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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回来了?”
祝莪先是笑脸相迎,可见陈易身上有血的时候,面色转喜为慌。
陈易掀着帘子进了营帐内,开口道:“没什么大碍。”
说着,他极为随意地便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他这样说是这样说,但祝莪可就不是这样听了,她连忙翻出药箱,从水缸里盛来清水,一副忙里忙外的姿态。
而她名义上的丈夫,却被自随陈易入内起,便被晾在了一旁。
秦青洛看着这一幕,心头微酸,却没有说什么。
安南王不去看王妃为那人忙里忙外,环视一下,随后揭开帘子,走入到书房之中。
一入书房,本以为是一人独处,不曾想,她竟见到了闵宁,那位天生英气的女千户站立烛光下,翻阅着手中的书册。
“在看剑谱?”秦青洛侧过脸问道。
闵宁停下了翻书的手,几分敬重地回答道:“我自王妃口中听说王爷书房有武功秘籍,所以便问王妃借来一观,敢问王爷是否有碍?有碍我便出去……”
“不必多礼,自然无碍。”
高大女子笑道:
“其实我与你,算半个知己。”
半个知己…
自己如今算人异姓王半个知己了?
闵宁眨了眨眼睛,心中更多了一份好感,
还没怎么闯过江湖的少侠哪里承受得了这样的礼遇?
“可有不满?”女子王爷淡淡问道。
闵宁把剑谱攥紧了些,轻笑道:
“不,半个知己正好,
若是一个知己,那在下未免难当大任。”
她学着话本里的语气,说出这番自谦的话。
于情于理,也该让人刮目相看。
那成想秦青洛听到之后,扑哧一笑道:
“你我知己,何必如此拘束?”
“在下哪里拘束了?”
“你若不拘束,又为何自称‘在下’?”
女千户僵住一小会,脸颊腾起红晕。
秦青洛笑吟吟地看着这女千户,全无上位者的姿态,反而平易近人,而后者尴尬地咳嗽了两声。
“这并非拘束,”
脸蛋仍有余韵的闵宁找补着说道:
“王爷处处皆胜于我,自然‘在上’,我若不自称‘在下’,反倒狂妄自大。”
说完之后,闵宁努力做出喜怒不行于色的姿态。
秦青洛也不多纠缠,她还有别的话要说。
“既然是知己,”女王爷直直盯着闵宁道:“那寡人问你,你练武,是为了什么?”
闵宁眨了眨眼睛,一时掠过诸多想法,有个想法如今最为强烈,但不能说出口。
于是她沉吟了好一会,而后道:“出人头地。”
秦青洛便顺着道:“为了名?”
闵宁微微颔首。
而秦青洛长长一声道:“但名声很空虚的。”
闵宁满脸不解。
书房与营帐大厅只有一帘之隔,陈易和祝莪的倒影因烛光而印在帘子上。
秦青洛扫了那人一眼,也只扫了一眼,接着道:“有一日,可能突然之间,你进到一种虚无的境界,在那里什么都没有,一切失去了意义,连自己都不知为何存在……人们把这说是…炼神还虚。”
她诉说这话时,哪怕不去看,也莫名想到将这种境界传授给她的人。
难言的心绪,似是海上波浪,还来不及看清一浪过去,便一浪又来。
闵宁听过之后,陷入到沉思之中。
“你在思考?”秦青洛问。
“嗯。”
闵宁停顿好一会后,缓缓道:
“我听不明白。”
秦青洛眸里泛起的一抹微光,而后黯淡了下去,她道:
“你迟早要面对的。”
闵宁挠了挠脑袋,并不为此烦恼,而是笑道:
“但我如今的境界,还不到面对的时候。”
秦青洛一时无话。
她转过脸,便看见红衣女子为陈易卷着绷带,陈易一边轻轻喊疼,一边趁机揩油,祝莪拍开他的手,面露嗔色,低声埋怨,灯火之下的这一幕流露着些许迷离,却深深地刺入到秦青洛的双眸里。
秦青洛看了好一会,良久之后,苦笑地说道:
“那寡人换种说法,如果对你最好的人,成了最对你不起的人,那你又该如何是好?”
