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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家酒楼礼品店售卖的熟食,都是由总公司提供配方,然后在分店所在城市建立加工厂生产。
宋怀忠以浔阳店的加工厂需要寻找新的定期质检机构为由,请何家的掌权人何坚到宋家酒楼吃饭。
何坚并不是一个人来饭局,还带了他的亲侄女,一个长相清丽的黑长直女孩子,叫何婕的。
说是这侄女最近在机构实习,就带她出来见见世面。
宋怀忠本来还寻思着,带着侄女,岂不是不方便他们谈事。
没想到,都不需要这侄女打扰,何坚本人就足够油盐不进,压根派不上什么用场。
宋怀忠刚来浔阳时也听过一些传言,说何坚这人五十多岁还无妻无子,没有半点生意人该有的油滑,比起老总,更像是个老学究,颇为严肃古板,不是很好相与。
当时宋怀忠一笑了之,认为这不过是谣言。
何家在全国都知名的食品检测机构,就是何坚一手做起来的。老学究怎么可能把生意做得这么大?
没想到,传言竟然是真的。
宋怀忠刚才只提了一句,说最近要出的新品熟食,里面含的某样添加剂略有些超标,不知道如何是好。
但凡换作其他圆滑点的人,看在宋家的面子上,肯定就通融通融,说这事给你轻松解决。
反正这个添加剂对人体没什么太大坏处,超标的部分微乎其微,不会出什么问题,还能要来个宋家人情。
但何坚他不。
他不但认认真真跟宋怀忠说了四五种改进产品、减少这种添加剂含量的方法,还说如果不确定是否达到国家要求,可以随时来找他们机构抽检,他们机构的数据极其精确,哪怕只有一点不符合标准,都能分辨出来。
连一个无关紧要的添加剂都不肯通融,哪里可能帮他假造食品检测单?
宋怀忠这时抱有一丝希望,说不定是何坚没接到他的暗示?
提到裴氏食府的时候,就说得明显了点:“哎,我们公司的女员工啊,最近都很热衷隔壁裴氏食府的瘦身酸梅汤。虽说裴氏食府有出具食品检测单,但我看这些员工瘦得那么快,心里头实在是有点不放心。加上这家店之前一直搞有的没的,对我们店的影响也不小……”
何坚皱眉:“宋经理是怀疑那个瘦身酸梅汤成分有问题,对身体有害?”
宋怀忠笑道:“怀疑不怀疑的,我也就是有些担心手底下员工罢了。”
何坚点头:“既然您担心,我们机构也承接个人委托。为了确保公开透明,个人委托是由我们的检测人员暗中去店里实地抽检,全程隐形摄像头记录,任何问题都能准确查出来。”
宋怀忠本以为这老学究终于接到他的暗示,被他这么一说,差点背过气去。
要是裴宴的酸梅汤真有问题倒还好,但他跟裴宴斗了也不是一天两天,直觉这可能性比较小,多半还是得做手脚。
公开透明,手脚还怎么做?
何坚这种油盐不进的性格,到底怎么把公司做这么大的?
本身谈生意就是借口,宋怀忠这些也完全没了接着跟何坚聊天的兴致。
定期抽检的事说了句下次再议,等何坚和他侄女离开,朱助理也忍不住叹气,没想到他们的完美计划开始就碰壁:“经理,那咱们现在怎么半?”
宋怀忠思考片刻:“既然何坚这边打不通,那就只有买通工作人员,自下而上篡改数据。”
两人正在嘀咕商量,包间门外走进来一个人。
宋怀忠及时停下话头,露出副和气模样:“小婕,你怎么回来了?有东西掉了吗?”
何婕刚才没说几句话,一直垂着头。
只在他提起裴氏食府的时候抬头看了他一眼,宋怀忠还以为这是个腼腆害羞的孩子。
但此刻,何婕脸上没什么表情,半点看不出害羞腼腆。
她看了外面一眼,阖上门:“你们走我大伯的路子,是行不通的,我大伯这个人,正直到可笑的地步,幸好你刚才没有明说做手脚,否则他头一个就把你卖了。”
宋怀忠打量她几秒:“小姑娘,你什么意思?”
