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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的电话
那是一个平平淡淡的日子。
那个平平淡淡的日子里艾连接到了一个电话。
其实艾连的每一个日子和每一个日子里的心情都是平平淡淡的。艾连在一家平平淡淡的政府机关的档案室里供职,她的工作就是天天守着那些一册册码在档案柜里的档案,等待单位里和单位外的人来查阅。只是那些来查档案的人特让人烦,艾连在档案室他们坚决不来,总是选准她临时上街或去别的办公室聊天的当儿来敲档案室的门。艾连于是一刻也不敢离开档案室,整天就坐在办公桌前,眼望着窗外的那棵冬青发呆。那棵冬青一年四季都是那种呆板死气的老青色,没有荣枯没有盛衰。
艾连就想起自己的丈夫马尚,他从里到外完全就是一棵冬青。马尚在政策研究室做秘书科长,他所要做和所能做的,就是成天给领导写文件写报告什么的,把人写得跟他笔下的公文和报告一样苍白无力。马尚还不到四十岁,照理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可他头已秃,背已躬,站在街口,风都吹得倒。这样干巴巴的男人就别指望他身上还有好多做人的雅趣和激情。最要命的是他连性能力也在一天天退化,艾连和他差不多快成了名誉夫妻。艾连就感到很哀伤,窗外那棵冬青慢慢模糊起来。
这个时候艾连意外地接到了一个电话。
档案室里当然没有电话机,电话是打到单位办公室的。喊艾连去接电话的是办公室里的年轻女秘书。女秘书成天用一种脆甜脆甜的声音唤甲领导阅文件唤乙领导签报告唤丙领导看通知,却难得喊一声艾连。在女秘书的眼里,艾连自然是一个极普通极普通的角色。艾连的年龄虽只三十出头,细瞧多少还有几分妩媚,但艾连家庭不显赫,工作不显眼,性格也不显山露水,她没有多少机会显示自己,女秘书当然也就用不着用她那脆甜脆甜的声音跟艾连打招呼。
因此当女秘书喊艾连接电话的时候,艾连半天也没反应过来,依然愣在办公桌前一动不动。女秘书没听见艾连吱声,只得又叫了艾连一声。这一次艾连终于听见了自己的名字,她无端地就惊悸了一下。接着她下意识地站起来,答应了一声。电话,艾连你的电话!女秘书又补充了一句。艾连这才离桌走出档案室。
可走到办公室门口,看到桌上的电话机时,艾连又对女秘书的话怀疑起来。在艾连的印象中,她是极少极少有电话的。艾连记得,刚参加工作那阵,还偶尔跟几位大学的同学打打电话,可日子一久,特别是结婚生子之后,就几乎再没跟外界有过往来,自然电话也就越来越少,直至于无。
艾连望一眼电话又望一眼女秘书,然后指指自己,犹豫着问道:“这是我的电话?”
女秘书正在清理一堆群众来信。女秘书显然对艾连接一个电话都这么磨磨蹭蹭有些不满,所以望都没望一眼艾连,只用鼻子嗯了一声,算是给了艾连天大的面子。
电话是一个男人打来的。
男人的声音沙哑却有几分深沉。艾连有些激动。艾连几乎没有接男人电话的经历,就连她的丈夫似乎也从没给她打过电话。她和她丈夫都觉得他们这种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死板生活,完全犯不着与自己袋里那少得可怜的工资过不去而去劳驾那些电话们。艾连是一个早就被男人的电话遗忘了的女人。
可今天男人的电话意外地光顾了她。艾连的耳膜在最初被男人的声音所亲近的当儿,她浑身的感觉只有一个词汇可以形容,那就是幸福。是的,就是幸福,艾连毫不怀疑自己在这方面的判断力。艾连在心里无声地说,原来幸福是一件好简单好简单的事情。只是艾连听不出电话里的男人是谁。她不知道男人电话里的声音和平时有什么不同。不过艾连觉得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今天有一个男人给她打来了电话。
艾连心存感激。
艾连抓紧了电话筒,生怕它从自己手中不翼而飞似的。艾连对着话筒甜蜜地说道:“我是艾连,你是谁?”
