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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最后一个入侵索萨的‘午夜领主’也死去的时候,战争也就自然而然地结束了,但瓦尼翁·塔西亚德并不想承认这件事。
在他的世界中,战斗机仍然在天空中呼啸,那声音近得仿佛能够震碎他的耳膜。刺鼻的硝烟与鲜血的味道弥漫在城市里,入目所及皆是支离破碎的尸体,说不清生前到底经历了何等苦难.
在这一切的总和中,他正忙着用肩膀撑起一块倒塌的废墟。
就算以阿斯塔特们的标准来看,它也是块巨大的碎片。因此瓦尼翁做起此事来并不容易,他毕竟少了只手。他单膝跪地,用右手撑着边缘,然后将大部分重量都压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这里曾经是一个公共观星台,那些对星空有志向的人们会来此使用天文望远镜观察群星,年轻的男女们也喜欢来此渡过一段美妙的时光,而现在,它仅仅只是一片废墟。
瓦尼翁站起身,完全撑起碎片,并将扔至一旁,一对灰尘仆仆的夫妇就此映入眼帘,他们佝偻着身体抱在一起,手上的婚戒满是灰尘。
用不着目镜告诉他,瓦尼翁也知道这两人早已失去生命多时。意识到这件事让索萨骑兵内心中的一部分再次痛苦了起来,他伸手,想将那对夫妇从废墟底下移出来。
他想,索萨会在战后得到重建,所有遇难者都将被埋葬,因此你们——
他的手顿在了半空中,在那对父母紧紧拥抱的怀中,有一双眼睛正在看他。
瓦尼翁再次单膝跪地,如山岳般庞大的躯体却没发出半点声响。与此同时,他努力地放低了声音,想使其变得温和。
“孩子,你叫什么?”
在父母的尸体中,一个声音说:“诺拉。”
“好的,诺拉。我是帝皇之镰第一连的瓦尼翁·塔西亚德,你知道我们吗?”
“妈妈说你们是骑士。”
“是的,我是索萨的骑士。”瓦尼翁朝她伸出手。“我曾宣誓保护索萨和她的人民,你就是其中之一,诺拉。你可以握住我的手吗?”
一只手从尸体中伸出,瓦尼翁小心地将她拉出,并第一时间将她抱了起来,并侧过了身,用自己的身躯遮住了那两具尸体。
他看着这个孩子,观察与分析的本能告诉他,她不过四五岁左右。她的脸上满是干涸的鲜血,只有一双眼睛仍然明亮。她穿着一条碎花裙,乱糟糟的头发上残留着一個银色的发卡。
瓦尼翁伸出一根手指,以完全不符合他这个体格的温柔将这些血痂慢慢地蹭掉了,孩子接受了这件事,尽管它会带来少许疼痛也没有反抗。
这或许是出自因信任而诞生的顺从,但也可能是一种麻木.
一阵微风吹拂而来,瓦尼翁希望这是因为前者。
“我的爸爸妈妈是不是死了?”
“.是。”
孩子并不意外地点点头,表情没什么变化,眼泪却忽然地滑落。
“他们说过这件事的,他们说,我可能会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瓦尼翁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句话,他读过许多本书,他的见识和经历是眼前这个孩子的数千倍,但他依旧无法回答这句话。这无关于知识多寡,而是另一种层面的事。
第一连的副官压抑住他内心的苦涩,转过身,看见了一辆驶过战场的紧急医疗车,一名药剂师就坐在驾驶室里。
他用断肢还算完整的那部分撑住怀中正在哭泣的孩子,然后举起右手,朝那辆车招了招手。它立刻转弯开了过来,并停在不远处。
它的后舱门缓缓升起,多达三十几人的医疗人员从中挑出,迅速撑起帐篷,并布置了一个还算完整的无菌手术室。
瓦尼翁朝他们走去,将怀中的孩子交给了他们,自己则走到了一旁,开始和药剂师交谈,并接受后者的治疗。
“我们获胜了。”药剂师说,他正用一整套完整的工具在瓦尼翁的断臂处忙碌。
副官费了很大力气才让自己移开了视线,他凝视着不远处燃烧的大街和崩塌的居民楼,看着救灾车来来往往,推算着机仆的数量.