何婕眨了眨眼,露出个甜美的笑容:“我猜,你们是打算,先看看裴氏食府的酸梅汤有没有问题,如果真没有,就干脆伪造食品检测单,好借此对付裴氏食府吧?”
“如果我的猜测是正确的话,你们不需要去找我大伯,也不需要收买其他工作人员,我就可以帮你们。”
“你?”
“没错。至于具体的方法——我大伯还在等我,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你要是感兴趣,我们换个时间再谈。”
宋怀忠眯眼:“为什么你愿意帮我们?”
跟何坚,还能说是利益和人情交换,这样一个小姑娘,他不理解。
何婕一顿。
她似乎回忆起什么,脸上甜美的笑容再挂不住,清丽的五官扭曲起来:“因为,我恨死裴氏食府那个女的了。”
“她把我害成这样,我一定要她身败名裂、再无翻身之地。”
何婕从生下来,就顺风顺水,一辈子没受过什么委屈。
唯一的烦恼就是,尽管她的父母,对她千娇万宠、极尽溺爱,但本身却没什么本事。
何母只是个普通富太太,而何父更是完全仰仗有本事的大哥何坚,只在家里集团挂了个闲职。
虽说她大伯无妻无儿,对她们家也多加照顾,但保不准未来如何。
靠人不如靠己。
何婕从小就想,以后一定要钓个金龟婿。
既然父母没本事,那就只有靠她自己提升阶级。
她长得漂亮,也会来事,本来靠着自己养的几条鱼,已经成功打进浔阳最高层圈子的大门,甚至跟洛闻川都说上了几句话。
她为了引起洛闻川注意,说想喝裴氏食府芝麻露,洛闻川因为网上传的,裴氏食府特别难吃的事,确实产生兴趣。
到这,一切都好。
结果她养的那几条鱼为了拍洛闻川马屁,主动去裴氏食府买饭,结果裴氏食府的老板因为材料用光了不肯卖,还把他们都揍了一顿,拉去警局。
那老板当时是贩毒案件的小证人,他们这一闹事差点跟贩毒案扯上关系,全都狠狠吃了家里一顿教训。
因为这件事太丢人,那几条鱼之后再没搭理过何婕。
何婕提升阶级的大业中道崩殂,当时就记恨上裴宴,指使着姐妹团在论坛抹黑她。
结果姐妹团去裴氏食府吃了一顿,当场反水,跟她扯起头花。
何婕狼狈的样子被不少人拍去,后面她们越撕越厉害,韩笑那贱人竟然把她作弊的事捅出去。
她上的财经大学对这方面管理很严,她作弊的又是期末大考,哪怕她父母动用关系,也就是勉强让她没有退学,照样吃了一个学年的停学处分。
原本白富美还脑子好的光环不再,何婕那之后简直成了周围人眼里的大笑话。姐妹团的人自不用说,就连其他一些圈子里的朋友也不再带她玩。
一向严肃认真的大伯更是狠狠批评她一通,要求她去机构干点打杂的活,好好反思反思。
对何婕来说,这一桩桩事,哪个不是奇耻大辱?
她最恨的本该有两人,然而韩笑家世跟她相当,最近韩家甚至还有超出何家一筹的架势,何婕惯会欺软怕硬,不敢去跟韩笑斗,所有恨都转移到裴宴身上。
何婕父母在公司没什么话语权,她大伯的性格不可能帮她对付裴宴,要是她提起来,反倒会挨骂。
她再怎么恨得牙痒痒,也只能自己跟自己生气,都快憋出内伤。
没想到现在峰回路转,竟然有这么好的、能报复裴宴的机会。
何婕的恨意太过真实,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宋怀忠思考过后说:“我先让人捎点酸梅汤出来,找个普通检测机构,看看这酸梅汤到底有没有问题。有问题最好,如果没问题,我再联系你。”
检测出来,很失望的,真的没问题。
立刻给何婕打电话,让她避人耳目一点,来他办公室具体谈谈。
何婕按照宋怀忠的要求,戴着帽子眼镜,清早就到了他办公室。
宋怀忠已经跟她说过酸梅汤没问题,开门见山:“你说的方法,具体是什么?难不成你有办法可以篡改报告?”
