进山洞的苏午与安纲,
嘴唇蠕动着,
四肢努力伸展着,
想要突出石壁,向苏午求救。
越往山洞内走,周围山壁上的‘人形石’便不仅仅只是男人,
还出现了身穿吴服的女人;
衣衫简陋的胖妇人;
聚集在一起的孩童与老人。
这些‘人形石’脸上的表情俱已凝固,它们被镶嵌在山壁上,一动不动,就像是精美细致的浮凋。
夹杂在诸多‘人形石’之间的,乃是各种形似脏腑、人的四肢的石头。
但有些内脏的体积太大了,
看起来不像是人的脏腑,倒像是一些巨大野兽的内脏。
这些形似脏腑的石头,让苏午想起那个荒弃村落里被掏空肚肠内脏的马匹。
平氏的鬼武士带到荒村的随从尽消失无踪,
渡边纲、弘正已被拉扯入罗生门中,沦为必死的结局,
他们带来的武士不会为罗生门选中,却仍旧了无音讯。
这两拨人应该都被围绕荒村的那个‘可使泥土化为流沙,将人无声息掩埋’的厉诡带走了——他们极可能已经殒命,变成这山壁上的石头。
变成了‘杀生石’。
所以,
杀生石其实就是由活人变化成的?!
那些‘五脏石’、‘胎盘石’,其实极可能就是人或者动物的五脏六腑?!
‘杀生石矿脉’本身就是厉诡,
它从不曾死去,
一直都是‘活着的’?!
所谓鬼王‘玉藻前’被鉴真剿灭以后,九条尾巴与东流岛铁矿脉结合,形成杀生石矿脉,也是虚假的?!
但是——虎彻大匠师的祖辈,明明参与过剿灭‘玉藻前’的战役,
此中究竟埋藏了什么秘密?
走到山洞尽头,
前方是一个巨大的石室。
这石室内有许多被开凿过的痕迹。
连接此方石室的那些‘人形石’面孔栩栩如生,但绝不会给人以它们就是真人变成的感觉——此处的人形石已经精致得过分了,活人的长相不会如它们那般精致。
尽头处的这些‘人形石’,
已经与源氏送到安纲铸剑所的‘人石’一模一样。
——两者或许本来就是一种东西。
宽敞石室的角落里,有些铁锤、凿子等诸多开采矿石的工具。
在侧方诸多‘人石’、‘五脏石’堆叠镶嵌成的平整山壁上,被人刻意开掘出了一个个壁炉,壁炉里还堆积着许多木炭。
地上甚至有一口水池,水池里尽是腥臭的黑液。
几张石桌横在黑液周围,
石桌上,摆着铁毡、斧头、锤子、铁挺、手套等物。
这石室内的一切摆设,都给苏午一种极其熟悉的感觉。
——如此种种,分明就是一个铁匠铺才有的种种摆设。
熔炼炉、煅烧炉尽皆不缺,
铁毡、锤头、铁挺等打铁工具样样不少!
甚至石室角落里还有小山般的一堆木炭!
曾经必定有人在这里,借助此间的杀生石锻造过什么东西!
可能是刀剑兵器,
也可能是其他的任何铁器!
苏午看到正对着山洞通道的那一面石壁上,挖出了一个神龛似的长方形窟窿,内里隐隐约约好似有什么东西,
‘神龛’的上方,还挂着一盏油灯。
“安纲,我们可能发现了不得的东西了。
作为一个铸刀师,
这简直是所有铸剑师的梦想之所在!”苏午看着对面的油灯,开口与安纲说话,他让自己的语气里带上一丝颤音,以表现出自己很激动的样子。
安纲听他这般言语,浑身登时绷紧了:“是、是什么东西?
烛照君,眼前所见未必是真,
有可能是虚假的,
切莫相信啊!”
在如此浓郁的黑暗里,安纲根本不能视物。
他推己及人,以为苏午与自己情况一样。
两人都不能视物,
对方是怎么看到那些‘了不得的东西’、‘铸剑师梦想之所在’的?明显烛照君是受了什么恐怖存在的蛊惑!
“你在这里等我,
待会儿你就知道我看到什么了……”
苏午未与安纲多作解释,他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就从对方身旁走开了。
安纲伸手想抓住他,却只抓到了一把空气。
先前在山洞通道内,苏午未有点燃灯火,让安纲可以看到周围景象——实因通道里的那些‘人石’种种情状,都太过惊悚了!