闵宁思索了片刻后道:“原谅他?”
秦青洛低声道:“寡人还以为你会要杀人。”
闵宁微微错愕。
只听那女子王爷又问:
“再问你一个问题,最对你不起的人,万一有朝一日,成了对你最好的人,那又该如何是好?”
闵宁阖上剑谱,单手拎着,挑眉道:
“恩仇要分清,除非仇深入骨,若那人真有大恩,不妨先报恩,再报仇。”
“偏偏就是仇深入骨呢?”秦青洛又问。
闵宁听到这刁钻的话,不由一问道:
“王爷为何问这番话?”
秦青洛没有作答,而是伸出手,捻住了即将燃尽的灯芯,似搓碎花瓣似地,将灯光揉碎。
书房刹那一暗。
闵宁微微一惊,便听那女子王爷道:
“我曾说过,我的武意一朝溃散,如今倚靠炼神还虚,却似在重聚,而帮我重聚的人,恰恰正是最对我不起的人。”
除了面对陈易的时候,闵宁肚子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所以也一时没有往陈易去想,她只是默默听着,随后爽朗道:
“王爷如此纠结,是不是心里早有想法?既然如此,何不顺本心而来?”
秦青洛听到之后,稍微错愕。
等了好一会,她反笑起来,眉宇间的阴霾兀然一散道:
“好,那这个人,我杀定了。”
闵宁见她已然豁然开朗,便深入一问道:“王爷是怎么想的?”
女子王爷并不掩盖心中杀念,更何况已是最后一面,再顾忌来顾忌去都没有意义,便道:
“寡人刚才说过:最对你不起的人,万一成了对你最好的人,又该如何是好?”
“不错。”
“既然如此,那便在他成了最好的人前,一杀了事。”
秦青洛平淡交代道:
“让他再无机会对你好,便不会为难。”
“当断则断,不受其乱。”
闵宁感叹了一句,心中一凝,秦青洛问话之时,其实她自己也有所想法,而她虽同样想得到“当断则断”,但先想到的,却是杀后还恩。
一杀了事、杀后还恩,两者虽然相似,却又不同,闵宁这会兀然意识到,自己与秦青洛虽说投缘,可心性眼界却是截然不同,而脚下的道路,也将大相径庭。
至于哪一条路更好,只有天知道。
…………………
夜色如麻,也到了填饱口腹的时候,秦青洛唤人备来了宴席,各色菜肴齐聚于一席之间,祝莪贴心地问陈易要喝什么酒,后者要来了一坛醇香的女儿红。
四人都上了席,有过上一回的经历,闵宁死死盯着陈易不放,而陈易向来脸皮厚得可以,哪怕是被小女友这样盯着,照样还是谈笑风生。
祝莪端着小碗细嚼慢咽,就坐在陈易身边,偶尔还帮陈易夹菜,而坐在背光处的秦青洛,有些让人看不清表情。
陈易夹着一块炖羊肉,肉质鲜嫩肥美,他佯装随意道:
“南疆不好吃羊肉啊。”
祝莪噙笑着说道:
“哪里不好吃?官人可不要听那京中的士子胡说,南巍又不是寸草不生的大漠,瘴气多是多,但短什么都不会短吃食。”
陈易咬着羊肉,吞入腹中后,轻声笑道:
“这样说我就放心了,我只怕来日王府添丁,堂堂王子王女要是吃不上羊肉,那未免让人耻笑。”
话音不大不小,但落入到席间,三人脸色各异。
闵宁的丹凤眼稍稍瞪大了些,说不尽的震惊之色,她猛地拧头看向祝莪,那妩媚入骨的红衣女子微一怔愣,便捂住了嘴,满是不胜欣喜的模样。
至于秦青洛,她的筷子发抖着,深深看了眼祝莪后,便似是早有所料般,镇定下来,继续夹菜。
她的筷子,在夹菜间微微抬起,好像下一秒,就要贯穿陈易毫不设防的咽喉。
陈易默默把碗端高了一些。
祝莪那形似侄女的屁股墩也朝陈易稍挪了一些,她没有看秦青洛,而是直直看着陈易道:
“就是不知是男是女。”
陈易看了秦青洛一眼,道:
“这话,你应该问王爷,毕竟是她的种。”
