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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若疏来得轻快,走得也是轻快,她双脚一蹬,似跳房子般跳过了门槛,像个团子落入夜色里,她生来就带着过年的喜庆。
却映得那袭白衣似倩女幽魂,几近魂飞魄散。
陈易为东宫若疏打灯而回,风来灯晃,长青苔的墙壁映着明灭,殷惟郢见火光把他的身影拉得极长,长得似秋收时赤红的萝卜。
“回房。”
他只吐出两个字。
殷惟郢打了个寒颤,还想说些什么,然见他已转身,踏着灯光走去了卧房。
总不能被他亲自抓过去,她只好硬着头皮跟上。
入了卧房,哗地重重关门声,殷惟郢见他把门锁得很死,心底咯噔数声,跳得胸都快鼓了一圈,她颤颤站立着,无明顷刻布满心湖。
此时,陈易才回过身来,慢慢道:
“殷惟郢,真想不到…你竟能埋这么多暗坑。”
女冠头皮发麻,支支吾吾不知该说什么,只能颤巍巍找补道:
“你…你又没问……”
陈易拉开椅子大马金刀地坐下,点起了烛火,钦佩般笑道:
“问了,就真能发现?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好厉害的仙家本领。”
道袍随殷惟郢抖若筛糠,女冠都不敢应话,心里拔凉拔凉。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原来早在半年前,就自己给自己埋下泡菊花茶的伏笔……
她顿觉欲哭无泪,好半晌后才道:
“夫、夫君…我错了。”
“错了?不,没错,仙姑手段非比寻常,倒是让我这凡夫俗子大开眼界,”陈易叹了好几口气,颇有一番无奈道:“常言说容易得到的就不容易珍惜,想来仙姑早就想好了给我,只是不想我这么轻易得到。”
殷惟郢哪里听不出这是阴阳怪气,偏偏他阴阳怪气时比发怒生火时更叫人可怕,她一下只得站定身子。自地府之后,陈易好久都没露出这副模样了。
“我错了……”她找补似道:“真认错了,没下次了,我、我这也是有点好心的,想让东宫姑娘跟太后翻脸。”
陈易回以冷笑:
“我不想听你那么多解释。”
殷惟郢霎时脑袋一白。
迎着她面的,是陈易鼓胀如山的衣裳,无论如何,她终于明白自己躲不开这一劫了。
殷惟郢晕乎乎,不止躲不开这一劫,要是他翻旧账把所有的事都给清算一遍的话。
完了!
有点数都数不清了……
“你自己来,”陈易不紧不慢道:“还是我来?”
方才她还跟他恩恩爱爱,引他说了好几句情话,她算计何其之多,可拿捏了他这么久,这一回到底是翻车了,殷惟郢心底拔凉得都站不稳了,明白自己只能看见后天的太阳。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时也,命也。
“我自己来…”
殷惟郢道袍垂了下来,如似不周山被撞断,天塌衣角,云雾坠到地上,露出雪白滑腻的真面目。
纸窗间朦朦,映得她似一缕冷月忽现卧房,皎洁白皙,好似月宫仙子。
她颤颤道:“今夜我不做你娘子。”
“那做什么?”
“做、做你鼎炉。”殷惟郢一字一句说着。
殷惟郢壮起胆子缓缓靠过去,柔荑拉起陈易的手,
她带了些哭腔道:“…你明早要哄我呀!”
…………………
…………………
元丰楼这一回算是损失不少,付出代价极大,账面上的损失暂且不谈,关键是死了不少人手。
代价颇大,总该有收获吧?
没有,
竹篮打水一场空,一无所获。
逃窜的谍子搜不到不说,还险些与喜鹊阁火并起来。
管事今夜都过得战战兢兢,生怕说错一句话惹怒了主子。
然而黄景面色如常,竟瞧不出什么悲喜,不仅如此,竟还有几分闲心地抛肉喂狗。
“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管事打了个机灵,犹豫后道:“掌柜的,这一回我们没捉住谍子,到底…是亏是赚啊?”
他没直接去问黄景的情绪。
“这还能有赚?”黄景顿了顿道:“喜鹊阁发现我们了,他们会提防。”
“都是要捉孤烟剑的,怎会提防?”
“我想杀孤烟剑,他们不想。”
“那…那该如何是好?”管事一惊道:“喜鹊阁到底是官身,行事比我们方便得多。”
栓在柱边的公狗埋头吃肉,尾巴摇晃得飞快。
黄景一边摸着狗的脑袋,一边慢慢道:
“这孤烟剑是头畜生。”
“是畜生…”孤烟剑是狼孩于他们而言不是什么秘密,管事只是疑惑他为什么要这样一说。
“是畜生就没有理智,只有情感。”
黄景一字一句道:
“他既是狼孩,就会冒险去叼狼崽!”
…………
山同城内,王家宅院里。
“出来了吗,胎儿出来了吗?”
