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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天上午,顾一峰带人准时抵达了和傅家约定好的见面地点。
汽车停稳,司机开门,顾一峰大步走了下来。
他走出几步,却察觉身后的人没有跟上。
那个小傻子似乎总是这样慢一拍。
顾一峰本就心情不算好,这时更不耐烦,转身就催促道:“你能不能快点?!”
一回头,他正好望见了舒白秋的脸。
上午日光正好,澈亮的阳光洒落在少年苍.□□致的眉眼间,更衬显出了令人一瞬惊怔的美感。
舒白秋长得的确很好看。
即使他如此瘦削孱弱,也丝毫没有削减美丽的骨相轮廓。
这是舒白秋跟着他的最后一天了。
顾一峰的脑海里倏然冒出了这个念头。
想到这一点的同时,顾一峰也察觉,虽然舒白秋依旧身形瘦薄、面容苍白,但对方的脸上并没有提心吊胆的惶恐、忧心忡忡的怔忪。
昨天被那样恶狠狠地恐吓过,舒白秋却好像没有一点辗转反侧、萎靡不振的迹象。
顾一峰甚至有点怀疑,这小傻子根本不知道今天要去做什么。
“傅家要给病人冲喜,你过去,马上就得和傅斯岸结婚。”
顾一峰抱起手臂看着舒白秋,故意问他。
“喂,你知道结婚是什么意思吗?”
舒白秋已经走了过来,他的脚步似乎比平时还慢了一分。
而和往常一样,对这问话,舒白秋也没有吭声。
顾一峰没怎么意外,这小傻子八成也听不懂。
他吓完人本来已经打算走了,这时候,却有一只飞虫不长眼地飞到了他的鼻子上。
顾一峰皱眉,忍不住扇了一下,要赶走飞虫。
在他皱眉抬手的时候,面前的舒白秋却下意识地偏头垂眼,被惊扰似的,没再能保持沉默。
少年轻声地开了口。
“结婚就是两个相爱的人在一起。”
“共同生活……幸福甜蜜。”
虽然嗓音有些涩哑低软,但少年的字音咬得很正,让人能听得清楚。
也让顾一峰在意外之余,觉出了一股怪异。
相爱的人,幸福甜蜜?
顾一峰不由想起,他之前的确听说过,舒白秋的父母关系很好,夫妻恩爱。
或许正是因此,这小傻子也觉得“结婚”是个很美好的词语。
好像他到此还完全不知道,自己将要遭遇什么。
无意间,顾一峰还瞥见了舒白秋的手,少年今天换了一件上衣,衣袖没有之前那么长,大半的双手都被露在了外面,瘦荡荡的,无处可藏。
也让那苍白双手上的痕迹一眼可见。
过了一整天,舒白秋的过敏症状已经消退了许多,但还有几道被石棱划出的长条红痕,依然显眼。
顾一峰呼吸微顿。
昨天在气头上,他也没想到……
会把人伤成这样。
张了张嘴,顾一峰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讲。
而顾一峰没动,面前的少年也不问,就这么安静地停在了那里。
那沉默与其说是平静,更应该说是隔阂。
像是他整个人与外界隔绝,缠护了一层厚厚的茧膜。
顾一峰其实很早就发现,这个小傻子很难被触动。
他常常不会被影响,很少有波动。
甚至后来只有顾一峰在凶他的时候,才会看到舒白秋微微蜷缩、发抖。
展露出害怕的、真实的情绪来。
“老板……老板?”
一旁传来助理的小声提醒,顾一峰这时才猛然回神。
下一秒,顾一峰又不由得恼火。
自己怎么对着一个傻子都会愣神心软?
正要催促,不远处已经传来了一个粗犷的中年男声。
“顾老板?”
来者是一个高大彪壮的男人,身边还挽着一位温婉可人的女士。
正是今天和顾一峰约好的来客,傅山鹰夫妇。
顾一峰和两人点头打过招呼,就见傅山鹰越过自己,将目光直接停在了舒白秋身上。
“他就是那个傻子,舒白秋?”
傅山鹰目光如炬,直白地打量着细瘦的少年。
“他发病的时候,会有攻击性吗?”
被审视的舒白秋没说话,顾一峰却听得很不爽,皱眉道。
“什么发病?他只是反应慢,人傻了点,又不是疯子。”
傅山鹰站在两步之外,还问。
“那他有传染病吗?”
顾一峰更不爽了:“当然没有!”