直到一阵剧烈的刺痛从左手肘部关节处传来,他才想起自己应该回答药剂师的话。
他恼怒地看向他。
“大人——”药剂师叹了口气。“——拜托你别那么看着我,我才是那个应该指责你的人,伱知道你的这只手现在的情况糟糕到什么程度了吗?”
“最坏也不过只是换一条机械手。”瓦尼翁瓮声瓮气地说。
药剂师冷静地且刻薄地摇摇头。
“那是有先决条件的,无法安装义肢的人在我们之中也大有人在,不要将机械教的技术当成万能的解决方案,他们中有些人甚至没办法解决自己原装肉体的排异反应。”
“据我观察来看,副官大人,你的这条手臂很有可能要经历多达十几次手术才能将紊乱的神经调整至和机械义肢匹配的程度。而且,如果这个方案不奏效”
瓦尼翁看着他,准确来说,是瞪着他以及他胸甲右侧的那个标识。
然后,他问:“你们古兹曼医疗研究学会的人难不成只有这点水平?”
“你可以去找别的医生。”药剂师眯起眼睛,轻飘飘地说。“实际上,我认为,除了雅伊尔济尼奥·古兹曼本人以外,其他所有经验丰富的医生都会对你的这条手臂做出同样的诊断。”
“当然了,你也可以去找钢铁之手的兄弟们,他们说不定会对你这个疑难杂症很感兴趣,然后出手帮你。”
瓦尼翁转过头,用索萨本地方言吐出一个词。
“混蛋。”
药剂师继续低头忙碌,开始取出瓦尼翁断臂处的碎骨,他自己的声音则依旧保持着平静。
“我不否认这点,我知道我是什么人。不过,回到重点上来吧,副官阁下。战争的确已经结束了,你知道这场仗一共打了多久吗?”
还不等瓦尼翁回答,药剂师便自己给出了答案。
“三个小时又二十九分钟。”他说,语调近似叹息。“我们的帮手残暴异常且效率极高.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当然明白。瓦尼翁想。我又不是没看过他杀人。
而且,搞不好,我是唯一一个近距离看过的。
药剂师后退一步,收回他的医疗臂。他拍拍瓦尼翁的左肩,说道:“一天半以后记得来找我,这是留给你处理事情的时间。我会在协会驻地等待的,你还有很多场手术要做,大人。”
“知道了。”瓦尼翁说。
他没有说更多,只是侧头看着那个坐在医疗帐篷里抱着杯装纯净水小口啜饮的女孩沉默不语。
十二分钟后,通讯频道内传来了战团长的呼唤,要求他和所有高级军官全部前往法罗斯山。
又过三十三分钟,他乘坐着一辆临时征召来的运兵车抵达了目的地,然而,当他抵达法罗斯山山脚下的防御营地内部办公室时,他并没看见多少人——至少和他预期的人数不符。
通讯里要求的是全部高级军官,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的却只有寥寥十二人。他不清楚其他连队是什么状况,但他自己的连队.
瓦尼翁掐断回忆,站到了这支队伍的末尾。
战团长曼希里乌斯·索西拉以悲伤的目光凝视着他们,他那头灰白色的长发间隐约可见斑驳鲜血。
而后,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却没有瓦尼翁记忆中的那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意识到这一点让瓦尼翁饱受震动,因为他忽然发现,索西拉现在看上去是如此的苍老。
“按道理来说,我应当讲述一下我们的损失。”他停顿,摇头。“但我不愿这么做,也不必这么做,你们自己都知道答案。”
“我们会再起。”第四连的连长,无情者康苏斯如此说道。“正如索萨将得到重建。”
瓦尼翁想表达自己的赞同,但没能成功,因为战团长身后的那扇门已经被人推开了,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走了进来。
他不是阿斯塔特,身形和在场的巨人们相比甚至显得有些矮小,但他的出现却让许多军官如临大敌,几乎想要拔出武器——直到战团长索西拉命令他们放下枪。
“这位是原体的特使。”他严肃地说,并打开了武装带的一个固定格,将一张文件展示了出来。
瓦尼翁曾看见过它,因此他并不惊讶。多数人都和他此前一样迅速地接受了这件事,只有一个人没有,而那人正是上一秒还在鼓励众人的四连长康苏斯。
“真的吗?”他面带怀疑地问,然后看向那个血人。“无意冒犯,特使大人,但我亲眼看过你杀戮时的模样.”
