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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宋淼看完那本不知道谁写的手稿,天已经亮了。在阅读的过程中,好几次要窒息,他很难想象唐镇发生过那样的事情。可是,现实的残酷印证了许多东西。他一直希望能够在手稿中看到关于祖父宋柯的故事,却从头到尾没有提起过,这让他有些遗憾,也让他对比手稿中更远的那个年代充满了想象。
窗外,刮了一夜的风停了。
宋淼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拉开窗帘,他看到了如洗的蓝天;推开窗,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他不敢相信,如此美好的清晨,还会有什么罪恶在唐镇发生。
2
刘西林一大早起来,还是擦枪。他喜欢五四手枪,手感好,沉甸甸的,有分量,能够激发他的力量。此枪射程远,最佳射击距离是五十米,但在五百米内仍然有杀伤力。在他看来,五四手枪最大的优点就是具有强大的杀伤力。这是男人用的手枪。
这个清晨,刘西林不像以往那样心静神定,而是忐忑不安。
在擦枪的过程中,他脑海里总是浮现出那条大黄狗以及被白麻布裹着的尸体。
擦完枪,他就出了门。
肚子已经发出了最强烈的抗议,再不去吃点东西,就对不起自己的肚子了。
走在镇街上,看到那废墟中仅存的一幢老屋,刘西林内心充满了哀伤。他看到郑文浩的儿子郑敏佳独坐在阁楼的窗户上,冷漠地看着他。刘西林说:“敏佳,快下去,别掉下来了。”
郑敏佳没有搭理他,面无表情。
刘西林觉得这个孩子内心有种强烈的憎恨,从他冷漠的眼神中可以看得出来。
刘西林像他这么大时,内心充满的是感激,而不是仇恨。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童年时的一件事情。那件事情和郑敏佳的父亲郑文浩有关。童年时,镇上的小学在镇西头,也就是现在拆迁安置房的位置。刘西林上一年级时,总是有些坏孩子合伙欺负他。有一次,放学后,几个坏孩子把他按在一堆狗屎上,然后站在一旁,肆无忌惮地大笑。刘西林爬起来,满脸的狗屎。他默默地来到唐溪边,用清水洗干净脸,面对还围着他嘲笑的孩子们,笑了笑。这些,都被刚刚打柴回来的郑文浩看在眼里。郑文浩放下肩上的担子,走过来,他抓住一个嘲笑刘西林的孩子,拖到那堆狗屎跟前,一脚跘倒在地,将那个孩子的脸也按在了狗屎上。其他孩子见状,都惊叫着跑了。那个满脸狗屎的孩子也从地上爬起来,仓皇而逃。郑文浩朝他们的背影说:“你们再欺负刘西林,我见你们一次打一次。”那个被郑文浩按在狗屎上的孩子就是李飞跃。镇上的孩子,大都害怕郑文浩,因为他的力气大,脾气倔,敢作敢当。他父亲郑培森没有让他上学,而是让他杀猪。郑文浩走到刘西林面前,说:“西林,你没事吧?”刘西林说:“没事。”郑文浩说:“他们这样欺负你,你为什么不反抗?”刘西林说:“算了,我的命都是镇上的人给的,这点委屈不算什么,只要他们开心,让我做什么都可以。”郑文浩说:“不行!以后有什么事情,就告诉我,我给你出头。”在很多寂寞的时光里,刘西林会和郑文浩在一起玩。郑文浩会带他下河摸鱼,上山采野果,到野地里捉蛇……那是他们的童年。
刘西林叹了口气。
他没有办法帮助郑文浩,没有办法阻止那些人拆郑文浩的房子,就像没有办法阻止他们拆游武强的房子一样,内心充满了愧疚和不安。
刘西林看到了游缺佬,他正在把理发店的门打开。
刘西林朝他笑笑:“早哇,游大伯。”
游缺佬眼神慌乱,没有理他,开完门就回店里去了。
刘西林觉得奇怪,游缺佬最近对他总是躲躲闪闪,好像有什么事情不想让他知道。
他没再说什么,朝镇东头走去。
来到刘家小食店,吴文丽笑着招呼他:“刘所长,来啦,里面坐。”
今早的食客不算多,小食店里有许多空位。虽然雨过天晴,小食店里的水泥地面还是湿漉漉的。刘西林发现那个异乡的年轻人也在吃东西,便对他产生了好奇。他坐在宋淼对面,朝宋淼笑了笑。宋淼没有理他。刘西林说:“这里的东西好吃吧?”宋淼冷冷地说:“还可以吧。”刘西林说:“你好像在唐镇住了不少日子了吧?是来唐镇做生意吗?”宋淼说:“唐镇有什么生意可做?”刘西林清楚他抵触心理很强,笑了笑:“随便问问,别介意。”宋淼说:“你上回不是让我要小心点吗,怎么客气起来了?”刘西林说:“我的意思是让你出门在外,不要那么冲,没有别的意思。”宋淼冷笑了一声,没再说话,继续吃他的东西。
吴文丽端上一碗芋子饺,笑着说:“刘所长,吃吧。”
刘西林说:“谢谢。”
宋淼吃完早点,付了钱,就离开了小食店。
吴文丽笑着说:“你和他说什么?”
刘西林说:“没什么,就想和他说说话,这个年轻人很神气的。”
吴文丽说:“大地方的人都这样吧。”
刘西林说:“也许。”
吴文丽说:“不过,这个后生还是不错的。”
刘西林说:“怎么不错?”
吴文丽说:“他夸我做的东西好吃,说要是到上海开店,生意会很好的。还说,如果相信他,他会帮我的。”
刘西林笑了笑:“他在泡你吧。”
吴文丽脸红了:“泡什么呀?我都快成老太婆了。”
刘西林说:“如果天下的老太婆都像你这样,就没有人去找相好的了。对了,刘洪伟呢?”
吴文丽说:“让他多睡会吧,昨天夜里他们闹得太晚,累呀。”
刘西林说:“这些酒囊饭袋。”
吴文丽说:“惹不起他们哪。”
刘西林说:“迟早会有那么一天的。”
刘西林吃完早点,来到了镇卫生院,走进吴四娣的病房,看到王秃子在给她喂稀饭。他们见刘西林进来,都不理他。刘西林把一袋水果放在床头柜上,说:“婶婶,好些了吗?”吴四娣吞下一口饭,闭上了眼睛,她的脸色苍白。王秃子说:“你走吧,我们不需要你假情假意的关心。”
刘西林站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
王秃子说:“求你了,快走吧,如果你想让四娣活下去,就赶快走吧,我们真不要你的关心。”
刘西林无奈,只好走出了病房。
吴四娣睁开了眼:“那白眼狼走了?”
王秃子说:“走了。”
吴四娣的目光落在床头柜的那袋水果上,说:“秃子,把这东西还给他。”
王秃子拿起那袋水果追了出去,发现刘西林不见了踪影。
他提着水果回到病房里。
吴四娣说:“你怎么没有还他?”
王秃子说:“他已经走了。”
吴四娣说:“扔了,看着它心里不舒服。”
王秃子说:“还是留着吧,扔了可惜。”
吴四娣愤怒地说:“房子被他们拆了都不可惜,可惜这几个烂水果,扔了!”
王秃子无奈,只好推开窗门,把那袋水果扔了出去。
3
宋淼来到叶湛家门口,叫道:“叶湛,叶湛——”
叶湛走出来,说:“先进屋坐会吧,我还没有吃早饭呢。”
宋淼说:“好吧。”
街边,有两个中年妇女在窃窃私语。
“那后生哥是叶湛的对象吧?”
“不晓得。”
“听说叶湛在县城里上中学时就谈恋爱,有两个男同学为了她争风吃醋,打了起来,有个人还被打残了呢。”
“我可没有听说过,只听说,叶湛在上大学后,换了好几个男朋友了。你看她,长得就一副骚样,会勾搭男人。”
“别说了,别说了,被她听到不好。”
不一会,这两个中年妇女就散了。
叶湛背着双肩背包走出了家门,宋淼跟在后面。不一会,他们并排走在了一起。路过理发店时,游缺佬走出店门,朝叶湛打了个招呼:“阿湛,去哪里呀?”叶湛说:“我们去黑森林,找武强伯伯去。”
游缺佬说:“哦,哦,你们要小心哪。”
叶湛说:“放心吧。”
游缺佬回到理发店,坐在靠椅上喘了几口粗气,神色十分慌张。
叶湛和宋淼来到了车站,在小卖店里买了面包饼干等干粮,还有几瓶矿泉水。叶湛要付账,宋淼抢着付了,他说:“你是帮我,怎么能够让你付钱?”叶湛笑笑,“好吧,随便你,等回来了,我请你吃地道的土菜。”宋淼说:“好吧。”
黑森林离唐镇有几十里的山路,换在从前,要走上一整天。好在现在有开往邻县的班车经过那里,这样他们就不用徒步了。过路班车停在车站外面,他们上车后,关上车门就朝西开去。这是一条县级公路,开出唐镇后,就是坑坑洼洼的柏油路了。叶湛的心情不错,她说:“我在唐镇长大,老听说黑森林多么神秘,可就是没有去过。今天我倒要看看黑森林的真面目了,开心哪。”宋淼说:“你为什么要骗你妈妈说到城里去玩呢?”叶湛笑了笑:“要不骗她,她肯定不会让我们去的。”宋淼说:“要是你爸爸妈妈知道你和我去黑森林,会怎么样呢?”叶湛说:“我不晓得,到时再想办法对付吧。”
宋淼没有叶湛那么开心,相反的,他有一丝忧郁。
他望着车窗外不停掠过的山色,内心里五味杂陈。他想象中的黑森林是灰色的,好像他在夜里看的手稿里面的故事一样灰色,甚至哀伤。叶湛不清楚他内心的想法,说:“宋淼,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宋淼说:“可以。”叶湛笑嘻嘻地说:“你有女朋友吗?”宋淼摇了摇头。叶湛说:“为什么呀?”宋淼说:“没有人爱我。”叶湛咯咯地笑出了声,宋淼觉得自己的耳朵发烫。
车越往山的深处开,路就越来越不好走了。
4
张洪飞的父亲张开矩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很长时间了,他躺在眠床上,足不出户,吃喝拉撒睡都在床上。他没有病,就是羞于出去见人,就是躺在床上,也觉得唐镇人都在往他脸上吐唾沫。
大清早,他就听到儿子在卧房外的天井边上呕吐。
张洪飞在旅馆里吐了一夜,回到家里继续吐。吐出的是乌黑的黏糊糊的秽物,奇臭无比。他母亲王桂香在厨房里听到呕吐的声音,连忙走出来,说:“洪飞,你怎么了?怎么了?”张洪飞是个忤逆之子,瞪着血红的眼睛朝她吼道:“滚开,老东西,关你什么事!”
张开矩听到他的话,就破口大骂:“你这个天打五雷轰的狗东西,该滚的是你,你给老子滚出去,我们没有你这个儿子——”
张洪飞说:“老东西,你不是要死了吗,怎么还不死呀?”
张开矩说:“老子会死的,但不是现在,我要看你不得好死了才死。”
张洪飞又呕吐起来。
张开矩狂笑起来:“哈哈哈哈,狗东西,你看看,报应来了吧,吐死你——”
王桂香跑进卧房,说:“老头子,你就少说两句好不好。”
张开矩说:“都是你,把这个狗东西惯坏了。你看他还是人吗?当年要不是武强叔,我早就得麻风病死了,他倒好,不知恩图报,还助纣为虐。痛心哪,痛心哪!”
说完,一阵剧烈咳嗽。
王桂香叹了口气。
她坐在床头,伸出手去抚摸他胸膛。
张洪飞脸色铁青,吐完后,走进自己的卧房,倒头便睡。
张开矩说:“武强叔还没有回来吗?”
王桂香说:“没有。”
张开矩说:“我看不妙呀。”
王桂香说:“你别担心了,他会回来的。他不一直这样吗?离开一段时间后,自然就回来了。”
张开矩说:“我看还是去找找他,否则我死后都没脸去见父亲。”
王桂香说:“你晓得他在哪里?”
张开矩说:“我晓得,自从离开那里,我就一直没有去过。多年来,我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从未和任何人说起,包括你。我记得那地方,打死我也忘不了那地方。去给我弄点吃的吧,吃饱了,我就去。我要把武强叔找回来。我实在受不了了,找回他后,我就去死,你不要拦我。”
王桂香说:“好吧,你要死,我和你一块去。我先去给你弄吃的,等着呀。”
张开矩说:“去吧,去吧。”
王桂香出门后,张开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闭上了双眼。
这些日子以来,他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起几十年前的事情。
那年,他得麻风病后,游武强连夜背着他走出了唐镇,一直往西奔去。年少的张开矩趴在游武强宽阔的背上,感觉到了温暖,也闻到了游武强的汗臭。张开矩不知道游武强会把他带到哪里去,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救。游武强在黑暗中健步如飞,张开矩在游武强背上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张开矩被枪声惊醒了。游武强对他说:“开矩,别怕,枪子追不上我们的。”游武强冲出了隔离区的警戒线,冲进了一片密林。张开矩累了,又趴在游武强的背上沉睡过去。张开矩醒过来时,他闻到了一股松香的味道,睁开眼,发现自己在一个洞穴里,躺在一块铺着枯叶的大石头上,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燃烧着一堆篝火,松木干柴烧得噼啪作响。游武强不见了。张开矩害怕了,惊坐起来,左顾右盼。洞穴四周阴森森的,张开矩毛骨悚然。他想,是不是游武强把自己扔在这里就不管了?张开矩从石头上跳下来,站在篝火旁,大声哭喊起来:“武强叔,武强叔,你不能扔下我不管呀——”不一会,他听到了脚步声。他以为是游武强来了,喊叫道:“武强叔,武强叔——”出现在他视线中的不是游武强,而是一个穿着黑粗布衣裳的瞎眼女子。如果不是眼瞎,这肯定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她的两只眼睛,就像两个黑洞,没有眼珠子。张开矩惊惶地说:“你,你是谁?”瞎眼女人笑笑:“开矩,别怕,我不是坏人,是你武强叔把你送到我这里来的。”张开矩眼神里充满了狐疑:“你说的是真的?”瞎眼女人走近前,说:“真的。”张开矩说:“那我武强叔呢?”瞎眼女人说:“你身体这么虚弱,他去弄点补身体的东西给你吃。”张开矩说:“你不会骗我吧?”瞎眼女人说:“我为什么要骗你。他已经出去好久了,应该快回来了,刚才我在洞外等他,听到你喊叫才进来的。”张开矩听了她的话,心里稍微安定了些。就在这时,他看到游武强提着一只野兔兴冲冲地走了进来,边走边说:“这年头,饿死人,连野兽也不见了,好不容易弄了只野兔,还是皮包骨头的,干他老姆。”张开矩见到游武强,兴奋地喊了声:“武强叔——”游武强说:“你怎么不多睡会?雨山说了,你得这样的病,要多休息的。”瞎眼女人笑了笑说:“武强,他以为你把他扔在这里不管了,吓死他了。”游武强对张开矩说:“我怎么可能扔下你不管呢?我管,我要管到底。你先躺会儿,等我把野兔肉烤熟了,唤你起来吃。”张开矩说:“我睡不着了。”游武强笑了笑说:“那就看我烤野兔吧。”张开矩也笑了,“好。”游武强看了看瞎眼女人,又看了看张开矩,说:“开矩,你还不晓得这个女人是谁吧?”张开矩摇了摇头。游武强说:“你以后就叫她玉珠姑姑吧,你的小命从此以后就掌握在她手里了。”张开矩惊恐地瞥了瞎眼女人一眼,游武强哈哈大笑起来。瞎眼女人给火堆里添了块干柴,微笑着说:“武强,你不要再吓孩子了,快弄你的野兔吧。”游武强把野兔弄干净后,就架在火堆上烤了起来,山洞里渐渐地充满了烤肉的香味,张开矩馋得直吞口水……
对于张开矩来说,那是他生命中最难忘的一段时光。
现在,儿子做的那些没天没地的事情,让他蒙羞,让他的良心受到无尽的折磨。他穿好衣服,走出了卧房的门,走到天井边,看到了儿子吐出的那些秽物,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和恐惧。他喃喃地说:“狗东西,你完了,你的报应来了。”
他走进厨房,对正在炒菜的老伴说:“不要炒什么菜了,随便弄点东西垫饱肚子就可以了。”
王桂香说:“知道你要赶远路,要吃好,也要吃饱。”
张开矩说:“桂香,这么多年,好在有你啊。”
王桂香说:“你今天怎么啦?说这没有用的话。”
张开矩说:“我走后,你就到女儿那里去住吧,不要待在家里了,你不能在这个家里待下去了。”
王桂香说:“我不去,死也要死在家里。我走了,洪飞怎么办?”
张开矩说:“你听我的没错,去女儿那里吧。吃完饭我给她打个电话。那个狗东西是要遭报应了,你还管他做什么?你想多活两年,就走吧。”
王桂香说:“再怎么样,他也是我儿子,我不走。”
张开矩说:“随便你吧,反正我把话放在这里了,你爱听不听。”
吃完饭,张开矩就走出家门,往唐镇西面走去。
阳光照在他身上,他也感觉寒冷,纵使是盛夏,张开矩也觉得天寒地冻。
5
李飞跃像是被抽掉了筋,浑身无力,头痛欲裂。他躺在床上,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夜里发生的事情让他惊惧,从来没有那样呕吐过的,现在房间里还存留浓郁的腥臭味。老婆一大早就带着孩子走了,把他一个人扔在家里。胡琴琴看来是真的动怒了,不能忍受了。
李飞跃想,干他老姆,等老子赚到足够的钱后,就离开这个鬼地方,到厦门或者更好的地方去享受,再也不回来了,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这年头,什么都是假的,钱才是真的,有钱就有一切。
房间里的臭味让他难以忍受。
可是身体瘫软,根本就不想起床。
难闻的臭味使他想起童年的那一幕:郑文浩把他的头按在黏糊糊的狗屎上……他满脸糊满了狗屎跑回家里,三癞子佝偻着背说:“飞跃,你这是怎么了?”李飞跃哭着说:“郑文浩欺负我,郑文浩欺负我!”三癞子已经是个没有任何脾气的人,他平淡地说:“去洗干净吧,欺负就欺负了,没有关系的。”李飞跃说:“爹,你怎么这么没用,儿子被人欺负了也不敢出头?”三癞子说:“出什么头呀?我就是挖墓坑的命,好好的挖墓坑,还会被判十年徒刑。我去给你端盆水来,洗干净算了,以后离欺负你的人远点,惹不起总躲得起吧。”说着,他去端了盆清水,让儿子洗脸。李飞跃边洗脸边落泪,三癞子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他服完刑后,胡二嫂怀上了李飞跃。三癞子原以为此生无后了的,胡二嫂的怀孕让他欣喜若狂,有了孩子,他们的家就算是完整了。于是,百般呵护她。可人算不如天算,岂料,胡二嫂临盆时难产,儿子活了,她却大出血而亡。三癞子认为,这就是命。他还是靠给死人挖墓坑,把儿子拉扯大,镇子里总有人死去,他也永远不会失业,只要还有气力,就可以赚到钱粮,就可以把儿子抚养大。三癞子对儿子说:“飞跃,你要记住,要出人头地,光有一把气力没有用,光有大把的钱也没有用,当小干部也没有用。一定要当大干部,一定要心黑手辣。记住了,飞跃,只有当了大干部,你才能耀武扬威,才不会任人宰割。”李飞跃记住了父亲的话,一直以来,都在实践着父亲的教诲。
他咬了咬牙,自言自语:“干他老姆,郑文浩,你的房子老子拆定了。”
突然,他的手机铃声响了。
接通了电话,他说:“有什么事,赶快说。”
电话里传来了低微的声音:“李镇长,向你报告一件事情。”
李飞跃不耐烦地说:“说吧,说吧,别成天像个贼似的。”
那人说:“叶流传的女儿和那个外乡后生去黑森林了。”
李飞跃:“啊——他们去干什么?”