电话里说:“你猜猜,能猜出我是谁么?”
艾连就认真地猜。她把自己这半辈子中认得的为数不多的男人都想了一遍,却找不出一个有可能给她打电话的男人。艾连就满脸的难堪,用一种愧疚的声音对电话里的男人说道:“对不起,真是对不起,我听不出你是谁。”
电话里的男人就爽朗地笑了。男人说:“这不能怪你,我这是第一次给你打电话。”
接着男人又说道:“我是红市的,你还记得吗,去年我们在蓝城大学档案学习班上一起学习了两个星期。我是葛通,那个跟你说我俩都是草本植物的男人。”
艾连于是一下子就记起来了。艾连脸上满是灿烂。那是一个整天笑嘻嘻的男人,他们在学习班上的第一天就因坐在一起而相识了。当然是葛通先打的招呼,葛通笑嘻嘻地望着艾连,用一种沙哑低沉的声音把自己的名字和工作的城市先招供了出去,然后问艾连叫什么来自何方。艾连觉得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脸上堆着和蔼的笑,是颇能让人产生好感的,她也就十分乐意地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了他。葛通说:“你姓草我也姓草,都是草本植物啰。”艾连觉得葛通说话有意思,就舒心地笑了。此后,学习之余两人便常常在校园里散步聊天,觉得还很谈得来。有时艾连会不自觉地望一眼葛通,心想这葛通并不英俊伟岸,可跟他谈天说地,却还是很有味道的。艾连就生出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只是学习班时间太短,艾连还没完全进入角色,两人就分道扬镳了。这一别就是一年多,之间也没任何形式的联系,没想到,葛通突然就把电话打了过来。
葛通继续在电话里说道:“我半年前已经调离档案局,现在在一家报社供职。”
艾连说:“祝贺你做了无冕之王。”
葛通不无得意地抱怨道:“什么无冕之王,我这是卖苦力,天天在外奔波。”
然后葛通告诉艾连:“过几天我要到你绿市去出差。”
艾连就有一丝惊喜,艾连说:“好呀,你们当记者的反正是天上麻雀,满世界地飞。”
葛通说:“不知到时我可不可以见见你?”
艾连心想,这还用问吗?可艾连没这么说,而是说:“到时你再给我打电话吧。”
相约蓝市
接下来的日子,艾连就用整个的心事企盼着葛通的到来。
她的心境在这份美妙的企盼里变得格外的舒畅。她的脸上依然还是那么沉静,可这份沉静已比过去流利舒展。尤其是她那漠然灰暗的眼神一下子活泛起来,多了许多的光泽和灵气。窗外那棵冬青也不再老气横秋,似乎陡然之间添了盎然的生机。
艾连对同事的态度也比以前热情了,见了谁都会点点头,不出声地笑笑,而这在过去,那简直是不可能的。回到家里,也觉得自己那个苍白无力的丈夫比以前可爱些了,有一个晚上她还用她少有的温情使他变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男人。事后丈夫将艾连注视了半天,竟不敢贸然相信这事会是真的。
艾连掐着指头计算着葛通抵达绿市的日子,那份渴望的心情也随着这个日子的接近而变得愈加的迫切。艾连甚至把她和葛通见面后的情形在心里设计了一遍又一遍。她想她应该到火车站去接他,他走下火车时,一定还是那么笑嘻嘻的样子。说不定他手上还会拿一束鲜花,那是一束艳丽的玫瑰,是葛通特意从红市带过来给她的。
想到此处,艾连脸上就洇上了一抹红晕。
她觉得有些难为情了。这一辈子还是大学时一位男同学送过她一支玫瑰,只可惜那个男同学徒有其表,不成熟,也没气质,艾连对他没一点好感,他们的关系也就随着那支玫瑰的枯萎而一同枯萎掉了。以后就再没有男人给她送玫瑰。如今岁数越来越大,跟外界的交往也越来越少,看来已没太多可能收到男人的玫瑰了。
艾连想,生活中如果有男人给自己送玫瑰,那是一件多么有意思的事情!
