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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杰阿举着枪狂奔而过,利塔特拉的月光洒在他的脊背上,顺着大衣直直地滑落,垂落衣角,像是衣服在流冷汗。
他穿着的这双靴子不怎么好,脚掌每次触地传来的反作用力都让他感到脚底一阵酸麻。
这没办法,它只是一双老式的‘兽皮’靴,不防寒也不耐热。实际上,它压根就不是由兽皮制造。
图杰阿没有闲钱花在这种地方,他那点薪水几乎全部都拿来买船票、食物以及一些廉价的有机糖果了。它们基本上随处可见,就连货船上都有兜售它们的商贩。
这些糖果有十二种口味,也有人说,还有一种口味是被隐藏起来的。图杰阿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他从来没吃出来过。
而且,它们的味道很糟糕。
就像此时此刻,正在他嘴里弥漫的这种味道一样糟糕。他很熟悉这种味道,但他从来就不喜欢。
以帝皇之名,什么人才会喜欢饮血?而且,还是他人的鲜血。
不,暂时没空继续胡思乱想了
图杰阿强迫自己扔开了这些没有任何帮助的废话,他抬起头,观察了一下他现在最重要的目标。
拜这片区域低矮的建筑群所赐,他能很轻易地看见那座教堂高耸的钟楼尖塔。在月光下,它稍微显得有些阴森,但也为他这个陌生的异乡人指出了一条路。
于是图杰阿立刻转身,拐进了另一条小巷。他当然不认识路,可他心里清楚,在大路上和追兵玩你追我赶的游戏和找死没有区别。
好在巢都里永远不缺小巷。
它们之于巢都,就像是血管之于人类。他的靴子冒昧地闯进了肮脏的水坑,他的影子在低矮的砖墙上跳动扭曲,他的肺正在竭尽全力地压榨自己,好让他能喘气。
氧气。图杰阿再次开始胡思乱想。人类对氧气上瘾,我们是氧气的奴隶,我们压力过大时会深呼吸,我们感到疲惫时会深呼吸,我们快要死的时候也会深呼吸
我们需要氧气,我需要氧气。
他深吸一口气,忽然止住步伐,回身开枪。大衣肮脏的衣角飘荡纷飞,图杰阿睁着眼睛凝视着枪口处迸发的火花,目送着他的子弹飞入了一个男人的胸膛。
它余势未减,打穿了另一个男人握枪的右手。两个暴徒从他们身后吠叫着跑来,手里经过凶残改装的自动枪闪闪发光,被刻意打磨后的锋利钢板反射着月光,晃了图杰阿的眼睛。
他不再犹豫,打光子弹,然后转身继续奔跑,同时仍然没有忘记换弹。
“杀了他!”有人嚎叫。“他想去教堂!”
子弹从身边飞过,图杰阿再次深呼吸,努力地保持着呼吸的节奏。地面上,暴露在外的污水管道内有化学废料正缓缓而过。
它们不知道和什么东西发生了反应,刺鼻的烟雾飘散在整個小巷深处,也侵害了调查员图杰阿作为一个忠诚的帝国公民所享有的那点少得可怜的人权尊严。
它们残忍无情地让他咳嗽了起来,也打乱了他的呼吸节奏,使他的脚步为之一滞。
万事万物都有其代价,而他慢了一步,因此,一颗子弹紧随其后,撞碎烟雾,凶狠地撞入了他的右肩。
图杰阿闷哼一声,却没有停止奔跑。
巢都黑帮有大有小,成员素质自然也良莠不齐。有些人手里的装备完全能和最精锐的执法队打上一场,有些人却只能拿着非法改装的自动枪来干活。
他们平常开枪的机会少得可怜,因此射击时根本就毫无准头。他们大多数人都是那种会在战斗开始以前将枪管对准自己检查武器情况的白痴,可是,问题在于,人的运气通常是相等的。
他们已经是白痴了,那么,他们肯定就会幸运一点.