那人说:“说是去找游武强。”
李飞跃说:“我晓得了。”
说完就关上了手机。
他忍着头痛,起了床,随便洗漱完,就出了家门。
坐在办公室里,李飞跃心里忐忑不安。
李飞跃给张洪飞打电话,他的手机总是无人接听。他把王菊仙叫到了办公室。王菊仙脸色苍白,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她推开门就说:“昨天晚上吃的什么鬼东西呀?吐了一个晚上,吐的东西黑乎乎的,又腥又臭,不晓得是不是被人下了药?”李飞跃说:“你也吐了?我还以为就我一个人吐呢。”王菊仙说:“赵副镇长也一样,吐得不行,刚才碰见还说,他去卫生院了,说去查查。是不是我们也去查查?要是有什么问题,得赶快处理。”李飞跃说:“现在手头上有要紧事,下午吧,下午我带你去城里查。”
王菊仙说:“有什么要紧事呀?身体才最要紧。”
李飞跃说:“很重要的事情,你帮我跑一趟,去把张洪飞给我找来。”
王菊仙说:“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浑身轻飘飘的,一点力气都没有,怎么去?”
李飞跃说:“那你打个电话给李效能,让他去找。”
王菊仙懒洋洋地说:“好吧。”
张洪飞被折磨得像鬼一样,脸色铁青,眼睛充血,眼圈发黑。他是受折磨最厉害的一个,也是吃穿山甲最多的一个。他有气无力地坐在李飞跃的对面,说:“李镇长,你找我有什么事?”
李飞跃说:“你他娘的,我们昨天晚上吃了穿山甲,都快吐死了,你那穿山甲是从哪里弄来的?给我说实话。”
张洪飞说:“是我没收来的,我看到一个瞎眼老太婆在镇政府门口卖穿山甲,就把穿山甲没收了。这个老太婆的胆子也太大了,偷偷卖就算了,还跑到镇政府门口卖,你说她是不是无法无天?”
李飞跃说:“你晓得这个瞎眼老太婆是谁吗?”
张洪飞说:“不晓得,以前也没有见过,不是镇上的人,可能是哪个山村里来的。”
李飞跃说:“我觉得这里面有问题。”
张洪飞说:“有什么问题?”
李飞跃说:“你他娘的就是花岗岩脑袋,也不好好想想,她为什么要把穿山甲拿到镇政府门口来卖。对了,你没收她的穿山甲时,她反抗没有?”
张洪飞摇了摇头。
李飞跃说:“这就对了,她是故意让你没收她的穿山甲的。看来,穿山甲真可能有毒。”
张洪飞睁大眼睛:“有毒?”
李飞跃点了点头:“有毒,刻不容缓,现在就得去县医院检查。”
张洪飞说:“也带我去吧。”
李飞跃说:“废话,我能看着你死吗?快,叫上王菊仙,赶快走。”
张洪飞站起来,正要往外走。
李飞跃说:“对了,还有一件要紧事,我差点忘了,你赶快让李效能骑摩托车去黑森林,看看那里的情况。”
张洪飞说:“什么情况?”
李飞跃压低了声音说:“蠢猪,你让他去看看……让他发现什么问题赶快报告。”
张洪飞说:“好,好,我马上打电话给他,让他去。”
李飞跃说:“让他小心点,千万不要让人发现,否则我们就前功尽弃了。”
张洪飞点了点头:“放心吧,李镇长。”
李飞跃说:“快去打电话吧,找个偏僻的地方打,不要被任何人听见。我在院子里的车上等你。”
张洪飞点点头说:“好,好。”
李飞跃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
6
雨后的阳光更加惨烈,无情炙烤大地,地上的湿气被阳光蒸发,空气变得更加闷热,令人窒息。班车停在了一个山坳上,售票员说:“黑森林到了,那两位到黑森林下车的赶紧下吧。”
宋淼和叶湛下了车。
班车的车门“咣”一声关上,然后开走,扬起一溜风尘。
班车开走后,山坳沉静下来。
宋淼和叶湛站那里,看了看四周,这里有点荒无人烟的味道,路两边都是茂密的原始森林。宋淼说:“哪边是黑森林呢?”
叶湛说:“我没有来过,也不晓得呀。黑森林应该有个入口的。”
宋淼指了指右边,说:“你看,那里有条路。”
右边的马路旁,有一棵古松,古松底下的确有一条通向森林的小道。而马路的左边根本就没有路,长满了野草和荆棘,无法进入。叶湛说:“看来这条小路就是黑森林的入口了。”
宋淼有点担心:“我们进去后会不会迷路?要是出不来了怎么办?”
叶湛说:“放心吧,我记性好,况且,我们有手机呀,实在没有办法就打电话求救。”
宋淼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点了点头。
他们沿着那条小路进入了森林。
森林里面倒是阴凉了不少,舒服多了。
叶湛说:“哇,我以前没来,真是笨死了,看来大人的话不能听的,他们老说黑森林里有凶险,你看看,这里有多漂亮,如此漂亮的地方会有什么凶险哪?怪不得游武强喜欢这里,敢情他是经常来这里度假呀,哇,哈哈——”
宋淼被她的情绪感染,脸上也露出了笑容。“这地方真美,要在上海周边,早就被开发成旅游度假的地方了。”
叶湛说:“还真不能开发,开发了就没有味道了,只要被开发过的地方都破坏得差不多了。我就不喜欢闹哄哄的地方,就像唐镇赶圩一样。这样多好,清爽自然,花香鸟语,真是世外桃源,多来这里走走,心情都会好许多。”
宋淼说:“你说得也有道理。”
宋淼心里有事,无心欣赏此地风光,担忧地说:“我们在哪里可以找到游武强?”
叶湛听了他的话,才想起此行的目的,觉得宋淼的担忧也是有道理的,她说:“是呀,这片森林那么大,他会在哪里落脚呢?”
到黑森林里来,宋淼觉得有些盲目,可是不来的话,又找不到游武强,找不到游武强,就找不到埋葬祖父宋柯的地方,就不能带回祖父的遗骨。那个皮箱和皮箱里的皮夹子以及祖母的照片,似乎可以证明宋柯就是他的祖父。现在,最重要的是祖父的遗骨,如果找到祖父的遗骨,他就可以回上海去继承遗产了。
叶湛说:“我们边走边喊吧,也许这样能够把他喊出来,他要听到我们的喊声,一定会出来的。”
宋淼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点了点头说:“好吧。叶湛,我给你背包吧。”
叶湛说:“不用,这点东西不重的。”
就在这时,宋淼看到一棵松树上,有条花斑大蛇缠在树枝上,朝着他吐着信子,还发出“哧哧”的声音。
宋淼惊叫起来。他差点晕倒,站在那里瑟瑟发抖。
走在前面的叶湛回过头:“宋淼,你怎么啦?”
宋淼战战兢兢地指了指树上,说:“蛇,蛇——”
叶湛看了看那蛇,笑了。“别怕别怕,我以为你怎么了呢,不就是一条蛇嘛。小时候,我还和我爷爷在河滩上的草丛里抓蛇呢。走吧,它不会咬你的。”
宋淼说:“真的没事?”
叶湛说:“没事,放心吧,很多蛇是不会主动攻击人的。”
宋淼说:“要是碰到会主动攻击人的蛇呢?”
叶湛说:“有我在呢,你怕什么?快走吧。”
宋淼这才放开了脚步。
他觉得叶湛这个女孩子不简单,连蛇都不怕,还敢抓蛇。他内心还是十分惊恐,看来这黑森林里,真的有让人恐怖的元素。他想,会不会有什么比蛇更加让人恐惧的东西出现,如果有,他们怎么应付?
叶湛边走边喊叫:“游武强,游武强——”
宋淼也喊叫起来:“游武强,游武强——”
森林里回荡着他们的叫声。
7
李飞跃他们来到了县城。王菊仙说:“要不要给郑老板打个电话,问问他是不是和我们一样?”李飞跃说:“好吧,你打吧。”王菊仙就拨通了郑怀玉的手机。打完电话,王菊仙说:“他也不行了,正在医院里挂瓶呢。他让我们到医院去见面。”于是,李飞跃就让司机把车直接往中医院开去。
医院看病的人多,这年头,什么病都有,医院总是门庭若市,看病的人排起了长长的队,如果要住院的话,更加困难,如果得了急病,住不上院,耗也耗死了。医生是个好差事,不但工资高,灰色收入也非常可观。好在郑怀玉是中医院的老板,看病可以优先。
他们直接来到了病房。
郑怀玉半死不活地躺在病床上,手上插着输液的针。
一个护士坐在他面前,守着他。
李飞跃心想,挂吊瓶还有漂亮护士陪着,架子大呀,县委书记也没有这样的待遇吧。他对父亲三癞子的教诲产生了动摇,其实,早就产生了动摇,有钱才是大爷,看看现在的郑怀玉,连县里的头头脑脑都和他称兄道弟,还不是看他口袋里有花不完的钞票。
郑怀玉说:“你们坐吧,坐吧。”
李飞跃笑着说:“真不好意思,请你吃顿饭还吃出这么大的事情。”
郑怀玉虚弱地说:“不怪你们,不怪你们,你们也是好心。那么好的东西,哪能不吃呀?”
李飞跃说:“都怪张洪飞,把来路不明的东西给我们吃,结果吃出问题来了。张洪飞,你小子还不过来给郑总赔罪。”
张洪飞其实自己还十分难受,肚子痛得要命,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肠子里钻来钻去。无奈,他只好忍着痛,强装出笑脸。“郑总,对不起,对不起!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原谅我这一回吧。”
郑怀玉笑笑:“哪里话?赔什么罪呀?我们都是一家人,不要说两家话。况且,你们不也一样难受,赶快看病,赶快看病。”
李飞跃说:“你检查过了,没有什么大问题吧?”
郑怀玉说:“没什么问题,就是昨天夜里,车坏在半路上,今天早上才搭叶流传的车回到城里。在夜里受了风寒,有点发烧。都查过了,没有发现食物中毒什么的。”
李飞跃说:“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郑怀玉又说:“张洪飞,你以后对叶流传好点,不要老是欺负他。我看他人还是不错的,早上搭他的车回来,他对我还是很客气的。”
张洪飞说:“好,好,我心里有数了。”
郑怀玉对那个护士说:“你带李镇长他们去找院长,就说我说的,赶紧安排医生给他们检查。”
护士说:“好的,郑总。”
护士就带着他们走了。
他们走后,郑怀玉想起夜里发生的事情,心有余悸。他想,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了,得赶紧把郑文浩的房子拆掉,拆完后,他就不想亲自往唐镇跑了,以后的事情让手下去做就可以了。那地方真邪,尽管他在那里长大,还是有点怕了。而且,就是拆郑文浩的房子,他也不想去了,拆迁队他会安排,具体事情还是让李飞跃去办吧。
郑怀玉给李飞跃发了个手机消息,让他检查完后单独到病房里来,有要事相商。
李飞跃他们检查完后,什么问题也没有发现。
他们觉得奇怪。
李飞跃吩咐张洪飞,想办法要找到那个瞎眼老太婆。然后,李飞跃让他们在车上等他,他有事情找郑怀玉。
8
刘西林觉得要找妻子赵颖好好谈谈。他得知李飞跃他们进城了,估计今天不会发生拆迁的事情,向马建交代了一下工作,就开车回城。一路上,他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赵颖敢拿他们的钱,而且拿得理直气壮。他要回去说服赵颖,哪怕是把房子抵押贷款也要把钱还给他们,否则,他没有办法在这个地方待下去了。他的眼前总是浮现出游武强苍老而愤怒的脸以及那用白麻布裹着的尸体。
回到家里,已经是正午时分。
这个点,赵颖该回家了。
走之前,他没有给赵颖打电话,告诉他要回家。上楼时,他还在想,赵颖会不会去她父母家,因为她上班时,女儿都放在他们那里。不管怎么样,还是先回家看看再说。他还想好了,自己姿态要高些,尽量和颜悦色地和她好好谈,说服她想办法把钱还给他们,因为这钱有毒,有可能会让他们家破人亡。如果她还是固执己见,那么他只好和她分道扬镳,这日子再这样过下去也毫无意义了,尽管对女儿会造成伤害。
来到家门口,刘西林掏出钥匙开门。
可是怎么也打不开,因为里面反锁了。
他没想什么,知道赵颖在家里,就按响门铃。他按了几次门铃,里面还是没有动静。难道她不在家?不在家为什么把门反锁了?刘西林心生疑窦。他又按了几次门铃,还是没有反应。这就奇怪了,刘西林想,会不会她不知道是他回来了,以为是陌生人,故意不开门的?于是,他边按门铃边叫:“赵颖,开门;赵颖,开门——”
这时,他听到了里面的响动。
他听到有人慌慌张张地在屋里走动。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过了一会,门开了。
赵颖虽然穿好了衣服,可是头发还是乱的,脸色绯红。她慌乱地说:“你,你回来怎么不打一声招呼?”
刘西林冷笑了一声,说:“我放个屁也要向你汇报吗?请问,屋里还有别人吗?”
赵颖说:“我们一个办公室的小钟和我在一起研究一篇稿子。”
刘西林怒斥道:“搞到家里来了呀,好哇,好!”
他知道,小钟比她小好几岁,现在一定在里面吓得发抖了。刘西林走进去,看到小钟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瑟瑟发抖,脸色苍白。刘西林咬着牙,掏出了枪,走到小钟面前,用枪顶着小钟的脑门说:“你信不信,我一枪打死你?”小钟吓得魂飞魄散,讷讷地说:“是,是颖姐叫,叫我来,来的——”刘西林说:“还颖姐呢,她叫你吃屎你也要去吃吗?”小钟再说不出话来了,牙关打颤。
赵颖也吓坏了。
她知道老实人要使起性子来,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而丈夫就是这样的老实人。赵颖说:“西林,西林,我错了,你,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吧,求求你了——”说着,她两腿一瘫,跪了下来。
刘西林冷笑了一声,收起了枪:“赵颖,你跪着干什么?你好歹也是个局长的女儿,好歹也见过点世面,跪什么?要敢作敢当。站起来吧,以后别再朝人跪下了,那样不光丢你自己的脸,还丢你爹的脸!”
赵颖的泪水流淌下来。
刘西林基本上没有见她在自己面前流过泪。
他叹了口气:“我们到此为止吧!……你们继续搞。”
说完,他就离开了这个称为家的地方。
离开家门的一刹那间,他突然觉得自己解脱了。
他摸了摸腰间的枪,想,是不是可以做点什么事情了。
9
闷热。
李飞跃独自来到了郑文浩家门口。理发店里,游缺佬在给一个老头理发,目光却不时往郑文浩家门口瞟。老头在镜子里发现了他的神情,说:“缺佬,你看什么呀?不要把我脸刮破了。”游缺佬轻描淡写地说:“放心吧,我闭着眼睛刮也不会把你脸刮破。”老头说:“你又喝高了。你在看什么呢?”游缺佬说:“李飞跃在郑文浩家门口,不晓得在做什么。”老头说:“还不是想让他搬家,拆房子,还能做什么。”
郑文浩在家里磨杀猪刀。
李飞跃在门外说:“文浩,我们好好谈谈,怎么样?”
郑文浩边磨刀边说:“有什么好谈的?有种你就来拆。”
李飞跃说:“都乡里乡亲的,有什么话好说。你看我就一个人来找你,都没有带任何人来,我是有诚意的。”
郑文浩说:“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你要有诚意,母猪都会上树。”
就在这时,郑敏佳站在门上方的阁楼上,掏出小鸡鸡,往李飞跃头上撒了泡尿。
大晴天的,下起雨来了?李飞跃一抬头,郑敏佳剩余的尿液撒在了他的脸上。李飞跃慌乱地用手抹了把脸,气急败坏地骂道:“没教养的小王八蛋!”
郑文浩提着杀猪刀打开了门,怒目而视:“你骂谁?”
李飞跃说:“管好你的儿子吧,小心被人扔到山上喂豺狗。”
郑敏佳说:“让你拆我们家的房子。”
李飞跃悻悻而去,嘴巴里说着不干不净的话。
郑文浩朝他的背影说:“老子就是不搬,你给再多钱也不搬!”
李飞跃头也不回地说:“我们拆定了,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郑文浩说:“那你们就来拆吧,我不是游武强,也不是王秃子!”
李飞跃还没有走到镇政府门口,手机就响了。是张洪飞打来的电话。张洪飞说:“李镇长,不好了,不好了。”李飞跃说:“怎么了?快说。”张洪飞说:“出问题了,出问题了……”李飞跃说:“你别睡了,赶快到我办公室里来,快!”李飞跃合上手机,呆呆地站在那里,觉得天旋地转。好不容易缓过神来,担心的事情又发生了,这可如何是好?
他没有到办公室里去,而是站在镇政府门口等张洪飞。
张洪飞从县城回来后,就在家睡觉,恢复一下元气,没想到李效能打电话来说出事了。他只好向李飞跃报告,现在又急匆匆地骑着摩托车赶过来。在满面肃杀的李飞跃面前停住了车,张洪飞说:“李镇长,怎么办?”
李飞跃说:“你到底是怎么搞的?这么大的事情,也不做得严密点?”
张洪飞说:“我们做得很严密的呀,不可能被人发现的,怎么可能会不见了呢?”
李飞跃说:“是不是叶湛和那个小子发现了,然后做了什么手脚?”
