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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春楼内。
杨妈妈在自己院中缝制女红,不用迎客人,只穿一件贴身素衣,散着头发。
小院不大,一座袖珍假山和一方清浅鱼塘,旁的是杨妈妈亲手种下的花草,花草也不是什么名贵之物,寻常山野间最常见的。
房中有个新买来的小姑娘在伺候茶水,小姑娘家中父母早亡,被嗜赌的舅舅卖到此处,刚买回来时还怕生人,如今也大胆许多,伸着脖子偷看杨妈妈缝制的女红,却被杨妈妈一个眼神喝退,抱着手臂独自蹲在红泥小火炉旁煮茶。
杨妈妈早些年也是苦命人,卖鱼为生,后来有了钱,才转行做起这趟买卖。卖鱼时为一点钱讨价还价养成了刀子嘴豆腐心的性子,表面上为人泼辣,内里还是纯良温柔。
万春楼卖艺不卖身。都是苦命的姑娘在这个遮风挡雨的地方讨个生活。
姑娘们有喜欢的人,暗通款曲,她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期盼着姑娘能得遇良人,赎身嫁人,相守白头。
但若是姑娘受了委屈,她百般个不饶,定要与那人撕破脸皮,讨个说法。
早些年卖鱼,市井小贩的技能学了不少,这闺房女红生疏得很,还没缝几针,就扎破手,眉头微皱,匆匆用嘴含住,小声咒骂一句:老娘杀鱼都杀得,这缝针为何就这么难。
楼万春从门口探头进来,杨妈妈眉头才舒展开,语态轻柔:“回来了,小桃,给老爷上杯热茶润润口。”
小桃起身倒茶,被楼万春制止,给她一个眼神,让她先出去。又趴在门缝、窗口看几眼,确定没有旁人偷听。
杨妈妈笑问道:“今日怎么了,装神弄鬼的。”
楼万春紧走几步,走至杨妈妈身前,将她揽在怀中。
杨妈妈面如桃花,娇羞着挣扎几下,“死鬼,这还早呢,等夜深人静的时候再……。”
没等杨妈妈说完话,楼万春伸出手轻弹她额间,力道轻柔,“想啥呢,我这有要事跟你商量。”
杨妈妈在怀中眨眼,都老夫老妻了,怎么还正经起来了,手指在他胸口画圈,却被楼万春冰凉的手抓住。
“手怎么这么凉!”杨妈妈嘴中哈着热气,去暖楼万春冰凉的手。
楼万春突然哭丧道:“我怕是活不成了。”刚开始是干嚎,慢慢地有泪从眼角流出。
“是不是老太太又说什么了!”杨妈妈神色紧张。
楼万春的老娘不喜欢杨妈妈,一是她做这万春楼的买卖,二是她没能给楼家传宗接代。但是楼万春喜欢她,楼家老太太因此也很少作妖。
楼万春将杨妈妈楼得更紧,“不是,我带楼主来你这了。”
杨妈妈双拳锤在楼万春胸口,又嫌不解气,推开他,踢上一脚,嗓门也提高几分,指着鼻子骂道,“你是不是活够了啊,叶仙子的性子整个江南谁不知道,你居然还带你们楼主来万春楼,怎么,到时候让叶仙子把我们公母两来个透心凉啊,老太太年岁已高,咱两也没个后,老太太以后怎么办。你、你、你……”
杨妈妈浑身发颤,气结于胸,此时骂再多也无济于事,快速平静心态,问道:“你们楼主现在何处?”
楼万春低头望着脚尖,小声回到,“在顶楼窗外。”
杨妈妈诧异道:“没进到楼里!”
楼万春如实回答:“没。”
杨妈妈感觉浑身舒畅,自我安慰道:“那就好,那就好。”
楼万春纠结万分,“可是我带他来的,若是到时候叶仙子追究起来……”
杨妈妈气色缓和,指指小火炉上的煮茶示意要喝茶顺顺气,“没事,他是楼主,到时候一口咬定就是他逼着你让你带他来的就行。”
楼万春倒上一盏茶,嘴边吹凉,双手捧着递过去,“当真没事?”
