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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从何铁夫家里到财政局去,紧走慢走也就是十四五钟的样子。可何铁夫每天早上7点过10分就夹着公文包准时出了门。那些才从外面购了早点或晨练回来的熟人和同事见了,免不了要问候一声:“这么早,何局长上班去啦?”何铁夫总是点点头,微笑着答道:“是呀是呀,有些事得早点上办公室去处理。”或者说:“今天还要到政府去开个会。”打完招呼,何铁夫就从从容容往巷口走去。

    熟人和同事就在后面说:“是呀,人家当财政局长的就是忙。”

    出了巷口,就是那条新近才铺了水泥的沿江路。因为时间尚早,路上行人稀少,只有三五个背着书包的学生,或一两个挑着蔬菜赶早市的菜农。路边有杨柳,柳旁有护栏,栏外是为防洪而砌的水泥河堤,拥着柔媚的河水。

    河叫资水河,自西向东,像一段绿色绸缎绕城而过。河风悠悠拂过来,撩起何铁夫的鬓发。而那流溢着晨光的河水,则把他坚毅的目光也濡染得明亮起来。何铁夫就有一种置身画中的感觉,脚步减慢了许多。他喜欢这清晨的杨柳岸,喜欢这宁静的资水河。他甚至想,这河水多像女人无声的笑容,当他临河独步,让思绪任意驰骋的时候,他就好像是在跟一个自己暗暗喜欢着的女人漫谈。

    有时何铁夫也会停下脚步,往远处的地平线注视一会儿。资水河就是从那里流过来的。他不由得要想起遥远的地平线那一边一个叫做通化的县城,他曾在那里以常务副县长的身份主持过一段政府工作。在那段时间里,他上蹿下跳、左冲右突,虽然没有惊天业绩,却也让贫困得连干部的裸体工资也发不出的政府渡过了难关,而自己的政声也日盛一日,成了呼声最高的县长候选人。可就在他已经坐在***的**台上,代表们正要把选票投给他的时候,他因临时动用一笔国债专项资金给等钱过年的干部、职工发了工资被人捅到市纪检委,最后县长候选人的资格被取消,只得灰溜溜到市政府来做了一名副秘书长。也是应了那句旧话,有意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不久市政府换届,何铁夫中学时的校长白日升从县委书记的位置上升任常务副市长,对权力的争斗已没有太多兴趣的何铁夫突然被任命为财政局长。原来,市委主要领导找白日升谈话时,白日升提了个条件,他说如今的财税工作越来越难做,如果要他做主管财税工作的常务副市长,那财政局长的人选必须由他来提名,结果白日升一上任就把何铁夫招到了他的麾下。

    不知不觉中,何铁夫上了一座小桥。桥下一条小河正不声不响地汇入资水。这是资水上一条名不见经传的支流,自城市的另一个方向逶迤而至。小河的西边有一座七级浮屠,东岸的山崖上则是一座不大的公园。公园里长着许多青翠的梧桐,几乎把那寂静的庙宇亭榭都掩藏得不露半点痕迹。公园也就叫做梧桐公园。在那段做副秘书长的清闲的日子里,何铁夫曾到梧桐公园里去过几次。公园里的八角亭上有一副对联,对仗倒还工整,也有几许意境,只是直白了点。何铁夫很欣赏那几个字,认为其中有王羲之的随意,兼柳公权的清奇,还暗含了郑板桥的怪异。对联曰:

    云带钟声穿林去

    月移塔影过江来

    何铁夫记得有一个周末,他还在八角亭上碰上了政府秘书二科的副科长吴凤栖。虽然何铁夫的办公室和秘书二科挨在一起,两人几乎天天见面,但在公园里与吴凤栖不期而遇,还是让何铁夫多少有一丝惊喜。何铁夫就在吴凤栖身上多瞧了一会儿,发现她比平时漂亮了几分,忍不住就开起吴凤栖的玩笑来,说:“你不是来约会的吧?”不想吴凤栖直言不讳地说:“还被你猜中了,今天我真的是来约会的。”何铁夫说:“你就不怕陈小明挑你的脚筋?”何铁夫说的陈小明是吴凤栖的丈夫。吴凤栖说:“他还没这胆量。”何铁夫说:“怎么只你一个人?”吴凤栖说:“怎么只我一个人?”何铁夫往四下张望,亭周围除了他和吴凤栖,此时并没有其他人。何铁夫就明白了,说:“我可没有得到过你的邀约哟。”吴凤栖说:“这叫不约而同嘛。”