张洪飞说:“这不可能的呀。”
李飞跃说:“这样吧,你再派几个人过去,配合李效能,先控制住叶湛和那小子,你带着其他保安队的人,配合拆迁队,拆掉郑文浩的房子。不能再拖了,越拖下去,问题越多!”
张洪飞说:“好吧。”
10
他们累了,找了块树荫下的青草地,坐了下来。大半天过去了,他们嗓子都喊哑了,一无所获。叶湛把背包放在自己的面前,从里面拿出一瓶矿泉水,递给宋淼。宋淼接过矿泉水,拧开盖子,喝了口水。叶湛又递过来一块面包,宋淼说:“你吃吧,我不饿。”叶湛说:“我可饿了。”她边啃着面包,边往森林深处眺望,期盼游武强的突然出现。斑驳的阳光从树顶漏落,宛若一面面小镜子在晃来晃去。叶湛不像刚刚进入森林时那么兴奋了,神情有些疲惫,汗水把头发粘在额头上,脸色有些苍白。宋淼也觉得很累,腿肚子又胀又酸。他们不知道这森林有多大,也不知道走了多远。
宋淼说:“我们还是回去吧。”
叶湛说:“你想放弃?”
宋淼说:“我怕晚了没有班车回去了。”
叶湛说:“你看看现在几点了,早没有班车路过黑森林了。”
宋淼看了看表,都下午四点多了。出来时,他们在车站问过,下午三点半有辆班车路过黑森林到唐镇。宋淼有点急了:“那,那怎么办?”
虽说有点疲惫,叶湛还是充满了希望。“宋淼,要有信心,只要游武强在这片森林里,我们一定能够找到他的。”
宋淼说:“那,那晚上怎么过。”
叶湛说:“露宿呀,这有什么?现在是夏天,晚上又不冷的,你想想,躺在森林的落叶上睡觉,还可以看到天上的星星,多么浪漫的事情。”
宋淼自然地想到了蛇。
如果睡觉时,有蛇爬过来缠住自己,该怎么办?他没有说出这个想法,只是觉得叶湛好像不是唐镇土生土长的女孩子,反而有点像那些喜欢背着包到处探秘的城市女孩。说实在话,宋淼不喜欢这样的生活,他还是喜欢没有任何风险的安稳生活,如果不是祖母的遗产,他连唐镇都不会来,怎么会选择在黑森林里过夜?
宋淼叹了口气。
叶湛说:“你是男人呀,叹什么气?不要那么没出息,好不好?”
宋淼说:“好吧,你想怎么样都可以,我陪你。”
叶湛咯咯笑起来,说:“这才像个男子汉。你晓得我爹昨晚在你走后怎么说你吗?”
宋淼摇了摇头,说:“说我什么?”
叶湛说:“我说了你可别生气。”
宋淼说:“我不会生气的,你说吧。”
叶湛说:“我爹说,他从来没有见过男人的脸像你这样白的,而且说话那么小声。还说,我要像你一样,他就会更喜欢我了,因为他老说我从小就像个男孩子。宋淼,你看我像男孩吗?”
宋淼被她说得脸红了,说:“还好吧。”
叶湛说:“时候不早了,我们继续找吧。等天快黑了,我们再找个地方宿营。”
宋淼说:“好吧。”
他们往森林深处走去。叶湛又开始喊游武强的名字。宋淼没有喊。叶湛喊完几嗓子后,问他为什么不喊。宋淼说他现在听到游武强这三个字,心里就怪怪的,十分不舒服,能不能换种方式吸引游武强。叶湛说:“能有什么好办法呢。”宋淼说:“你不是会唱很多山歌吗,就唱山歌好了。”
叶湛想了想说:“好吧。”
接着,她就唱起了山歌:
穷人好比滚油煎,
病倒难寻刮痧钱。
锅头水滚冇见米,
盘中粗菜无油盐。
担担生意系可怜,
肩头担烂骨担绵。
担得重来担不起,
担得轻来又无钱——
叶湛的歌声哀绵而又凄凉,宋淼听得浑身发冷。他说:“叶湛,你能不能唱些欢快的歌?这山歌太凄惨了,听了不舒服。”叶湛笑了笑,说:“好吧,我给你唱些情歌吧。不过,不是很欢快,但比刚才唱的苦情歌要好些。”
宋淼说:“好吧,只要不是太悲就好。”
叶湛又唱了起来:
天上飘来一团云,
又像落雨又像晴。
十七十八有情妹,
又想恋郎又怕人——
歌声清亮婉转,在森林里飘荡。
突然,叶湛看到了一条小青蛇,在草丛中游过来。她停止了歌唱,目光被小青蛇吸引。宋淼也看到了那条小青蛇。他却没有害怕,反而聚精会神地凝视着它,眼睛里出现了迷离的色泽。他们都没有说话,惊讶地看着小青蛇,小青蛇游到他们跟前后,掉转头,竟然像只鸟一样飞了起来。他们像是被催眠了,默默地跟在小青蛇的后面。小青蛇把他们带到了森林僻静的一角。
小青蛇飞进树林里,不见了踪影。
宋淼和叶湛仿佛从梦中醒来,相互望着对方,用眼神询问对方。“这是怎么回事?”他们都没有说话,因为他们看到了这样的情景:林中空地上,有个挖好的坑,坑旁边有堆黄土,黄土十分新鲜,应该是从坑里挖上来的土。那堆黄土上坐着一个黑衣老妇,老妇深陷的眼窝是两个黑洞。老妇在吹笛,笛声凄婉悠扬,让人神伤。
宋淼心里“咯噔”一声,这不就是那个瞎眼老太婆吗?她怎么在这个地方?
叶湛也看清了,她就是那个从五公岭消失的瞎眼老太婆。
他们站在那里,不敢吭气,也不敢靠近。
笛声停止了,瞎眼老太婆收起笛子,冷冷地对他们说:“你们来了。”
宋淼心惊胆战。
叶湛壮着胆子说:“你到底是谁?”
瞎眼老太婆说:“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来了——”
她的声音冰冷,宋淼毛骨悚然,他感觉到大难临头,十分后悔和叶湛来到了黑森林。
11
李效能和另外三个保安坐在黑森林入口处的古松下抽烟。他们的摩托车停在山间公路的旁边,公路上很长时间也没有车辆通过。眼看太阳快落山了,他们也没有看见叶湛他们走出黑森林。李效能吩咐那三个保安进森林里找过叶湛和宋淼,他们进去找了好长时间也没有找到,其实他们根本就没敢走到森林深处去,而是找了个地方消磨掉时间,就出来了。李效能给张洪飞打电话,说找不到人。张洪飞凶巴巴地说,找不到人别回唐镇,死在黑森林里好了。李效能哭丧着脸,只好和那三个保安守在这里,等待叶湛和宋淼的出现。
12
刘西林独自在县城里找了家小饭馆,美美地吃了只白斩鸡,还喝了两斤米酒,然后找了家洗脚店,按摩了一个钟头的足底,才开着车回唐镇。在回唐镇的路上,手机不停地响着,他就是不接。
他谁的电话都不想接。
车开到半道时,觉得尿急。把车停在路边,撒尿。撒完尿,看到叶流传的车开过来。叶流传把车停下,从车窗探出头说:“刘所长,车坏了吗?”刘西林笑了笑:“你走吧,没事。”叶流传就把车开走了。刘西林回到车里,拿起手机,看了看。有二十多个未接电话。打电话的人有谢副局长、赵颖、岳父、李飞跃等等。谢副局长和李飞跃找他,也许是拆郑文浩房子之事;赵颖和岳父找他,事情不言而喻。他谁都不想搭理,心里想的是如何找到游武强。找到游武强,刘西林要向对待亲爹一样照顾他,直到他终老。
可是,他不知道到哪里去找游武强。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时,手机铃声又响了起来。
他看了看,是马建打来的。
刘西林还是不想接,把手机扔在一边,任凭它不停地响着。
太阳已经西斜了,他开动了车。车子沿着弯弯曲曲的山间公路,往唐镇方向驶去。刘西林心里估摸,到达唐镇,天也擦黑了。手机还是不停地响,他可以想象得到打电话给他的各色人的表情,谢副局长一定十分震怒,李飞跃脸上挂着冷笑,赵颖的脸是毫无血色的猪肚,岳父焦虑和装腔作势,马建焦急万分……刘西林觉得这些都没有什么意义了。
他的心里会突然疼痛一下。
那是因为女儿刘小陶。
可是,和游武强比,刘小陶也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她还在蜜罐里生活,就是没有他,她也可以快乐成长;至于父女之情,永远也不会改变。风烛残年的游武强,是个没有未来的人了,刘西林如果不承担起抚养的责任,他这一生都难以安宁,会背负着沉重的心理负担,不能自拔。
挡风玻璃上,总是出现游武强沧桑的老脸。
刘西林心如刀割。现在,大部分的唐镇人,都认为他是个白眼狼,背地里指着他的脊梁骨骂。而游武强从来没有责备过他,有人在背后骂他,游武强听到后,还训斥骂他的人。他知道,在游武强心里,他还是那个孤儿。
就是这条山道,几年前还是坑坑洼洼的沙土路。刘西林考上县一中后,每个月的月初,游武强都挑着镇上人们凑出的粮食和生活费,徒步从唐镇走到县城,把东西交到刘西林手中,然后又徒步走回唐镇。几年下来,游武强的草鞋都磨破了几十双。这几十里的沙土路,留下了多少催人泪下的记忆……想到这里,刘西林眼睛湿了。
游武强就是他的父亲哪!
比亲生父亲还亲的父亲!
可他竟然无以回报,还看着他的房子被拆,狗屁都不敢放一个,他的良心真的是被狗吃了。他连狗都不如,大黄还知道替游武强看家,而他为游武强做了些什么?他又为唐镇百姓做了些什么?
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了,不能!
刘西林打开车上的收音机,传来一首悲伤而又苍凉的歌:
我赤身裸体,
站在夜里,
黑暗是我的衣裳。
地狱伸过来的手,
有一丝温暖。
我只能在黑夜和你交谈,
不要谈生死,
不要谈过去,
也不要谈未来。
只谈谈现在,
现在的黑暗对我们的伤害有多深,
还有你的心是否和我一样冰冷,
是否需要拯救灵魂……
13
瞎眼老太婆朝他们招了招手:“你们过来吧。”
森林里传来几声死鬼鸟的叫声,宋淼浑身冒出了鸡皮疙瘩。叶湛缓缓地走过去。宋淼也移动了脚步。瞎眼老太婆有种神奇的威慑力,他们不敢不听她的话,瞎眼老太婆仿佛是黑森林的女王,主宰着这片领地。
他们走到瞎眼老太婆的跟前。
瞎眼老太婆说:“你们是来找武强的吧?”
她说这话时,声音柔软起来,武强这两个字充满了深情。
叶湛说:“是的。”
宋淼也点了点头。
瞎眼老太婆笑了笑,说:“我虽然眼瞎,可是我还能够闻出味道。我从这个后生身上闻到了一个故人的味道。几十年了,都没有闻到这种味道了。那天在唐镇,我就闻出了这种味道。我以为故人还活着,想想,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故人几十年前就死了。我又想哪,怎么会有故人的味道呢?故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是腥臭味,可我闻到的是被腥臭味掩盖的故人的味道,所以我料到,这个后生一定和故人有什么关系。”
叶湛说:“老婆婆,你说的故人叫什么名字?”
这也是宋淼想要问的问题,他不敢开口,叶湛抢先问了。
瞎眼老太婆叹了口气说:“唉,要不是他,我师傅也不会那么早死,这都是命。故人原来是唐镇的画师,他叫宋柯。”
叶湛说:“对,对,宋柯就是宋淼的爷爷。”
宋淼没想到这个瞎眼老太婆竟然认识祖父,又惊又喜。她一定知道很多关于祖父的事情,说不定还知道祖父的尸骨埋在何处。他心里的恐惧感减弱了许多,轻声说:“老婆婆,你知道我爷爷埋在哪里吗?”
瞎眼老太婆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站起来,说:“你们跟我走吧。”
他们跟在了她身后。
宋淼以为她带他们去看祖父的坟墓,瞎眼老太婆却把他们带到了一个隐秘的山洞里。山洞里燃着一堆篝火,篝火上面有个架子,架子上面吊着一口铁锅,铁锅上的水在翻滚,冒着热气。山洞里漂浮着一股古怪的气味。那一块大石头上,放着被白麻布包裹的长条东西,看上去是包裹着一个人。尽管是夏天,尽管燃着一堆篝火,山洞里还是十分阴冷,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瞎眼老太婆把他们领到那块大石头前,说:“你们不是要找游武强吗?”
叶湛说:“是的,我们的确要找武强伯伯。”
瞎眼老太婆指了指那白麻布包裹的东西,说:“喏,他就躺在那里,你们有什么话,就和他说吧。”
叶湛倒抽了一口凉气,往后退了一步。“啊——”
宋淼浑身瑟瑟发抖。
瞎眼老太婆突然凄惨地笑起来。
笑得他们毛骨悚然。
瞎眼老太婆走到游武强用白麻布包裹的尸体跟前,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抚摸着游武强的头说:“武强,你活着时,不要我,死了,就可以永远和我在一起了。你说得没错,我是个贱货,像我师傅那样,为了宋柯那个臭男人,性命都可以不顾。我以为会死在你前面,因为你的命硬。我常想啊,如果我比你先死,你会来埋葬我。可我这一生就空等了,你死了不会和我埋在一起的。我多么羡慕师傅呀,她可以和喜欢的人安葬在一起。现在好了,你比我先死,我就可以让你和我葬在一个坟墓里,再也不会分开了。”
叶湛和宋淼愣愣地站在那里,听着瞎眼老太婆的话,不知所措。
瞎眼老太太转过身,朝他们笑笑:“你们坐吧,我给你们讲我和武强的事情,如果你们想听的话。我晓得,这位后生也很想听我讲他爷爷和我师傅的故事。没有问题,我都讲给你们听。”
叶湛和宋淼坐在火堆旁的石头上,默默地注视着这个神秘的瞎眼老太婆。
瞎眼老太婆也坐在一块石头上,说:“你们也很想晓得我的名字吧?到了这个时候,告诉你们也没有关系了,我叫上官玉珠……”
……穿一身白衣白裤的上官玉珠在五公岭挖开了宋柯的坟,打开了棺材,把装着凌初八骨灰的黑色陶罐放进棺材里。上官玉珠流着泪,重新埋上了土,筑起了坟墓。她跪在了坟前。她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好像有个人用拳头猛擂她的胸部,她将要窒息。在这个黑夜里,上官玉珠的心疼痛极了。
凌初八曾经对她说:“玉珠,你要好好活着,我知道自己罪孽深重,迟早会死于非命,我死后,你不要为我报仇,离开这个地方,把祖师爷留下来的蛊术传下去。你记住师傅的话,千万不要和别人斗气斗狠,不要去害无辜的人,也不要对男人动情。我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我收不住手了,谁让我喜欢上他了呢,他是那么的让人怜爱,无依无靠……”
她突然忘记了一切,包括凌初八的嘱咐。因为她听到了遥远的山地里传来的呼喊声,呼喊声是那么的微弱而凄惨。那是破空而来的呼救声,是从游武强嘴巴里发出的。上官玉珠的眼前突然浮现出这样的情景:游武强被吊在一棵树上,剥得精光,一个模糊的人,手里拿着游武强那把生锈的刺刀,一刀一刀地往游武强赤裸的身体上捅着,血从那肉洞洞里流出来,还带着泡沫。每捅一下,游武强就发出一声绝望的呼喊……上官玉珠的心刀割一般难过,眼睛里喷射出两道血红的光芒。她呼号了一声,朝山那边狂奔而去……上官玉珠觉得自己在飞,像鸟一样飞,在暗夜里飞。
她狂奔了整整一个晚上,终于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到达了红峰嶂的森林里。上官玉珠闻到了血腥味。她的心狂蹦乱跳。她警惕地靠近目标,透过树木的缝隙,发现游武强浑身赤裸,血肉模糊,被五花大绑地捆在一棵树上。上官玉珠心痛极了,看他面前没有人,四周也没有人,才摸索着走了过去。游武强身上几处刀伤,血已经凝固,上官玉珠想,他该不会死了吧。她把手指放在他的鼻子底下,发现还有游丝般的鼻息,心中顿时一阵狂喜。她企图解开紧紧绑在他身上的麻绳,可是,打的都是死结,她没有办法解开。她在不远处的草丛里找到了那把生锈的刺刀,她知道这是游武强随身带的东西。上官玉珠割断了捆住游武强的麻绳,背起他,带着那把刺刀,匆匆离开了红峰嶂森林。
游武强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山洞里的石头上,身上盖着破旧的棉被。看到上官玉珠坐在身边,深情地凝视着自己,他沙哑着嗓子说:“我,我怎么会在这里?”说着,要起来。他十分虚弱,根本就无法起来。上官玉珠说:“你昏迷了三天三夜,终于醒过来了,好好躺着,不要乱动。”
游武强想起来了,自己去找害死叔叔游长水的土匪陈烂头报仇,却被陈烂头和那些麻风病人抓住,绑在了森林里的树上。他还记得陈烂头捅了自己几刀后,说:“我不杀你,让森林里的豺狼虎豹把你吃了吧。看你是条汉子,过几日我再过来把你的骨头埋了。你死了,要是还不服气,你变成鬼也可以来找我,我就住在红峰嶂的麻风村里,等着你的鬼魂来报仇。”昏迷过去后的事情就不知道了。
游武强说:“贱货,你救我干什么?!你就是救了我,我也不会和你好的!”