他简直快要觉得傅山鹰有病了。
似乎看出他的不耐,傅山鹰的妻子许云衣柔声补充道。
“顾先生,我们也只是例行询问。”
“去里面聊吧。”
本想发作的顾一峰也只能强行忍下了脾气,去了茶室里谈。
不过真正谈起来,其实并没有花费太多时间。
这件事傅家已经问了很久,条件之前也基本都谈好了,傅山鹰给的还是现款,双方很快就签完了合同。
随后,两方就去了距离茶庄不远的公证处,办理了解除收养关系的手续。
顾一峰和舒白秋的收养关系被解除,后者被彻底地交给了傅家,只等傅家大儿子回来,便可以办理结婚事宜。
整个过程中,舒白秋并没有过多反应,只做安静的背衬。
反倒是顾一峰莫名地,忽然想到了自己第一次见到舒白秋的那天。
那天的天气和今天一样,日光明媚,清风正好。
那时的少年也同样如此瘦弱单薄。
当初顾一峰也曾觉得,自己可以好好照看这个人,等他慢慢恢复、好转。
却没想到翡石这一行这么难混,让自己一连赔进去了这么多。
走出公证处时,顾一峰拿着那张废弃收养关系的证明,不知为何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他看见舒白秋落后几步,独自坠在傅家一行人的最后。
微风卷过少年的衣角,勾勒出过分清瘦的身形轮廓。
更显得那人形单影只,伶仃细弱。
但舒白秋一次也没有回头。
***
傅宅很是宽敞气派,是一座带草坪的三层别墅。
走进家门,许云衣温声道。
“刚刚忘了问,也不知道他傻到什么程度,能不能听懂人说话?”
她是在和傅山鹰说话,而傅山鹰也没怎么在意。
“只要不发病惹事就行了。”
他们也没打算真和一个傻子相处。
傅山鹰又叫来了助理:“去老大房间让他清洗一下,收拾干净点。”
整个过程中,这些或伤人或嫌弃的对话,完全没有避着舒白秋本人。
全是当着他的面说的。
舒白秋却并没有畏缩难过。
少年细瘦的肩背反而还有了几不可察的微微放松。
看起来,他暂时好像还不会挨打。
被这样不问意愿地丢弃和转手,舒白秋早已经历过不知有多少次。但每一次都对他而言,仍然都还是从头开始。
舒白秋被助理带去了一楼北侧的一间卧室,在这全然陌生的环境里,他又要开始新一次的摸索适应。
但舒白秋并没有四下张望,就连他看向周遭的视线挪动都幅度很小。
他不愿引起任何多余的注意。
只想尽可能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与装潢贵气的客厅相比,这间卧室略显简素,似乎已经很久没人住了,临时才被清理收拾了一下,空气中还飘着清洁剂的味道。
不过与之前潮湿狭闷的小房间相比,情况已然要好得太多。
舒白秋去卧房中的浴室清洗,而在客厅里,傅家夫妇仍在交谈。
“老公,航班确认过了吗,”许云衣问,“斯岸是不是今天到明城?”
“嗯,今早就该到了。”
提起大儿子,傅山鹰皱了皱眉,语气也不算好。
“这都离开多久了,也不知道回家看看,催了几次才肯回来!”
“毕竟在北美念书,那么远。”
许云衣温声细语道。
“而且他学的还是医科,肯定很忙吧。”
“谁知道他发什么疯?好好的祖宗家业不干,跑去学什么医!”
傅山鹰依旧不喜,粗浓的长眉紧紧拧起。
“家里就没一个人做这个的,当初也不和我们商量一声!”
傅斯岸是傅山鹰前任妻子的儿子,六年前,十八岁的傅斯岸外出时遭遇了一场意外,脑部重伤,几乎已经被判了死刑。
然而谁也没想到,傅斯岸居然奇迹般地苏醒了过来。
当时正值报考大学填志愿,按照傅家原本的安排,傅斯岸本该填选金融管理之类的专业,也好和家里的古董文玩产业相关。
结果在生母病逝之后,刚苏醒不久的傅斯岸却和谁都没商量,直接一个人跑去了国外学医。
这六年来,他几乎再没回过傅家。
“年轻人嘛,难免有自己的想法。”许云衣柔声劝解道,“消消气。”
“这次斯岸回来,总算能给爸的病带来点好消息了。”
傅老爷子已然病重,这次突然的婚事,正是为了给他的病冲喜。
傅山鹰的语气这才平复了些,点头道:“现在人也送来了,等老大到家,我就跟他提结婚的事。”
恰在此时,傅家的二儿子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许云衣便招呼儿子道。
“小鸣,今天你大哥就回来了,你们可要好好相处。”
傅鸣睡到中午才刚醒,一脸的起床气,闻言就不耐烦道:“没空。”
谁要浪费时间和那种废物相处。
傅鸣和傅斯岸并不是亲兄弟,而是同父异母的关系。
六年前,傅斯岸的生母去世后没多久,傅山鹰就和现任妻子结了婚。
一同带进门的,还有个只比傅斯岸小两岁的弟弟。
而且这个弟弟傅鸣,同样是傅山鹰的亲生儿子。
傅鸣回傅家时,傅斯岸已经去了北美读书。
这么多年,别说争夺家产,就连对父亲出轨的事,傅斯岸都从来没有公开表达过不满。
对这种主动躲出去,还一躲就是六年不敢回来的窝囊废。
傅鸣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傅鸣边看手机边走下楼:“我马上就要出门。”
傅山鹰不满道:“又去跟你那些狐朋狗友鬼混?”