杨妈妈一口饮尽茶汤,点头。楼万春破涕为笑,再将杨妈妈搂在怀中,杨妈妈与他商讨起生孩子的事,以防万一,楼万春扶腰求饶。
顶楼窗外。
君不白一袭墨衣,凌空御剑。夜色渐浓,路上行人并未察觉他的存在。
窗户大开,屋内,一身紫衣的百晓生在一架轮椅上喂鸽子,三两只灰色鸽子从他掌上抢食。百晓生年过半百,头顶未见一根白发,生得星眉剑目,举手投足间显现出贵气。
墙角蹲坐一个如山的壮汉,是百晓生从不离身的哑奴,哑奴灵智不全,抱着烤乳猪啃个不停。他率先瞧见君不白,嘿嘿两声,低头去啃猪头,两口将肉和骨一起嚼碎,吃得兴起。
百晓生和父亲刀皇、师父剑神是故交,君不白拱手见礼,唤一声世叔。
一声世叔,百晓生合掌为拳,手中抢食的灰鸽消失不见。
百晓生的化物境是化出灰鸽,飞鸽传信,知晓天下事。
百晓生两眼扫过君不白,歪着头,先是坏笑,然后是悲伤,再是抿嘴偷笑:“哎呦,是贤侄啊,怎么不进来呢,我可是千里迢迢从金陵一路赶到江南来看你的,窗外冷,别一直站在窗外。”
若是旁人,君不白的拳已递到他脸上,此时,只能拘着晚辈的礼数,咬牙道:“您是故意的吧,明知道我不能到这种地方来。”
百晓生身下轮椅吱呀着行至窗前,他自身的熏香清雅好闻,“你说说你们家,你爹天下第一,偏偏喜欢你娘那泼辣的性子,结果天下第一也不做了,整天躲在五味林里劈柴烧火。你呢,又选了叶仙子,处处被她压制得死死地,这人生啊,少了多少乐趣。”
君不白毫不客气说道:“老子喜欢就行啊。”
百晓生感慨道:“你这句老子没你娘说得霸气。”蓦然伤神,一拳砸在轮椅上,咒骂道:“那两个见色忘友的家伙啊,一个躲在五味林,一个躲在神农谷,害得我如今连个喝酒的人都没了。”
躲在五味林的,是君不白的爹君如意,躲在神农谷的,是君不白的师父兼舅舅的苏牧。
君不白连忙安慰道:“要不我陪您喝一杯。”
百晓生露出笑意,“就等你这句了。”说话间,从轮椅下的暗格摸出一坛酒,顺手撤去窗前案几上的花瓶,摆上玉盏一对,青梅酒开坛时酒香裹着酸甜味,会人又忆起青梅雨水天气。
百晓生取一枚泡得发红的青梅置入盏底,倒半盏酒,将另一半没有青梅的玉盏推到君不白能够得到的地方,也不管他是否喝酒,捏起酒盏小酌一口,放下酒盏,望向远方轻吟一声:“行舟石桥下,举伞待人归。”
他等的那人最喜欢青梅酒。
君不白将玉盏牵引至手边,浅酌慢饮,酒微甜,入口如蜜糖,“您今天找我来,不只是喝酒吧。”
百晓生将盏底的梅子衔在嘴中,纤长有骨的手把玩玉盏,面色沉重,“有件事想让你走一趟。”
君不白递还酒盏,往后退一尺,“您的归农山庄藏龙卧虎,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去做啊。”
百晓生放下玉盏,正襟危坐,“想让你去扬州接一个人回来,此事归农山庄不便插手。”
君不白不解,追问道:“什么人,归农山庄都不便插手。”
百晓生眉头紧锁,又倒半盏酒在唇边晃动,仰头饮尽,长舒一口气,“江南首富沈万鲸的独女沈清澜,我当年欠了沈家一个人情。”
沈清澜,美人榜上排名第五。
归农山庄不便插手的事,只有长安那边,君不白压低嗓音,“沈家得罪长安的人了?”