上官玉珠说:“你对我好不好,我不在乎,真的不在乎,只要我对你好就可以了。”
游武强说:“你还是下蛊让我死吧,我不要你对我好,你这样歹毒的蛊妇对我好是对我的侮辱。”
上官玉珠叹了口气,说:“我不会让你死,也不会让别人杀你。你好好养伤吧,养好伤,你想到哪里就到哪里,我不会强留你。好了,不和你说了。我要去弄点补身体的东西给你吃,否则你就只能永远躺在这里了,仇也不要想报了。”
游武强闭上了眼睛,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经过上官玉珠两个多月的悉心照料,游武强从死亡线中挣扎着活了过来。在这两个多月里,游武强看到了她温存善良的另一面,对她的芥蒂也消除了许多。上官玉珠觉得只要自己赤诚对待他,是块冰也可以融化。可是,无论如何,游武强还是无法在感情上接纳她。上官玉珠真想在他身上下种让他情迷意乱的蛊,这样他就会对自己百依百顺,而且永远都不会离开他。思来想去,她还是没有这样做,因为这样对他身体伤害太大,而且也不是她的本意,没有多大意义。
游武强伤好后,并没有马上离开。
他每天很早起来,在离山洞不远的林中空地里练拳。他要让自己身体确实强壮之后,再去找陈烂头报仇。
有些夜晚,他也会突然失踪,第二天晌午才回来。
有个晚上,游武强走后,上官玉珠就跟在他的后面。
游武强摸黑走了好远的山路,来到五公岭的一座无碑的坟前,坐在地上,沉默。良久之后,他才站起来,沙哑着嗓子说:“文绣,你放心,我还回来看你的。”说完,就朝西面狂奔而去。上官玉珠听说过游武强和沈文绣的故事。游武强走后,她站在沈文绣的坟前,想想自己还不如一个死去的女人,心里无比的悲伤和苍凉。
上官玉珠还是希望有一天,他真心实意地喜欢自己,然后嫁给他。某个夜里,上官玉珠梦见游武强来娶她,她披红挂彩,坐着花轿,来到堂皇的张灯结彩的厅堂里,和游武强拜堂成亲……她醒过来还是黑夜,山洞里的篝火已经燃尽,听着另外一边游武强的呼噜声,她流下了眼泪,伤心地抽泣起来。
游武强的呼噜声停了下来,上官玉珠还在抽泣。
游武强蹑手蹑脚地来到她的跟前,无声无息地站立着。
过了一会,游武强说:“上官玉珠,你哭什么?”
上官玉珠惊坐起来,说:“没什么,没什么。”
游武强说:“可是你在哭——”
上官玉珠说:“我哭干你什么事?”
游武强武断地说:“当然关我的事,你把我吵醒了,我睡得好好的,你凭什么把我吵醒?”
上官玉珠叹了口气,说:“那对不住了。”
游武强说:“继续哭吧,反正已经把我吵醒了,没有关系了。”
上官玉珠突然跳起来,扑在他身上,双手死死地抠住他的脖子,喃喃地说:“武强,武强——”
游武强喘着气说:“快放开,我快被你勒死了。”
上官玉珠哀求道:“武强,你就要了我吧,武强——”
游武强使劲掰开她的手说:“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上官玉珠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她哀怨地说:“武强,我晓得你心里有人,可她死了呀,你总不能守着一个死人过一辈子吧?我们都还年轻,我可以伺候你,可以给你生儿育女,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做,你就要了我吧,武强——”
游武强冷冷地说:“文绣她没死,没死——”
上官玉珠提高了声音说:“她死了,死了——”
“啪”的一声,游武强在她脸上了一耳光。游武强咬着牙说:“上官玉珠,我警告你,以后再提文绣,我杀了你!因为你不配提她。你是个什么东西?你是个贱货,是个无恶不作的蛊女!你不要以为救了我,我就会感恩你,就会要你,你想错了。你随时可以把我的命拿走,我不需要你的恩赐。”
上官玉珠沉默了。
游武强就是如此对她,她还是不改初衷,还是对他一往情深。有时,她会想,是不是他给自己下了情蛊,让自己爱上他,然后千方百计地折磨自己。无论如何,她都认了,她在等待,等待冰河开化的那一天。
游武强终于要走了,仿佛他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报仇。走的那天早上,上官玉珠给他做了早饭,他没有吃。不知道为什么不吃。游武强只是和她说了一句话:“千万不要出去害人,明白吗?”她点了点头,就目送他消失在森林深处。回到山洞里,她独自流泪。想到当时游武强被绑在树上的情景,上官玉珠心惊肉跳,十分担心游武强的安危。一整天,上官玉珠魂不守舍,到了晚上,实在忍受不住对游武强的担心,连夜离开了黑森林,朝红峰嶂方向奔去。
上官玉珠在红峰嶂山地找了几天,都没有发现游武强的踪迹。
很意外的,她在森林里行走时,看到了一对夫妻模样的人在采雷公藤,她看到那男人挎着盒子枪,就想到了陈烂头。于是,她躲在草丛里,观察他们。如果他是陈烂头,那么游武强就一定会来找他,她也就可以找到游武强了。也许,游武强和她一样,正埋伏在某个隐蔽之处,寻找下手机会呢。
上官玉珠听他们说话证实了自己的判断。
男的说:“春香,看来这雷公藤真的对治麻风病有效果呀。”
春香说:“是呀,烂头,我想我们和孩子也应该喝点汤药,可以预防染上病。”
陈烂头说:“应该没有必要吧,我们和他们在一个地方住了那么长时间,也没有染上嘛。”
春香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陈烂头说:“好吧,就听老婆大人的。”
春香说:“烂头,反正这里的麻风病人知道雷公藤的作用了,我们还是离开这里吧,我不安心。”
陈烂头说:“你是怕游武强回来报复?”
春香说:“这是一方面。另外一方面,听说大军很快就要开始剿匪了,我们还是躲到别的地方,隐名埋姓,好好过日子吧。我晓得你心肠好,放不下这些麻风病人。现在他们的病都在好转,也可以料理自己的生活了,我们也该走了,走得远远的。”
陈烂头不说话了。
一连好几天,都没有动静,游武强没有来,大军也没有来,陈烂头也没有走。上官玉珠想,游武强是不是不想报仇,回唐镇去生活了?她决定去唐镇看看。白天,她是不敢进入唐镇的,因为唐镇人对红眼睛的陌生女人特别警惕,要是被他们知道自己是蛊女后,会把她烧死的。她在深夜潜入了唐镇。唐镇一片寂静,每家每户都家门紧闭,到哪里去找游武强。她在尿屎巷等待,等了很久才发现一个妇人到尿屎巷的茅厕里屙屎。她逮住了那妇人,问了游武强的情况;妇人告诉她,游武强根本就没在唐镇。上官玉珠这才匆匆离开了唐镇,回到了黑森林的隐秘山洞里。
那些日子,她一直提心吊胆,担心游武强的安危。
她经常站在洞口,向森林里眺望,希望听到脚步声传来,希望那个让她牵肠挂肚的男人出现在自己眼前,哪怕他天天臭骂她,毒打她,她也甘愿。她会想起师傅凌初八的教诲,企图遗忘游武强,可是,她做不到。情是何物,她搞不清楚;但她相信,情是比蛊毒还厉害千万倍的东西,它看不见摸不着,却让人断肠。
上官玉珠成天寝食难安。
很快,她就瘦成了皮包骨。
最后连步子也迈不动了,躺在山洞里的石板上奄奄一息。
就在她觉得自己将要一命归西的时候,她听到了脚步声。上官玉珠以为自己是在梦中,脚步声从洞口传过来,一直逼近,到她跟前就中止了。上官玉珠不敢睁开眼睛,她害怕睁开眼睛什么也看不到,又是梦幻一场。问题是,她的确感觉到了游武强的存在,他身上的气味,那种男人特有的汗臭刺激着她敏感的嗅觉。当她真切地听到沙哑的声音响起,眼泪就情不自禁地涌出了眼眶。游武强说:“玉珠,玉珠——”
不知哪来的力量,上官玉珠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喘着粗气说:“武强,武强,你,你终于来看我了——”
游武强说:“我不是来看你的,我是因为报仇了,开心,找不到人报喜讯,就想到了你。我要告诉你,我亲手把陈烂头杀了。”
上官玉珠站起来,说:“无论怎么样,你来了,我就欢喜。”
说完,她眼睛一黑,一头栽倒在地上。
游武强抱起她,把她放回石板上,给她盖好了被子。游武强给她弄了点水,喂进她嘴里,过了会,她就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醒转过来。游武强说:“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上官玉珠说:“想你想的。”游武强说:“你是疯了吧,我有什么好想的?”上官玉珠说:“你不会理解的。”游武强说:“我是理解不了。”上官玉珠说:“那你就不要理解了。”说完,她挣扎着要给游武强弄饭,担心游武强饿了。游武强按住了她,说:“让我给你做顿饭吧,算是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那顿饭,上官玉珠吃得很香,她很久没有好好吃顿饭了。如果游武强不来,她也许就饿死了,某种意义上,游武强也救了她一条命。游武强看她狼吞虎咽的样子,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这让上官玉珠温暖。上官玉珠以为游武强回心转意了,内心充满了渴望。岂料,在她吃完饭后,游武强说,他要走了,再也不会回来看她了。还告诉她,现在解放了,要她小心,千万别被人捉住了,像她这样邪恶的蛊女,抓住会被枪毙的。上官玉珠说:“我发过誓,再不害人了。”是的,她现在只是把蛊毒放在树上,放一次,她就可以活一年,黑森林中,有些枯掉的树,就是因为她放了蛊毒而死的。游武强说:“我就是担心你走到外面去,被人追杀,然后产生报复心理害人。”上官玉珠无语了。
她留不住游武强。
游武强往黑森林外面走去,她一直跟在后面。游武强每次回头说:“你赶快回去吧。”她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里闪动着迷离的红光。当游武强快走出黑森林时,他又一次回过头,说:“玉珠,回去吧,记住我的话,好自为之。”上官玉珠还是不说话,站在那里,眼睁睁地望着他。游武强叹了口气,决绝地转过身去,迈开了大步。
他听到上官玉珠在身后的喊叫:“游武强——”
游武强回过头。
上官玉珠手中多出了一根拇指粗细的树枝。只见她把树枝折断,然后把尖锐的那端对准了自己的眼睛,说:“游武强,你放心,我哪里也不会去的,就在黑森林里等你——”说着,她把树枝用力地插进了自己的眼睛。上官玉珠浑身颤栗,她使劲地拔出了树枝,插进了另外一只眼睛,又使劲地把树枝从眼睛里拔出来。她木然地站在那里,双眼的鲜血奔涌而出,流成了两道血河……
叶湛和宋淼禁不住惊叫起来。
上官玉珠说:“他留下来了,陪护了我一段时间后,他还是离开了黑森林。就是我眼睛瞎了,也没有挽留住他的心。不过,从那以后,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到我这里来一次,不是来看我,而是怕我饿死,给我送来吃的东西。其实,我就是眼睛瞎了,也有本事养活自己,森林里那么多野物,怎么能饿死我?我就是不说,只要他来,我就满足了。这样,我们过了几十年,唉,也不容易呀。”
叶湛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宋淼也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想,现在这个世界还有如此痴情的女人吗?
如果有,他怎么碰不到呢。
上官玉珠又说:“这么多年来,武强虽然从来没有碰过我的身体,我们也没有结婚,但是我心里早就把他当成自己的丈夫了。他有什么事情,我都可以感觉到,我们的心早已经连在一起。有一次,他在家里劈柴,不小心劈伤了手,我能够感觉到他受伤流血,后来他来给我送粮食,证实了我的感觉是对的。每次他来,我都可以感觉到,我的心都会活蹦乱跳,直到看到他的人,才会平静下来。那天晚上,我感觉到他要来,就一直在等着他。可是,等着等着,我的心突然疼痛极了,他浑身是血出现在我面前,朝我喊:‘玉珠,救我——’我明白,他出事了。我冲出了山洞,朝森林的另一头狂奔过去。等我赶到,已经太迟了,他已经死了,被人埋起来了。我用双手刨开了埋他的泥土,把他的尸体带回了山洞。我把他的身体擦得干干净净,然后用白麻布裹起来……”
14
傍晚时分,游缺佬来到了郑文浩家门口。他敲了敲门。郑文浩在里面粗声粗气地问:“谁?”游缺佬说:“是我。”郑文浩开了门,游缺佬走了进去。郑文浩说:“坐,坐。”游缺佬找了凳子坐下来,看到钟华华在洗衣服,就说:“你们家还没有做晚饭吧?”钟华华说:“马上,洗完衣服就去。你今天怎么那么早就把店门关了?往常都要晚上九十点钟才关门。”郑文浩也说:“是呀,怎么那么早关门?我还想去理个发呢。”
游缺佬笑笑,“今天关门是早了点,可是有原因的。”
郑文浩也笑了笑,说:“什么原因,说来听听?”
游缺佬说:“今天是我五十岁的生日,要不是我儿子打电话来提醒我,我都记不起了。多年来,我也没有过生日的习惯,可是儿子一定要我找几个合得来的人吃顿生日饭,钱由他出,就算是他的一片孝心。”
郑文浩说:“还是你儿子懂事呀,你看我们家那小子,也不好好读书,成天不知道躲在楼上干什么,还老管我要钱,我卖猪肉赚几块钱容易吗?”
游缺佬说:“我儿子小时候也那样,皮得不得了,长大懂事就好了。”
郑文浩说:“敏佳也十来岁了,早该懂事了,我那个年龄,都一个人上山打柴和我爹学杀猪了。”
游缺佬说:“不能比,不能比。那是什么年代?现在是什么年代?电视上不是老讲,要与时俱进嘛。”
说到电视,郑文浩就来气:“干他老姆!镇上停了我们那么长时间的电,电视机都生锈了。这些打靶鬼,恶呀!”
游缺佬说:“莫生气,莫生气,没事到我家去看,就几步路嘛。”
钟华华说:“缺佬,你今天不是五十大寿嘛,我看就在我们家过好了,我去给你们弄几个菜,喝点酒吧。”
游缺佬笑了笑说:“不用麻烦你们了,我都准备好了。我来的目的,就是请你们一家和我一起过生日,我让刘洪伟准备了一桌。你们也晓得,我在唐镇没有几个真正合得来的,也就你们家和王秃子还有游武强。游武强不知死到哪里去了,王秃子在医院照顾吴四娣,也就你们能够陪我过这个五十岁的生日了。我特地上门来请你们全家,不晓得你们能不能赏脸。”
郑文浩笑着说:“哪里话,你游缺佬过生日,我们一定要去的!”
游缺佬说:“华华,洗完了吗,洗完我们就走吧,估计刘洪伟那边也准备好了。”
钟华华说:“马上,马上。”
游缺佬说:“敏佳呢?”
郑文浩说:“在楼上。”
游缺佬说:“叫他下来吧。”
郑文浩大声喊叫:“敏佳,快给老子滚下来——”郑敏佳说:“干什么呀?”郑文浩说:“吃饭去。”郑敏佳说:“到哪里吃饭?”郑文浩说:“刘家小食店。”郑敏佳说:“我不去。”郑文浩说:“为什么不去?你缺佬伯伯过生日呢。”郑敏佳说:“我要守住我们家的房子。”游缺佬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敏佳,快下来吧,今天不可能来拆房子的,你看一点动静都没有,我们吃饭的地方不远,如果有动静了可以听到的。”郑文浩有点生气:“敏佳,我告诉你,你再不给老子下来,我就揍死你!”郑敏佳说:“你打死我也不下来。”郑文浩冲上了楼,看见郑敏佳坐在那里,看着不远处停放在废墟上的推土机,那推土机自从拆迁开始就一直停放在那里。郑文浩一把把他提起来,拖下了楼。
这时,钟华华也洗完衣服了。
郑敏佳无奈,只好跟大人们去了刘家小食店。
他们就在平常镇干部喝酒的楼上那个包间里吃饭。刘洪伟夫妇准备了一桌子菜,鸡鸭鱼肉全齐了,还炖了一盆甲鱼汤。吴文丽把甲鱼汤端上来时,笑着说:“你们真有口福哟,这甲鱼三斤多重,是从唐溪里摸上来的野生甲鱼,肉美汤鲜。”
吴文丽还给他们开了瓶五粮液。
看着好酒好菜,郑文浩倒吸了口凉气说:“哇,这些酒菜,要花多少钱哪?缺佬,你给人剃一年的头,也换不来这顿饭的饭钱哪,你也太破费了嘛。”
游缺佬笑笑说:“没事,没事,儿子说了,钱由他掏。”
钟华华说:“远帆还没有毕业呢,哪来的钱呀?”
游缺佬说:“他现在已经在上班了,边读大学边上班,叫什么来着——”
郑文浩说:“勤工俭学吧。”
游缺佬说:“对,对!不管什么学了,儿子给钱,我们就吃,也该享享他的福了,苦了一辈子。吃吧,吃吧!”
他们就吃喝起来,聊一些家长里短的事情。
郑敏佳闷头吃东西,根本就不搭理他们。他吃得差不多了,就下楼去了。游缺佬说:“敏佳,你干什么去呀?”郑敏佳说:“屙屎去。”游缺佬嘴角抽搐了一下,说:“屙完了赶紧回来吃呀。”郑敏佳没有回答他。郑文浩说:“你看这个没出息的狗东西,吃点东西就屙。来,缺佬,祝你生日快乐,干一杯。”游缺佬说:“喝!”他们这一来二去,喝了不少。钟华华提醒丈夫:“文浩,少喝酒,多吃菜,不要像王秃子那样,喝多了,房子被人拆了都不晓得。”郑文浩喝了酒,声音很大:“没事,今天高兴,好好陪缺佬喝几杯。我不是王秃子,他们敢来拆,我就敢用杀猪刀捅他们!”
过了约摸二十分钟,郑敏佳还没有回来,郑文浩舌头都喝大了,说话结巴:“缺……缺佬……我……我佩服你……你……靠……靠着一把……一把剃头推子……培……培养了……一……一个大……大学生……干……干——”
钟华华说:“文浩,你还是别喝了。”
郑文浩推了她一下,说:“别……别管我……老……老子很久……没……没这样痛快了。”
游缺佬说:“让他喝吧,没事,没事。”
郑敏佳没有回来,却有人冲进了小食店,跑上了楼,对郑文浩说:“你还不快回家?出事了——”
游缺佬慌了,说:“出什么事了?”