“康苏斯!”战团长立刻呵斥。“对特使保持尊重!”
“不必.”特使说。
他的声音里并没有官员们习以为常的权威,反倒显得很是柔和,犹如一个学者,而且还是从未和人进行过辩论的那一派。
若不是他这幅尊容实在骇人,而且瓦尼翁本就先他的兄弟们一步认识了他,恐怕他真的会将此人当成一个学院派。
战团长疑惑地看着他。
特使朝他摇摇头,扯了扯自己的长袍衣领,手背上的血痂变成碎片般崩裂。
他看向无情者。
“你的怀疑不无道理,康苏斯连长。不过,比起那份文件上对我的称呼,我更愿意将我自己视作一种不得已时才会被启用的应急机制,或一种解决问题的方案。”
“换言之,我非常擅长解决问题,也正是因为这份能力,我才说服了诸位的原体。”
瓦尼翁扯了扯嘴角——这倒是实话
他的确解决了大部分‘问题’。
“所以?”康苏斯用他著名的简洁语气追问,并得到了战团长的瞪视。
“所以,你愿意将我视作特使与否对我来说都并不重要,我来索萨仅仅只是为了.”
他停顿片刻,将双手抬起,手指舞动,然后缓缓握紧,空气在他的手指缝间忽地炸响,如平地惊雷般响彻于所有人耳边。
瓦尼翁禁不住感到一阵头皮发麻,他看出了这个手势——那正是握刀的姿势,他的本能则先他的理智一步在内心深处咆哮了起来,要让他远离此处。确切地说,是远离这个人。
无情者沉默许久,然后问出另一个问题。
“原体知道我们即将遇袭?”
“你问到了关键,是的,他知道。但他知道的事情和你们现在的遭遇有些偏差,他收到的消息是,有一支虫巢舰队即将抵达索萨。”
康苏斯再次沉默,然后又问:“可他只派了你一个人来。”
“不。”特使摇摇头。“我虽然的确很擅长解决问题,但这样的事并不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实际上,马库拉格之耀联合舰队大概已经快要抵达索萨的近地轨道了。”
“恕我打断,特使大人——”战团长的双眼骤然明亮。“——原体亲至?”
“当然,不然还有谁可以指挥这样的一支舰队?”特使答道。他刻意地停顿了一会,好让他们接受此事。
瓦尼翁也被这个消息震得有些回不过神来,原体亲至,这是何等的荣耀?大部分在五百世界内布防的战团兄弟都很难亲眼见到罗伯特·基里曼一面.
但他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件事背后隐藏着的东西,因此他紧紧地皱起了眉,甚至没有因为原体即将目睹索萨的现状一事而感到羞愧。
他想,如果就连罗伯特·基里曼都要集结起一支庞大的舰队并亲自抵达此处,那么,我们将面临多大的危险?