“来了、来了,是个女娃子。”
前四个字落下时老妇人还眼睛瞪大地期待,后几个字落下时,脸就黑了下来。
又是女娃…
这儿媳妇嫁进他们王家以来,已生五六个女娃了。
这一回分明请了一众巫祝跳大神,到头来还是女娃。
满手是血的产婆半个身子在门外、半个身子在门内,两脚跨着门槛,王家的门扉宽敞,那条楠木门槛粗看上去像独木桥。
王婆子耸拉着眼皮,垂眉似是琢磨,产婆知这是在考虑什么,就问道:
“还要吗?”
王婆子没一丝犹豫道:
“女娃子命贱,过不了冬。”
这就是不要了。
产婆点了个头,没急着回产房,就又问道:
“那这是丢去寺庙,还是给送人啊?”
苍老褶皱把老人斑挤入缝里,王婆子眉皱得紧紧,心里几多翻腾琢磨,滚来滚去也把话滚出来,产婆以为这是要她自己定夺,正准备回房去。
却突然听到王婆子问:“咱老王家来的都是女娃,就没个男娃,咋偏偏女娃这么爱投胎过来呢?”
产婆随意回道:“穷养儿,富养女,王家有福……”
话还没说完,王婆子打断:“别恭维咱了,老王家穷。”她停了停嘴,又补充道:“顶梁柱干的是下九流的活计,没几天揭开锅的日子。”
产婆转溜了下眼睛,试探着道:“那您这意思是?”
“用土方吧…过桥。”王婆子眼皮都不抬起,更不看屋里的母女一眼,“做慢一些,把那些女娃吓怕,她们就不敢投到咱家了。”
饶是见惯了是非的产婆也不住眼皮一跳,不是怕溺杀女娃,而是王婆子说完话后也不走,是要亲眼看着女娃过桥了。
不一会,产婆便把女娃抱了过来,期间连争抢都没有,显然王家的儿媳妇早就习惯了。
大木桶里倒满了水,夹着一小块薄木板,还在恸哭的婴娃给按着腋下放在上面。
“宝宝过桥、宝宝过桥,咋啦,落水啦……”
噗通。
婴娃脑袋一翻,落水里了。
哗啦。
刚大声哭喊没几声,又被拎了上来。
“宝宝再过桥,宝宝再过桥,哟吼,又落水啦……”
…如此反复。
先是凄声尖叫,慢慢声嘶力竭,咕噜咕噜的水泡冒起,那身影好像越缩越小,待没了声音,王婆子苍老的眉头舒展了开来。
产婆倒去了水,把那小身体抱起放桶子里,按口口相传的老法子,得这般放置数日,才能真正吓怕那些投胎来的魂魄。
她收了王婆子的一贯钱后,跨过了高高的门槛,临走前回头一看…
红绸披挂、桂树招摇,王婆子脖间挂着璎珞……原来是金玉满堂之家。
王婆子见人走了,摸了摸肚子,发现是一天等着那不争气的儿媳生育,竟饿了肚,赶忙就吩咐丫鬟盛碗腊八粥来。
“要给夫人也盛去吗?”
“没肚皮的腌臜货色,半碗饿不死她就够了。”
王婆子挥了挥手,赶似地把人赶去。
接着,她就坐在上首,垂着眉头等了许久。
许久都没人声。
王婆子心里奇怪,抬眼望去,准备开口催促。
敞开的正堂大门,灰缎飘过,王婆子下意识看去,就见以灰黑脑袋随后冒出,满屋生寒,王婆子打了个哆嗦,寒风一吹,黏稠夜色里,好似有匹凶戾贪狼钻入她的昏花老眼。
她眼花了吗?
“谁…谁啊……”
王婆子打了个抖问,终于看清那不是狼,而是披头散发的人。
那人没有回话,长剑被厚实的灰布条裹着,他缓步走向木头,一捞把桶里的婴娃捞起,从身上衣袍撕下大块绸缎,把婴娃给妥当包裹起来。
见人捞走娃子,这魂魄还没吓走,王婆子就怕下回又生个女娃,当即嚷叫道:“哪来的猢狲种,放下、放下!擅闯咱家门,回头叫官兵逮了你!”
话音之间,那人停了一停,身子不动,头颅拧着回过一望。
王婆子心底恶寒,可眼见婴娃被人掳走,以后又生女娃,王家就要断绝了香火,拉大的嗓子就要叫起王家上下一众仆役。
哗!
寒光一掠而过,收回时剑已带血,地上尽是振裂的灰缎布条。
咚地声响,王婆子已满脸惊骇地倒在地上。
那人随手从身上一撕,剑又裹好,他抱着溺过的婴娃踏了出去。
他跨出王家府邸大门没多久。
踏踏踏…
银月之下,踩踏房檐屋脊的脚步声袭来,像是潜藏已久。
待落地之后,夜色寂静无声,已有四五道身影自漆黑的巷弄间踏出,围到了他的去路上。
为首之人勾嘴一笑,像是嘲弄:
“不费我们宣扬,就知道你会来这里…
性急的畜生。”
这时,王家府邸里才传出丫鬟的尖叫,惊得瓦砾嗡动,声音凄厉,不胜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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