艾连在这种浪漫的希冀中终于等到了跟葛通相约的日子。
她上街做了头发,换了一套虽不太新潮,却也并不落伍的长裙,使自己一下子年轻了许多也青春了许多。艾连还反复对着镜子将自己瞄了半个小时,直到确信这样子一定会博得葛通的欢心才作罢。
可艾连万万没有想到,葛通竟然中途变卦,不到绿市来了。
葛通是通过电话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艾连的。葛通在电话里说:“对不起艾连,总编临时取消了我赴绿市采访的计划,把一个更为重要的蓝市采访的线索交给了我。”
一听此话,艾连就差点背了气。
艾连半天也没说出话来。
一份如此痴情的等待最终却什么结果也没有,这对于艾连来说,的确是有点残酷。艾连觉得眼前空空落落的,自己仿佛成了悬在空中的一片枯叶。艾连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而她此时心头的那份失落感,是任何语言也无法表述的。
好一阵没听见艾连吱声,葛通就以为艾连已放了电话,连续在电话里问了数声:“艾连艾连,你还在听我说话吗?”
艾连这才如梦初醒般应道:“我还在听着。”
葛通就说:“艾连,对不起了,以后我一定抽时间去看你。”
停了停,葛通又说:“我到了蓝市后再给你打电话,好吗?”
对葛通到蓝市后打不打电话,艾连已觉得无所谓了。艾连想,一个说话不算话的男人的电话又有多少意思?
此后尽管艾连有意无意地还在想着葛通那个将从蓝市打来的电话,但她已经没了上次等待葛通到绿市来的那份迫切心情。再过得两天,她就快把葛通到蓝市要给她打电话的事差不多给忘了。所以当第二个星期葛通从蓝市打来电话的时候,艾连竟然想不起会是葛通了。不过艾连拿起电话的时候,还是意识到这一定是葛通无疑。
只听葛通在电话里说道:“艾连,我是葛通,你听出来了吗?”
艾连说:“不是你葛通还会是谁?”
葛通说:“你还生我的气吗?”
艾连说:“生气?我可没这资格。”
葛通就在电话里沉默了片刻。然后葛通才又说道:“是我不好,不该食言。这样吧,艾连,如果你愿意,你就到蓝市来一趟,我将功补过。”
艾连说:“那你何不到绿市来,却硬要我到蓝市去?”
葛通说:“我的时间不够,我还有一天的采访任务,完了星期天还要赶回去交稿,星期一要见报。”
艾连说:“我去了蓝市不会影响你的革命工作么?”
葛通说:“我计划了一下,明天星期五,如果你明天赶到蓝市,我的采访正好完成,星期六可以陪你一整天,星期天我再回报社,而且你也只需请一天假,不会影响工作,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艾连就动了心。艾连想,女人就是容易动心,女人与男人的区别大概就在这里了。艾连说:“你是真心约我还是假心假意?”