何婕说:“我学的不是生物相关专业,篡改不了报告。但是想要让报告出现问题,并不一定非得从报告本身下手。”
“我现在说是在机构实习,说白了就是打杂。不仅要做一些文书工作,像是将检测样本运输到各实验室间的工作,也是由我这种打杂的来做。”
“在运输过程中替换样本,对我来说轻而易举。”
“我会提前找一些以前机构检测过的,确定有安全问题的无良减肥药。到时候宋经理你用饭局上说的那可理由,让我大伯派人去暗中抽检,等裴氏食府酸梅汤的样本到了,我偷偷把减肥药加进样本里。这样检测结果中,不仅有裴氏食府酸梅汤本身的特点,而且也绝对会出现安全问题。”
“当然,你买通工作人员,也能做到类似的事。但是工作人员绝对没有我那么熟悉自家的公司,而且很难保证对方不会将这件事泄露出去。”
的确。
比起其他工作人员,同样对裴宴有恨意,甚至主动提出要做手脚的何婕肯定是最好选择。
宋怀忠心里很快有了偏向。
何婕停顿了一下:“等有问题的报告出来,如何闹大,我暂时没有很好的办法。”
她很有点狠毒的小心机,但是到底也就是个刚上大学没多久的年轻女生,对于舆论战术,远没有宋怀忠这种活了几十年的老油条了解。
宋怀忠摸摸下巴:“这件事,我早有想法。”
他心里有几个方案,只要进展顺利,还能利用一把何坚正直的性格,让对方主动向他熟知的那些专门报道食品安全新闻的记者曝光裴氏食府。
一旦闹大,除非裴宴能立刻拿出特别有说服力的证据,证明她的酸梅汤有用的同时,不含有害物质——而这压根不可能做到。
浔阳的权威检测机构就这么三个,何家肯定不会自打脸,孙家也多不会掺和这种事,裴宴想找找孙家肯定吃闭门羹。
剩下的只有国营那家。
国营那家因为要负责不少案件相关的检测,出结果很慢,短则一周,多则半月,到时候黄花菜都凉了。
况且,哪怕裴宴能出具新的食品检测单,也会被怀疑是出事后才换成无害材料,新的酸梅汤多半不如之前有用。
都出了食品安全问题,肯定也没什么人再去尝试她的酸梅汤,给她作证。一个在饮料里掺和无良减肥药成分的小饭馆,只有身败名裂、破产这唯一下场。
而且,宋怀忠想,裴宴最倒霉的其实是,她的酸梅汤最近在豪门圈子里很火。
要知道,这可是一把双刃剑,没问题当然皆大欢喜,但凡出了问题,那些千金贵妇的要报复起来,都不需要他宋怀忠再搞什么后续手段,裴宴过去的客人就会先一步把她捏死。
何婕要回去准备无良减肥药,先行离开。
等她准备好了,宋怀忠这边也定好用哪一个方案,就能开始行动。
他伸了个懒腰,认定裴宴这回真要完蛋,许久不见地产生了种轻松愉悦的感觉:“没想到那丫头的食谱真的货真价实,这倒是可惜了。”
朱助理明白,他说的可惜是指,那食谱在裴宴手里,可惜了。
他笑道:“可惜什么?反正除了我们,没人知道她的食谱货真价实,非常值钱。等她落魄了,咱们找个她不熟悉的面孔,低价跟她买下来就行。那丫头现在没法量产,是因为材料不足,咱们有宋家人脉,什么珍贵食材搞不到?到时候实现量产,不仅值钱咱们犯的那些小错误可以一笔勾销,您还能成整个宋家的大功臣。”
宋怀忠畅想美好未来,也笑起来:“你说的是。”
两人乐呵呵开始盘算用哪个方案,门忽然被敲响。
门口露出一张老实巴交的脸:“两位老板,我是来修灯的水电工。”
朱助理警惕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男人说:“就刚刚,怎么了吗?”