他不是唯一一个想到这件事的人,半分钟后,房间内的所有人都摆脱了那种喜悦。
针对此事的讨论很快便诞生,也很快结束,高级军官们接二连三地离开了此处,去向他们的连队发布命令,以应对随时都有可能到来的虫巢舰队。
只有并不情愿地晋升为一连长的瓦尼翁在战团长的命令下留了下来——他将带着‘特使’前往法罗斯山脉的深处。
这不是个轻松的活计,因为法罗斯的内部绝非外人所想象的模样,内里的一切都被金属与机械替换,随处可见裸露的齿轮以及粗大的线缆。
可诡异的是,组成它内部的那些漆黑石头并未被移走,实际上,每一个齿轮,每一条线缆的排列都是顺着这些石头而构造的。
这些石头在法罗斯山内部形成了诸多岩洞,密密麻麻,相互连接,曲径通幽
而卡里尔看见了更多,在那些黑暗处,有一些一看便知强悍的战斗机仆正在沉眠,它们每一个都有单独的舱室。
布满各处的自动炮塔和嗡鸣作响的激光陷阱则更不用提,就算只是粗略来看,这里的防御等级都是山脚下营地以及各类防御工事的十几倍之多。
诡异的是,这里没有一个机械神甫或护教军存在。
卡里尔收回视线,停下了脚步。瓦尼翁·塔西亚德正在他不远处与一台沉思者交互,他花了十几秒的时间来完成此事。他似乎并不怎么想来到这里。
沉思者发出了一声提示音,紧接着,它身后的金属地面猛然裂开,一个升降平台从中缓缓升起。他们一走上去,升降平台便骤然上升,速度极快,完全没有考虑乘客的感受。
他们头顶的金属天花板一层一层地提前打开,发出的声音单调无比,冰冷的气流吹拂着他们的脸,让一切都变得寒冷。这样的上升足足持续了整整十分钟方才结束。
他们就此抵达了法罗斯山的顶端,但奇怪的是,这里却满是黑暗。数秒钟后,一道灯光从黑暗对面亮起,映照出了一条小路,以及一扇敞开的,充满亮光的门扉。
“那里就是路,大人。”瓦尼翁说。“您可以通过那里找到这里的负责人。”
卡里尔转过头,看向他。他听出了这位走马上任的一连长的言下之意,但他并没有再做任何挽留,反倒只是点了点头。
“多谢你的帮助,连长。另外,如果你有时间的话,可否给你们的空间站发送一则消息?”
“有关那个异形吗?”
“是的。”
“我会自己上去看守他的。”瓦尼翁直截了当地说,并再次按动了升降平台,没有给卡里尔说更多话的机会。
卡里尔目送他消失,方才踏上那条小路。他平静地走到了尽头,踏进了那扇门扉,眼前的世界骤然光亮,一个远比刚刚的黑暗要宽阔无数倍的空间出现在了他眼前。
数不清的复杂机械在这里运作,并不杂乱,反倒显得极为自然,仿佛这里天生就该是这幅模样。每一台大型机械的齿轮运转声听上去都是那么和谐,好似一曲机械之歌。
卡里尔举目遥望,在不远处,一个高约四米左右的身影正缓缓前行而来。
他披着机械教的红袍,相较于多数仍然具备人样的机械神甫而言,他就要激进得多。驼背,多足,多手,他几乎就是一个机械神甫在尝试更为激进的改造前的最后选择了。
虽然怪异却阴森,但至少他还给自己留下了半张脸
他就这样慢慢地走到了卡里尔面前。
“咳。”
他清清嗓子,辅助呼吸器喷出了冰冷的气流。红袍下的机械之躯咔哒作响,那仅剩下的半张脸满是皱纹,正被义眼中散发出的蓝光照亮。
在他说话的时候,卡里尔甚至能听见齿轮和活塞的运转声。
“说实话,我没想到这件事。”他如此说道,选择了一个非常怪异的开场白。“我还以为最终会由我来将您复苏——以科学、真理和欧姆弥赛亚的方式。”
他压下躯体,以一种绝对不会被亚戈·赛维塔里昂或是任何一个夜之子喜欢的方式仔细地打量起了卡里尔,非常专注,但也非常冒犯。
他看了好一会,方才点点头:“齿轮在上啊,您现在还真是个活人。”
“倒也不算”卡里尔摇摇头。“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我现在只有很少的一部分味觉。并非身体原因,而是一种概念性的缺失。”
他的话让那巨大的神甫迅速地绕着他转了两圈,速度远超一般的阿斯塔特。在咔哒作响的古怪声响中,他又开始连连点头。
“嗯,嗯概念会和那些碎片有关系吗?这可太有趣了,我曾经向罗伯特大人申请过要一枚来研究,但他拒绝了,还说我的行为会引发战争。”
他摇摇头,咕哝着转过了身,自顾自地开始行走。卡里尔依旧没有感到冒犯,他甚至微笑了一下,跟上了此人。
不过,说实话,在他看来,这里根本就是一座巨大的机械迷宫,或机械监牢。而他对机械方面了解不多,就连修个机仆都可能导致它们出现设计之外的古怪错误。
因此,他根本看不懂这些机械到底有何作用。
这是件很尴尬的事情,让他那观察事物的本能头一次无能为力。他的引路者也没有解释的想法,只是不断地前行,拐弯以及发出咕哝声,好像是小声地提醒自己这里应该怎么走.