听话听音,葛通知道艾连心里已经答应了他,于是中气十足地说:“到蓝市后我把心掏出来给你瞧。”
艾连是第二天中午在蓝市火车站下的车。
按约定,葛通届时到出口来接站。所以下了火车后,艾连并不急着往前赶,而是晃晃悠悠地在后面走着缓步,直到拥挤的人流渐渐稀了下来,她才向出站口走去。老远就看见出站口站着一个人,正在往里张望着。艾连就得意地笑了,因为那个人就是葛通。葛通手上好像还拿着一样东西,艾连的双眼立刻就放出惊喜的光泽来。
那是一束玫瑰,就如艾连曾经渴望着的那样。艾连就想,葛通真是一个善解人意的男人。
艾连就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
见艾连走了过来,葛通就把手上的玫瑰举起来,对着艾连摇了摇。葛通还是那么个笑嘻嘻的样子,葛通笑嘻嘻地说道:“艾连你是千呼万唤始出来。”
艾连也满脸灿烂地说:“葛通让你久等了。”
艾连在葛通面前站住。
艾连努力不让自己去注意葛通手上的玫瑰,而是朝葛通身上打量了一下。葛通甚至比去年还年轻了些。艾连心想,这个阶段的男人真经得住岁月的磨砺,女人却不同,女人到了这个年龄,一不小心就朝花夕陨,不堪回首。
这时葛通把艾连肩上的挎包接了过去,顺便把手上的玫瑰递到艾连的面前。艾连心头一热,把那束玫瑰抱到胸前,在鲜嫩欲滴的花瓣上吻了吻。艾连就有些陶醉晕眩,艾连感激地说:“谢谢你,葛通。”
葛通住在一家政府机关的内部招待所里,两人在街边吃了点东西就打的去了目的地。别看这是招待所,可这里安静幽雅,外部环境比星级宾馆不差,艾连觉得还蛮不错的。葛通说:“这里最大的优点是客人不多,我每次来蓝市出差都住这里。”
说着话,两人就到了二楼的房门边。葛通开开门,将艾连让进去,自己再顺手把门带上。房里设施齐全,红色地毯,落地大窗帘,以及空调彩电,星级宾馆里该有的,这里都有。是一间两个床位的房间,床铺上花色床罩铺得很熨帖。
艾连就说:“还住着一个人?”
葛通说:“是呀,一个女的。”
艾连说:“女的?”
葛通说:“你不是女的?”
艾连斜葛通一眼,嗔道:“我可不会住到你这里。”
葛通笑道:“跟你开个玩笑,待会再给你开个房间。”
艾连说:“这还差不多。”
两人又调侃了几句,葛通说:“我还要出去一下,也就一下,你车上辛苦了,先洗个热水澡,放松放松。”
葛通说着,就带上门出去了。
艾连在房子中间呆立着,重新把四周打量了一下,仿佛不知自己现在到了哪里。然后才走进浴室,拧开龙头,给浴缸放水。水满了,艾连便脱去衣服,把自己放进水里。一股温馨舒畅的感觉便跑遍了艾连的整个身心。
也许是热水的作用,艾连脸上慢慢就洇上了一层红晕,她不出声地自语道,这真是一次大胆奇特的旅行。
第一个晚上
艾连刚洗完澡,葛通就回来了。葛通手上提着一个塑料袋。葛通对艾连说:“你看这是什么?”
艾连打开塑料袋,是熟透的苹果和荔枝。艾连心里一热,真诚地说:“你太周到了。”
葛通说:“你也难得出来一趟,我不能怠慢了你。”
立刻就剥了一颗荔枝,殷勤地递给艾连。一边说:“一骑红尘妃子笑。”
艾连说:“无人知是荔枝来。”接过荔枝,送入口中。
聊了一会儿,艾连就望着葛通说:“你没忘记吧,你还没有给我去登记房间呢?”
葛通也将艾连望了望,然后说:“非得去给你登记么?”
艾连点点头说:“当然。”
葛通说:“好吧。”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葛通就回来了。葛通说:“真不巧,没房间了。”
艾连将信将疑道:“真的?”
葛通说:“真的,不信你可以自己去问问看。”
艾连想,这是不是葛通的一个圈套?如果是一个圈套,不是自己自愿钻进去的么?转而又想,这何尝又不是一个美丽的圈套?这次跑到蓝市来,不来钻圈套,又来干什么呢?
这么一想,艾连就释然了。
艾连当然不会去问还有没有房间,有房间,难道就该另外开一间?艾连做出一个无可奈何的样子说:“今晚我只能露宿街头了。”
葛通说:“那我陪你一起去吧。”
艾连说:“你愿意做出这么大的牺牲?”