而他不是,所以他通常都非常倒霉。
另一颗子弹在此时飞射而来。
图杰阿听见了它的声音,左腹忽然一阵刺痛。然后是冷意,从血管深处爬起。在这个时刻,疼痛离开了他,只剩下一阵机械般的冷静。
他止步,回身,举枪,扣动扳机——他打死了一个满脸纹身的混蛋,又打穿了另外一个男人的喉咙,鲜血飞溅,在男人同伴的脸上制造出了一片斑驳。
月光从头顶洒下,肮脏的自动枪已经缓缓举起。图杰阿握紧他的枪,试图瞄准最剩下的那两个暴徒。
他和他们之间隔着至少几十米的距离,若是放在没受伤的时候,哪怕是在这样的夜晚,图杰阿也有信心只用两枪放倒他们。可现在不行了,拜肩膀的伤所赐,他握枪的手正颤抖不已。
瞄准,他必须努力瞄准,就像他的敌人正在做的事情一样.
不。
图杰阿忽然收起枪,转身便跑。
打不中的,他心里明白。
他捂住腹部的手已经变得一片黏腻,而且,他眼前的景象也逐渐模糊了起来。这意味着那枚从身后飞来,穿透大衣与脊背,并最终停留在他腹部的子弹好巧不巧地引发了大出血
如果不是这样,他是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变得这样虚弱的。
图杰阿有些基本的医疗常识,所以,他明白,大出血几乎和死亡宣判没什么区别。
子弹继续从耳边呼啸而过,那两个剩下的暴徒正在咆哮,他们的声音在图杰阿听来就像是变异的犬类一样嘈杂。他不清楚自己还有没有被击中,但他希望没有。他奔跑,眼前依旧烟雾萦绕.
在一切都陷入黑暗以前,图杰阿所看见的最后事物,是一个高大到有些过了分的黑影。
此时此刻,距离利塔特拉的午夜到来还有最后五分钟。
——
“他会活下来的。”一个男人说。
“他最好别死。”一个女人愤愤地开口。“我还有几笔账要找他算.”
“不要在教堂里做。”男人如是说道。“你可以在其他地方和他将这些事掰扯清楚,我没有任何意见,但不要在教堂里。”
“我明白,牧师。另外,我欠你一次。”
“不,我们扯平了。”被称作牧师的男人不以为意地回答道。
听着这段从不远处传来的对话,图杰阿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准确地说,是将眼睛睁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
他没有转动脖颈,而是谨慎地透过眼角的余光观察起了自己现在身处的地方。
他花了点时间来适应摇曳的烛火,以及这里的寒冷。考虑到他目前的身体状况,这两件事都不怎么容易做到,但他还能思考,人类永远都很擅长思考。
他首先确定的一件事是,那个说话的女人,就是他要找的戈尔。这当然算不上一个好消息,但它已经不能牵扯住图杰阿的注意力了。
他再次闭上眼睛,装出了一副仍然处于熟睡之中的模样。然而,那位牧师朝着他走了过来。
“另外,调查员先生。”牧师在距离他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住脚步,轻轻地开口。“你睡得如何?”
图杰阿无可奈何地睁开眼睛,一点点地从一张床垫上坐了起来。
在他的血液将它染红之前,它绝对是非常干净的。
他慢慢地坐直了,发现他受伤的腹部与右肩已经全都被绷带妥善地包裹住了。
他的嗅觉则在这个时候才‘醒来’,一阵强烈的消毒水气味冲进了他的鼻腔。随之而来一同涌来的还有身体各处泛起的疼痛,以及强烈的头疼。
图杰阿强迫自己无视了所有的这些东西,他板住脸,用绝对的面无表情看向了那位牧师。
他本以为自己会看见国教牧师们那标志性的白袍,但他错了,他只看见一个平民打扮的男人,他身上没有任何值得记忆的特点,硬要说的话,就是有些高大,有些苍白,仅此而已。
图杰阿立即提高了警惕,这已经成为他的职业本能了。身为一个调查员,他对任何不寻常的事都怀抱有极强的敏锐,而这个牧师便非常不寻常。
国教内部有一套完整且严密的晋升仪式,任何能被指派到某个巢都区域单独担任牧师的虔诚者都必定具备非常极端的热忱。
他们可不是那些传教士,能因地制宜,制造出各种符合当地民情的国教变种。这些人是国教用来掌控大众思想的推手,因此,他们在平日生活中会以身作则地遵守各项由信仰带来的规章制度。
其中一点就包括衣着上的指标,国教明确规定,任何牧师都必须在非休息日时身穿标准的牧师长袍
图杰阿决定开口,但他会以相当缓慢的语速来和这位牧师进行沟通。然而,他的计划还没来得及施行便已经失败。
“你这混蛋!”一个女人怒骂着朝他走来,声音非常暴躁。“你毁了我的交易所!”