祝莪咯咯地笑了,不胜妩媚,她看向秦青洛,秦青洛垂着螓首,没有看她。
正如她听得出这话的一语双关,而秦青洛没有听出。
闵宁脑子不由乱作一团,心里情绪复杂,哪怕本来就知道陈易是个好色之人,可哪有女子不愿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只是如今有了著雨启迪之后,她心境阔达了一些罢了。
待她慢慢回过神来,她看了看祝莪,又看了看秦青洛,记起了借种之事。
高大女子抬眸看她,温和笑道:
“你我知己,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不愿去看祝莪的秦青洛,唯有看向闵宁,若果可以,她倒是希冀能得到些许宽慰。
知己,不正是如此么?
闵宁迟疑了一下,缓缓恭贺道:
“那…喜添贵子?”
秦青洛把筷子攥死,手臂暴起青筋。
只是她坐于主座,恰好背光处,这点细微动作,不仔细去看,便难以察觉。
片刻后,女子王爷吐出一口浊气,自己这知己终归不知内情,还以为自己跟陈易真是故友,可以借种的故有。
这个时候,陈易站起身,举起酒杯道:
“我敬王爷一杯。”
那女子王爷自阴影中举起酒杯,皮笑肉不笑道:
“我反倒要敬陈千户一杯,此事陈千户功不可没。”
陈易一饮而尽,轻拍秦青洛的肩膀,诚挚道:
“我只怕我出力不足,不止王妃不满意,王爷也不满意。不知这个结果,王爷可否满意?”
“自然满意。”
秦青洛吐出这四个字时近乎咬牙切齿,她竭力维持着在闵宁面前的形象。
你问我满不满意?
祝姨已经怀了孽种,又有何“不满意”?
难道要我自己也怀,我才能“满意”?!
彼此敬酒之后,二人坐回原位。
而这一会,似是察觉氛围僵化下来,作为王妃的祝莪缓缓道:
“其实我早就猜到了,只是不确定,有了孩子,就不免想起自己小时候,这些天来,我老是梦到过去的日子,那时喜欢绕着桂花树跑,跑啊跑,便看见桂花积满头。”
王妃的嗓音温柔而平和,仿佛带着某种魔力,秦青洛的心情被抚平了少许。
她不再看陈易,而是顺着声音回忆起了过去。
女子王爷眼神落在空处,似有所感道:
“看来我们心有灵犀,我近来也时常梦见小时候,那时爹刚死,娘也不管我,把我一人锁在院子里,怕我出差错,可我一个人险些就闷疯闷死。
是祝姨你偷偷翻墙,时不时就来找我,还给我带做好的桂花糕,那个时候,我就觉得你比娘都要好……”
闵宁听着这话,没来由地有了些感伤,她也有过这样一段几乎无依无靠的日子,唯有姐姐支撑着她的身心。
她道:“我姐姐也是如此,那时我也无助得紧,不过…怕是不能跟王爷相提并论。”
“不是什么好事,我也自然不愿你能相提并论。”
秦青洛苦笑了一声,蛇瞳不觉间,在陈易身上扫了一下,又落回到祝莪身上,她失神喃喃道:
“那时候,祝姨你说我是最重要的人,有什么好的,都会让给我……只望这孩子出世,只望这孩子出世以后……祝姨你不要…那么疼他。”
说到后面时,她带了些不易察觉的哭腔。
接着,秦青洛斟满了酒,一饮而尽,酒格外苦涩,可顺着喉咙落到心间,她还是笑了。
红衣女子把头微微偏了过去,指尖轻颤着,似是不忍心去看她笑。
而闵宁则是有点懵然。
只有陈易,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笑嘻了。
陈易真不是故意心里笑的,只是知道一切的他不由去想,若是秦青洛得知怀的不是祝莪,而是她自己的话,到底是何种想法,释然?愤恨?屈辱?