他们花了一点时间方才抵达一处较为空旷的地点——当然,这也是相对而言,相较于那些机械来说,这里没有过多的管道、线缆以及齿轮,但也显得十分复杂。
几十台庞大的沉思者,堆满零件的数个工作台,密密麻麻的悬浮显示屏,以及多达上百个的漆黑方形箱子。不远处则是一个正在运作的铸造机或什么类似的东西
卡里尔盯着它看了好一会,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称呼它,他只知道这东西有很多从天花板上降下的机械臂,而且,它们正在组装一把爆弹枪。那款式不是他见过的任何一种。
“这里是我的工作室.”
神甫说,并停顿了一会,齿轮的运转声变得有些密集。过了好一会,他才恍然大悟般地摇摇头。
“啊,我是不是应该先介绍我自己?实在抱歉,大人。我是贝利撒留·考尔,欧姆弥赛亚的忠仆。”
“我受掌印者马卡多与罗伯特·基里曼的共同许可在此地研究这座灯塔.嗯,说实话,他应该通知我您要来的。我——”
他忽然再次停顿。
“——啊。”
贝利撒留·考尔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悲伤。
“我忽略了我的警报程序,太多积压的通知没有处理索萨上的这场战争我本该参与其中的。受灾情况如何,大人?我希望城市不要受损太多。我希望您理解,我并非故意忽略外界的情况,我已经独处了太久.”
“这不要紧。”卡里尔说。
他忽然就理解为何罗伯特·基里曼在谈论起此人的时候态度怪异了。
“您理解就好。”
考尔再次点点头,他好像把这当成了一种书面语言中的标点符号来使用。总而言之,他说起话来就像他本人一样,非常奇怪,但也有一种恰到好处的的和谐,仿佛他就该这样讲话似的。
他转过身,袍子底下忽然伸出了许多长长的机械臂。它们开始在那些沉思者上忙碌,不远处的机械运转之歌则开始加速,变得异常高昂。
一条又一条数据流飞速闪过这些沉思者的屏幕,速度之快令人眼花缭乱,考尔则将其全部吃下。他甚至还加快了速度,沉思者们的嗡鸣声加剧了,几乎到达了极限,但他依旧不停。
他如饥似渴地吸取着那些数据,不时发出古怪的咕哝,袍子下传来的咔哒声一下比一下重。十二分钟后,他停下动作,辅助呼吸器再次喷出一股冰冷的气流。
“原来已经过去足足十九个世纪了。”他低沉地说。“发生了这么多事虫族,叛徒,混沌。哼,混沌。”
他转过头来,眼中蓝光冰冷:“所以,您来找我是因为即将有一支虫巢舰队抵达索萨附近吗?”
“这是附带目标。”
“明白。”考尔快速地点点头。“我已经唤醒了沉睡的机仆们,它们会给虫子们一个教训的。至于您,我想,您的主要目标应该是法罗斯灯塔吧?”
“是的。”卡里尔说。“罗伯特和我谈过这个异形设施。”
“我很怀疑我们的马库拉格之主能否将它的奇妙对您揭露出万分之一。”考尔说道,似乎有些不满。
“他应该让我来做介绍的,我才是法罗斯灯塔及相关设施的主研究人不过话说回来,您是要使用它吗?”
