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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勖当晚并未归来,韶音却熬了大半夜没睡,早起时哈欠连天,满眼都是血丝。
她昨夜躺下后心里仍觉忐忑,一闭上眼睛就能听到心脏在胸腔里砰砰跳,跳得人浑身发热、脑袋发胀,心里更是烦躁,索性便起身去了西厢房。
谢候熟睡中被阿姐摇醒,无奈道:“不过是一桩小误会,我观姐夫为人甚是温厚,绝不会与女子动粗,更不会把你如何的,你且放心睡吧!”
韶音不依,非要他到正房的外间打地铺,又嘱咐几个婢子在门口轮流上夜,一旦听到什么风吹草动立刻来报,如此安排一番后方才重新躺下,几个辗转后终于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原本是想请四娘一道过来用早饭的,可是醒来已经日上三竿,离午饭也不远了,只好作罢。
阿筠一边用热帕子为她敷眼下的乌青,一边心疼地劝道:“要不躺下再睡会吧,西院那边下午再去也不迟。”
阿雀也是自责,“都是我们俩不好,郎主昨日似乎只是想进屋而已,我们俩慌乱之下还以为他要对小娘子不利,这才让事情变成了这样,若不是因为我们俩蠢笨,郎主也不会夜不归宿。”
这才新婚没几日,若是传出去……对女郎实在不好。
韶音倒没想这茬,只是无精打采地摇了摇头,“你们俩是我的人,那厮对你们如此无礼,我怎能坐视不理?”说着使劲撩开沉重的眼皮,又打了个大哈欠,“不睡了,误会就怕拖延,若是不及早解释清楚,我也睡不安稳。教人备好马车,我亲自去西院请她,就说求她陪我出去转转,想来她是不会拒绝的。”
这个她指的自然不是李勖,而是李四娘。
和李家其他人相比,韶音倒是挺喜欢四娘,不然昨天也不会教人请她过来说话。
本来想的是,在京口要住上三个月,若是没个玩伴也无聊得紧,正好四娘看着像是愿意与自己亲近的,因就存了相好之意。哪里想的到,这番好心最终却办了坏事,闹出这么一桩令人尴尬的乌龙来,韶音也觉得挺委屈。
不过转念又一想,还是觉得四娘更委屈些。她到底比自己年幼几岁,在自己这位阿嫂面前本就怯生生的,又亲眼目睹好心送的果子被人扔到了恭桶里,想来一定是伤透了心。
韶音从未给人赔过不是,心里一阵天人交战后,还是决意放下身段,好好地哄一哄四娘,因就定了主意,邀她一道出去逛逛。
阿筠阿雀生怕自家女郎吃亏,也要跟去西院,韶音想了想还是没同意,“算了,还是我自己过去吧,若是带着你们不免显得人多势众,像是我仗势欺人一般。”
西院诸人见韶音赤手空拳而来不免有些惊讶。
赵氏看着倒还算自然,依旧是阿嫂长、阿嫂短,荆氏嘴上虽然招呼着“阿谢,你来啦”,脸上的笑容却显得有些僵硬。四娘正盘膝坐在廊下竹席上陪豹儿玩拨浪鼓,一见韶音进来,小脸顿时一绷,什么都没说,闪身就进了屋。
豹儿看了看忽然离去的小姑母,嘴巴不由一瘪,又看了看眯着眼睛笑的好看伯母,那刚要冲出喉咙的哭声又咽了下去,果断起身跑向赵氏,脑袋埋在母亲怀里,小声道:“阿母,我怕。”
……
韶音无暇探究自己这一身令小孩害怕的天赋从何而来,一心只在四娘身上,却也没有追进屋去,而是止步在廊下,笑吟吟地与荆氏道:“阿家,我今日想出门走一走,不知什么好去处,想教小姑与我同去。”
荆氏怔了怔,像是花了一点时间才弄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啊?啊!好啊,去吧、去吧!”