那人说:“你们去看看就知道了。”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轰”的一声响。
钟华华说:“文浩,快走,他们在拆我们的房子了。”
游缺佬喃喃地说:“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郑文浩虽然喝得有点多,但是头脑还算清醒,他说:“缺佬,对……对不住了……不……不能陪你……喝……喝了……老子要去杀人了——”
他跌跌撞撞地下了楼。
果然,李飞跃指挥拆迁队在拆郑文浩的房子了,那阵势和拆王秃子房子时一样,不同的是,张洪飞他们没有去撞门,离郑文浩家有一段距离。因为郑敏佳站在阁楼上,一手拿着一个啤酒瓶子,另外一只手拿着打火机。啤酒瓶里面塞满了什么东西,瓶口露出一根引线。郑敏佳叫道:“你们都给我滚开,不然我炸死你们——”
郑敏佳根本就没有去屙屎,而是偷偷回家了,那些人已经准备拆房了。
郑文浩疯狂地朝家门口扑过去,他要回家拿杀猪刀。
钟华华叫着儿子的名字,紧紧跟在丈夫后面。
李飞跃看到了郑文浩,他赶紧用对讲机叫道:“张洪飞,张洪飞,郑文浩过来了,他手上没有杀猪刀,赶快叫几个人把他摁住,给老子捆起来!把他老婆也摁住,要快,千万不能让他们进了家门。”
张洪飞捂着肚子,他的肠子里还是有什么东西在乱窜,他忍着肚子疼痛,指挥着十几个保安,把郑文浩团团围住。郑文浩酒劲上来了,不像王秃子睡得像死猪一样,而是变得十分狂暴。上去七八个人才把他摁倒在地,摁倒在地后,他还不停地挣扎叫骂。钟华华也被他们抓住了,反剪双手,动弹不得。
阁楼上的郑敏佳见到父母亲被制住,大声说:“放开我爹,放开我妈姆——”
没有人理会他。
他气坏了,点着了啤酒瓶口的引线,引线滋滋地冒着火花。
他把啤酒瓶子扔了下去,“轰”的一声,炸响了。围观的人群骚动起来,拆迁队的一个人的大腿被飞过来的玻璃碎片扎伤了,鲜血直流。拆迁队的人纷纷后退,推土机也在后退。那些保安把郑文浩捆绑起来,也往后面拖。钟华华大声说:“儿子,下来,儿子,下来,让他们拆吧——”她是担心儿子的安全,她不知道儿子怎么弄出了能爆炸的啤酒瓶。她哪知道,郑敏佳把和父亲要来的钱都买了二踢脚,从鞭炮里取出黑硝,拌上少量晒干的黄泥,放在啤酒瓶子里塞紧,插上引线,做成了炸瓶。
郑敏佳又拿起了一个啤酒瓶。
钟华华大喊:“儿子,儿子,你别管了呀,让他们拆吧——”
郑文浩怒吼道:“儿子,炸死他们,炸死他们——”
从小食店赶过来的游缺佬躲在一个角落里,瑟瑟发抖,他喃喃地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李飞跃赶紧让人把炸伤的拆迁队员送到卫生院去包扎。
他对派出所的马建说:“该你们出马了。你看看,他们自制炸药,公然和政府对抗,你们看着办吧。他娘的,这个刘西林跑哪里去了?他这个所长想不想干了?”
马建跑过去,朝郑敏佳说:“敏佳,快放下你手中的瓶子,赶快下来——”
郑敏佳倔强地说:“让他们离开,放了我爹和我妈姆,我就听你的,不然,我连你也一起炸!”
马建还在说着什么。
郑敏佳死活不听他的,坚持自己的态度。
李飞跃眼睛里冒着火,他想到了郑敏佳朝他头脸上撒的那泡尿,一股无名火冲上了脑门,肚子里仿佛也有什么东西在乱窜,他不像张洪飞那样疼痛,而是不断增加他的怒火,让他头脑发昏。
人们看到怒不可遏的李飞跃不顾自己的体面和斯文,跳上了推土机,把推土机司机推了下去,开着推土机,朝郑文浩家撞过去。郑敏佳又点燃了啤酒瓶口的引线,朝推土机扔了过去,啤酒瓶没有扔到推土机上,在推土机旁边爆炸了。李飞跃猛地刹住了推土机,一块玻璃碎片擦着李飞跃的头皮飞了过去。李飞跃更加愤怒了,体内的魔鬼在叫唤:“撞死这个小兔崽子——”
他正要开动推土机。
一个人冲到了推土机前面,大声喝道:“李飞跃,你给我下来!”
李飞跃定睛一看,原来是刘西林。他怒吼道:“刘西林,给老子滚开!”
刘西林掏出了枪,说:“李飞跃,下来!”
李飞跃咬了咬牙,他无法控制体内的魔鬼,开动了推土机。
刘西林想,推土机要是撞倒了房子,郑敏佳危在旦夕,他不顾一切地朝天开了一枪。枪声使现场安静下来,也让李飞跃清醒过来。李飞跃又一次刹住了推土机。刘西林赶紧跳上了推土机,对李飞跃说:“下去!”李飞跃说:“你这样做,想过后果没有?”刘西林冷静地说:“你想过后果没有?”李飞跃牙咬得嘎嘎响,“你这个所长是不想干了?”刘西林说:“由不得你。快下去,放开郑文浩,赶快让所有人撤走!”
李飞跃说:“我要不呢?”
刘西林用枪指着他的脑门:“那你就试试。”
僵持了一会,李飞跃跳下了推土机,大喊:“撤,放人!”
刘西林吐出了胸中的一口闷气。
李飞跃对他说:“刘西林,等着瞧!”
刘西林报以蔑视的冷笑。
15
上官玉珠对宋淼说:“后生崽,你能让我摸你一下吗?”宋淼面露难色,不清楚她有何用意,尽管她向他们讲了许多事情,宋淼心里还是有种挥之不去的恐惧感。神秘的黑森林里神秘的上官玉珠,让他捉摸不透。叶湛也不清楚上官玉珠为什么要摸宋淼,可为什么不能满足这个可怜的人这个小小的愿望呢?她说:“宋淼,你就让他摸一下吧。”
宋淼无法拒绝,只好摘下眼镜,把脸凑近了上官玉珠。
上官玉珠伸出右手,在他的脸上轻轻地抚摸。
她的手又干又粗,手指上还有坚硬的老皮。上官玉珠的手在他的额头、脸颊、鼻子、嘴唇、下巴上游移,每个地方都像被钝刀的刀锋划过,有些痛,有些痒。宋淼浑身发冷,哆嗦起来。
上官玉珠把手缩了回去,叹了口气,对宋淼说:“还真像那个画师,一样的小白脸,一样白嫩的皮肤。我不明白,师傅为什么会喜欢他。说心里话,我不喜欢,我喜欢游武强,喜欢他粗糙的脸,喜欢他脸上的刀疤,那才是我心中的男人。也许你会问,我为什么要摸他?那天在五公岭,我去见师傅了。她站在我面前,对我说,那个后生和宋柯长得很像哪,不信,你去摸摸他的脸。我是个瞎子,虽然看不见任何东西,可是,我的手却很敏感,我可以摸出你的模样,你和我记忆中的宋柯十分相像。你不是想知道,宋柯埋在哪里吗?师傅说,她带你去过,就在五公岭她站立的地方,他们的坟被人平了,棺木并没有挖出来。师傅很喜欢你,想把你带走,可是,她不忍心。她知道你来干什么。她让我告诉你,不要把宋柯的尸骨全部带走,留些下来陪她。”
宋淼不敢相信她说的话。
叶湛也听得毛骨悚然,她怎么可以看到死去已久的人,并且和凌初八对话。
宋淼颤抖地说:“她什么时候带我去过五公岭?”
上官玉珠笑笑:“在你的梦里。你是不是梦见过一个穿着蓝色土布衣裳的女人,她的脸色黑红,站在五公岭的山坡上,朝你微笑,朝你招手。她站立的地方有一株孤零零的枯死的柑橘树……对不对?”
宋淼大骇,颤抖地说:“对,对——”
叶湛睁着大眼睛,“宋淼,这都是真的?”
宋淼说:“真的。”
叶湛说:“不可思议。”
上官玉珠叹了口气说:“冥冥之中,每一个人的一切都是上天安排好的。师傅生前就担心宋柯会离开这个地方,回到他出发的地方。就在宋柯死后,她还是担心,有人会来把他的遗骨带走。现在,你来了,真的要把他的遗骨带走了,师傅只是希望你手下留情,不要把宋柯的遗骨全部取走。我在这里替师傅求你了。”
宋淼喃喃地说:“放心吧,我不会全部带走。”
上官玉珠说:“那我死也可以瞑目了。我算好了,今天晚上,还有一个人会来。那个人来了,你告诉他,他的儿子和那些吃过穿山甲的人,都不会因为我而死,我发过誓,不会再害死人了。但是,他们将痛苦一生,会疯狂,会呕吐,会疼痛……会觉得生不如死。还有,等那人来了,告诉他,我和武强的墓穴已经挖好了,就是你们来时看到的那个坑,让他把我和武强埋在一起就可以了,他一定会照办的。”
叶湛说:“你怎么可能会死?”
上官玉珠笑了,仿佛笑得很开心。她说:“我该死了,现在不死,更待何时?武强都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能够和他埋在一起,是我这一辈子最幸福的事情,也算功德圆满了。我该走了,如果有缘分,我们来世再相见,我再吹笛给你们听。”
说完话,上官玉珠站起来。她双手捂在鼓起的肚子上,嘴巴里念叨着他们听不懂的话,像是什么咒语,又像是在念经。古怪的声音在山洞里嗡嗡回响,氛围诡异。不一会儿,她的肚子慢慢地瘪下去。上官玉珠的声音消失了,只能听到铁锅里沸水的咕嘟声。她张大了嘴巴,松树皮般的老脸抽搐着扭曲着,空洞的眼窝里流出了浊黄的泪水。这是异常痛苦的表情,叶湛和宋淼手足无措。
上官玉珠张开的嘴巴没有合闭,而是越张越大,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迫使她的嘴巴无限地扩张。她弓起了腰,上身往前倾,双手还是死死捂住肚子,喉咙里发出了叽里咕噜的声音,黄色的黏液从她的口中流出,一串一串地落在地上。
最让人惊骇的事情发生了。
叶湛和宋淼的眼睛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恐,他们的心脏也在承受着恐惧的折磨,他们的表情是痴呆的。
上官玉珠的喉咙里探出了一个青色的蛇头。
那蛇头极不情愿地扭动着,缓缓地钻出了上官玉珠的嘴巴,青蛇哧哧地吐着信子,仿佛在诉说着什么。上官玉珠的泪水和嘴巴里的黏液继续一串一串地落在地上。她伸出双手,捉住了蛇的上半部分。蛇的身体在扭曲,在挣扎,极不情愿离开上官玉珠的身体。上官玉珠使劲把蛇的下半部分拔出了喉咙,双手抓住青蛇,大口地喘息。她决绝地把青蛇扔进了沸水翻滚的铁锅里。
蛇在铁锅里挣扎翻腾,很快就死了。
上官玉珠倒在地上,身体蜷成一团,不停地抽搐。
不一会,她的身体伸直,蹬了几下脚,就再也动弹不了了。
这时,目瞪口呆的叶湛和宋淼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人匆匆地闯进了山洞。
他看到躺在地上渐渐僵硬的上官玉珠,扑倒在地,泣不成声:“恩人哪——”
16
李飞跃坐在办公室里,肥胖的身体不停地抖动,气得脸色铁青。张洪飞双手捂着肚子,龇牙咧嘴地看着李飞跃。李飞跃咬牙切齿地说:“刘西林,我要弄不死你,老子不姓李。”张洪飞说:“李镇长,你刚才给谢副局长电话,他怎么说?”李飞跃说:“这小子疯了,谢副局长打他手机,他就是不接。他说,现在在报请局里,先免去他派出所长的职务,最迟明天上午会有结果。”张洪飞说:“当初就不应该派他到唐镇来当所长。”李飞跃说:“谢副局长气得半死,谁能料到,他会那样。”
就在这时,张洪飞的手机响了。
他拿出手机看了看,说:“是李效能的电话。”
李飞跃说:“快接,看他说些什么。”
李效能告诉张洪飞,叶湛和宋淼一直没有从黑森林里出来,他还看到张洪飞的父亲张开矩也进黑森林里去了。李效能问他怎么办。张洪飞说,你们继续在那里守着,我和李镇长商量一下怎么办。挂了电话,张洪飞把情况告诉了李飞跃。李飞跃说:“你爹去黑森林做什么?”张洪飞摇了摇头:“鬼知道。”
李飞跃盯着张洪飞,好长时间不说话。
张洪飞本来就肚子痛得受不了,看到李飞跃莫测的样子,太阳穴也疼痛起来。
李飞跃开了口,冷冷地说:“你爹是不是晓得了那天晚上你和李效能做的事情?”
张洪飞说:“不可能,不可能。”
李飞跃脸色阴沉,说:“我看是有可能,你他娘的就是个笨蛋,说不准是你灌黄汤灌多了,回家把这事说出来了。你他娘的喝醉了,什么话都可以说出去。我瞎了眼,怎么会找你这个王八蛋办事情?”
张洪飞说:“我,我真的没有说过,没有对任何人说过那事,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李飞跃说:“事到如今,也只有捂了。这样吧,你赶快去一趟黑森林……”
张洪飞说:“你看我这身体?”
李飞跃说:“难道让我去?”
张洪飞无奈地说:“好吧,我去,我去——”
李飞跃没好气地说:“还不快滚,事情要是办不好,你也不要回来了!”
张洪飞走后。李飞跃用拳头捶着自己的额头。他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本来想,晚上顺利把郑文浩的房子拆掉后,郑怀玉就可以开工了,只要开工,郑怀玉答应他的事情就会落实,等在党校学习的书记回来,一切都顺理成章了。有了钱,他也不想在这个鬼地方待下去了。
这时,王菊仙鬼魂般推开门,闪了进来,然后反锁上了门。
李飞跃说:“王菊仙,你这是干什么?鬼鬼祟祟的。”
王菊仙拉上了窗帘,走到他面前,坐在他大腿上,搂住他脖子说:“飞跃,我受不了了。”李飞跃说:“去去去,也不看什么场合,老子现在没有心情。”王菊仙赖在他身上,亲了他的脸一下,轻声说:“我想要,憋死我了。”李飞跃说:“回去和你老公搞吧,我现在焦头烂额,哪有情绪。”
王菊仙说:“来吧,做做就有情绪了。”
李飞跃说:“骚货,老子气得连晚饭都没有吃呢,做你个头呀。回去吧,回去吧,别在这里给老子添乱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妇人!”
王菊仙沉下了脸:“你这个人没有良心,我晓得你今天晚上心里不痛快,过来陪陪你,想让你高兴高兴,没想到你这样对我。李飞跃,你自己想想,这么多年来,我和你不明不白的,得到了你什么好处?这个妇女主任有什么好当的,还不如回学校里去教书呢!当初,你信誓旦旦的,说会对我好一辈子,说要离婚娶我,都他妈的鬼话。这些年来,你有过那么多的新欢,我说过什么?现在看到我就像是看到苍蝇,我甚至连小食店里的吴文丽都不如。罢了,罢了,我在你眼中不过是个贱货,以后我们就算了吧,我再不会烦你了,你也不要再理我了。”
王菊仙站了起来,气呼呼地往外走。
李飞跃说:“菊仙,你给老子站住。”
王菊仙停住了脚步,回转身,眼泪汪汪地望着他。
李飞跃站起来,朝她走过去。
王菊仙说:“你要干什么?”
李飞跃觉得肚子里有什么东西窜动了一下,脑袋一热,不由自己控制,抱紧了王菊仙,说:“干你——”王菊仙说:“等等,去把灯关了。”李飞跃没有松手,说:“关个鸟灯。”不一会,王菊仙**起来……完事后,他一把推开王菊仙,疯狂地呕吐起来。办公室里充满了恶臭。王菊仙也呕吐起来。李飞跃吐得眼冒金星。他心想,这他娘的到底是怎么了?李飞跃说:“菊仙,赶快收拾一下,太臭了,太臭了。”王菊仙说:“好,好。”
这时,他听到门外传来了女人的冷笑声。
李飞跃有气无力地说:“王菊仙,你出去看看,谁在门口。”王菊仙开了门,发现李飞跃的老婆胡琴琴站在门口。胡琴琴冷笑着说:“你们唱的是哪出戏呀?”王菊仙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神色慌张,“我们在谈工作,谈工作。”胡琴琴说:“那你们继续谈吧,烂货!”王菊仙心里这个委屈,李飞跃说她是贱货,他老婆骂她是烂货,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货色了。王菊仙本能地想防御胡琴琴的攻击,用手挡住了自己的脸。
胡琴琴根本就没有动手,只是蔑视地盯了她一眼,然后扬长而去。
17
刘西林和郑文浩面对面坐着。此时,郑文浩酒已经醒了,他的脸上有几道血痕,那是被保安队员抓伤的,火辣辣的痛。钟华华坐在一旁,两眼通红,抱着低头不语的儿子,惊魂未定的样子。刘西林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坐在他们家里了,这个家曾经接纳过他,以前,他经常和郑文浩住在一个房间里。这个家还是那种熟悉的气味,多年来都没有变过,变的是他刘西林,他心里十分伤感。
钟华华说:“文浩,我看还是算了吧,让他们拆吧,这样下去,如何是好?你看敏佳,都成什么了?他要是不小心把自己炸死了,我们找谁去?我也快疯掉了,这种日子不是人过的。我们斗不过他们,他们有钱有势。今天要不是刘所长,后果不堪设想。”
郑敏佳低着头说:“他们再来拆房子,我就炸死他们!”
钟华华焦虑地说:“文浩,你听听,这有多么危险。”
刘西林说:“敏佳,你还有多少个啤酒瓶子,给我好吗?以后再不能这样干了,要真出了人命,谁都不好说了。”
钟华华说:“敏佳,告诉妈姆,你还有多少个啤酒瓶,藏到哪里去了,拿出来,给刘所长带走,好吗?”
郑敏佳不吭气了。
郑文浩点燃了一根烟,狠狠地吸了口,呼出股浓浓的烟雾。
他粗声粗气地说:“我看敏佳做得对,要不是敏佳,今天我们家的房子就完了。敏佳不愧是我郑文浩的儿子。那些啤酒瓶为什么要交出去,留着?下次他们再来,我来扔,干他老姆,不是鱼死就是网破,大不了一死!从明天开始,我不杀猪了,就在家里守着,等着他们来,我要和他们干到底,我就不相信,没有王法。华华,你明天一早就带敏佳到你娘家去待一段时间,等事情平息了,我去接你们回来。”
郑敏佳说:“我不走,我要和爹一起保卫我们家的房子。”
钟华华说:“我也不走。”
郑文浩说:“明天一早,你们都得给我走,这个家还轮不到你们做决定。”
刘西林说:“文浩,你一定要冷静,找些有效的办法解决问题,千万不能蛮干。最近我也在收集一些他们违法的证据,只要证据确凿,我就不信扳不倒他们。我也豁出去了,大不了不当这个派出所长了,大不了脱了这身警服,我也要给乡亲们讨个说法。”
郑文浩冷冷地说:“刘西林,你别说这样的话,你还是好好当你的所长吧,不需要你替我们出头,我们担当不起。今天的事情,我感谢你,我会记在心里,以后有机会,我会还你这个人情。你晓得我的脾气,从来不欠别人的情,也从来不需要别人的恩赐。”
刘西林叹了口气:“文浩,你是误解我了,我不是你想的那号人。”
郑文浩提高了声音:“那你告诉我,你是哪号人?好听话谁都会说!游武强的房子被拆了,人现在是死是活都不晓得,你放过一个屁吗?王秃子家的房子被强拆,你还在现场当他们的保镖,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为所欲为,你又怎么解释?你说我们误解你了,到底要我们怎么才能理解你?你说,刘西林。”
刘西林一时语塞,面红耳赤,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钟华华说:“文浩,你怎么能这样说话,今天晚上要不是刘所长,现在你能坐在家里,不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家破人亡都有可能。”
郑文浩喝斥道:“妇道人家,你懂个屁,说句不好听的话,这是他应该做的,拿着纳税人的钱,不保护人民,算哪门子警察!”
