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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村长。
他的脸贴在窗上,嘴没有动,窗外却有极轻的,断断续续的人声传进屋子里。
姜厌反应了一下,明白自己看到的不是鬼,而是欲望——村长在与谁说话,而这个话他并不想被三人听到,所以他的“欲望”是看三人是不是在熟睡。
但欲望终究是欲望,是潜意识,是想做却无法去做的事情,人的头颅永远无法旋转一百八十度,欲望凝视着的也终究不能被人眼看到。
所以哪怕姜厌对着那张脸微笑,村长也并不知道姜厌已经醒了。
姜厌收回笑,敛下神色,把枕头塞进了被里,假装自己还躺在床上,而后轻着脚步走到窗边,靠在了一旁的墙上,全程没有弄出任何声响。
如果村长大大方方站在那儿聊天,她大约会倒头继续睡,但既然不想让她听,她又怎么可能不去听听呢?
姜厌半闭着眼睛,断断续续的声音传进她的耳朵。
从对话上看,屋外的二人正在收拾晾晒的药材,村长指挥,王桂兰把一篮篮的药材倒进盒子里。
村长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打扰屋内人的休息。
“家里有外人就是不方便,咳…要不那几个人又要问…”
他压着嗓子努力克制住咳嗽声,由于过于用力,腰都弓了起来,颤抖幅度很剧烈,像是寒风中的枯槁树干,几乎要被折断。
“再快些…要两点了,一会儿你先去找保民,把这些给他,再…”
村长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是只通过气腔在说话了,姜厌凑近窗户,想听清后面的内容。但老人的声音实在太小了,完全含在嗓口,姜厌什么都没听到,王桂兰也没有问。
很显然,王桂兰知道今天要做什么,所以哪怕没听清老人的话也能懂。
药材终于被收拾好,随着“吱呀”一声,大门被关上,王桂兰离开了,姜厌有些无奈地闭了闭眼。不过很快,她就睁开眼睛,屏住了呼吸。
随着一道压抑的咳嗽声,月光被遮蔽,屋里光线变得更暗了,一个佝偻的影子拖长到她的脚边。
村长在往窗里看。
这次是人在看。
姜厌无法保证那个枕头可以骗过他,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她打算做些防护措施,于是也凑向了窗户。
村长刚把脸贴在窗上,就发现窗上有层白雾,白茫茫一片,屋内什么都看不清。他伸手擦了擦,但并没有擦干净。
哦,雾是起在屋里的。
他迟钝地转动脑子,而后再次把脸贴回窗户,一阵让人牙酸的声音响起,他的脸部都被挤得变形,可仍是看不到屋内的场景。
几分钟后,窥探无果的他收回眼,低咳着离开了。
“哈——”
窗的另一侧,姜厌再次哈了口气,窄小的窗遍瞬间布满雾气。姜厌觉得刚才的场景好像有些熟悉,她想了一会儿,发现她见过这个场景许多次。
毕竟生活里总是有许多模糊不清的窗,新的,旧的,被雾气沾染的,遍布灰尘的,只是那时候,她是村长的视角。
姜厌越想越远,在她觉得深夜所有看不到外物的窗子背面都是张开嘴巴的,用嘴堵住窗户的人时,她止住了联想。
姜厌把思绪拉回现在。
还是有发现的,也不枉她在梦里被反复恐吓。
姜厌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蚕茧,这是她白天在蚕房里拿的,当时沈欢欢对她掰开并偷拿村民仅存的活蚕蛹表达了眼神上的谴责。
但她不该受到这个谴责的,实在是太无辜了。
毕竟不掰开这个蚕茧…
姜厌对着月光再次看起蚕茧内部的蚕蛹,尤其是它下巴上的那颗小痣。
毕竟不掰开这个蚕茧,她怎么会注意到村长下巴上,也长了颗痣呢?
....
夜里很凉,姜厌站了一会儿觉得冷,于是又躺回了床上。
她开始想村长与蚕蛹的联系。
刚才她与村长只有一层玻璃之隔,所以把他脸上的每道褶皱都看得清清楚楚,因此也看到了下巴处那颗并不明显的痣。
长在下巴正中央的一颗痣,很淡,与蚕蛹脸上的痣的位置一模一样。
这个村子有古怪是必然的,蚕蛹长着人脸也是不正常的,所以姜厌很自然的就把两者联系起来,大不了以后再推翻。于是姜厌开始大胆假设——
村长,亦或整个蚕村,都是蚕蛹孵化的。
他们从蚕蛹里爬出来,成为人,繁衍不断,成为了一个村庄,而这个村庄就以贩卖蚕丝为生。蚕种的大片死亡代表着他们新生儿的大片死亡,没有新鲜血液,一个村庄一个种族根本无法存在,在死亡灭族的困境之下,他们被迫张贴雇佣启示,希望有人找出蚕种死亡的原因。
但这样就很难解释村内众人对新生儿的态度。
最重要的是,这种情况下的蚕村众人很明显已经不属于人类范畴,更像是精怪。精怪和妖很像,但最大的不同就是,精怪多诞生于深山,是自己修炼成精的,不亲近且厌恶人类,也不具备化形也就是变成人的能力。
假设一不可能,姜厌迅速开始假设二。
——在某种诅咒下,蚕蛹与蚕村众人建立了联系。
蚕蛹死亡则其代表的某个蚕村人死亡,蚕蛹生还则其代表的某个蚕村人生还,如果她现在捏死这个健康的蚕蛹,那么它所对应的村长就会立刻死亡。
姜厌有些跃跃欲试,但也知道这个假设成立的可能性更低。
蚕房里死亡的蚕种实在是太多了,按照那个死亡量,村里十分之七的人都已经死了,如果村内短时间死了大批的人,那个小男孩不会在说起自己溺死的姐姐时那么难过,更应该带些麻木和害怕。
如今两个假设都不成立,姜厌沉吟起来。
既然不是母子关系,也不是同生同死关系,那蚕蛹上的人脸与蚕村到底有什么关系呢?或者说,手里的这个蛹,与村长有什么关系?
