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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之所以是这时才过来,一方面是因徒步而行,另一方面,她路上发现了些有意思的东西。
虽说问剑吴不逾与自己无关,但殷惟郢并未袖手旁观,眼下过来,便是为了将这发现告知。
可瞧瞧她看见什么了?
女冠心间的委屈酸涩都快露到面上了,偏偏还得端着太华神女的架子,一动不动地站在那边。
若是其他人让让也就罢了,
只是闵宁,她说什么也不能在这女人面前丢面。
于是殷惟郢便站定原地,候着陈易甩开闵宁走到身边。
陈易眼下是左右为难,整个人被夹在二女中间,既想一碗水端平,又不想两头都得罪。
与殷惟郢是新婚一年不到,再加之从前有过维护她太华神女颜面的约定,陈易本该偏向她,可偏偏自己跟闵宁又是久别重逢,再加之二人间情意,也不该冷落下她。
陈易按了按额头,直觉头皮微麻,怎么以前就没这么棘手呢?
就在他难做的关头,闵宁主动松开了手,指尖上施了暗劲,轻轻一推。
陈易与她刹那分开一丈之远。
他还未回头,便听传音入密一句:
“我不与她一般见识。”
陈易诧异从心底掠过,旋即大步向前。
而从女冠的角度看去,是陈易反手推开了闵宁,朝自己走了过来。
殷惟郢立即勾唇起笑,原先积郁的委屈心酸一扫而空,一阵暗爽弥漫开来。
再低眉瞥眼闵宁独斟独饮的模样,就更是爽上加爽。
陈易来到她面前,噙笑道:
“又吃醋?”
殷惟郢回过神来,本欲否认,眼波一转,反而道:
“我从听雪那听说,你喜欢别人为你吃醋。”
“话虽如此,可你怎么天天吃醋?”陈易说着,微挑了下眉毛。
殷惟郢岂不知道他跟闵宁久别重逢,暗爽过后,也有些心虚,应声道:
“是她先挑衅我,罢了,下回我眼不见心为静。”
她暗道这一回总算让闵宁认清谁才是大夫人,是该见好就收,既然他最喜欢自己,那就到此为止,不仅到此为止,她还得多几分山上人的宽宏随性。
念及此处,殷惟郢眉平如水道:
“你之后多陪她,若是可以,也送她些礼物。”
陈易瞧见她眼下翻脸比翻书还快的落落大方,心底暗笑不止。
正准备转身离开,殷惟郢想起正事道:
“对了,我发现了一处洞府。”
陈易回过头来,这剑池曾尽是全真教道士,发现洞府何其正常,有必要特意一说吗?
只听殷惟郢不急不徐道:“玄冥真人萧道平之府。”
正是那山巅剑坟中,
唯一一位,只差一丈的剑仙。
………
拐过树丛,阴云下越过纷飞枯叶,暗沉至极的天色已是不得不点起火折前行,举目所见尽是幽深的翠色,一棵棵参天巨树狂野生长,好似扎根于人的尸体。
或许是为了给二人留出空间,又或是担心被当作负担拖累,殷惟郢先行回了绝剑窟,陈易和闵宁按着她所指的方位寻觅洞府。
萧道平既是唯一一位只差一丈之人,那么他的剑道所成,必然极为临近吴不逾。
洞府中或有痕迹残留,从他的剑道上,说不准能寻到某种机缘或是启发,需知哪怕人再有自信,面对这前天下第一,也断然不可能夜郎自大。
藤曼攀附根须上,紧紧捆住,层层叠叠,好似要绞断巨木。
纷繁杂乱的掩映间,一块爬满青藤的石碑冒了出来。
极其端正的楷书雕刻“玄冥”。
随着这二字落眼,隐约可听见飞瀑直落之声,无形间一股寒气笼来,却不似寻常寒气般叫人悚然,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深远幽寂。
类似的寒气陈易曾体验过,就在穿行于地府的黄泉河时。
玄冥,亦有指代阴曹地府之意。
陈易停住脚步,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闵宁以眼角余光看去,从他的眼眸里捕捉到一闪而过的犹豫。
他果真变了,除去好色之外,变了许多。
陈易身上的有些改变,其实是极好极好的,可是闵宁却又敏锐地看到,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之处,而这…让闵宁觉得他活得泥泞。
犹豫只是其中之一,更多的,是不再像以前那般随心,不再放得开来。
绝剑窟时他手中握剑,闵宁便隐有察觉,而后看过那些道士尸身,便进一步笃定。
二人靠近洞府,只见石门紧闭,上面密密麻麻青藤缠绕,似是许久都没人来过。
闵宁福至心灵,几乎毫不犹豫地摸出了令牌,是先前那灰衣道人所赠。
令牌上团起暖和的光,但见千斤重的石门嗡动,某种阵法运转下缓缓上升,青藤纷纷断裂,曼起阵草腥气味。
陈易讶异道:
“你怎么想到的?”