郑文浩的话像刀子般捅着刘西林的心。
刘西林无地自容。
他站起身,说:“文浩,我先走了。无论如何,你要冷静,我不希望你出什么事情。很多事情,我会给你们一个交代,也会给唐镇人一个交代。”
郑文浩冷冷地说:“不送。”
还是钟华华把他送到了门口:“刘所长,文浩说的都是气话,你要理解他,你们从小在一起长大,理解他的脾气。”
刘西林说:“没有关系的,回吧。”
钟华华也没有再说什么,把门关上了。
刘西林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憋了一肚子的气。这时,从墙角闪出马建。刘西林说:“你在这里干什么?”马建说:“我在这里等你。刘所,刚才谢副局长又来电话了,要你务必给他回个电话,还有老局长也来电话,问你的情况。谢副局长听说了郑家自制土炸弹炸伤拆迁队员的事情,要我们抓人,你看——”
刘西林气不打一处来:“什么土炸弹,抓什么人!”
马建说:“可是,怎么向谢副局长交代?他的话说得十分难听。刘所,我看你要小心点,问题被他们说得很严重,明天,局里可能会有人下来调查你。”
刘西林说:“如果他再打电话给你,你把责任都推给我,说我说不让抓人的,有什么问题,我负责。我不怕查,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马建说:“那,那好吧。”
刘西林想了想说:“马建,晚上你辛苦一下,就守在这里吧,有什么情况,马上打电话给我,我怕他们还会弄出什么事情来。如果他们来强拆郑文浩的房子,一定要制止,等我来了再说。”
马建说:“刘所,我听你的。”
刘西林叹了口气说:“小马,也许我的很多事情会连累你和所里的其他人,你要有心理准备。说心里话,我觉得很对不住你们。”
马建说:“刘所,别说了,我们都理解支持你。做人还是要有良心的。在这个社会里,像你这样的人不多,我们心里都有数。说老实话,有人想收买我,要我做些下三滥的事情,我没有答应,因为你是我的榜样。”
刘西林说:“谢谢你,小马。”
马建说:“刘所,你忙你的去吧,我在这里守着,有情况我马上通知你。”
刘西林说:“好!那我先走了。”
刘西林走进镇政府大院,发现李飞跃办公室的灯还亮着,心想,他还在打什么鬼主意。刘西林今天晚上本来就有计划,看紧李飞跃,看他到底还会干出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这家伙是疯了,简直丧心病狂。
刘西林躲在一个角落里,等着李飞跃出来。他仿佛听到有人在说:“西林,我走了,你要好自为之哪。”那声音异常的熟悉,他清楚,那是游武强的声音。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随风飘来,让刘西林心碎。刘西林不知道游武强此时在何处,如果知道,谁也无法阻挡,一定会去找他。
刘西林心里说,爹,爹,你在哪里——
他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
刘西林的眼睛湿了,心如刀割。
小时候,好几次在游武强离开唐镇,去那神秘地方时,刘西林就想偷偷跟着去看个究竟。那天,游武强把他送到了郑培森家,让他在郑家住几天,刘西林知道游武强又要走了。对于游武强周期性的离开,刘西林的好奇心与日俱增。那天晚上,刘西林偷偷地溜出了郑培森的家门,早早地埋伏在镇西头小木桥旁边的草丛中。那是个月明星疏的夜晚。唐镇沉静下来之后,刘西林就看到游武强的身影从唐镇晃了过来,他挑着一担东西,步履匆匆。他走过小木桥后,刘西林就跟了上去。跟着跟着,游武强就不见了踪影。远处五公岭上,鬼火闪闪烁烁,刘西林心惊胆战。突然,有人在他身后说:“你为什么跟踪我?”他悚然一惊,回转过身,看到游武强站在面前。刘西林无言以对。游武强十分恼怒的样子,只见他咬牙切齿地说:“以后再跟踪我,我就把你绑起来,扔到河里去沉潭。”刘西林从来没有见他对自己如此凶狠,站在月光下,瑟瑟发抖。游武强说:“还不快滚回去。”他只好跑回了唐镇,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跟踪过游武强。游武强的去向也成了他心中一个永久的谜。刘西林上警官大学的头一天晚上,游武强高兴,喝了很多酒。刘西林提出了个问题:“武强伯,我想问问,你每隔段时间出去,到底去了哪里?”他本来想,这个时候了,游武强会告诉自己真相。可是,游武强还是没有说,还训斥他,以后再不要问这个问题了,否则和他一刀两断。刘西林也就没有再问,死了这个心,这是游武强的隐私,他不愿意说的事情,如果还要刨根问底,那也是对他的不尊重。
刘西林十分担心游武强的安危。
他怎么能够找到游武强呢?
就在这时,他看到王菊仙从镇政府大楼里走出来,匆匆而去。
又过了一会,李飞跃走出了镇政府大楼。他站在大楼门口,用手机打了个电话。李飞跃在镇政府大楼门口,来回走动着,看得出来,他十分焦虑,如热锅上的蚂蚁。不一会,一辆桑塔纳轿车开进了镇政府大院,停在了楼门口。李飞跃打开了车门,钻了进去。桑塔纳轿车开出了镇政府的大门。
他要去哪里?
刘西林赶紧来到派出所门口,上了车,开着车跟了上去。
他要知道,在这个夜里,李飞跃到底还会干些什么出人意料的事情。
18
闯进山洞里,跪在上官玉珠尸体跟前的人就是张洪飞的父亲张开矩。叶湛十分意外,张开矩怎么会来到这个神秘的山洞,他和上官玉珠又是什么关系?看来,他一直就知道游武强的去向,可他为什么保守了这个秘密那么多年。
叶湛把上官玉珠的话转告给了张开矩。
张开矩讷讷地说:“没想到,我来给两个恩人送终。”
叶湛和宋淼默默地注视他。
整个山洞弥漫着悲伤和恐惧。张开矩在一个木箱里找出了白麻布,他用白麻布把上官玉珠的尸体缠绕着包裹起来。做这件事情的时候,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哀伤地流泪,泪水落在白麻布上,无声无息。
叶湛站在一旁,企图帮助他,被他阻止,她只是默默注视。
宋淼往后躲着,心里充满了恐惧。如果不是叶湛和张开矩在场,如果不是篝火让他感觉到灼热,他会认为自己在梦中。
张开矩裹好了上官玉珠的尸体,就扛着尸体走出了山洞。
叶湛和宋淼还留在洞中,他们守着游武强的尸体。宋淼瑟瑟发抖。叶湛走过去,抱住了他。她轻声说:“别怕。”宋淼说:“你怕吗?”叶湛说:“我也怕。”宋淼也伸出了双手,抱住了她。他们紧紧地搂抱在一起,相互取暖,相互抵抗恐惧。
过了一会,张开矩回到了山洞。
叶湛和宋淼分开了紧紧拥抱的身体。
相互的拥抱,让他们获得了某种勇气和信心。
张开矩默默地点了两支火把,分别递给他们,火把映红了他们苍白的脸。张开矩扛起游武强的尸体,朝山洞外走去。叶湛和宋淼跟在他的身后。他们走出山洞后,铁锅里的水还在翻滚,那条青蛇已经熬烂了,什么也看不见了。
19
张洪飞骑着摩托车来到了黑森林的入口处。李效能和那三个保安围了上来。张洪飞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拿着手电,手电光在他们脸上晃来晃去,最后,手电光落到了李效能的脸上。李效能用手掌挡着手电光,说:“张队长,别照我的脸,我眼睛都花了。”张洪飞说:“就照你的脸,看你这个**样,什么事情都办不好。”
星空中,突然一颗流星划落,拖着长长的尾巴。
张洪飞说:“我说最近怎么运气不好,干什么都不顺,都是这扫帚星闹的。”
李效能小声说:“自己**小怪屄太大。”
张洪飞踢了他一脚:“你他娘的说什么?”
李效能说:“我什么也没说。”
其实他说的话,在场的人都听到了,那几个货都嘻嘻哈哈地笑起来。张洪飞本来肚子痛,李飞跃还要他来黑森林,憋了一肚子气,看他们还在嘲笑自己,便怒吼道:“你们再笑,老子弄死你们!”
见张洪飞真怒了,他们赶紧把笑憋了回去,一个个拉着猪肚脸。
张洪飞用手电敲了敲李效能的头,说:“你真看到那老不死的了?”
李效能说:“我哪敢骗你呀?千真万确。”
那三个保安也异口同声地说:“真的,真的。”
张洪飞说:“他到哪里去了?”
李效能说:“他们三个人跟进森林里去了的,看着你爹钻进了一个山洞里。”
张洪飞说:“那老不死的钻进山洞里干什么?”
李效能说:“他们没有进山洞,而是回来向我汇报情况,我马上就打电话给你了。张队长,你爹和游武强关系很好,会不会是你爹——”
张洪飞把手电筒用力地砸在他头上,骂道:“狗屌崽,让你胡说八道。”
这一下,砸得李效能很痛,他龇牙咧嘴地说:“张队长,你下手也太狠了吧?我们在这里守了一天了,没功劳也有苦劳,你打我做什么呀?”
张洪飞说:“打你还是轻的,你他娘的再啰嗦,老子做了你。”
李效能坐在地上,心里十分不服气。
张洪飞觉得肚子里有什么东西在撕咬着肠子,痛得他浑身直冒汗。他蹲在地上,嗷嗷叫着:“干他老姆的,痛死老子了,痛死老子了——”原本他想让他们带自己到森林里去找父亲的,疼痛让他产生了一个恶念头。“干他老姆,你李飞跃站着说话不腰痛,让我半夜三更来这鬼地方,这不要老子的命吗?老子也要让你尝尝被人支使的滋味。”于是,张洪飞忍着肚子的剧痛,给李飞跃打了个电话,“李镇长,大事不好,你赶快过来,我在黑森林入口处等你——”说完,没等李飞跃回话,他就挂了手机,然后把手机也关机了。接着,他让其他人也把手机关机了。
张洪飞恶毒地想:“老子不舒服,谁也不要想舒服。”
20
有个人站在路中间,挡住了李飞跃的车。车在他面前戛然而止。司机猛地推开车门,出去朝那人拳打脚踢,“你找死呀!敢挡李镇长的车。”李飞跃发现那人是游缺佬,马上下车,制止了施暴的司机。司机还忿忿地说:“镇长,别拦我,他不是找死吗?!我揍死他。”李飞跃说:“滚回车里去,游缺佬是找我的。”
李飞跃把游缺佬拉到一个阴暗角落,“缺佬,你真的想找死呀?!要是刹不住车,就把你撞死了。”
游缺佬说:“李镇长,你说的话还算不算数?”
李飞跃说:“什么话?”
游缺佬说:“你答应把我儿子安排在镇政府工作的事情。”
李飞跃说:“当然算数,你就放心吧,我是一言九鼎的人,怎么会骗你。明年他毕业了,我就让他到镇政府上班,说不准以后也当镇长,让你家的祖坟冒点青烟。”
游缺佬感激地说:“那就太谢谢李镇长了,我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
李飞跃说:“好了,先不和你说了,我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你回家去吧。对了,那些事情你一定要烂在肚子里,谁也不能说,否则你儿子的前程就泡汤了。”
游缺佬说:“我晓得,我晓得。”
李飞跃说:“你晓得就好。”
游缺佬见他要走,突然伸出手拉住了他的衣服。
李飞跃拍打掉他的手说:“你还有什么事?我真的有要紧事情要去办,有什么事情以后再说,好不好?”
游缺佬说:“那我再问个问题。”
李飞跃焦急地说:“那你赶快说呀!”
游缺佬说:“李镇长,晚上那顿饭,还给我报吗?”
李飞跃冷笑了一声说:“游缺佬呀,游缺佬,你这个人真是什么便宜都要占,今天晚上的事情都搞砸了,你还要我给你报账,我的损失谁给我补回来?我还没有找你算账就不错了,你还想找我报账,真是太不像话了。”
游缺佬急了:“这顿饭一千多块钱哪!我哪来那么多钱?李镇长,你说过的,无论如何,都会给我报的。现在,你说不能报了,我什么时候才能还上这么多钱?”
李飞跃说:“好了,别啰嗦了,如果你能够给我想出个好主意,把郑文浩的房子拆了,我就把你这顿饭的钱给报了,我会把钱亲自给你送到吴文丽手中。”
说完,他就走出阴暗角落,上了车。
游缺佬站在黑暗中,看着车子消失在夜深处,喃喃地说:“这顿饭一千多块钱哪,我拿什么去还?我糊涂哪,怎么能够相信李飞跃的话,做伤天害理的事情。”
游缺佬跌跌撞撞地回到剃头店里,关上了门。他趴在门上,透过门缝往郑文浩家的方向看了看,然后心惊胆战地走向后屋的卧房。游缺佬躺在床上,思前想后,心痛不已,不时地用拳头砸着床。“我怎么这样糊涂?怎么这样糊涂——”
拆迁开始后,就经常有人在他的剃头店里谈论一些事情。有人愤怒,有人担忧,有人无奈……他们的话,游缺佬都记在肚子里。
有天傍晚,李飞跃走进了剃头店,坐在剃头椅上,说:“缺佬,剃头。”刚刚坐在剃头店里闲聊的几个人,见李飞跃进来,无声无息地走了。李飞跃笑了笑说:“缺佬,你生意不错嘛,每天都这么多人。”
游缺佬说:“哪有什么生意?他们都是在这里扯咸淡的。”
李飞跃说:“哦,他们说些什么呢?”
游缺佬说:“没什么,没什么,只是讲些鸡毛蒜皮的事情。”
李飞跃冷笑了声,说:“没有这么简单吧,是不是因为拆迁的事情在骂政府,骂郑怀玉?”
游缺佬说:“他们哪敢呀?”
李飞跃说:“现在这些人越来越屌了,他们谁不敢骂。”
游缺佬说:“反正我没有听到他们骂。”
李飞跃转移了话题:“缺佬,你儿子游远帆大学快毕业了吧?”
游缺佬说:“是呀,明年就毕业了,都愁死人了,听人说,现在工作很难找,大学一毕业就等于失业了,你看我家这个条件,也没有门路,远帆毕业了该怎么办?”
李飞跃说:“是呀,不要说本科的大学毕业生,就是硕士博士,找工作也难上加难,那还是大城市里的现象,如果大学生回到我们县,要找个工作,那就比登天还难了。”
游缺佬叹了口气,说:“远帆这个孩子,思量我一个人在家里受苦,非要回来陪我,如果在城市里,找个工作会容易些,他一定要回来,可如何是好?总不能让他和我学剃头吧?”
李飞跃压低了声音说:“缺佬,如果你能够帮我一个忙,我有办法让远帆毕业后到镇政府工作。”
游缺佬眼睛一亮,说:“如果你能让远帆到镇政府工作,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李飞跃说:“让你杀人放火你也干?”
游缺佬说:“干!”
李飞跃说:“哈哈,我怎么可能让你去杀人放火。我只是想让你把那些拆迁户想的什么说的什么,了解清楚后,告诉我就可以了。你说怎么样?”