百晓生沉默片刻,似有难言之隐,愁容惨淡,“她的命格与宫里的那位一样,这几日宫里应该会有人去扬州接她入宫,我不便出手,只能你替我去一趟,交予其他人我实在不放心,你放心,归农山庄会在暗处助你的。”
百晓生话语中宫里的那位,自然是女帝。
君不白从爹娘那听说过一些百晓生和长安的关系,知晓这是他的难处,自家长辈开口,不好推辞,开口道:“既然您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就替你走一趟。”
百晓生露出长辈欣慰的笑容,“事成之后,我让朱三槐将他养的猪送你吃肉。”
君不白呵呵地笑,摆手推辞,“那猪可是他的命,我可不敢,当年多少人想吃他的猪,都被他宰了。”
一旁的哑奴嚼完整头乳猪,在衣衫上胡乱抹一通,听见吃肉,两眼放光,咿呀比划着。
百晓生叩两下轮椅,哑奴怏怏地坐回墙角,用沾满油污地手抠起鼻孔。
君不白猛然想起白天遇见的玉面书生,抬头问道:“您知道何人的功法能让人入梦。”
百晓生右手一翻,一只灰鸽跳出掌心,灰鸽扑棱翅膀飞向君不白,在他眼前化成一行小字,“千魔宫右护法宫心语。”
百晓生叮嘱道:“今日罗婆婆也遇见了,那人是千魔宫右护法宫心语,他的无我境是黄粱一梦,让人入梦,你没入无我境之前,再撞见他,一定要躲开。”
君不白庆幸宫心语是在姜家绸庄出手,若是别的地方,自己或许很难脱身。
百晓生又补充道:“还要小心魔尊江南,我上次见他时,他已经入了长生境,实力不比你爹弱,如今他返老还童,实力如何,已无人得知。”
返老还童!君不白不禁想起宫心语肩头的那个墨衣小丫头。
金陵秦淮河上,万千楼船画舫,莺歌笑语侵入水底。远离人声处,有一架三层楼高的画舫停在水中央,红灯高悬。
墨衣小丫头在船舱前的甲板上盘腿而坐,双头撑着头凝视面前与她同高的小火炉,火炉上的瓦罐里咕嘟煮着刚从河中捞出的鲜鱼,她嘴角的口水快要淌成河。
宫心语此时一身白色裙装,挽着金陵最时兴的发髻,站立船头,轻轻招手,河水中飞出几条鲜鱼,落在甲板上。船下行过的小舟都会为这船头伫立的绝色美人停留片刻。
君不白陪百晓生饮尽案几上的青梅酒,百晓生又将扬州之行的诸般细节讲予君不白听,定好明日一早便出发。夜色渐深,冷风吹来,君不白打了个寒颤,“世叔,我该回去了。”
百晓生紧紧衣裳,将玉盏和酒坛放回暗格,“不急,再等个人随你一起去扬州。”
君不白问到:“还有人跟我一同去?”。
“应该快到了。”百晓生叩两下轮椅,哑奴起身,走到轮椅旁,单手将轮椅拎起,扛在肩上。
君不白一头雾水,等人便等人,为何哑奴要扛起轮椅,“你们这是做什么?”