亦或者…
为什么她掰开的第一个蚕茧,看到的第一个蚕蛹,就和村长有关系呢?
要知道,她近距离接触到村里人只有那么几个。所以怎么就会这么巧,她掰开的这个蚕茧,就是她打过照面且大概率会近距离接触的村长?
姜厌弯了弯唇角。
答案很明显。
有“人”想通过蚕茧向她传递信息。
而这个信息就是解题的关键。
*
后半夜,王桂兰回来了。
她一进门就捂着手哈了好几口气,这天实在是太冷了,她冻得浑身都发僵,动作都没有往常利索,她缩着手关上门。
关门的声音有些大,王桂兰被吓了一跳,她屏息站了会儿,确定谁都没吵醒后,她小心翼翼活动了下脚脖子,蹑手蹑脚地去了厨房。
现在已经四点多,她准备在睡前把早饭热上,这样天亮后就不会太忙。
王桂兰先是从后厨搬了些柴火,放进灶台,而后坐在木头桩子上等火烧起来。姜厌走出门时看到的就是这个场景。
她放轻步子,站在了王桂兰身后。
王桂兰起初没发觉,几分钟后,她发现了脚边的影子,吓了一跳,当即转头:“爹,你怎么…..”
声音戛然而止。
来人贴得她极近,因为她的动作,两人的鼻尖几乎要贴在一起,王桂兰下意识抖了抖。打量着王桂兰惊疑不安的神色,姜厌忽然笑起来,她退了两步,把刚在屋里倒的热水递给王桂兰:“做饭这么早啊?”
王桂兰张了张嘴,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接过水杯:“嗯…嗯,突然醒了,就起来了。”
她问姜厌:“你是刚醒…是我吵醒你了吗?”
姜厌点头:“是啊,关门声有些大,你有起床气啊?”话音带着笑,就像朋友之间的调侃。
王桂兰的眼神放松下来,“就是睡不着,有些头疼…”她举着水杯抿了几口热水,并没有注意到姜厌冷漠的神色。
喝完水,王桂兰正要再说些什么,就看到姜厌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没事儿,我就是出来看看需不需要帮忙,”姜厌道,“我看也没什么事…那我回去休息了?”
王桂兰赶忙点头:“嗯。”
姜厌慢悠悠往屋里走,王桂兰盯着她的背影,直到姜厌关好房门,她才收回眼,回忆了一遍刚才的对话,确定没问题后,才长长舒了口气。
姜厌回到屋里后,没着急躺下,而是翻出仅剩的一个豆沙馅小面包,几口吃完,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角。
她现在有些开心。
因为她看到了。
看到了王桂兰下巴处的那颗痣。
...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
有时候只是需要这样一个线索,一个奇妙的假设,纷乱的思绪就会终止,被捋得清晰。
捋好之后,姜厌揉了揉眉心。
这么多年没有动脑子,她竟然会被一个小女孩影响了。
是的,小女孩。
姜厌发觉她太相信何妙妙的话了——因为她确信何妙妙没有“欺骗她”的欲望,所以她相信了何妙妙的话。
但她怎么可以相信一个五六岁小女孩的逻辑?
主观上没骗她,客观上便是对的吗?
姜厌有些好笑,但她被困久了,惯于自我排解,所以很快调整好,重新梳理目前的信息。
自从进村后,她找到的信息都很碎片化,并且会对不同的判断摇摆不定,比如她不确定到底有没有人审美错乱,是全村都没错乱还是只有生出诡异婴孩的村妇出现了审美错乱,再比如她不知道为什么只有新生儿被诅咒,诅咒的内容为什么是让新生婴儿倒着长眼睛。
但她自始至终都确信一点——
这个村有问题,诡异婴儿的出现与什么东西有关,鬼怪诅咒了这个村里的新生婴儿。
影响她做出以上判断的,是何妙妙的话。
【那些姨姨婶婶们在怀孕前都吃了不少药材补品,就为了生出好看的宝宝。】
这是何妙妙从二壮那里听来的话。
这是二壮发现村妇们所言所行以后,自己得出的结论。
这句话里,两人的逻辑是,那些村民是先吃了补品,而后才生出了“好看”的小孩,也就是说,补品是因,可怖婴儿是果。
她被这句话的逻辑影响了,她潜意识同意了这个逻辑,她也把诡婴的诞生当成是药材补品、鬼怪亦或诅咒的果。
但如果事实并非如此呢?
姜厌想。
如果事实是,根本就不存在诅咒呢?
如果事实是,即使没有诅咒,村妇们也大概率会生出可怖婴儿,她们疯狂吃补品,只是希冀让新生儿变得好看一点呢?
这样的话,整个事件,因果关系就颠倒了。
姜厌轻舒了口气。
她回忆着村长与王桂兰相同位置的小痣,想着村子的偏僻闭塞,想着村民对外人的态度,想着村长一直没有出现的儿子,想着村长把留给儿子泡酒的参干给了王保民,想着王保民与王桂兰的兄妹关系。
痣不能成为近亲结婚的证据,但是其他的可以。
姜厌忽然就明白了那个蚕蛹想传达给她的信息——这三人存在的关系,不仅仅是公公与儿媳,也不仅仅是哥哥与妹妹。
而是相似的,相同的,血缘的,父与子的,父与女的,哥哥与妹妹的,丈夫与妻子的。
这个村或许都是类似的关系。
那双倒着的眼睛,不是诅咒,而是这个村近亲结合携带的基因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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