他忽然就振奋了起来,庞大的身躯颤抖着立起,驼背的症状减轻了一些,就连声音也变得高昂。
“我向您保证——”
“——不必了。”卡里尔罕见地打断他人,并发出了一声叹息。
“说实话,我不怎么相信异形设施的可靠性,但罗伯特对我描述过你的能力,因此我会暂时对它持保留意见。我来此的真正目的是通知你一件事。”
“呃,恕我冒昧,但您真的不想听我介绍一遍法罗斯灯塔吗?它真的很神奇,据我推测,它是太空死灵们的造物。它具备一种奇异的量子移情共振能力,可以将——”
卡里尔无奈地看着他,并再次打断:“——考尔大贤者,我们的时间很紧迫。所以拜托你听我说,好吗?我来此是因为一个预言。”
“预言?”考尔忽然将身体压低。“什么预言?”
“一个灵族的预言。”
“哈!”
考尔嗤之以鼻地点点头。
“灵族,灵族坐吃山空的死剩种,迟早都会灭亡的愚蠢奴隶主。”
他轻蔑地耸耸肩——考虑到他本人的巨大体积,这件事简直有点不可思议。
“他们要么退化成了原始人,要么就是星际海盗。我承认他们的确在预言方面有点本事,但是如果这个预言会涉及到我贝利撒留·考尔的话,那它们的话绝不可信!”
“不是涉及到你,大贤者。”卡里尔压抑着再次叹息的冲动。“而是涉及到法罗斯。”
“嗯?!”
卡里尔将那个灵族先知的话重复了一遍,完完整整的复述,甚至提到了预言者的名字,但仍然显得语焉不详。考尔这回却没再表现出轻蔑与不屑,反倒十分认真地思考了起来。
一只金属吊臂从他背后延伸而出,投影出了一块全息影像组成的巨大屏幕。在齿轮的运转声中,他开始在其上写写画画。复杂的数据推论和公式如同瀑布的水流一般急促地滑过其上.
几分钟后,他停下计算,用一种诡异的自豪将那块屏幕展示给了卡里尔,并开始滔滔不绝的介绍这些公式的意义,以及计算得出的数据到底代表了什么。
他成功地在卡里尔的耐心真的消失以前完成了讲述,并给出了最后的结论。
“——因此,我要说的是,那个所谓灵族先知的预言根本就是胡编乱造,它居然还说什么法罗斯会有危险?”
考尔再次提高音量,蒸汽从他背后喷涌而出,齿轮声加速运转。
“它在我的维护下从未出现过任何运行错误!”他一边说,一边挥舞手臂——全部的手臂。“这十九个世纪以来我通过它给帝国各处输送了新式武器和装备,没有任何问题!”
卡里尔连连点头,并希望他停下来,但考尔就是不停。他激动地拉过那全息投影屏幕,将它放在卡里尔面前,然后伸出一只手指向某处。
“您看这里,大人,看见了吗?这个数字是零!后面甚至没有小数点!”
卡里尔点头,点头,点头,然后深吸一口气再次开口,甚至还放缓了声音。
“我知道,这涉及到了你的专业领域,考尔大贤者,因此你现在的激动,我完全可以理解。”
“但是?”考尔追问。
“但是,你刚刚也说了,你承认他们在预言方面有点本事。而那些灵族为了将这个预言送过来甚至不惜揭船拦路,所以,我拜托你谨慎行事。”
考尔沉默了。
足足一分钟后,他才点了点头,不知为何,卡里尔居然从他那半张脸上看出了一种诡异的委屈。
“好吧。”大贤者干巴巴地说。“我会再检查一遍它,以确保万无一失.但我还是要说,大人,那些灵族不可信。”
他忽地转变语气,变得认真、严肃且理性。这样的态度让卡里尔有些意外,这和考尔此前的表现相互矛盾。
卡里尔眯起眼睛,他那刀刃般的直觉终于再次发挥了作用——他意识到,贝利撒留·考尔很可能患有某种特殊的人格分裂。
而考尔对此一无所知,仍然滔滔不绝。
“我专门研究过它们所谓的预言,您知道我得出了什么结论吗?他们的行为本身才是导致他们预言成真的最主要因素。”
“这些可悲的异形太过于相信它了,他们完全不明白,预言本质上只是一种对未来的片面描绘。若未来真的既定,那我们现在所做的事情还有什么意义?”