图杰阿眼前闪过那个女职员的脸。随后,他非常识时务地举起双手,并给出了否定的回答。
“不,我没有。我没有毁坏任何属于你的财物,公民戈尔。你的交易所内只有六名警卫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皮肉伤,至于那些弹孔与被打碎的玻璃门,它们都是盯上我的那伙暴徒造成的。”
“伱很会说啊!”
戈尔咆哮起来,表现得非常愤怒,却没有再往前走一步。她停在了那名牧师的身后,粗糙的脸已经涨得通红。
她装着一只义眼,鼻子歪斜,显然过去经常受伤。她的侧脸有一条很大的旧伤疤,留下了非常明显的缝合痕迹。
这意味着给她做手术的人是个庸医,而这和那只义眼的精密程度完全不匹配。她的头发是一种浅栗色,并且无师自通地和一些追求独特的暴徒一样,将头发高高地扎成了冲天辫。
光是看着这位戈尔,图杰阿就在脑海里勾勒出了一个早年艰辛求生,历尽艰险的励志故事。
然后他说:“我的口才的确饱受我的上司赏识,多谢你的夸奖,戈尔女士。”
他说完这句话,便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下那位牧师。
“你他妈——”
戈尔的脸猛地抽搐了起来,按理来说,她这种人应该立刻拔枪出来,将图杰阿的脑袋彻底打穿。
他了解他们,尊严在巢都内是个非常有趣的词语,有时候,它一文不值,有时候,人们也会为了它大肆流血。
而对于戈尔这种小首领来说,丢了尊严,而且无法找回尊严的情况,恐怕比死亡还要恐怖。
但她没有拔枪。
图杰阿深深地皱起眉。
“你在试图激怒戈尔,调查员先生。”牧师恰到好处地开口。“这不是一件好事,我认为——”
他的声音被一阵从教堂外传来的吼声打断了。
“——把人交出来,牧师!”有人吼道。“我们知道他在里面!把他交出来!”
图杰阿转过头,开始追寻那声音传来的方向,也借此机会观察了一下教堂内部。
这间教堂不怎么大,甚至没有为可能前来的信众准备椅子。但是,它堆满了雕像。大大小小的帝皇雕像堆满了每一个墙角,每一个台阶。
有的是木制的,有的是石头的,还有一些甚至是水晶的。它们每一个都被擦得一尘不染,干干净净。然后是蜡烛,这里似乎没有电力系统,寥寥几个烛台提供着仅存的光明,其中一个就被放在他身边。
“我出去一趟。”
牧师对戈尔点头示意,如此说道,便转身匆匆离去,没有携带任何武器。图杰阿看着他从教堂的侧门离去,伸出右手,抓住烛台,一点点地站了起来。
“坐下来,白痴。”戈尔轻蔑地说道。“还有,把你的脏手从那个烛台上拿开,它可是我捐献的。”
图杰阿没理她,但也将手松开了。
他一点点地迈开脚步,走到了一张一看就知道被当做过临时手术台的简陋木床旁,他的大衣与帽子都被挂在它的边缘。
它的底部安装有滑轮,边缘有用来推动的扶手,以及一个多出来的小平台,上面放着一个铁盘,里面有两颗子弹,以及一把状况良好,沾着血的手术刀。
扶手非常圆润,显然经常被人使用,木头的颜色也是暗红的。将以上这些事统统结合起来,图杰阿便得出了一个结论——这张木床大概就是被设计用来当做手术台用的。
也就是说,那位牧师可能经常干类似的事替人治疗,将血和纷争引到神在凡间的居所之一?