但无论如何,都不会像眼前这般的悲哀。
这一身傲骨的女子王爷不是殷听雪,她的底色从来就不是悲哀。
不知不觉中,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酒量向来极好的秦青洛,这会也显露了一些醉态。
而最差的闵宁则酩酊大醉,无力地靠在椅子之上,扯了扯衣领,喘起了粗气。
祝莪则介乎于两者之间,目光有些迷离。
唯有陈易根本就没喝什么酒,清醒极了,他凝望了秦青洛好一会。
而那女子王爷也回望了过来,眼神说不清是傲睨、鄙夷,抑或是屈辱。
陈易看着这不知自己当娘的女王爷,看了好一会才挪开视线。
他握起了祝莪的手,轻声嘱咐道:
“回去之后,要养好身子,少喝酒,饮食要清淡。”
祝莪微微颔首,迷离地目光时而落在陈易身上,时而落在秦青洛身上。
“若有什么事,便来信给我,我也时常给你们写信。”
陈易继续说着,却不谈孩子的事,一副只在意祝莪的模样,
“回去之后,多宴请城中孕妇,这样好混淆视听,
头几个月,尽量瞒着,此事不便让有心人发现,以免遭遇不测。
不过这些事不用我说,你们也会注意。”
祝莪一边听着一边微微颔首。
而秦青洛心绪复杂,本不愿听,可关乎祝姨以及那腹中的孩子,她还是不由去听。
陈易说话期间,女子王爷捕捉到一个小细节。
他几次说话时,都有意无意地扫了她这里一眼。
原因不足为奇,秦青洛想到便不由嗤笑,无非是怕她暗害这孩子。
只是她又怎是这般心胸狭隘之人?
且不说她早已答应过祝莪,哪怕不答应,她也不会去动那孩子。
若是女儿,她将之养大成人,视若己出又如何?
哪怕这女儿来日认父,她也不必担心将整个王府都赔出去。
女子毕竟不能继承家业,纵使有她这个特例在,可特例终归是特例。
何况这孩子终究要姓秦,而不是姓陈。
陈易把祝莪的手揽得更紧,一字一句嘱咐道:
“膳食要做好,多吃些水果、鸡蛋,要吃酸的东西的话,最好是酸枣一类的新鲜食物,记得偶尔走动走动,但不要累着自己,也不要练武。”
祝莪一个字一个字地听着,不时微微颔首,她慢慢半倚靠在陈易怀里,享受着他的温柔。
而他好似一个关心怀孕妻子的丈夫。
但是她知道,有孕的不是她。
这些话,也不是对她说的。
说完最后一句话,陈易从怀里摸出一张无事牌,按在了祝莪手心,克制地说道:
“这算是…我给孩子的礼物。”
秦青洛看得见,那不过是玉质无事牌。
玉是和田玉,质地温润如水,上好归上好,可这也不过是一块玉牌,王府内摆起宴席时,只怕随便一位来客的贺礼,都要比这玉牌要丰厚贵重得多。
想来陈易对那腹中的孩子,并无多大的关心。
女子王爷眸光里止不住地愤恨鄙夷。
而这时,陈易搂着王妃,慢慢抬起头,看向了秦青洛,
“你…都听到了吗?”
这话的嗓音格外严肃,无缘无故地,秦青洛怔愣了一下,下意识道:
“你问寡人做什么?”
那又不是她的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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