“我们的行为才是导致未来发生的主要原因,我们就是未来,因此未来一定可以被改变,而且是向着我们希望的方向改变。”
他斩铁截钉地挥下身体左侧的附肢,十分骄傲地宣称:“——就连帝皇本人也是这么说的!”
卡里尔挑起眉看着他。
“不信的话。”考尔低头靠近他,声音再次变得低沉。“您可以进我的脑子里看看,但是请务必限制年代,我的记忆很分散。”
他吐出一个数字,义眼神秘地熄灭又亮起,像是在眨眼。
卡里尔笑了,他点点头。
蓝光一闪。
——
海浪拍击岩石。
卡里尔仰起头,看见洁白的海鸥集群飞过。天空是一种令人惬意的颜色,太阳在海平面远端停留,看不出是下降还是升起。
一个人站在不远处等待,海浪没过了他的脚踝。
似乎是察觉到了卡里尔的到来或注视,他转过头来,露出了一张熟悉的黝黑面庞。
“看样子”他笑了,慢慢地开口。“我拜托贝利撒留·考尔的事情被他完成了。”
“你在什么时候拜托的?”卡里尔问,并朝他走去。
“八千七百九十一年前。”
“那么远?”
“的确很遥远,不过对他来说并不是。这里是他的记忆,我们都只是客人。他活得太久了,又抓住了太多的知识。他的记忆是随即排列组合的碎片,每次访问都必须耗费他的很大一部分算力。”
他眨眨眼,神秘地停顿。卡里尔接上他的话。
“也就是说,在贝利撒留·考尔大贤者的算力耗尽以前,我们就必须结束这场交谈。”
“是的。”那人点头,然后开了个小小的玩笑。“你看,就算是对于一个半机械生命体来说,活得太久都不算是什么好事情。”
卡里尔无言地颔首,终于走到他身边。海风扑面,暖意惊人,此处宁静到了极点,只有鸟叫声,以及海浪一下一下拍击岩石的声音。
卡里尔听了一会,然后便结束了这来之不易的珍贵休憩。他看向他的朋友,后者也予以回望。透过他的眼瞳,卡里尔能看见海平面远端的太阳。
“说吧。”他平静地开口。
“好吧。”帝皇说。“我要说的第一件事是有关贝利撒留·考尔的,在索萨的事情告一段落后,你必须带上他。他的能力会对你们有很大帮助,但他非常激进,卡里尔。”
“有多激进?”
“我可以用一句话来描述——他相信知识不应该向权力或世俗卑躬屈膝。因此,他很可能带上一些在其他人看来十分异端的东西上船,并且继续研究。你要为这件事费点心思了。”
“我不能直接说这是您的旨意吗?”卡里尔眯着眼睛,半开玩笑地说。
“我倒是没意见.尊贵的教官。”帝皇笑着说。“但你要是这么宣称,国教很可能会找上门来。到时候,他们要是看见你和罗伯特坐在一起喝茶聊天,他们会怎么想呢?”
“我不可能和他坐在一起喝茶聊天的。”
“这可说不准。”
“我不喝茶。”卡里尔皱起眉,开始逐条反驳。“而且也很少和人聊天。”
“那么,你我现在正在做什么?”
“这难道不是公事公办吗?”卡里尔反问道。“我不觉得这是闲聊,快接着说吧,你是想让大贤者过热宕机吗?”
“好吧.第二件事,是你们接下来即将面临的最大问题。”
“虫巢舰队?”
帝皇摇摇头,给予了否认。阳光洒在他的侧脸上,看不出半点国教雕塑或画作中的神性,反倒平凡到了极点。
他沉默了一会,然后才继续讲述:“五百世界.会爆发一场极大的骚乱,但我无法给你具体的描述。”
“我仅仅只是一段来自八千七百九十一年前的回响,被储存在一个机械神甫的记忆单元中。或许现在的我已经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但是,正在和你交谈的这个我却不行。我对那黑暗的未来一无所知。你必须小心,你们都必须小心。”
“我明白。”卡里尔说。
他没有将那群伪物的事情披露,这没有意义。他一早就知道他眼前的这个帝皇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因此,他此刻也并不意外.