“没必要想,”闵宁顿了顿道:“心有所念而已。”
陈易一时无言。
正要走时,闵宁回想起先前的话,道:“你刚才说过,武功会改变人的秉性。”
“是,突然说这个做什么?”
“那时答得很模糊,我完善完善,”闵宁挑眉笑道:“如果一个人心就在那里的话,便是学了世上最邪门的武功,都不会离远而去。”
陈易不禁侧过脸。
“又或是说,心就在那里,就不会去学最邪门的武功。”
陈易垂眸片刻,失笑道:“说得在理,只是世上心不变的人,又有多少呢?”
有些时候他会不经意地羡慕闵宁。
哪怕自己也说不清楚哪里羡慕,可羡慕仍旧是羡慕,陈易偶尔会觉得这样很好,毕竟闵宁是他的女人,偶尔又会有点不太顺心……
他还记得少侠长刀滴血、衣带飘飘自庙外走来,那时她便足够意气风发,现在,辽阔的江湖并未蹉跎她的意气,反而磨砺了剑的锋芒,更生剑气千丈。
陈易思绪掠过之后,马上止住,不再多想,只因闵宁已越过了他,来到身前,二人也不再多言,一并踏入到这洞府之中。
………
不过一刻钟。
火折子蓦然灭了。
二人原来被火光拉长的身影,也瞬间消融,不过乎两滴墨珠融入水墨画中。
令人奇异的是,待在这里并未让人觉得有何危险之感,陈易觉察不到危险的痕迹,闵宁的警心之法也没有大作,毛茸茸的漆黑拥裹着,渗出格外宁静。
与其说是探索,倒不如说是走一段平淡的夜路。
然而,闵宁想再点起火折子,却发现怎么点都点不起来。
“里面有阵法…”闵宁出声道。
陈易微微颔首,幽邃的漆黑萦绕着玄冥之感,好像某时某刻,深入到人内心之中,这应当是萧道平的刻意打造。
身为武夫敏锐的视力以及洞察力,让他们不怎么受黑暗的烦扰。
不过,二人一路走来,莫说是见到一盏灯,便是一道剑痕,一点人生活过的痕迹都没有。
陈易继续前行。
团团漆黑拥裹过来,慢慢地,他听见闵宁的脚步声越拉越远,可抬头确认,闵宁又仍在身前不远处。
耳畔的流水声也忽近忽远。
不对…
环顾四周,分明无一点危险痕迹,闵宁亦在身侧,安然至极。
可是…
陈易的汗毛莫名倒竖起来。
他猛一回头,手已按在刀柄上。
身后却只有空旷幽寂。
陈易松了半口气,慢慢回过头去,而下一刻,松下的半口气又提了上来,他的鼻尖竟嗅到阵阵熟鱼香。
再一回头,闵宁不见了!
眼前唯有一粗布麻衣的汉子双手捧着木盆,正迎着陈易的面缓缓走来。
盆中有熟鱼,烧得香气四溢,叫人食指大动。
汉子慢慢迎来,毕恭毕敬出声道:“大王,鱼好了…”
陈易手腕猛一发力,无杂念厉啸而出,三尺有余的绣春刀拉开寒芒直扑汉子头颅而去!
眼见头颅就要冲天而起,汉子扑地往下一蹲,手朝鱼身狠抓,熟鱼指间崩碎中炸开短剑,汉子眸起精光,以彗星袭月之势头自下而上刺向陈易腹部。
陈易旋身一拧,短剑自腰间错过,他单掌追去朝汉子肩头一拍,骨碎之声顷刻响起,汉子闷哼一声,手掌一松,短剑掉落,另一只手正欲去抓,可下一刻短剑竟自行翻起,飞跃而出,反倒贯穿汉子咽喉!
陈易手掌往短剑柄部一按,汉子身如山倒,被钉死在地上,双目大睁,像是死不瞑目。
扫了眼四周并不再见刀剑袭来,陈易盯向汉子尸身,自语道:
“果然没这么简单。”
再一看那自鱼中取出的短剑,他疑惑道:
“鱼肠剑?”