葛通说:“唯有牺牲多壮志嘛。”
不觉得就到了中央电视台播放夜间新闻的时候。葛通见艾连无法自抑地打了一个哈欠,知道再不能这么拖下去了,总得有个妥善的安排,就说:“做一个折中吧,这里本来就有两张床,我们平分秋色,井水不犯河水,怎么样?”
艾连说:“你做得到?”
葛通说:“这有什么做不到的?我们单位有一个女人曾说过,如果要她选择一个男人在同一个房间里过夜,而不发生任何故事,那她就选我这个男人。”
艾连就笑了,说:“她选了你没有?”
葛通说:“至今还没有。”
艾连说:“所以今晚你就拿我来做试验。”
葛通说:“也许我能经得起严峻的考验。”
接下来的过程是艾连设计的,葛通洗完澡后先老老实实躺下,然后艾连去卫生间换了一件长长的睡服,躲到了另一张床上。钻进被褥后,艾连还说:“今晚我就相信你一回,也许你不会违背诺言吧。”
葛通说:“感谢你的信任。”
说着就要伸手去拧房灯的开关。艾连敢忙制止道:“不能熄灯。”
葛通的手就停在了开关上,葛通说:“为什么?”
艾连说:“你没听说黑暗里的犯罪率高?”
葛通笑笑说:“我就做一个光明正大的君子吧。”
艾连斜眼望望一米外的那张床上的葛通,不觉得也笑了,说:“如今是做小人容易做君子难的年代,真是难为你了。这样吧,把大灯关掉,留下一只地灯就够了。”
现在房子里变得幽暗起来,鬼鬼祟祟的地灯在地毯上无声地晃悠着,房间里的气氛显得有些神秘。沉默片刻之后,艾连在床上翻了一个身,忍不住又开口道:“葛通你睡着了吗?”
葛通说:“我睡着了。”
艾连说:“那你还说话?”
葛通说:“没有哪本法律规定睡着了就不能说话吧?”
艾连说:“你睡着了,可我睡不着。”
葛通说:“说明你心里有鬼。”
艾连说:“我这是第一次单独跟一个男人过夜。”
葛通说:“我不相信。”
艾连说:“骗你是狗。”
葛通说:“你没跟你丈夫过过夜?”
艾连说:“那不算。”
葛通说:“你丈夫不是男人?”
艾连说:“他基本上不是男人。”
葛通有些意外,脑壳在枕头上偏了偏,去看艾连。艾连那张床上的被子晃悠着暧昧的白光,艾连歪在枕边的头脸却模模糊糊的,不太清楚。葛通想,这是不是艾连发出的一个信号?
两人还聊了些什么,艾连后来就不太有印象了。也许是坐车累了的缘故,聊着聊着艾连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却睡得并不安稳,混混沌沌好像到了小时候故乡的一条小河边,河里的水清澈见底,有不少小鲤鱼在水里欢快地游荡着。艾连就忍不住把手伸进水里去捉鱼,鱼们左摇右摆,纷纷从她指间滑走。好不容易抓住一条,眼看就要捞出水面了,那鱼猛地一扭,又逃出了她的掌心。艾连很惋惜,脚一顿,人就醒了。睁眼往隐约可见的天花板上望去,才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在蓝市。睡前发生的那些蹊跷事全部回到她的脑海中。
艾连拿过枕边的手表,借着地灯微弱的反光瞧了瞧,此时已是深夜两点。艾连欠起身子,朝葛通那边看看,葛通的床上什么动静也没有,好像那是一具摆在太平间里的尸体。这么一想,艾连就有些害怕起来,不敢再往葛通那边瞧。
过了好一会儿,艾连才又望了葛通那边一眼,并大着胆子爬起来,伸长脑壳到葛通的床前瞄了瞄,发现葛通还在喘着气,而且有细微的鼾声从微合的嘴巴里缓缓流出。艾连放了心。艾连重新回到自己的床上。艾连想,这个葛通真沉得住气,女人伴卧于侧,他竟然睡得这么自在。是女人没有吸引力?好像不是这么回事,否则他怎么会这么热热心心地把女人约到蓝市来?那么是他真如柳下惠那样,有坐怀不乱的功夫?可这已不是柳下惠的时代。也许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这个葛通已经废了武功,变成了一个不中用的男人。
对这多少有些荒唐的念头,艾连自觉好笑起来。她否定了自己这一毫无根据也毫无理由的想法。像葛通这种正值盛年而且事业得意的男人,是不会有这种情况的。说不定他还是那种优秀突出的男人哩。
艾连胡思乱想着,身上莫名地就有些躁热。她在床上烙了好一阵烧饼,又重新爬了起来。她在房间里来回走了两圈,然后蹲到葛通床前,看他不紧不慢旁若无人地呼吸着夜的静谧。她想这个男人的睡相还是蛮中看的,有几分优雅。她真想把自己的嘴啜过去,在他微张的嘴上狂吻一阵。她的头都伏了下去,可半途又停下了。她想故事的开头应该是男人们的事,女人太主动了,不是有些下贱么?