游缺佬想了想说:“没有问题,但是有一点,你要替我保密,否则他们会撕碎我的,我也不能在唐镇待下去了。”
李飞跃说:“放心吧,我要说出去,对我们自己也不利,我还要求你保守秘密,此事不要乱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游缺佬和他达成了这个口头协议。
因为拆迁补偿条件被压得很低,又带着强制性,开始许多人家都不同意拆迁。游缺佬只要知道拆迁户有什么动向,马上就向李飞跃汇报。李飞跃很快地获得了主动权,各个击破,拆迁工作开展得十分顺利。谁也不知道,平常老实巴交人缘极好的游缺佬起了很重要的作用,做了一个极不光彩的下流角色。最后剩下了游武强、王秃子、郑文浩三个钉子户,李飞跃说他们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特别是游武强,李飞跃最头痛,他对游武强恨之入骨,在很多公开的场合说:“游武强这个房子原来是我父亲的画店,他和郑文浩的爷爷合伙谋去的,我完全可以无偿要回来的,我们现在给他补偿,他还不搬,太过分了!”游武强也是这三户人家的主心骨,李飞跃想,只要把游武强拿下,其他两户就迎刃而解了。
对游武强,李飞跃不敢明着来硬的,因为游武强在唐镇的威信很高,就是郑怀玉的父亲郑雨山也对他十分敬重,他们私交也很好。要解决游武强的问题,还得暗中使劲。李飞跃还是想到了游缺佬。游缺佬和游武强是宗亲,关系不错,而且和王秃子以及郑文浩的关系也不错,平常私下里也常有走动。游武强每段时间都要离开唐镇几天,路人皆知,可是李飞跃弄不清楚他什么时候离开,就是离开了,也不清楚,游武强基本上不开门,也很少出来走动。他们不敢轻易地动手拆游武强的房子。李飞跃想出了个办法,让游缺佬监视游武强,只要他一离开唐镇,马上就向李飞跃汇报。开始时,游缺佬不同意。李飞跃就威胁他,如果他不干,就把以前的事情说出去,他在唐镇就没有立足之地了,剃头店都会被人端掉,重要的是,李飞跃也不会再考虑他儿子大学毕业后的工作问题了。游缺佬无奈,只好就范。
那个深夜,游武强悄悄地离开了唐镇,把大黄狗留着看家,他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哪想到黑暗中,有一双眼睛盯着他。他还没有走出唐镇,李飞跃就知道了这件事。李飞跃一不做二不休,就派张洪飞和李效能暗中跟踪游武强……
解决了游武强的问题后,李飞跃他们就很快向王秃子下了手。
郑文浩成了最后一个钉子户。
郑文浩的脾气暴烈,手上还有合法的武强——杀猪刀,真把他逼到绝路了,出了人命毕竟不好交代,李飞跃还是不敢来硬的,必须想个好办法。李飞跃还是想到了游缺佬,他们商定了一个调虎离山之计,只要郑文浩一家人不在时,他们把房子拆了,生米煮成了熟饭,事情就好办了,由不得郑文浩了,主动权又牢牢地控制在李飞跃他们手中。恰恰好,这天是游缺佬五十岁生日,他找到了一个好借口,请郑文浩一家吃饭,趁机把郑文浩灌醉,在他们吃饭时,把房子拆了。之前,李飞跃给了游缺佬一包迷药,让他放在甲鱼汤里,迷倒他们后,办起事情来就没有任何问题了。游缺佬不清楚这是包什么药粉,要是吃了会死人,那他不就成了杀人犯,性质就完全变了。游缺佬留了一手,也动了恻隐之心,没有把迷药放在甲鱼汤里。因为他的纰漏,走脱了郑敏佳,弄得场面不可收拾,险些酿成惊天大祸。
游缺佬又悔又恨,仿佛有只青面獠牙的怪兽在噬咬着他,他觉得大难临头……
21
那小片森林空地,被火把照亮。森林里一片寂静,就连平常聒噪不休的虫豸也在这个星夜保持肃穆,那些能够闻到死人味的死鬼鸟也不见踪影,森林里一丝风也没有,仿佛在为游武强和上官玉珠哀悼。
张开矩把他们用白麻布裹得严实的尸体放进了墓穴。
他跪在墓穴旁边,用力地磕了三个响头,凄声说:“恩人,你们一路好走——”
然后,他站起来,用铁锹往墓穴里填土。
叶湛和宋淼举着火把,站在一旁,无言地看着张开矩挥汗如雨地填土。张开矩不要他们帮忙,说这是他自己的事情,和他们没有关系,这一生中,是他唯一为他们做的重要的事情。张开矩在填土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六十多年前的往事。
往事就像一根麻绳,连结着过去、现实和未来。过去是场梦幻,现实也是梦幻,未来同样也是梦幻,那么的不真实。张开矩不敢相信令人恐惧的蛊妇上官玉珠能够治好自己的麻风病。他见过那些重症的麻风病人,想到自己在未来的某天会像他们一样,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地活着,或者痛苦地死去,他就会恐惧得发抖,小小年纪就深深体味到了绝望的滋味。上官玉珠也让他无端地恐惧,关于蛊妇的歹毒,在唐镇流传甚广。游武强出去觅食的时候,他就和瞎眼的上官玉珠在一起。
上官玉珠会让一条青蛇从嘴巴里溜出来,放在一盆清水里清洗,然后当着他的面,把玩着青蛇,玩够了,就让青蛇钻回她的肚子里去。张开矩惊骇不已。上官玉珠虽然眼瞎,可她能够感觉到张开矩的惊恐表情和恐惧的心。她柔声说:“开矩,你莫要怕,我不会害你的。青蛇是我的命,没有它,我就活不了。你莫怕,以后习惯就好了。”他也听出了上官玉珠话中的善意,可还是十分惊恐,不敢靠近她,躲在山洞的某个角落里,瑟瑟发抖,等待着游武强的归来。只有游武强在场,他的恐惧感才能化解。
游武强把张开矩带到山洞里来,希望上官玉珠能够有什么法术救治他。上官玉珠告诉游武强,她的法术根本就治不了张开矩的病。游武强没有绝望,他想出了一个办法,让上官玉珠用蛊毒来治疗张开矩的麻风病。上官玉珠说,这万万不可,要是对他施了蛊毒也没有治好病,那就彻底害了张开矩,她不愿意冒这个险。
游武强急得在山洞里团团转。
张开矩见游武强焦虑,也越来越绝望。
他躲在角落里无声地哭泣。
上官玉珠听到他们的哭声,心如刀绞。她突然想起来多年前,红峰嶂森林里陈烂头和春香的对话,十分惊喜。
上官玉珠告诉游武强,有种叫雷公藤的草药或许可以治疗麻风病。
游武强凝视着她,说:“你怎么晓得?”
上官玉珠幽幽地说:“我没有告诉你,在你伤好离开后,我去找过你。我去了红峰嶂,去了唐镇……我没有能够找到你,却偶然间在红峰嶂森林里碰到了陈烂头和他老婆。他们在森林里采雷公藤,我听他们说,雷公藤可以治疗麻风病。你一定记得,当时,红峰嶂有个麻风病村,陈烂头夫妻俩照顾着那些麻风病人,还给他们治病。我记得,陈烂头并不是那么十恶不赦。”
游武强说:“是呀,我第一次去那里,和最后一次去那里,麻风病人的确有些变化,记得他们利索多了,还帮陈烂头抵抗大军,遗憾的是,那些麻风病人都被当成土匪,被击毙了。关于陈烂头的好坏,我不管,反正他杀了我叔叔,我就要杀死他,一命还一命,天经地义。”
上官玉珠说:“你们的恩怨,我管不了那么多,现在关键的是,要救开矩的命,如果雷公藤真的能治疗麻风病,唐镇那么多麻风病人也有希望了。”
游武强说:“你说得对。”
上官玉珠说:“那你赶快去找雷公藤吧,黑森林里,应该很容易找到的。”
游武强抚摸着张开矩的头,沙哑着嗓子说:“开矩,雨山说过的,这种病一定要好好休息,要放宽心,不要有什么负担。你在这里好好休息,我出去给你找药,你的病一定能好的,相信我,也相信玉珠。”
张开矩含泪点了点头。
游武强出去后,张开矩躺在石板上,沉沉地睡了过去。他的身体虚弱,加上精神的负担,十分劳累。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坠落向一个无底的黑洞,他的身体像块石头,不停地在黑洞里坠落,坠落……醒来时,他闻到了雷公藤的药香。上官玉珠守在他的身边,尽管眼瞎,还是感觉到了他的苏醒,她惊喜地说:“武强,武强,开矩醒了,开矩醒了——”
游武强正在熬药,听到上官玉珠的喊叫,赶紧走过来。
他看着张开矩,伸出手,摸了摸张开矩的额头,说:“烧退了,没事了。开矩,你发烧了,一天一夜都没有醒来,一直在说着胡话。快起来,吃点东西,然后喝药。”
张开矩说:“武强叔,我还活着吗?”
游武强笑了笑,说:“孩子,别说傻话,你当然活着,而且活得好好的。”
上官玉珠说:“武强,别说那么多话了,赶快给他吃东西吧,他一定饿坏了。”
游武强咧开大嘴,嗬嗬地笑出了声,然后说:“好,好,马上给他吃东西。”
从那天开始,游武强每天都给张开矩熬雷公藤喝,还用雷公藤的汤药放在一个大木桶里,让他泡澡。
时光一天天流逝。
一个月后,雷公藤在张开矩身上起了药效……游武强把张开矩留在了山洞里,让上官玉珠继续给他治疗,自己却回唐镇去了,那里还有更多的麻风病人等待救治。张开矩的病好转后,他对上官玉珠的看法有了彻底的改变,也不再恐惧了。有时,他还会帮上官玉珠清洗青蛇,看着青蛇在木盆里的清水中游动,他的眼中会出现迷离的色泽。有一次,他在清洗青蛇时,觉得水太凉了,就加进了滚烫的热水,青蛇在热水里乱窜,上官玉珠突然倒在地上,抱着肚子,乱滚,口中还吐着白沫,她喊道:“开矩,快把蛇抓出来,快——”张开矩马上把蛇从热水中抓了出来,放进凉水里。蛇安静下来,上官玉珠也从地上爬了起来,恢复了平静。上官玉珠说:“开矩,你差点害死我了。要是蛇被烫死了,我也就死了。我告诉过你的,蛇就是我的命。”张开矩感觉到后怕,说:“玉珠姑姑,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上官玉珠把蛇吞进肚子里,说:“不怪你,我没有和你说明白,以后注意就是了,我们习蛊的人,就怕蛊种死掉,青蛇是我的蛊种,它死了,我必死无疑。”
张开矩和上官玉珠在山洞里过起了相依为命的日子。
直到两年后,他的麻风病完全好了以后,游武强才把他接回唐镇。
离开山洞时,游武强和上官玉珠让他再也不要来山洞了,也让他把关于山洞的一切埋在心里,永远不要对任何人提及,包括自己的亲人。他知道,那是为了保护上官玉珠。他守住了这个秘密,直到今天。
没想到,几十年后重新见到上官玉珠时,她已经是个死人了;他也没有想到,游武强也死了。
张开矩万万没有想到,游武强的死,竟然和自己的儿子有关。
22
那辆桑塔纳轿车停在了路边。张洪飞感觉肚子不是那么痛了,这使他的情绪有了好转。他带着李效能他们朝下车的李飞跃围了过去。李飞跃恶声恶气地说:“到底怎么了?半夜三更还要老子亲自赶过来。”张洪飞说:“事情比较复杂,你要不来,亲自指挥,我们不敢处理。”李飞跃说:“快说,怎么回事?”张洪飞说:“李效能,你说吧。”李效能说:“游武强的尸体真的被人挖走了,藏在黑森林的一个山洞里,要不是张队长他爹进入那个山洞,我们还发现不了,那山洞太隐蔽了。我们不敢贸然进入那个山洞,只好请你来定夺。”
李飞跃气愤地说:“一群废物,这点小事也办不了,赶快带我去吧。”
他们就打着手电朝黑森林深处走去。
李飞跃的司机也下了车,跟在了后面。
进入黑森林后,他们感觉到了寒冷。
李飞跃说:“这什么季节呀,怎么感觉像冬天一样?”
张洪飞说:“这可是黑森林呀。”
李飞跃内心有点恐惧,想往回撤,可是,他的脚不听大脑的指挥,一直往前走。那些人也心生恐惧,可谁也没提出来往回撤,他们都鬼使神差地往里走。他们还没有走到那个山洞,就看到了火光,那是叶湛和宋淼手中的火把的光亮。他们来到这片小小的林中空地时,张开矩已经筑起了一个新鲜的坟包。
张开矩浑身湿透了,像是刚刚从水中捞出来。
李飞跃厉声说:“你们在干什么?!”
张开矩看到了李飞跃,也看到了儿子张洪飞他们。叶湛和宋淼也发现了他们。叶湛愤怒地盯着他们,宋淼害怕极了,躲在她的身后。叶湛说:“宋淼,别怕,他们不能把我们怎么样的。”
张开矩没有理会李飞跃,只是对张洪飞说:“混账东西,还不滚过来。”
张洪飞说:“老不死的,你跑到这地方干什么?”
张开矩说:“混账东西,你爹我的恩人死了,还不快过来跪下磕头!”
张洪飞说:“你的恩人你自己跪,自己磕头,关我鸟事!”
张开矩长叹了一声,说:“玉珠姑姑,你应该让这些畜生死的呀!他们该死!”
叶湛突然说:“李飞跃,是不是你们害死了武强伯伯?”
听了叶湛的话,李飞跃明白了,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游武强的死因,于是,心上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他也猜到了,这个新坟里埋葬的就是游武强。他冷笑了一声说:“我们接到报告,说有人杀了游武强,敢情就是你们干的,是不是你们已经毁尸灭迹了?天网恢恢,你们是跑不掉的了。”
叶湛气得发抖,忿忿地说:“李飞跃,你血口喷人!明明是你们害死了武强伯伯,还想嫁祸于人,你们用心险恶哪!”
李飞跃吼道:“你们害死了游武强,还狡辩,说破大天也没有用。张洪飞,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把他们捆起来?”
张开矩手持着铁锹,挡在了叶湛面前,怒吼道:“你们谁敢过来,老子就劈死谁!”
张洪飞他们站在那里,面面相觑,谁也不敢第一个冲上去。
李飞跃说:“张洪飞,李效能,你们都是死人哪,那么多人,就制服不了他们三个人,你们手中的电棒是干什么用的?”
张洪飞突然低吼了声,冲了上去。张开矩眼睛血红,举起手中的铁锹,朝张洪飞头上劈了下去。那铁锹要是劈中张洪飞的头,他的脑袋也许会分成两半。铁锹没有劈中张洪飞的头,而是落在了地上。张洪飞把他爹扑倒在地,然后用电棒电击他。张开矩痛苦地抽搐,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瞪着愤怒的眼睛。
其他人朝叶湛和宋淼扑过去,同样用电棒击倒了他们。
他们拿出准备好的绳索,把他们的手反剪着捆绑起来。
他们把从叶湛和宋淼手中掉落在地上的火把捡了起来。
张开矩清醒过来,气得大口地喘着粗气,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叶湛清醒过来,大声喊着:“放开我,放开我——”宋淼浑身发抖,他也说不出话,只觉得脑袋一阵阵发懵,他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心想,肯定性命不保了。他后悔出来寻找宋柯,后悔来到唐镇,后悔进入黑森林。这一天,他体验了世界上最恐怖的事情,只能发生在影视作品和小说上的事情,发生在了他的身上。他的身体仿佛深陷进泥沼,越陷越深,不能自拔,很快就要没顶,窒息,然后死亡。宋柯就是一个诅咒,让宋淼也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张洪飞说:“李镇长,你看怎么办?”
李飞跃说:“还能怎么办?把他们抓回去,就说他们杀了游武强。”
张洪飞说:“可是,那老不死了,无论如何也是我爹——”
李飞跃冷冷地说:“你的性命重要,还是你爹的性命重要?你自己选择吧。”
张洪飞沉默了。
李飞跃从一个保安队员手中抢过火把,走到宋淼跟前。宋淼坐在地上,耷拉着头。李飞跃抓住宋淼的头发,把他的头提了起来,火把凑近了他吓得苍白的脸。叶湛见状,大声喊:“李飞跃,你不要伤害他,不要伤害他——”此时的宋淼就是一只待宰的羔羊,目光毫无神采,叶湛的喊叫他仿佛听不见。李飞跃没有理会叶湛的喊叫,冷冷地对宋淼说:“你不是要找我吗?我现在就在你面前,有什么话你就说呀!小白脸,你是来唐镇找死的吧。”宋淼像个死人,对他的话无动于衷。
李飞跃狠狠地把宋淼的头朝地上按下去,按到泥土里,就像当初游武强把他的脸按在狗屎上,说:“小白脸,你真的是来唐镇找死的。游武强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要找他,要和他们一起合伙杀死他?说呀,说出来让我听听。我很想知道,你说呀。怎么不说?是不是害怕了?你为什么要害怕——”
叶湛还在喊:“李飞跃,你这个王八蛋,放开他,放开他——”
李飞跃松开了手,站了起来。
宋淼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李飞跃朝叶湛走过去。
叶湛喊叫:“王八蛋,你想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突然,李效能惊叫起来,他的手指指着新坟的坟包,说:“你,你们看——”
他们的目光落在了坟包上,都睁大了眼睛。
坟包在摇动,整个森林都在颤动。天上的星星都消失了,一片漆黑。森林深处,传来凄厉的呼啸。起风了,暗黑的世界里,那两支火把的火苗剧烈地飘扬,似乎很快就要被邪风吹灭。
坟包裂开了两条缝。
两条缝中露出了两个被白麻布包裹的人头,上面还有湿润的黄土。那是上官玉珠和游武强的头。他们的尸体直直地上升,露出坟包三分之二时,停住了。坟包停止了摇动,森林也停止了颤动,森林深处的凄厉的呼啸也静止了,风也停了。上官玉珠和游武强的尸体矗立在坟包上,无声无息。
所有的人看到这一幕,都静穆了。
死一般的寂静。
李飞跃浑身抖动了一下,突然发疯般狂笑起来。整个森林都充满了李飞跃歇斯底里的狂笑。其余的人都睁着恐惧的眼睛,仿佛中了魔一般。那两具被白麻布紧裹的尸体,还是静静地矗立,像是在看着李飞跃的表演。
李飞跃的狂笑声沉落下来。
他迈动了脚步,走到了叶湛跟前。叶湛坐在地上,惊恐地看着疯魔了的李飞跃,她无法判断他要干什么。此时,她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软乎乎黏糊糊的东西,话也说不出来,呼吸也困难。
李飞跃一手举着火把,一手缓缓地解开裤子上皮带的口子,然后退下了裤子,连同内裤也退下了。叶湛知道他要干什么了,挣扎着,无奈双手被紧紧地捆绑,只能乱蹬着修长的双腿,清纯的眼眸在火光的照耀下,闪烁着惊恐和绝望的光芒。李飞跃觉得浑身的血管里有什么东西在奔突,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往叶湛的脸上撒了一泡热乎乎的臊尿。
叶湛的眼泪随着尿水流了下来。
她奋力地吐出了一口痰,终于喊叫出来:“滚开,滚开,你这个畜生——”
那些人都怔在那里,看着正在发生的兽行。
李飞跃扔掉了手中的火把,野兽般号叫着,扑倒在叶湛的身体上。他脱掉了叶湛的裤子。叶湛凄厉地喊叫着。李飞跃狂叫道:“小娘们,老子废了你,小娘们,老子要让你知道什么叫厉害。你不是很神气吗,我看你还能神气多久——”
他俯下身,要去亲叶湛满是泪水和尿液的脸和嘴,叶湛哀嚎了一声,一口咬住了他的鼻子。李飞跃嗷叫着猛地在她太阳穴上击了一拳,叶湛就晕了过去,松开了咬住他鼻子的嘴巴。李飞跃的鼻子上渗出了血。血流到嘴角,他邪恶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上的血,咂吧了一下嘴,又发疯般狂笑,然后说:“刺激,真他娘的刺激。”
李飞跃把叶湛洁白的双腿架在了自己的肩膀上,正要施暴,突然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一声断喝:“住手——”
李飞跃听出来了,是刘西林的声音。
他扭过头,看到刘西林站在林中空地的边缘,离他约摸有五十米远。
李飞跃说:“怎么又是你?!刘西林,你来得正好,要让你见识见识老子的厉害。你过来呀,靠近看得清楚。”
刘西林用那支五四手枪指着他,说:“李飞跃,你赶快悬崖勒马,或者还有点希望,你如果继续为所欲为,我就开枪了。”
李飞跃狞笑着说:“开枪,有种你就开枪呀,快开枪呀!告诉你吧,你也到头了,天亮后,你连拿枪的资格也没有了!嘿嘿,嘿嘿,你他娘的,有种就开枪呀!你不开枪,老子可要对这个小娘们开枪了。”
其实,李飞跃身体里有一个魔鬼,在和一个人在战斗,魔鬼在控制着他,他本来想说:“快过来拉开我,我控制不住自己了。”可是,说出来的却是那番让刘西林怒火中烧的话。他仿佛听到有个声音在他耳边说,你已经疯了,你已经疯了!李飞跃说完那番话,大脑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转过头,要强行进入叶湛身体。
刘西林朝天空放了一枪,大声说:“李飞跃,住手——”
李飞跃说:“有种你就开枪,老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忍无可忍,刘西林再次扣动了扳机。
子弹穿过森林中清新的空气,快速地抵达了李飞跃后脑。
李飞跃闷哼了一声,扑倒在叶湛身上。
23
就在这个夜晚,因为没有拆成郑文浩的房子,郑怀玉气得半死,大骂李飞跃是个没用的东西。身体稳定后,他就离开医院回到家里。本来在家里休息,接到李飞跃的电话后,他就在家里待不住了。他打了几个电话,约了几个朋友,去喝酒。老婆对他说:“怀玉,你的身体虚,就别出去了。”他说:“我烦!”老婆说:“我早就劝你,不要到唐镇去搞什么旧镇改造,没多少钱赚的,还费心费力。你就是喜欢在唐镇人面前炫耀,总是不听我的,唉!”郑怀玉心里有点后悔,可还是嘴硬:“你懂什么?少啰嗦。”老婆说:“我闭嘴,不说了,以后的麻烦事多着呢,有你擦不完的屁股,希望你不要在我面前唠叨了,你就自作自受吧。”
郑怀玉到了“红玫瑰”酒吧,那几个死党在等着他了。小县城里,就几家酒吧,红玫瑰是最好的一家,也是郑怀玉的定点酒吧,有事没事,他喜欢在这里消磨时间。郑怀玉不喜欢卡拉OK,那场所太闹,待一会就头发懵。不过,也常去,都是陪那些政府官员去的。他弄不明白,那些官员为什么喜欢泡在那种俗不可耐的烂泥坑里,还泡得有滋有味,不停地号叫,仿佛自己就是刘德华周杰伦。他们像狼般边号叫边喝酒,还要喝好酒,喝酒还要搂着女孩子,而且还要漂亮的女孩子……说到女人,郑怀玉很奇怪,自己对女人没什么爱好,也不喜欢出去乱搞,他喜欢的是钱,活在金钱的世界里,他才有幸福感。
郑怀玉一杯接一杯地喝着。
喝的是路易十三。
他的死党们不明白他为什么如此烦闷,边喝酒边讲些搞笑或者色情的段子,企图让他开心。
死党们说到来劲的地方,哈哈大笑。
只有郑怀玉没笑。
他说:“喝酒吧,喝酒吧,这有什么好笑的?”