海风徐徐而来,他转过头,看向那轮太阳。
“还有第三件事吗?”卡里尔平静地问。
“有的。”帝皇说。“在这次谈话结束以后,这段记忆将通过某种形式反馈给我自己。因此,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帝皇呼出一口气,抬起手,指向海平面远端。
“那是夕阳,还是刚刚升起的清晨时分的太阳?”
卡里尔思考了一会,方才回答。
“这取决于人们的想法,我做不了什么决定,你清楚的。”
帝皇立刻皱眉。
“是谁说的?”他立即反问。“难道你现在不是一个人类吗?”
还不等卡里尔反驳,他便接着继续讲述:“你既然来到了这里,这就证明我们的计划成功了,这就证明,你重生为人了。”
“也就是说,你拥有了一副会受伤的血肉之躯,你成功地远离了神性与神格,可以全凭自己的想法做事。你自由了,卡里尔,你明白吗?”
“我和马卡多发誓要将你从那监牢中解救,我们成功了,这就是你出狱后的礼物——全然的自由。”
“现在,只要你不再主动承担起那份责任,你就将一直拥有这份礼物。你是人类了,因此你必须参与进这个决定里来。”
卡里尔看着他,陷入了一阵难以形容的沉默之中。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最后竟然只能苦笑,然后插科打诨。
“一份记忆也能说出这样发人深省的话吗?”
“只是你太固执而已。”帝皇叹息着回答。“就连记忆也看不过去。”
全然的自由.
卡里尔低下头,思绪逐渐变得纷乱。过了一会,他说道:“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想过这种事。”
“哪一种?”
卡里尔抬起头来,看向那轮太阳。
“得到自由。我从没想过这种事,你明白吗?我甚至没想过什么是自由。我不觉得我受到了束缚,我做的事都是我想做的,也是我该做的——”
“——谁规定那一次又一次的牺牲就都是你该做的?是谁,卡里尔·洛哈尔斯?你可以说你想做,但你不能说自己应该去做那些事,没人应该承担起那样的责任。”
“但你和马卡多承担了,还有其他无数人。”
“我和马卡多从一开始就是朝着这个目的迈动脚步,在此过程中,我们创立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目标。其他人同样如此,他们明白他们为何而战。”
“就好像贝尔洛斯·冯·夏普,他一直都知道他为何而战,他不是为我战斗的,也不是为我挥动那面旗帜。而你不同,你生来不是人,你也不欠人类什么。”
“回想一下你过去的人生吧,好好想想你都付出了什么?死亡,破碎,人性被一次又一次的侵蚀,而你自己竟然还将其视作‘责任’,你对谁具备责任?康拉德·科兹吗?”
“你早已尽到了你的责任,若没有你,他会成为什么人?诺斯特拉莫会把他逼疯成什么模样?”
卡里尔沉默不语,帝皇抓住他的肩膀,迫使他与自己对视。
“难道你没意识到这是一种何等的傲慢?”他厉声喝问。“你一次又一次的牺牲,一次又一次地将自己逼上绝路,承担不该承担的责任,却表现得你生来就该如此。”
“你错了,卡里尔·洛哈尔斯。哪怕是我,生来也并非为此而前行。我曾经荒废人生无数年,将时间浪费在无意义的享乐上.”
“人们称呼我为帝皇,奉我为神与人类的救主,他们可知道我其实也只是个人类?我也曾悔恨、痛苦、无力,我也有做不到的事情。我尚且如此,你又凭什么认为,你对人类负有歉疚?你又凭什么觉得,你应该承担起一切,牺牲一切?”
帝皇松开手,目光仍然严厉。
“你得到了自由,吾友。”他再次重复。“这是一件来之不易的宝物,向我保证,好好运用它,切莫再重蹈覆辙。”
海平面远端,一轮太阳冉冉升起。它的光辉照亮了大海,也照亮了这正在对视的两人。
卡里尔无言地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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