艾连站起身,再次回到自己的床上。她在心里愤愤地骂道,这个该死的葛通,你这不是要我到蓝市来活受罪么?
这个晚上,该发生的故事,终于没有发生。
第二个晚上
第二天两人游览了好几处名胜风景,然后又去了蓝城大学。
因为是星期六,校园里人不多,与外面的世界相比,这里真有点世外桃园的味道。葛通于是说:“陶令不知何处去,桃花园里可耕田。”
艾连说:“那你应该牵一头牛来才是。”
说着两人走上了那条他们去年走过许多回的校园小路。路旁长着梧桐、玉兰和一些不知名的树木。午后温和的阳光从树枝间斜下来,斑驳了宁静的小路和两人的身影。
葛通说:“一年时间了,这里还是老样子。”
艾连说:“是呀,年年岁岁花相似,可是岁岁年年人不同。”
葛通望望艾连说:“我看你还是去年的老样子。”
艾连摇摇头说:“你这是安慰我。”
他们就这样迈着缓慢的步子,一边慨叹着时光不再,一边随意地聊着今人往事。轻风穿过树木,拂着他们的心事,使他们感到从未有过的缠绵。
这条小路其实并不长,可他们却在路上走了许久,直到夕阳偏西,才向校门口走去。
两人进了校门口的一家他们曾经常去的小餐馆。主人把一个小包间给了他俩。小包间里就一张小餐桌,餐桌上罩着洁白干净的桌布,白瓷茶壶和茶杯素描一样摆在那里,显得十分协调。艾连很喜欢这样的格调,觉得这个葛通真会讨女人高兴。
两人刚落座,主人就走过来,要他们点菜。葛通请艾连点,艾连谦让了一下,也就点了几样不贵的家常菜。等主人走后,葛通就笑着对艾连说:“从女人点菜就可看出,这个女人到底喜不喜欢跟她一起吃饭的男人。”
艾连说:“何以见得?”
葛通说:“女人如果尽拣昂贵的菜点,是她不怕吃穷这个男人,说明她并不喜欢他。反之,女人如果尽拣便宜的菜点,是男人多花钱女人心疼,说明她喜欢这个男人。”
艾连就用手捶了葛通一下,说:“你真坏。”
菜上来了,葛通要了一瓶青岛红葡萄酒,先倒上一杯,递到艾连手上。艾连接受着葛通的殷勤,觉得跟一个男人单独吃饭,的确是一种享受。艾连就免不了要想起自己的丈夫,在艾连的印象中,他们生活了快十年了,无论是婚前还是婚后,好像从没两人上过馆子,艾连也就从没享受过葛通这样的殷勤。
这么一想,艾连却觉得这次单独出来跟一个男人约会,是给自己的一次补偿,太入情入理了。艾连把杯子举起来,跟葛通一碰说:“感谢你。”
然后两人一仰脖,喝了下去。
走出小店,葛通准备招的士往招待所赶,艾连却仍不肯走。艾连意犹未尽地说:“我们在校园里走了半天,可是还有一个地方没去。”
葛通说:“还有什么地方?”