百晓生邪魅一笑,“等的人我得罪不起。”
话音刚落,哑奴扛着轮椅从窗子跃出,落在一处屋檐上,撒腿跑远。
一片红叶从头顶落下,落在百晓生之前放酒的案几上,接着另一片落下,第三片、第四片,红叶如雨下。
君不白此刻明白百晓生为何要逃,双腿瑟瑟发抖,连逃的欲望都被扼杀掉。
当一袭红衣将百晓生和哑奴甩落在空无一人的街上,轮椅碎裂,玉盏在青石路上来回滚动。吃了一身灰的哑奴瘸着腿扛起百晓生再次跑远,只留下一地狼藉。
寒气将君不白包裹,红衣静静站在屋檐上,此时无声胜有声。
君不白僵直身子,慢慢降下身躯,与红衣平齐,小声试探:“你怎么出关了。”
红衣未回答,只是伸出右臂,一柄红色长剑在她手中光寒夜色。
君不白吞咽口水,心在嗓子眼跳动,“今日刚从张家酒坊进了一车仙人醉,要不我回去给你暖些酒喝。”
红衣还是不说话,眼睛瞪得君不白浑身发怵。
“今日遇见千魔宫右护法宫心语,所以才来问百晓生一些事的,我只是同他在窗外说了几句。”
红色长剑化成红芒飞入红衣眉间,开成一朵剑花,红衣才神色缓和,柔声说道:“我累了,抱我回家。”
君不白如坠暖阳中,周围的寒意此刻都觉得暖洋洋的,伸手将她揽在怀中,横着抱起。她身上很香,贴着自己的胸口,让自己很难把持。
御剑要走,被她喊住,“走着回去吧。”
君不白面露难色,万春楼和天下楼相距甚远,就这样抱着回家,双手必然会废掉。但是低头看一眼怀中人笃定的眼神,又不敢反驳,御剑落在街上,朝天下楼走去。
万春楼里,一扇虚掩的窗子,楼万春半蹲着身子和杨妈妈从窗户缝隙远眺。
杨妈妈压低声音问道,“走了么?“
楼万春同样压低声音回道:“走了。”
杨妈妈倚在床头,锤打微微发麻的脚踝,以前卖鱼留下的病根,小声道:“你明日告病假吧。”
楼万春面露苦色,“要不你跟我回乡下躲躲,就说我老娘病了,需要照顾。”
杨妈妈垂下眼睑,抱起双腿蜷坐。楼万春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掩上窗户,在火炉边烤暖手,为她搓着脚心。
街上鲜有人走,君不白抱着叶仙子,许久没这样抱过,温软香甜的气息扰乱他的步伐。
怀里人始终瞪着眼看他,但已经没有刚才的怒气,“为何不来金陵。”
君不白陪笑道:“你在闭关,不好让你分心,再者苏晚那丫头那么怕你,金陵打死她都不会去的,我要是强行带她去金陵,她给我娘告起状,我娘那根烧火棍可是不讲情面的。”
叶仙子冷不丁说道:“你怕你娘多一些,还是怕我多一些。”
这刁钻的话题,稍有不慎,两边都会得罪,君不白笑道:“自然是怕我娘多一些,对你,是喜欢,不是怕。“
叶仙子勾起嘴角,伸出手臂勾住君不白的脖颈,阴险一笑,“不回天下楼了,去神农医馆接苏晚。”
君不白险些一踉跄,求饶道:“饶了我吧,我娘那根烧火棍真得要命的。”
苏晚告过几次状,君不白对烧火棍已然怕到骨子里。
“难道你就不怕我。”叶仙子一只手扯住君不白的耳朵,刚才冷冰冰的天上仙子,此刻也露出凡间女子的俏皮。
“疼、疼、疼……”君不白叫苦连连。
叶仙子趁火打劫,“你要是去神农医馆,之后就不用你抱我回天下楼。”
“你说的啊。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我说的,不然我们拉钩。”叶仙子伸出小指,调皮地刮过君不白鼻尖,当作拉钩。
君不白欢快晃动双臂,两人仿佛打情骂俏一般,改道去神农医馆。
世人皆知叶仙子仙子落凡尘,性子孤傲清冷,却未见她私下里,与君不白一起时的欢快跳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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