见韶音不动,依旧笑吟吟地看着自己,荆氏这才恍然大悟,回头朝着屋里高声道:“四娘,快换一身干净衣裳出来,你阿嫂要出去走走!”
四娘虽是闷头进了屋,心里面却已经打起了鼓,正犹豫要不要这么快就与阿嫂和好,闻听母亲高声呼唤,只得磨蹭着步子走了出来。
韶音一见她出来,立刻上前几步拉住她的手,转头与荆氏和赵氏笑道:“我们午饭就在外面用了,不必留饭。”
四娘眼见着自己黑乎乎的小手被阿嫂柔软白嫩的玉手拉住,那股局促劲儿又占据了全身,一时也顾不得生气,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得沉默着跟着走。
直到看见那辆华丽的七宝皂轮通幢车,四娘方才抽回自己的手,小声道:“我乘不惯马车。”
“这是为何?”
韶音疑惑地看着她,眼见着她一张小脸慢慢地涨红了,偏偏说不出个原因,心下顿时了然,眨眼道:“一回生二回熟,往后常坐你就习惯了。”
说着已教车夫打开车门,不由分说便将四娘托了一把,直接将人托上了车。
四娘忽然跌坐到暄软鲜亮的锦垫之上,只见四壁雕漆彩绘,镶嵌金玉宝石,两窗各挂着五色熟锦流苏,头顶悬着一盏青玉五枝挂灯,脚下是一尘不染的白貂氍毹。整个空间极为宽敞,足可容几人抵足而眠,坐榻上毛毯锦被一应俱全,一张大案上摆着琳琅满目的杯盘碟盏、各色吃喝,大多是她没见过也叫不出名字的,一时只觉自惭形秽,像是凡夫俗子误入了仙人洞府,手不是手、脚也不是脚了。
不语垂头,又见洁白的氍毹已被自己踩出了两只黑脚印,顿时慌得将脚抬了起来,一时不知该不该再落下。
“咚咚咚!”
她正上不得、下不得,阿嫂却忽然将足下两只缀着珍珠的玉华飞头履往氍毹上跺了好几脚,一双琥珀色的杏眼含了善意睇过来,笑语含嗔,“这个就是用来踩的,你怕什么?!”
四娘不知该说什么好,忽然想起方才上车时被阿嫂托的那一把,于是便小声道:“阿嫂力气真大。”
她终于开了口,韶音悬着的心就落了一半,“我自幼习舞,力气是比旁的女子大了些。”说着亲手为她斟了一盏香茗递过去。
四娘眼见这盏玲珑澄净几近透明,忙道:“我不渴。”
韶音将盏撂到她面前,素手提玉壶,也为自己斟了一杯,举起已是一脸郑重,“四娘,昨日之事的确是我不对,我虽然不是故意为之,却也没有用心对待你的礼物,实实在在伤了你的心。这盏茶权当是我的赔礼,还请你原谅。”
四娘一怔。
她明白阿嫂今日教自己作陪就是赔礼的意思,只是没料到她会如此郑重地与自己道歉,眼见着她将那盏仰头饮尽,四娘只觉心里一软,也跟着举起了杯。
“也是我太冲动了,不待阿嫂解释就匆匆离去。”
四娘说到此处忽然想起李勖,“昨天阿兄他……有没有为难阿嫂?”