艾连说:“教学楼,我们上过课的那栋教学楼。”
葛通一想,是呀,他们只顾在那条小路上走,还真的没去过那栋教学楼哩。
葛通说:“有这个必要吗?”
艾连说:“算来我们在教室里待过的时间最长,我好想去走一遭,你不会反对吧?”
两人于是返身又进了校园大门。
很快他们就来到那座他们曾经上过课的教学楼前,抬步往里走去。那是一座20世纪50年代的苏式楼房,有些老态龙钟了,因此除办一些临时性的学习班,平时都闲置不用,所以处处蛛网密布,灰尘厚积,从走廊上走过,后面就要留下歪歪斜斜的鞋印。
这天黄昏,除了葛通和艾连,楼里再没别的人,显得死寂而阴森,两人的脚步声于是格外的空洞响亮。艾连斜着眼,往四下里瞟了瞟,心生畏惧,不自觉就跟葛通挨近了。
两人很快来到他们上过课的教室外。隔了蒙着灰尘的窗玻璃往里望去,教室里面昏沉幽暗,蝙蝠盘旋。好在桌椅还在,就如去年他们上课的时候一样。艾连说:“我们走后,这个地方看来就再也没人来上过课了。”
葛通说:“下次哪个拍恐怖电影,我就喊他们到这里来。”
艾连的鼻孔仍然贴在玻璃上。她指指靠里面窗边的两张并排在一起的课桌说:“你还记得吧,第一天上课,我俩就坐在那里,你一上场就自报家门,逼得我没法,只得把自己招供出来。”
葛通说:“此后我俩就一直坐在那两个位置上,不再挪窝。”
说完,两人相视一笑,非常向往的样子。
最后他们来到教室门外。教室门没上锁,有一条不宽的门缝神秘地张开着。艾连怀着一股莫名的好奇心,蹑手蹑脚地向门边走过去。她说:“我想走拢去看看我俩的那两张桌子。”
说着就将门轻轻推开了。门框上的灰尘纷纷飘落下来,扑向艾连的头脸。艾连往后退了半步。但她不甘心,继而又抬脚往里迈去。脚刚一点地,艾连就尖叫一声,高高地弹起来,惊恐万分地返身鼠窜。
葛通就站在艾连身后,正痴着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艾连已一头撞进了他的怀抱。
原来有一只老鼠吱的尖叫一声,从他们的脚底钻过去,逃向黑暗的屋角。
葛通全身的血液都狂奔起来。
他用全部的激情拥着艾连,拥得很紧很紧。
回到招待所,葛通的手还留在门后的反扣上,艾连就已迫不及待地拱进了葛通的怀里。葛通腰一弯,就把艾连抱起来,连转了两圈。艾连咯咯笑着,一双脚在空中又踢又打,那样子仿佛一个三岁的快乐的孩子。
接着葛通就把艾连放到了床上,动手去解艾连的衣服。解到一半,艾连就挡住了葛通。艾连说:“别急嘛,我已是你砧板上的鱼,还怕我逃掉不成。”
艾连用醉意蒙眬的媚眼瞟瞟葛通,将嘴朝卫生间方向努了努。葛通就懂了艾连的意思,点点头,放开艾连,进了卫生间。
也许是性急,没几分钟,葛通就出来了。
当葛通仅穿一条裤衩就火急火燎回到艾连身边,欲把自己的激情交给艾连的时候,艾连又一次挡开了葛通。艾连诡谲地说:“性急喝不得烫稀饭,你懂吗?”
葛通说:“你这不是成心折磨我吗?”