他看上去就是那种老实人,朱助理和宋怀忠对视一眼,没怀疑他听到什么:“没什么,进来吧。”
杨光宗修完灯出去,那张老实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个狂喜的笑容。
杨光宗这张标准老实人的脸,有很大迷惑性。
光看他老实且端正的面孔,没人能想到,他曾因为小偷小摸,进过三四次拘留所。
杨光宗自然不是什么都没听到。
何婕前脚刚走,他后脚就过来,将宋怀忠和朱助理讨论食谱的话,以及之后的那些盘算,听了个一清二楚。
他们要害谁,怎么害,说实在的杨光宗不关心。
他的全副心神,都在他们提到的,“非常值钱的食谱”上。
家里人为他偷东西的毛病跟他闹过好多回,杨光宗已经有两年没偷过东西。
但是此刻,忍不住手痒起来。
杨光宗胆子不大,以前每次也就敢偷个大几百的,被抓到了,顶多就是蹲几天拘留所,案底都不一定会留。
像那种大额的现金首饰之类,他再心动,也没胆子偷,怕坐牢。
现在,财运来了。
食谱这种东西本身价值比较难评判,哪怕被抓到了,他咬死了只是偷一本书,拘留所都不一定需要蹲。
而按照宋怀忠两人的说法,这食谱非常值钱,他偷到手,无论是直接卖给宋家,还是卖给别人,肯定都能捞上一笔。
杨光宗越想越心动,当即狠心花了六十六大洋,去裴氏食府买了杯酒,一边喝一边仔细观察。
结果真给他发现了本疑似食谱的东西。
其实说是食谱也没错。
那正是裴宴用来记录酿酒灵感的本子。
酿酒的技巧都藏在记忆深处,裴宴想到什么都会立刻记下来。
哪怕她自己派不上用场,到时候正式合作时给洛家酿酒师看看,说不定也能激发他们的灵感。
她用来记录灵感的,是一本看上去古色古香的棕皮本子,这一本已经记得差不多。
裴宴写完最后一页,琢磨着回家换一本新的写,这本写完的,干脆就放店里,查看起来也方便。
杨光宗借着去上洗手间的机会,偷偷瞟了摊开的本子好几眼,清楚看到上面有一些食材用量的记录,这下确信:这就是宋怀忠他们说的那份食谱!
眼见着裴宴把那食谱随意地往收银台抽屉里一塞,杨光宗只想大笑。
这可真是天助他也,这么珍贵的东西竟敢放在晚上没人的店里,这岂不是送给他来偷?
杨光宗到底谨慎,虽说觉得这活过于简单,不过依旧连着来踩了好几回点。
确认那本本子一直被裴宴留在店里,才定下心来,准备第二天就来偷。
马上就能捞上一大笔钱,回家路上,杨光宗忍不住多买了几瓶劣质烧酒,一面喝一面往家里走。
到家里已经醉得差不多。
杨光宗住的地方槐南街不远,但和槐南街周边的繁华不同,这是一片连电梯都没有的老式居民楼,电线交叉,烟火气油腻嘈杂。
半地下的两室一厅采光极差,空气粘稠潮湿。
杨光宗进去的时候,十一岁的女儿杨棉正在看一本破旧的数学书。
听到开门动静,先是略带期待地抬头,看到来人目光立刻暗淡。
等杨光宗凑近,闻到他身上酒气,更是明显地瑟缩了一下。
杨光宗醉得不怎么清醒,摇摇晃晃地用力撸了一把她的头:“哟,棉棉,看你哥哥的书呢?哎哟,这书破的……”
他咧着嘴笑了一下,“棉棉啊,等爸爸做完这笔大生意,就给你买新的书,听到了吗,啊?”