随着念头落下,莫名其妙的直觉告诉他,此人便是春秋四大侠客之一的专诸。
陈易再一抬头,眼前的道路如同山水画般朦胧毛绒,水墨似的漆黑映照得模糊不清,玄而又玄之感萦绕而来。
幻境?
或许。
陈易耸动耸动了肩头,吐出一口气,心里除去杀死侠士的愧疚以外,竟有种没来由的快意。
心底的感觉何其清晰,几乎细致入微,眼前的幻境并不一般。
“有点意思…不是吗?”
陈易朝更深处走去。
………
仅仅一刻钟。
陈易兀然停下,眼前甬道宽阔了不少,两侧还有沟壑,洞窟愈发幽深,原来宁静的玄冥中多了一抹突兀的血腥气。
他走过一座石桥。
一道黑影自左侧袭出,就朝陈易肋下直攻而出,凌厉刁钻,风声嘶鸣。
“恶贼受死!”
怒喝声随剑风破来,眼见寒光就要将他洞穿,陈易的身形却兀然一闪。
他早已暗中踏出绝巅踏云。
把握好距离,剑刺时,第四步起。
豫让一剑落空,不见陈易身形,几乎是凭着本能回身刺出一剑。
这一剑好似将陈易贯穿。
然而,仅仅只刺中衣裳而已。
杀人刀落下,豫让的头颅冲天而起。
“还剩两个…”
陈易拭去刀上鲜血。
………
又一刻钟。
但见陈易走到宽阔如府邸之处,一人仗剑自远处走来,步伐稳当,不加掩饰,浑浊如墨的杀气自七窍萦绕周身。
聂政。
他同样身着玄衣,身形高大,不发一言,像是道径直走来的黑色闪电,腰间无鞘,森然的剑锋落入眼帘。
陈易也一言不发,
二人错身而过……
一道血光冲天而起,陈易自左肩至右处泛起道狰狞裂口,血肉淋漓,痛楚钻心。
而聂政却一点不疼。
灼热的鲜血泊泊涌出,左胸心脏连着肋骨生生多出一道豁口!
陈易点穴止住身上鲜血。
闻名古今的侠士死于己手,难以言喻的快感喷涌而出,陈易重重吐出一口郁气,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竟会如此快意?!
本不应该如此…
他恍惚间想到山同城那满是泥泞的江湖,竟平白生起股把江湖砸得粉碎的冲动。
“还剩一个…”
………
一时辰后。
陈易眼眸微抬,就见到有人在等他。
那人倚靠石壁而立,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身形瘦削,见陈易远远走来,便独自一人击筑而歌。
相隔十丈之远时,陈易停住脚步,出声问道:
“你是荆轲?”
荆轲朝陈易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点了点头道:
“就是我。”
“四大侠士之首?”
“名头太响了,不适合我。”
陈易沉吟片刻,见他可以交流,便继续问道:
“你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荆轲身虽瘦削,眼中却无倦怠之意,目光尖锐,指着陈易道:
“因为你。”
“我?”
荆轲挑动筑弦,刺耳清音旋即喷薄而来。
陈易耳膜嗡震,只听荆轲继续道:
“我们不过是玄冥真人请来的一道幻象。”
“幻象…那跟我有何关系?”
“当然有关。”荆轲顿了顿道:“因为你想杀我们,所以我们就出现了,我们不过是你心境的显现。”
陈易眉头微皱。
想杀他们,想杀这些侠士,于是他们便出现面前?
荆轲继续道:“你对侠义…生出了深深的怀疑。”
陈易心有所动,但不尽信,只是举刀在前。
荆轲似乎也不想再多做解释,他抛开五弦筑,提剑就来。
被一刀传心时,他大笑地自己喊了一句:“王负剑!”
接着头一歪,断了气。
陈易低头看了看,眉头蹙起,再往前一看,漆黑中竟有些许微光,看来他已经抵达最深处了。
………
格外明亮。
跃动的光辉穿过甬道照在陈易身上,他半身是血,提刀带着森森杀气而去,景象兀然开阔平坦,却又荒凉肃杀。
有人与他相对而立。
陈易稍微抬眸,灼热的光辉便扑面而来,叫人想看也看不清。
那亮着、烫着……
分明一样都浑身是血,那人却焕发着无尽的光芒,像是…风云过后的天空一样。
陈易目光如水波不兴,震了震刀上鲜血,朝前缓步走去,
杀,还是不杀?