艾连说:“我也要到里面去一下。”
葛通只得点点头说:“也是的。”
葛通于是把艾连抱起来。走进卫生间。葛通放下艾连后,还赖在里面不想走。艾连说:“我不习惯在人前脱光自己。”
葛通这才乖乖地走了出去。
艾连没有葛通那么性急,她让水们在自己冰清玉洁的肌肤上不紧不慢地啃噬撕咬,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艾连懂得好事不在忙中取的道理。如果让葛通就这样慌慌张张地行事,那他肯定是不会有所作为的,说不定稀饭没喝好,相反还要伤了舌头。
艾连这是故意让葛通自我冷静一下。就好像刚出炉的钢枪,没一个淬火的过程,那是不中用的。
果然,等艾连一个世纪后从卫生间走出来,葛通已经变得十分冷静了。他坐在床边,静静地翻着服务员送来的晚报。见了艾连,才抬起头来,用一份欣赏的眼光望着艾连。其时艾连身上正裹着一条粉红色毛巾。裹着粉红色毛巾的艾连的身子显得丰满性感,别具风情。那是一种成熟女人才可能具备的风情,充满着逼人的诱惑。
艾连望望葛通,缓缓从他身边走了过去,躺到原先她的那张床上。葛通也不动声色地躺下。当然是在自己的那张床上,就如昨天晚上一样。葛通看了看躺在另一张床上的艾连,开始动手去关灯。廊灯,床头灯,顶灯,壁灯,都已关掉,最后只剩下一只地灯了。葛通停在地灯的开关旋钮上的手不再动作。
葛通问艾连:“这只地灯要不要留着?”
艾连说:“不留,关掉它吧。”
葛通说:“不留灯,你不怕黑暗了吗?”
艾连说:“不怕了。”
葛通说:“黑暗里不是犯罪率高吗?”
艾连说:“高就高吧。”
挥手从兹去
第二天葛通送艾连去坐火车。葛通为艾连买了软卧。这是一趟开往绿市的始发车,离发车时间还有半个小时,车站就让客人上了车。葛通陪艾连在软卧包厢里一直待到火车启动前的那一刻。包厢里没别的客人,两人好像还沉浸在昨晚的温馨里,有些难分难解的样子。艾连望一眼车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灰蒙蒙的高大建筑,把头靠在了葛通的肩膀上。艾连将手伸进葛通的衣领,轻轻抚弄着他那壮实的胸膛。
艾连说:“昨晚你表现得真优秀。”
葛通说:“那都是因为你的缘故。”
艾连这会儿突然笑了。葛通有些奇怪,问她:“你这是笑什么?”
艾连说:“第一天晚上见你睡得那么死,我还怀疑你是不中用的货色呢。”
葛通也笑了。
葛通说:“其实我根本就没睡着,你的一举一动我都清清楚楚。”
艾连说:“真的?”
葛通说:“不是真的还是假的?美人侧卧,我一个有血有肉的大男人,能无动于衷吗?”
艾连将葛通盯了好一阵才说:“你难道就这么沉得住气?”
葛通得意地笑了,葛通说:“这就叫做欲擒故纵。”
艾连说:“你这样的男人真可怕。”
这时窗外忽然下起了雨。那是不声不响的细雨,飘飘洒洒,纷纷扬扬,像极了离别的心情。葛通望望窗外的细雨,用一种低沉的声音说:“不知何时才能见到你?”
艾连也朝窗外瞥了瞥,伤感地说:“你知道我们这是在玩火吗?玩火是容易把自己烧毁的。”
葛通一时就无言以对了。
停了停艾连又说:“我是非常感激你的,你给了我很多很多。”
艾连说:“我很满足了。”
艾连说:“曾经沧海难为水,我会永远记住这两个不同寻常的日子。”
葛通久久地望着艾连,说:“我也会。”
长长的汽笛已经鸣响。葛通在艾连的唇上吻吻,起身出了包厢。葛通刚走下去,火车就开始起动了。葛通在艾连包厢的窗玻璃外面小跑着,一边向艾连挥着手。艾连也扬起手缓缓挥着,仿佛要把窗玻璃上一样什么东西抹掉。艾连的泪水不自觉地流了下来。渐渐地,葛通的身影变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渺小,直至消失在车厢的后面。
艾连心想,以后也许再不会跟这个叫葛通的男人相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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