昨日她也是实在气愤,回西院便将事情原原本本都与阿母说了,阿母惊讶过后,自然是将阿嫂骂了一通,末了说了一句“也罢,左右是叫你阿兄撞见了,正好教他好好管管新妇,咱们只当没这回事。”
正是这最后一句话教四娘甚为懊悔,她虽生气,却并不想因为这点事教兄嫂生出龃龉,为此实打实地忐忑了一夜。
韶音垂下眸,将装着各色果仁的五碗盘往前推了推,蹙着眉轻叹了一口气,低低道:“为难倒是没有,不过是怒目圆睁、拳头攥得斗大,差点吓死我罢了。”
“天呐!”四娘一时失声,惊叫道:“他怎么这样!”再看阿嫂眼下隐隐的乌青,眼圈便红了,“对不起阿嫂,我不知道会这样,其实我平日里也有些畏惧阿兄,只是没想到他竟然会如此待你,实在是……实在是太过分了。”
“没事”,韶音赶紧道,眼波一转调转了话头,“他一直都是如此,自过门以来便没有过好脸色,也不全是因为昨日之事”,声音低下去,几不可闻又余韵悠长,“唉,这才哪到哪,我已经习惯了。”
四娘幼小的心弦被这一声哀哀怨怨意味深长的叹息狠狠拨动,一时震惊无比:阿兄在人前像是颇维护阿嫂的样子,人后怎么还有另外一幅面孔?男子汉大丈夫虐待妻子,实是令妹妹也为他不耻!
……
京口镇最繁华热闹处尽在东市和西市之间的铜驼街,只因此地居民多是乔迁北人,心怀两京之思,故多以中原故地为街巷命名,这东西两市便是源自汉时长安,铜驼街则是为了纪念洛阳名衢。
此铜驼街长约十多里,宽可容六驾,沿街两侧酒旗飘飘,市肆林立,街边小贩叫卖不绝,水产果饼山货等小物不一而足,更有摇铃算卦沿街卖药者穿行往来,虽比不得建康繁盛,倒也颇有些市井热闹之气。
四驾的七宝皂轮通幢车远远驶来,堪堪占据了大半条街面,顿时招来无数注目,有眼尖的人识出那华障绣鞍和金盖宝轮,顿时惊呼出声,“是谢家的马车!”
人群里立刻有人高声反驳,“什么谢家?是李将军家的马车!”
“那不都一样么?”
“欸,那可不一样,你若说是谢家的马车,咱们李将军岂不成了倒插门?谢女既为京口妇,人都是咱们的,车更是咱们的!……”
“不是你也不是我,更不是咱们,而是人家李将军李二郎的!说得像有你什么事一样!”
人群爆发出阵阵哄笑,不知是谁先提了一嘴,谈话的重心便发生了偏移。
“迎亲那天你们去渡口看了没?啧啧,那真是美若天仙,真跟壁画上的仙姑活了一般!”
“别提了,都把我儿吓哭了,晚上做噩梦直说仙姑瞪他!美则美矣,那眉眼中却是透着一股子厉害劲儿,也不知李二郎能不能招架得住!”
“能厉害到哪去?瞧那小腰细得,只怕是她招架不住李二郎呢!”
……
车轮碾过土地,扬起一阵尘埃,将这些或善意或恶意、或荤或素的喧嚷谈笑落在后面,醉香楼在望。
门口的伙计早见到这辆华丽的马车,只盼着它能停在自家酒楼门口,眼见着香尘扑面而来,简直喜不自胜,一溜小跑迎上前去,便见轩窗轻启,竟是从中下来一位云鬓雪肤明艳照人的华服女郎,顾盼之间百媚横生,行步摇曳莫不入画。
伙计顿时呆住,张着嘴望向眼前恍若天降的神妃仙子,一时忘了自己身处何方。门前行人、一楼食客呼啦啦涌过来观看,很快将醉香楼门口围得水泄不通。
四娘头一次被这么多人围观注视,顿时紧张得连路都不会走了。韶音轻轻牵起她的手,笑吟吟地看向呆若木鸡的伙计,“我们要清净些的雅间,烦请小哥前为引路。”
伙计如梦初醒,不觉脸已红到了脖子根,几步路走得同手同脚,差点被楼梯绊个马趴,看得四娘也不由发笑,偷偷瞥了一眼身旁泰然自若的阿嫂,一时颇觉与有荣焉,局促之感去了大半。
伙计将二人引到三楼一间靠窗的雅间,自去备酒传菜不提。
待到酒菜齐备、海陆毕集,韶音和四娘忽然发觉,这房间雅则雅矣,可惜不大清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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