它们简直就是快变成石头的真人,
身上还带着斑斑血迹!
安纲看到这副情景,只怕会被吓晕过去。
但到了通道尽头以后,此间的‘人石’皆是安纲认知中‘人石’该有的模样,它们面孔精致,‘栩栩如生’,一个个双手合十,没有丝毫恐怖之感。
反而有种诡异而瑰丽的美。
对于当下的场面,苏午觉得安纲看到后依然会心惊肉跳——这里怎么会有如此海量的‘人石’?
但应该不至于因为过分惊骇,而把他自己吓晕过去。
“烛照君,万事小心啊!
千万不可冲动!”
安纲还在后头叫喊着,希望把苏午拉回去。
他的声音在山洞内回响着。
苏午已走进山洞中,临近了正对山洞通道的那面石壁上的‘神龛’。
那个‘神龛’似的长方形窟窿开掘地位置不算太高,苏午站在石壁前,正能平视这座‘神龛’,看到‘神龛’内里究竟有什么。
神龛里有一张泛黄的纸张,纸张上有一列血淋淋的字。
滔天的恶意与执迷从那一列字迹中迸发了出来,
落入苏午耳边,就变成无数个尖锐的啸叫声:“真如,真如?佛本是魔?!”
“真如,真如?佛本是魔?!”
“真如,真如?佛本是魔?!”
苏午心中警铃大作,
刹那运起慧剑——
慧剑一下,
万千魔念尽作飞灰!
他凝视着‘佛龛’内的那一列字迹:真如,真如?佛本是魔?!
书写者不知是修行佛法进入了歧途,因而留下这道蕴含着滔天恶意与执迷之念的诘问,
还是其在此处设下了一道题目,留给后来者——在白纸以后,隐约还有什么东西,若这是‘一道题目’的话,想来唯有解开题目,才能拿起那张白纸。
苏午伸手想去摘下那张白纸,
但他手才伸进去佛龛,
四周的人石、五脏石全都蠕动开来,流沙般簇拥在他伸进佛龛的那条手臂周围,他可以运用厉诡的力量,强行揭下那张白纸,
但孰知此般揭下白纸,会否触发这杀生石矿脉的其他异变?
所以,苏午思索了一下,就暂且放弃了以蛮力解开纸张。
他盯着那一列血字,
思索良久以后,
开声作解:“切忌从他觅,迢迢与我疏,我今独自往,处处得逢渠。
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应须任么会,方得契如如。”
苏午所言,乃是唐朝一位禅师开悟时留下的佛偈。
此八句佛偈,正解释了‘真如’究竟是什么。
真如是一切虚空大地,一切真实不虚的东西。
是这一个刹那的所见所闻。
是‘我’。
但‘我’非真如,
我只是真如中的一部分而已。
真如是众生眼里的万物,是众生眼里的众生。
但不是我眼中的万物,不是‘我’眼里的众生。
此即是真如。
留下这八句佛偈的禅师,名为洞山良价,其生卒年正在‘鉴真’以前,苏午假定当下留下这一道诘问的乃是‘鉴真’,因而以此八句佛偈作为对‘真如之问’的回应。
假若‘鉴真’只是想留下题目考验后来者的话,
他的这道回答已经契合题目,可以渡过‘真如之问’。
然若‘鉴真’自身沦入心魔之中,
凭其留下这一道诘问,就能引得杀生石矿脉中蛰伏的厉诡拱卫的现象,苏午自觉无法抗衡鉴真陷入迷惘的心魔,他会立刻带着安纲脱离此间,
绝不作他想!
这道杀生石矿脉,知悉其踪迹,且掌握着进入矿脉之秘钥的人,唯有阿熊与井上俊雄。
甚至井上俊雄都只是个添头,只是代替阿熊保管此物而已!
与阿熊相关的僧人,
最出名的那位自然就是‘鉴真’。
此亦是苏午做出假定的前提,再联想‘鉴真’曾送给阿熊一道‘缚诡索’,其说不定也亲手用杀生石打造过什么东西,这一切,皆与苏午的假定契合!
口中吐出八句佛偈以后,
苏午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佛龛’。
‘佛龛’内的白纸寂静不动,但白纸上那列血字渗出来的执迷气息,倏然减退许多。
看着佛龛,苏午面上浮现一抹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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