杨棉略低着头,沉默地看着他。
“你这么看我做什么?不相信我能做成大生意啊?”杨光宗又喝了口酒,笑嘻嘻的,“这回,这回肯定能成,只要明天晚上去那个裴氏食府,把食谱偷来……”
一直不发一言的杨棉,忽然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说:“妈妈说过好多遍,别再偷东西。”
刚才还笑嘻嘻的杨光宗,脸色一下子冷下来:“反了天了,一个两个竟敢教训我?”
杨棉意识到说错话,紧紧闭住了嘴。
杨光宗瞪着通红的眼睛看向她,就在这时,大门被打开。
瘦弱的女人走进来:“棉棉,我给你买了你爱吃的——”
那一瞬间,杨光宗像是愤怒的狮子一样朝女人扑了上去,一拳头砸在她肚子上:“看看你教的好女儿!还敢替你教训我来了!”
女人尖叫一声,熟练地护住自己肚子,流着泪滚到地上。
又开始了,又开始了。
杨棉感觉脑袋里嗡嗡的。
大门没关,这种老小区的隔音很差,她好像能听到周围邻居的声音:“那家又在打老婆了。”
“嘘,别多管闲事,小心那男的发起疯来,连你也打。”
她缩成一团,旁边白墙上,手臂的影子抬起又落下,耳边是“砰砰”的声音和女人的哽咽。
她看向一旁的台式电话,手指抬起又落下。
要是哥哥在就好了。
哥哥在的时候,爸爸不敢打妈妈。
可是现在哥哥去外省上大学了。
三年前,第一次为上学离家,哥哥叮嘱她要盯着爸爸,要是他做了什么不该做的,就立刻给他打电话。
结果哥哥才离开两天,爸爸就犯了老毛病。
杨棉当时是想打电话的,结果她刚拿起电话,就被一个烟灰缸砸中鼻子,还被扫帚狠狠打了几下手臂。
男人面目狰狞,笑道:“你想告诉杨阳那小子?你告诉他了又怎样,他又要上课,又要打工,有空经常回来吗?”
“而且,你不怕他真的对我做什么?你想看你哥哥被退学、进监狱吗?啊?”
杨棉害怕了。
她怕哥哥不能经常回来,爸爸变本加厉,也怕哥哥真的对爸爸做什么。
爸爸忌惮哥哥,就是因为哥哥狠,十来岁就敢举着刀威胁他,要是再打我妈,我就把你杀了。
爸爸死了,她一点也不难过,但是哥哥好不容易考上大学,杨棉不忍心看他被退学、进监狱。
她还想等着,哥哥毕业之后赚钱,把她跟妈妈都接走呢。
大概是因为喝多了,这次杨光宗格外变本加厉。
杨棉盯着钟,过去多久了,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
砰砰,砰砰。
脑子里嗡嗡的响声越来越大,杨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挪到了门边,趁着杨光宗没在看她,她从门缝间跑了出去。
外面在下大雨。
杨棉不知道自己在跑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
明明早就已经习惯了。
脸上是湿的,有雨,还有鼻血。
自从被砸中鼻子,她经常会流鼻血。
她感觉自己跑了好久好久,直到某一刻,她跌倒在地上。
杨棉蜷缩成一团,忽然感觉到,打在身上的雨点好像消失了。
她抬起头,看到了一个跟电视里明星一样好看的年轻女人。
女人身材纤细,眼睛长而不狭,略垂下看着她,目光平淡地扫过她的脸,掏出一张纸巾帮她擦掉脸上的血,又拿出一张新的:“会塞住鼻子么?”
杨棉点了点头,接过纸巾,塞住了鼻子。
女人把她从地上拉起来:“跟爸妈走散了?来换件衣服,知道家里电话么?”