刚刚说完这话,只见他怔住了,脸色铁青,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前方。死党们以为他看到了什么,也往他注视的方向望去。有个打扮入时、穿着暴露的年轻女子,独自坐在那里喝啤酒。
一个死党笑了:“原来郑兄动了心呀,怎么样,我把她叫过来陪郑兄?看我的吧,只要我出马,没有什么女人搞不掂的。”说着,他就站起来。就在这时,郑怀玉怪叫了一声,喉咙里飙出一股黑乎乎的腥臭秽物。紧接着,他就翻江倒海地狂吐起来。他的死党们都惊呆了,看着吐得满桌子都是的秽物,不知所措。
顿时,整个酒吧里充满恶臭。
那个穿着暴露的年轻女孩捂着嘴巴,离开了酒吧。
酒吧里的人也纷纷离去。
郑怀玉吐完后,就倒在那里,喘着粗气。
他仿佛听到有人在耳边冷笑,他不知道是谁,也分辨不清是男人还是女人。
见势不妙,死党们就把他送去了中医院。
在中医院里,又是一番折腾,做完各种检查,郑怀玉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那个年轻漂亮的女护士给他输液。他对焦虑的死党们说:“太晚了,你们回去休息吧,我没事了。”死党们说了些好好休息之类的话,然后就走了。病房里,就剩下了他和那个年轻女护士。
女护士轻柔地说:“郑总,你又喝酒了吧?”
郑怀玉点了点头。
女护士说:“你刚刚出院,就去喝酒,这样不好,以后还是少喝点酒。”
郑怀玉心里突然十分不舒服,她怎么也像自己老婆一样,说这样的话,好像就没有什么话可说了。他冷冷地说:“你出去吧,让我自己一个人安静会。”女护士说:“有什么事情按铃,我会马上过来。”郑怀玉没好气地说:“知道了,你赶快走吧。”女护士红着脸离开了病房。
郑怀玉心想,这到底是怎么了?
他突然特别厌恶自己,厌恶自己身上那股浓郁的腥臭味。
过了好大一会,中医院的院长带着两个值班医生和那个女护士进了病房。院长笑着说:“郑总,检查结果出来了,什么问题都没有。对了,酒还是少喝,也许是酒刺激了你的肠胃,才呕吐的。明天我给你开几副中药,调理一下你的肠胃。另外,你要好好休息,不要太操劳了,老是处于疲惫的状态,也会恶心呕吐的。好了,我们也不打扰你了,好好睡一觉,明天早上起来就好了。”
接着,院长又交代女护士:“你要好好照顾郑总,有什么问题,及时打电话给我。”
女护士点了点头:“放心吧,院长。”
郑怀玉说:“我不要护士陪我,让我自己一个人安静点吧。”
女护士的脸马上红了,仿佛做错了什么事情。
院长说:“这样也好。”
他们走后,郑怀玉想,不可能没有问题,没有问题怎么会这样吐,而且肚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窜来窜去。也许是他们检查出了什么大问题,怕他受不了刺激,故意保密,这不可能,不可能。那一定是有什么他们检查不出的毛病。
郑怀玉想起了父亲。
父亲会治疗许多大医院也无法解决的疑难杂症,也许他有办法解决自己的问题。此时,他忘记了父亲已经和他断绝了父子关系。他拿起手机,拨通了父亲的电话。
郑雨山在电话里说:“你是谁?”
郑怀玉说:“爹,我是怀玉。”
郑雨山冷笑了声,说:“别叫我爹,我已经不是你爹了,钱才是你爹。”
郑怀玉这才记起来,郑雨山已经和他断绝父子关系了。他说:“爹,就是天塌下来,你也是我爹,我也是你儿子,这辈子是无法改变了。”
郑雨山沉默了会儿,说:“有什么事,你说吧,我要睡了。”
郑怀玉心里一阵欣喜,就把自己这两天身体的情况和郑雨山说了说。
郑雨山冷冷地说:“我解决不了你的问题,不过,我还是奉劝你一句,多积点德吧。恶事做多了自然会有报应。好了,我要睡了,以后不要再打电话来了,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郑雨山挂断了电话。
郑怀玉长长地叹了口气,刚才的欣喜荡然无存。
他觉得有点悲哀。
突然,郑怀玉觉得喉咙痒痒的,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喉咙里爬出来。他鬼使神差地张大了嘴巴,一条小青蛇从他的嘴里溜了出来。他浑身僵硬,不能动弹,只是睁大惊恐的双眼,张大的嘴巴也久久不能合上。那条小青蛇仿佛是出来透气的,在他身上溜了一圈,然后又钻进了他的嘴里,很快地滑入了他的肚子。
不一会儿,他的肚子剧烈疼痛起来。
他嘴巴里发出了让人惊骇的号叫。
24
刘西林用枪指着张洪飞他们,说:“你们站着别动,谁动我打死谁。”他们呆呆地站着,一动不动,木桩一般。刘西林又说:“把你们手中的电棒扔过来!”他们一动不动。刘西林说:“快!张洪飞,你带头扔!”张洪飞迟疑了一下,把电棒扔在了刘西林面前的地上,那几个人也纷纷把电棒扔了过来。刘西林走到叶湛跟前,一脚把李飞跃的尸体从她身上踢了下去。李飞跃的血在叶湛身上横流。他对李效能说:“李效能,你过来,赶快给她穿上裤子。”李效能站在那里发抖,刘西林说:“你听见没有?”
李效能终于发出了声音:“听,听见了。”
刘西林说:“听见了还不过来?”
李效能这才战战兢兢地走过来。
李效能笨手笨脚地给叶湛穿上了裤子。
刘西林说:“解开绳子!”
李效能又把捆住叶湛的绳索解开了。
刘西林又说:“把张开矩和那年轻人也放了,快!”
李效能走过去,替张开矩解开绳索。这时,叶湛醒转过来,只觉头晕,她艰难地爬起来,看到地上李飞跃的尸体,张开了嘴巴:“啊——”刘西林说:“叶湛,别怕,没事了。”叶湛知道是刘西林救了自己,眼泪流了下来,咬着牙说:“他该死,他该死——”说着,她走到宋淼面前,蹲下来,解他身上的绳索。李效能也过来蹲下,要帮她。叶湛朝他喊道:“滚开,滚开——”
李效能站起来,眼巴巴地望着刘西林。
刘西林挥了挥手中的枪,说:“过去,和张洪飞他们站在一起。”
李效能十分听话,走到了张洪飞跟前。
叶湛解开了宋淼身上的绳索,扶起他,说:“宋淼,你没事吧?”
宋淼浑身冰冷,他颤抖地说:“没,没事——”
叶湛紧紧抱住了他。
宋淼感觉到了温暖。
张洪飞浑身战栗,脸部的肌肉不停抽搐。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他肚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乱窜,噬咬着他的五脏六腑。张洪飞嗷嗷直叫。张开矩站在刘西林旁边,说:“报应呀,报应呀!”刘西林没有理会张洪飞,也没有理会张开矩。他只是愣愣地凝视坟包上矗立的裹着白麻布的尸体。那是在他梦中出现过的情景,不过,梦中只有一具尸体,现在是两具。他还不知道游武强已经死了,可是他感觉到其中的一具尸体可以和自己交流——灵魂的交流。
张洪飞突然左右开弓,拼命地用巴掌抽打着自己的脸。
他把自己的脸抽得又红又肿,嘴角还流出了血。边抽打,他边说:“武强伯,我该死!我该死!我不应该呀,不应该这样对你……”
他说出了那个晚上的秘密。
那个深夜,接到李飞跃的电话,张洪飞就带着李效能跟踪游武强。游武强刚刚进入黑森林,就听到身后不远处有什么声响。原来是李效能不小心摔了一跤。游武强回转身,喝了声:“谁——”
张洪飞不想再偷偷摸摸跟踪下去了,骂了声:“干他娘的,是老子!”
他打亮手电,朝游武强照过去,快步走了过去。李效能也从地上爬起来,打亮手电,跟了上去。游武强站在那里,没有逃避。他冷笑一声,对走近的他们说:“就你们两个货,能把老子怎么样?放马过来吧!”
张洪飞早就对他恨之入骨。这个死老头不但阻挡着李飞跃他们的财路,还让张洪飞老是挨李飞跃的训斥。更何况,游武强的房子要是不拆,商品房就无法开工,李飞跃答应张洪飞的那套房子,就成了空中楼阁、水中月亮。张洪飞咬牙切齿地说:“老不死的东西,老子今天非整死你不可!”
游武强不停地冷笑,摆开应战的架势。
张洪飞被他的蔑视激怒了,从腰间拔出电棒,朝游武强扑过去。
游武强躲过张洪飞的攻击,伸出腿,把张洪飞绊了个狗吃屎。张洪飞扑倒在地,游武强一脚踩在他的背上,冷冷地说:“就你这两下子,还敢和老子动手?别看老子老了,收拾你这样的狗东西还是绰绰有余。”张洪飞喊道:“李效能!你他娘的还不快给我上!”游武强对站在那里犹豫的李效能说:“小子,你想死就过来吧!”
李效能双腿微微发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想上又不敢上。
张洪飞继续喊道:“李效能,你还等什么?快上呀!”
游武强把脚踩到他的头上,说:“干你老姆!你再喊,老子弄死你!要不是看在你爷爷的分上,我现在就杀了你,大不了一命换一命!”
张洪飞也是个不要命的主,喊道:“老,老东西,你有种就杀了我吧!”
游武强叹了口气:“杀你还真脏了老子的手。”
张洪飞继续说:“杀呀,杀呀,你把我杀了好了——”
游武强的脚用力踩了下去,张洪飞就喊不出来了,只是发出嗷嗷的痛苦的声音。游武强说:“老子饶了你一条狗命,你好自为之吧,别给你爷爷丢人了!”
说完,游武强就把脚从他头上移开,默默地朝森林深处走去。
张洪飞从地上爬起来,突然像疯狗般朝游武强扑过去。
游武强以为自己把他威慑住了,没有想到他会来这一手。
张洪飞手中的电棒戳到了游武强的身上。
游武强的身体和武艺再好,也是八十多岁的人了,又走了几十里的山路,加上被电棒击中,力不能支,便身体后仰,倒了下去。游武强像一棵老树,倒在了地上,昏死过去。致使他昏迷的原因不是电击,而是他的后脑重重磕在了一块石头上,血从他的伤口肆意流出,蔓延。
张洪飞狂笑,踢了游武强一脚,说:“你不是总吹牛说你是英雄吗?你不是很神气吗?你不是瞧不起老子吗?起来呀,站起来和老子斗呀!你以为老子怕你?告诉你吧,老子不怕你了!你以为你救过我爹的命,老子就不能碰你了?照样让你变成狗熊!哈哈,哈哈——”
李效能有点害怕:“张队长,他,他不会死吧?”
张洪飞说:“死了才好!”
李效能惊恐地说:“真要是死了,你和我可是杀人犯——”
张洪飞听了他的话,有些心虚。他弯下腰,把手指放在游武强的鼻子底下,发现还有鼻息,说:“还活着。”
李效能说:“那现在怎么办?我们要不救他,他可能就死了。”
张洪飞也拿不定主意,连忙给李飞跃打电话。李飞跃说:“你们等着,我马上过来。”李飞跃开车赶过来,还带来了铁锹。李飞跃看着躺在血泊中命若游丝的游武强,说:“干他娘的,一不做二不休,把这老东西埋了。他要活着就会继续找我们的麻烦。我看到这个老东西就头痛。也是天意,把这个老东西埋在这个鬼地方,神不知鬼不觉的!”
于是,他们就把游武强活埋了。
一个历尽坎坷也没有折腰的汉子,到头来却被恶人活埋了!
张洪飞痛哭流涕,还不停地抽打着自己的脸。
他说:“武强伯,都怪李飞跃这个王八蛋呀!你饶了我吧——”
说完这句话,他就扑倒在地,昏迷过去。
李效能望着白麻布包裹的尸体,面如土色。
刘西林明白了,游武强就矗立在坟包上面。他已经泪流满面,凄惨地叫了声:“爹——”
那两具白麻布包裹着的尸体又摇动起来,渐渐地陷入泥土。
整个森林也摇动起来。
泥土把游武强和上官玉珠的尸体重新埋没之后,森林才恢复了原状。
刘西林心如刀割。游武强死前,他都没能见上一面,这最后诀别的时刻,他的真容却还是用白麻布裹着的。刘西林被绝望的情绪折磨,无法自拔。过了许久,他才让张开矩把那几个混蛋捆绑起来,又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拨通了马建的电话。他说:“小马,我把李飞跃杀了,你赶快报告局里,我们现在在黑森林。对了,你赶快回去把我宿舍书桌中间那个上锁的抽屉撬开,里面有个档案袋,装着我收集的他们犯罪的材料。你一定要亲手交给地区政法委的杨书记,不能落入他们手中。我信任你,小马!”
挂了电话,他坐在坟前,把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一声枪响,撕裂了黎明前浓重的黑暗。
25
这是个阳光灿烂的晌午,叶湛和宋淼扛着锄头铁锹,来到了五公岭。脸色苍白的宋淼看见一个穿着蓝粗布衣裳的女人在朝他们招手,她黝黑的脸上挂着一丝笑意。宋淼说:“叶湛,你看到她了吗?”叶湛说:“你看到谁了?我什么也没有看到。”宋淼说:“是她,凌初八,她在朝我招手。”叶湛说:“我怎么看不到?”宋淼说:“她真的站在那里,就在那棵孤独的枯树旁边。”叶湛说:“你害怕吗?”宋淼说:“经历了那个晚上的事情,我什么也不怕了。怕有什么用?”
叶湛笑了,她的笑脸是阳光下自由盛开的花朵。
他们来到了那棵孤零零干枯的柑橘树旁,宋淼发现那女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宋淼和叶湛开始挖地。
果然,他们挖到了一口棺材。
棺材板的边角有点腐烂,但基本上还是完好的,就是木头已经发黑。墓穴里有股奇怪的腥臭,气味从墓穴里散发出来,在阳光中扩散开去。叶湛和宋淼打开棺材板,看到了一个陶罐和一具骨骸。他们知道,陶罐里装的是凌初八的骨灰,而那具骨骸就是宋柯。此时的宋淼对祖父已经没有了厌恶,反而对他产生了深深的同情。他可以想象宋柯孤独的身影穿过山地的凄凉情景。
宋淼叹了口气,说:“叶湛,你想知道我爷爷当初为什么离开上海吗?”
叶湛说:“你说吧。”
宋淼说:“我奶奶怀上我父亲的那年,爷爷很少回家。奶奶说他是个长不大的孩子,需要女人的呵护。奶奶怀孕了,不能照顾和呵护他,他就去找了个女人,寻求安慰。那是个妓女。奶奶怎么也不相信,他会和一个妓女住在一起。要知道,奶奶是那么的爱他。奶奶说他是鬼迷心窍。在父亲出生后的一天,他回到了家。他衣衫褴褛,浑身脏污,像个要饭的人。奶奶没想到他会沦落到这个地步,还从他的身上闻到了一股腥臭的味道。奶奶让他洗了个热水澡,换上了新衣服,还特地请了个理发师到家里,给他修剪蓬乱的头发。经过奶奶的照料,他又变成了原来的样子。可是,他却和奶奶分房而居,不愿意和奶奶同床共枕了。那段日子,他总是问奶奶要钱,奶奶也没问什么,就把自己的私房钱给他。奶奶知道,我曾祖父瞧不起他,不肯给他钱花,也是因为如此,他才和那个妓女过不下去了,这才回到家里。有一天,爷爷出去了,奶奶在后面跟踪,她想知道给他的那些钱花在什么地方了。结果,爷爷走进了一个小诊所。奶奶终于发现,爷爷是得了脏病,那脏病是那个妓女传染给他的。其实,就算知道他得了脏病,奶奶还是一如既往地爱他。而且,奶奶还想帮助他治病,希望他病好了之后,重新过上夫妻恩爱的日子。可是,当爷爷得知奶奶发现他的脏病后,自尊心受不了了,就离开了家……奶奶一直都在寻找他,一直都在等待他回家,直到死。我相信,爷爷也一直想回家,可是,他心中一直怀着沉重的负疚,觉得无法面对深爱他的奶奶。在他浪迹天涯的过程中,他的内心一定备受煎熬。他只能在深夜,面对奶奶的照片,怆然泪下,无边无际的孤独和凄凉淹没了他……”
叶湛说:“可他还是幸福的,有一个女人为他守候,还有另外一个女人为他去死。”
宋淼说:“叶湛,如果你深爱一个人,如果他犯了很大的错,你会原谅他,并且等待他回来吗?”
叶湛说:“不会。”
宋淼说:“我想也不会。”
叶湛抬起头,天空中飘动着大朵的浮云。
宋淼也抬起头,看着那大朵的银色的浮云。
随风飘散。
2011年2月23日完稿于三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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