许云衣也道:“小鸣,晚点再出去吧。”
“等下舒白秋出来,还要问问他舒家的事。”
她劝儿子。
“这些事你也得了解了解。”
“谁?”傅鸣一脸嫌恶,“那个傻子?”
“别这么叫。”
许云衣嗔道。
“那可是要和你大哥成婚的人。”
她的话表面是在纠正,实则却更多是安抚之意。
许云衣知道,儿子对那个小傻子之所以如此抵触,正是因为之前这桩婚事,傅山鹰原本也想过让二儿子来完成。
傅鸣被恶心得够呛,坚决不肯娶一个傻子,这事才落到了出国多年的傅斯岸头上。
现在局面已定。
就算再傻,那也是傅斯岸的人。
和傅鸣全无关系。
傅鸣却完全没听出母亲的话外之意,仍是满满的嫌弃。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才不想听傻子说话。”
他甚至恶意地想。
那个窝囊废,倒是和这小傻子很配。
“怎么没关系?”
傅山鹰用手指点着桌面道。
“家里马上要开始筹备玉石生意,舒家可是传承了百年的雕刻世家。”
许云衣也道:“舒雨巷的牌子摆在那里,就算早就破产了,但当年那么红火,他们手里总该会留点好料子。”
现在舒家唯一的后代,可不就是落在他们手里的这个小傻子?
傅鸣却依旧没多少耐心,一心只想着出门。
在僵持不下的时候,一旁却传来了开门的声响。
一个陌生的少年从北侧的卧室里走了出来。
他是被助理叫出来的,似乎已经在里面待了不少时间。
少年的头发已经完全吹干了,略浅的发色蓬出了一种淡金的色泽,软顺到诱人只想伸手去摸一模。
他的面色也不再似之前那般纯然苍白,被水汽蒸出了微微的血色,更显得那精致的面庞多了一分极漂亮的鲜活。
傅鸣愣了一下:“这位是……?”
等他反应过来这就是那个小傻子时,更显出了难以置信的意外。
傅鸣根本没想到对方会长成这样,完全不像想象中那种眉歪眼斜的傻子模样。
就连手机里刚收到的、让傅鸣心心念念立刻想出门的照片,好像都突然变得没那么有吸引力了。
就是太瘦了点……
傅鸣心下暗道。
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看着有点硌手。
舒白秋刚出来就被这么盯着,他的双手原本垂在身侧,此时又慢慢地挪动了些。
悄悄藏到了更后侧。
***
同一天。
申城。
宽敞明亮的书房里,一个年轻俊美的男人正坐在书桌前,查看着眼前的电脑。
斯文优雅的方窄框型眼镜上微微映出流动的画面,电脑屏幕上呈现的,正是一段极为清晰的影像。
画面以宽敞明亮的实验场所为背景,不少身着白大褂的研究员在各自的工作区域忙碌。
而在近景的部分,几位别挂着标牌的实验负责人坐在桌旁,其中领头的那位此时正站在白板旁边,在进行着最新研究进展的讲解。
屏幕前的傅斯岸带着蓝牙耳机,十指交叠,侧脸线条冷淡明晰,正沉默而专注地看着。
像在认真观看一段价格不菲、仅供受邀成员查阅的高精尖学术课程。
“嗡”的一声轻响,书桌上的手机震了一下,亮起了通话提示。
屏幕上显现出对方的名字。
“傅山鹰”。
傅斯岸仍然在看电脑的画面,长指探去,直接把通话按掉了。
过了一会儿,电话提示再度响起。
同样被掐断了。
但对方似乎打定了主意要拨进来,通话不肯罢休地又一次亮了起来。
傅斯岸这时才扫去一眼,雅致俊冷的眉眼平静而漠然,看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来。
在傅斯岸转开视线的同时,电脑屏幕中的视频讲解也适时停了下来。
宽敞安静的书房里,傅斯岸终于开了口。
他却没有接起电话,而是直接用英文道。
“继续优化,在苯环的6位引入一个氨基,再去检测化合物G的抑制活性。”
屏幕中的实验负责人当即应声。
“好。”
这居然不是一段录好的课程影像。
而是跨越洲际的实时视频通话。
汇报已经结束,实验团队众人听了傅斯岸的提点,纷纷前去各自忙碌。
关掉跨国视频,傅斯岸这时才接起了手边的电话。
手机中立时传来了傅山鹰中气十足的声音。
“怎么回事,这都几点了,你怎么还没到家?”