杨棉沉默不语地跟着她往前走几步。
她抬头,忽然看到了几盏古色古香的宫灯,以及宫灯照亮的牌匾。
裴氏食府。
裴宴也没想到,自己只是打烊后出门去丢个垃圾而已,竟然捡回来一个淋着雨还流着鼻血,满身狼狈的小女孩。
这小女孩看上去顶多十岁,瘦瘦小小,身上的衣服洗得发白,家境大概不算好。
为外面下大雨,裴珠打算雨小了再走,还留在店里。见裴宴牵着个狼狈的小女孩进来,连忙跑过来:“这小孩子怎么了?淋成这样。”
“在外面捡到的,摔在地上,可能是跟父母走散了。”
做菜时候多少会沾染油烟味,裴宴一直在店里备了替换衣服,如果中途要出去办事,就会换上。
十岁的孩子,已经会自己换衣服,不过替换的衣服对杨棉来说还是太大,穿上去后,衬衫像是裙子一样荡在她身上。
裴宴正要帮她挽起袖子,杨棉却忽然挣扎起来,裴宴只好作罢。
裴珠趁这个时间,去便利店买了块毛巾回来,给杨棉擦头发,问她:“小妹妹,知道你爸爸妈妈电话么?”
杨棉沉默不语。
裴宴:“我刚问了好几个问题,她一直不说话,可能是吓到了,一会……先把她送去警局吧。”
顿了顿,看向杨棉:“店里还有点剩的汤,要来点吗?”
依旧没得到回应。
裴宴略叹口气,径自去盛了碗白菜豆腐汤,取了勺子送到杨棉眼门前。
杨棉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很饿很饿了。
也是,妈妈本来是买晚饭菜回来的,这么久过去了她什么也没吃,当然饿了。
她拿起勺子,抿了一口。
鲜美浓郁的汤冲去身上寒冷,杨棉许久没掉下来过的眼泪,忽然如雨般落下。
她在裴宴略带惊讶的目光中抬头:“我爸爸……他说明晚要来偷你的食谱,姐姐,你当心一点。”
裴宴跟裴珠面面相觑。
杨棉留下这一句话,就再恢复成了之前那个小哑巴。
裴珠迟疑道:“这孩子,是不是跟家里闹别扭了?或者跟家里有什么误会。”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还是小孩子说的,一般人都不会信。
裴宴沉默几秒,忽然上前,趁着杨棉正在专注喝汤,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把袖子撸上去。
杨棉尖叫一声,后退一步。
裴珠倒抽一口冷气——只见杨棉细瘦的手臂最上端,有几道一看就是打出来的旧伤痕。
裴宴看着那几道伤痕,声音淡淡:“应该不是闹别扭这么简单。”
虽说华国家长棍棒教育也不少,但能打出经久不散的伤痕来,这可不是一般的打法。
而且,这个鼻血……
裴宴记得,她升上六品典膳时,手底下有个小太监,从前犯错被打了一通,当时被砸中鼻子,之后就经常流鼻血。
她蹲下来,看向还在发抖的杨棉的眼睛:“打你的是你爸爸?除了你,他是不是还打过你妈妈?”
大概是因为裴宴的目光太过冷静,杨棉也平静下来,点了点头。
能这样打孩子的,裴宴不相信能是什么多好的东西。
站起来,看向裴珠:“我觉得她的话,还是有一定可信度的。”
裴珠看到伤痕,心疼得很:“那我们先报警?”
裴宴摇头:“我现在也不能百分百确定她说的真假,警察更是很难相信小孩子说的话。”
毕竟这是还没发生的事,报警跟警察说明天有人要偷我东西,只会被当成被害妄想。
裴珠发愁:“这可怎么办?”
裴宴沉思几秒,说到底,这孩子的爸爸要来偷的食谱是什么?
她的酒水笔记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
裴宴一顿,看向杨棉:“我问你几个问题,你不想说话可以不说话,点头摇头就好。”
杨棉低着头,但是点了点。
裴宴开口:“你爸爸偷东西的时候会带刀吗,伤过人吗?”