这倒真是奇怪了,一个并不虔诚,而且经常违反戒律的牧师?不仅如此,甚至还有巢都里的人敢于上门来挑衅他,让他交人?
图杰阿慢慢地伸出手,拿回了帽子,慢慢地戴上了。
“我的枪呢?”他头也不回地问。
“在我这里。”戈尔冷笑着回答。“你不会是想要回去吧?”
“不然呢?”图杰阿问。
他当着她的面,将手伸入了大衣的口袋,再次掏出了一把糖果。他选出一颗,动作迅速地将它剥开,送入了口中。
而这一次,在他的味蕾上所爆发出的味道不是他熟悉的任何一种,而是一种非常.特别的味道。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味道,但他的直觉告诉他,这可能是真正的甜味。
不是酸,不是涩,也不是怪异的可怕甜味,而是一种满溢清香的甜味。它醇厚、浓郁,充斥着极强的幸福感。
图杰阿一时失语,准备好的下半句话也咽回了肚子里。
在他身后,戈尔发出了一阵嘲笑。
“一个调查员居然吃这种便宜的糖果?真可笑,你们这帮法务部的走狗不是一个个都富得流油吗?”
“很明显,我除外。”图杰阿慢慢地说道,并转过了身。他将糖果的糖纸留了下来,放进了裤子的口袋。他暂时不想去看这张可能对他来说非常有用的糖纸。
“得了吧,谁知道你来利塔特拉是为了什么?你们这帮狗娘养的走狗永远会惹出乱子.”
“什么样的乱子?”图杰阿问。
“你自己心里清楚。”巢都人嫌恶地回答。
“如果你指的是变种人、非法灵能者,被命令禁止的危险走私品,或者是一些正在酝酿阴谋的邪教团体的话,这些事可不是我们惹出来的。它们本就存在,我们是解决它们的人之一。”
“你们解决的方式就是把找执法队所有涉事的人全都吊死吗?不管他们是否无辜?”
图杰阿慢慢地叹了口气,反手拿过大衣,给自己披上了。
教堂外传来的声音正在变得愈发嘈杂。
“首先,你要明白一件事,公民戈尔。”他慢慢地说道。“这个世界上的确存在无辜之人,但我们没有权力去宣判此事。”
他伸出右手。
“现在,把我的枪给我,如果你不想让那位牧师死的话。”
戈尔仍然轻蔑地看着他,不为所动。
“他不会死的,白痴。”
“何以见得?”
戈尔没有回答,只是走向了牧师离开的那道小小的侧门。图杰阿皱起眉,但也还是跟了上去,种种疑点仍然在他心底徘徊。
他前来利塔特拉的消息是不可能被泄露的,法务部调查员的行踪有时候就连他们自己都搞不清楚。
尽管中途出了点小小的意外,星港上的许多人都听见了那位船长的咒骂,有一名调查员来到利塔特拉的消息也不该流传得如此之快。
且不论那个给【嘻吻】酒吧看大门的男人到底是怎么认出他的,光是本地警员的反应就足够奇怪了。他们居然放心一个调查员在他们的辖区里随便走动,而不是派人限制他
还有现在,那些人不仅能在巢都里迅速地找到像是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窜的他,甚至还有勇气冲到一座教堂面前,要求国教的牧师交人。
当然了,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最要紧的一个问题。
他是怎么获救的?
怀揣着这些答案,图杰阿跟着戈尔走向了那道侧门。在他们身后,烛火仍然摇曳,帝皇的塑像却悄无声息地变了个模样。
有鲜血开始在地板上蔓延。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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