他莫名犹疑。
那人却也走了过来,平直剑身直指。
杀了便是!
迎面乍起照破一切的白芒,那人已骤然袭杀上来。
剑锋扑来,仿佛要摧垮一切,陈易身上蔓延起如浪潮般漆黑的物质,与白光相撞,如同水火交融般冒着滋滋响声。
陈易拧身转刀,以极其刁钻的角度贴着剑锋斩去。
砰!
那人的剑兀然上挑,刀剑相撞,金石齐鸣,巨大的反震力将二人震开。
退后之间,陈易以炁御物,后康剑旋即出鞘,一剑直贯而出。
那人唯有侧身,仍旧躲闪不及,瞬间穿碎他的手臂,长剑跌落。
正在陈易稳住身形时,那人却不退反冲,单手抽刀,拉开一条白线斩中陈易腹部。
鲜血如墨般飞舞。
他强忍剧痛,一刀斜斩而出。
那人的手猛地松刀,刀刃斩断三根手指,此时那三尺长剑飞来,猛以断开的半掌硬生生一推!
陈易唯有强收余势,一刀直贯而出。
烟尘四起。
兀然间浑厚钟鸣荡漾而来,震得人眼眶眩晕颤抖。
待嗡鸣过后。
二人的眼眸不约而同地瞳孔骤缩。
然而为时已晚…刀剑似乎贯穿了彼此胸膛……
陈易和闵宁身子都停住了,
微麻疼感自心口袭来,
手中不过枯枝而已……
二人愣了愣,几乎异口同声:
“怎么是你?!”
下一刻,觉察到彼此声音相近,二人又都停住了,最终,是闵宁先笑出声来。
爽利的笑声震荡洞府,陈易亦被感染,勾着嘴角笑了几下。
二人转头环视这宽阔的空间,久违的宁静玄冥传来,只见一座绘满云纹和经句的铜钟落于眼前,其顶处刻有“明心见性”四字。
除此以外,几乎别无他物。
只剩满墙剑痕罢了。
“看来,都是这钟搞得鬼?”闵宁抛开树枝,挑眉道:“明心见性…也就是,看到内心的意思?”
陈易微微颔首。
片刻他又低下眼,晃了晃树枝,回想起方才间的一幕幕。
侠士鲜血飞溅,尸如山倒,染红他的全身,难以言喻的快意自刀尖传至心胸之间……但,他又为何会这般快意呢?
仿佛心有灵犀,闵宁忽地一问:“你…看见什么了?”
“…你先说吧。”陈易默然片刻后道。
他们不过是自己心境的显现……“荆轲”的话回荡到脑海里,难道他就这般厌恶行侠仗义么,竟将那四大侠士杀至殆尽,陈易眸光繁复,到最后,还与闵宁拔剑相向,好似水火不容。
相较于陈易的压抑纠结,闵宁洒然道:
“夏桀、赵高、秦桧、安禄山。”
陈易与她相对而立,应道:“都是恶人。”
“你呢?”
“专诸、豫让、聂政,还有荆轲。”陈易道:“都是侠士。”
闵宁兀然沉默下来。
曾做把酒言欢的模样,旁敲侧击地掩藏心中变化,可此时此刻又恰好滴酒未沾,拔剑相向,有些事就再也不能借醉隐瞒。
“你经历了什么?”她问。
“我不知道,”陈易慢慢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你比之前不爽利太多,”闵宁不由问:“很泥泞……”
陈易微微颔首。
他知道自己的变化是为何,一下子许多事都顷刻相通了。
“因为你们…我比从前心软了许多,能听进许多话,又把太多的话当真。”陈易笑了笑道:“记不记得你说我是个大侠,离京之后…我一直在行侠仗义,可来到山同城后,又见到太多纷纷扰扰。”
闵宁耐心听着。
“我看见那些‘大侠们’,他们无不武功高强,但又空有一腔热血,更有甚者道貌岸然、为非作歹。我也看见那些谍子们,狡猾多端,却又士为知己者死。还有被无数仇家追杀的孤烟剑,反而很是纯粹。再一看那些口口声声的‘侠义’,委实虚伪……”
陈易目光稍微放长,轻声道:“所以我在想……”
闵宁问:“你在想?”
“所谓侠义,无过乎荣辱。”
陈易一字一句道:
“荣我者生,辱我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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