杨棉摇头。
“你爸爸以前偷过其他东西吗?”
杨棉点头。
“我猜,这种打小孩的懦夫,说不定都不敢偷特别贵的东西,每次都是小额,没进过监狱?”
杨棉点头。
“如果……你爸爸要坐牢,你能接受吗?”
杨棉顿住了。
裴宴看着杨棉。
她自认为自己没什么特别强的正义感,如果这小孩子自己宁愿挨打,也不乐意亲爹坐牢,她也懒得多折腾。
然而,下一秒,杨棉抬起头。
她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带着希望和恳求。
于是裴宴明白了。
她笑起来,摸摸杨棉的头:“为了不打草京生,一会我们得送你回家。抱歉你得再多忍一天,等到明天,一切就都能结束了。”
裴宴跟裴珠等杨棉原来的衣服干得差不多,给她换上,将她送回到家附近。
目送她走进去,裴珠长长叹口气,回头道:“不过宴宴,这孩子的爸爸只是想偷个本子,真能判刑么?”
裴宴晃了晃手里的棕皮本子,笑道:“这可不只是一本本子,还是洛家酒水分公司35%的股份。”
一般的食谱被偷走,确实很难判刑。
然而她用果酒配方技术入股,果酒的配方就等同于这35%股份的价值。
当时签简易合同的时候,为了明确泄露配方后的违约代价,洛雪笙还专门对配方估过价。
这本本子代表的价值,少说也能让小孩她爸被判个十年以上。
现在裴宴要做的,就是守株待兔,让他来偷就好。
第二天晚上。
裴宴让裴珠在停在附近的五菱宏光里等着,见状不对就立马报警。
自己则关上灯,站在楼梯上,一楼看不见的死角,手里握着一根专门买来的、结实的木棍。
裴宴本来没打算过来蹲守,但想了想,担心杨光宗早找好买家,或者机灵点,抄下食谱就跑,到时候找不到证据。
最后还是决定蹲在店里看看情况。
结果一等等了小半夜。
裴宴快坐在楼梯上睡着,怕着凉还专门把备用的白色长外套披上。
正开始怀疑杨棉话的真实性,后门忽然传来动静。
杨光宗娴熟地撬开锁,走进店内。
提前踩过几次点,哪怕摸着黑也很快走到收银台边。打开手电,先是摸出了那本棕皮本子,顿了下,又从收银台里摸出几张纸钞。
一转身,忽然对上一张脸。
那是个长发披散的女人,穿着一身白衣,脸色在手电光下显得青白。
杨光宗手里的本子一下掉到地上:“啊啊啊啊!!!鬼啊!!!”
裴宴不知道她瞌睡睡乱的头发,和白色的长外套在这种夜深人静时有多吓人。
只伸出长棍在他身上戳了下,确定他确实没拿什么刀具,才靠近一点。
杨光宗稍微冷静下来一点,看清她是个纤细的小姑娘,也没有七窍流血什么的,多半是人,一下子底气上来:“滚开!”
抓住棕皮本子,就想往后门跑。
然而,下一秒,杨光宗感觉世界忽然颠倒。
——他被裴宴提着后领,甩了出去。
裴宴这次半点都没放水,杨光宗狠狠摔进桌椅堆里,疼得龇牙咧嘴,回不过神来。
裴宴上千几步踩住他拿着棕皮本子那只手,居高临下看了他一眼,拿出手机报警。
此刻的裴宴,在杨光宗眼里,比刚才那个女鬼模样还吓人。
单手就把他一个壮年男人甩出去,这是人吗?怕不是什么妖怪吧!
看她一手还提着木棍,已经想象出自己被木棍戳破脑袋,脑浆都流出来的悲惨模样。
杨光宗吓得两股战战,求生欲超过一切,大叫道:“大仙!别杀我!我,我不是故意偷你东西的,是——是宋家酒楼,没错,是宋家酒楼的宋经理指使我来的!他才是真的想要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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