傅斯岸没有拿起桌上的手机,任由通话在一旁响着。
他反而拿过一支黑金色的鎏光钢笔,随手翻开了书桌上的一份报告。
傅斯岸一面迅速浏览着英文报告,一面漫不经心道。
“有事?”
“怎么没事?”傅山鹰被他的态度气得不轻,“不是说好了今早到明城?”
“马上就要到你妈的祭日了,你不早点回来,怎么赶去给她扫墓?”
电话里的语气威迫感十足,被责问的听者却全然没有在意。
“月底才到祭日。”
傅斯岸端过一旁香气馥郁的咖啡抿了一口,低笑一声,问。
“这么着急催我回去,是为了逼我结婚?”
电话那边明显寂静了一瞬,显然是都没想到。
明明被刻意隐瞒,傅斯岸却居然提前知道了这件事。
“不用劳烦,”傅斯岸淡然地放下了手中的咖啡杯,“我没这个打算。”
“斯岸,”一个轻柔的女声传来,电话那头的许云衣娓娓劝道,“你也知道,爷爷身体不好,现在病得厉害,就等着这场婚事来冲冲喜气。”
“而且这也是为了你好。苏姐走之前最挂念的就是你,你结婚成了家,苏姐留下的那些东西,也终于可以放心地交给你了……”
她一开口,就提起了傅斯岸生母的遗产。
毕竟,对普通的二十四岁青年来说,那也算是一笔不菲的财富。
而此时傅斯岸恰好抬眼,随意地朝窗外望了过去。
正值午后,日光明朗。偌大的落地窗外,平静的江面波光粼粼,岸边的高楼鳞次栉比,繁华美丽的风景一览无余。
在这寸土寸金的江边土地上,这家申城唯一的六星级酒店,却将每个房间都建得格外奢华宽敞。
而傅斯岸所在的总统套间,更是坐拥着观览江景的最佳位置。
这里显然也并不是一个二十四岁的普通人能消费得起的地方。
“为我好?”
傅斯岸似笑非笑。
“所以给我找个傻子结婚?”
“你、你这都是听谁说的?!”傅山鹰沉不住气,怒问道,“哪个混蛋说的胡话?”
傅斯岸应得也干脆:“许飞。”
“你……!”
傅山鹰猛地一噎。
因为许飞正是他儿子的舅舅,许云衣的亲弟弟。
他这句“混蛋”直接骂到了自己的小舅子头上。
许飞一向游手好闲,经常借着他姐夫的名头在外面招摇做事。
他会大嘴巴把这些宣扬出去,以至于传到傅斯岸的耳朵里,这种事一点都不稀奇。
许云衣有些挂不住面子,勉强笑着找补道。
“哎呀怎么会呢,那小孩好好的呢,人还长得很好……”
傅斯岸已经准备挂断通话了,他没闲心听这些废话。
虽然傅斯岸有必须回国的理由,但他也是从波士顿直飞到了申城,根本就没打算这周去明城。
只不过,就在傅斯岸要按下结束通话的时候,电话那边,许云衣恰好直接打开了视频。
她把摄像头转向了另一个方向,对准了几步之外安静地坐在那里的舒白秋。
“你看,是不是挺好?人也水灵……”
许云衣其实有点没底气,结婚的事本来该等傅斯岸回来后再循循商量,现在却被对方提前得知。
事情似乎就要横生意外。
不过下一秒,电话那边却没有传来预想中的拒绝。
“他叫什么?”
傅斯岸突然问。
“舒白秋。”
听见被叫到名字,本来低着头被旁边的傅鸣询问着什么的舒白秋身形微顿,慢一拍地望了过来。
少年略带茫然的正脸也就这样完全显露在了视频之中。
那过分纤瘦也过分漂亮的面容,太容易招惹目睹者的一瞬心尖悸动。
他生得这般模样,完全不像想象中惹人厌嫌的小傻子。
——反而更像一个迷路太久、回不了家的可怜小孩。
傅斯岸指间原本在书写的钢笔微顿,笔尖在半空悬垂。
“咔嗒”一声微弱轻响,昂贵的钢笔被拢合了笔盖。
通话中旋即传来一声淡淡的男低音。
“知道了。”
电话就此被挂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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