    明知吴凤栖这句话当不得真,何铁夫心里莫名地还是有一丝丝激动。何铁夫转移了话题,说:“你常来吗?”吴凤栖点点头,将手上的一张报纸对半撕开,一半递给何铁夫,一半垫到石凳上,坐了下来。何铁夫也就像吴凤栖一样坐下了。一时竟然无语。何铁夫望着四周茂密的梧桐,无话找话道:“我知道你为什么喜欢到这里来了。”吴凤栖偏着头瞥何铁夫一眼,问:“为什么?”何铁夫说:“家有梧桐树,引得凤凰栖。”吴凤栖有几分动容地说:“知我者,何秘书长也。”还说,“结婚前有好几个追求过我的男孩都陪我到这里来过,可没谁了解我到这里来的用意。”停了停又说,“只可惜,‘梧桐栖老凤凰枝’。”

    闻言,何铁夫心头暗暗动了一下,他知道这是杜甫的诗句,此时此景,出自吴凤栖之口,多少有些伤感的意味。何铁夫无言,只抬了头去望亭柱上那两句比起杜诗来不知要逊色多少的联语。

    此后两人再没单独在一起过,可何铁夫偶尔在走廊上碰见吴凤栖,就会想起“梧桐栖老凤凰枝”那句诗,总觉得吴凤栖那浅浅的笑意里多了一层什么。所以,何铁夫离开政府到财政局去做局长时,就因为吴凤栖那份多了层什么的浅浅的笑意,只稍稍犹豫,就把她也调了过去。当然,何铁夫转了一个弯,吴凤栖申请调往财政局的报告上堂堂正正签着黄市长和白日升的字。恰好行财科原来的科长退休,吴凤栖又是财专毕业生,办事能力强,还写得一手好字,何铁夫就没让行财科原来的两位副科长升任科长,以市领导打了招呼为名,让吴凤栖做了主持行财科工作的副科长,不到一年又把她扶了正。为此局里传出不少谣言,说何铁夫与吴凤栖在政府办时就关系暖昧,否则哪有这么使用干部的?尤其是得罪了主管政工的副局长魏家桥,他在何铁夫没进财政局之前就给行财科副科长石时务许过愿,要让他做科长。何铁夫插这一杆子,确实让魏家桥有些恼火,尽管后来何铁夫为了给他面子,让石时务做了工交科科长,看上去才算把这事给基本摆平。

    想到这里,何铁夫无奈地摇了摇头。本来是想趁上班前这难得的悠闲时光放松一下自己,谁知这些七七八八的事情又不知不觉钻进了脑袋里。何铁夫看看表,离上班时间只有五分钟了,他不舍地望望清亮的河水,掉了头,横过沿江路,大步流星往办公楼方向走去。

    二

    8点整,何铁夫准时走进办公室。

    局里的勤杂工已将局长办公室打扫干净,开水也提到了茶几上。何铁夫把公文包放到桌上,拿起那只跟随了他多年的竹壳玻璃杯,放了茶叶,倒上热气腾腾的开水,坐到桌旁开始批阅文件。这个时候若没有外单位缠着要经费批条子的,而自己单位的人则刚上班,要打开水、搞卫生、整理内务,即使要来请示工作什么的,还得过上一阵子,何铁夫正好可以见缝插针,打一个时间差。

    可还没批上两个文件,桌上的电话惊恐万状地响起来。何铁夫放下笔,拿起电话。是市人大秘书科打来的,要何铁夫去参加水利执法检查。何铁夫懒得跟那些人去做毫无用处却冠冕堂皇的表面文章,放下电话,便将斜对面办公室主任周里旺叫过来,要他安排农财科去参加人大的检查。

    周里旺刚出去,电话又响了。这回是劳动局打来的,劳动局昨天就跟何铁夫打了招呼,他们要给等着开工的劳动大厦举行奠基仪式,请何铁夫去指导指导。何铁夫知道这指导的意思,无非是吃喝一顿,然后带一个不薄的红包回来。可他清楚,那样的厚礼并不是那么好接的。记得两个星期前,劳动局长曾拿了一个从社会保障资金里贷款600万元建设劳动大厦的报告,跑来要何铁夫签字。一见报告上市委关书记已经签着请财政局何局长给予办理的字样,何铁夫就哭笑不得。社保资金是由劳动和财政等部门牵头下文,从企业和各单位各部门筹集上来再储存在财政专户里的专项资金,是专门用来发放下岗职工生活费和离退休干部养老金的,国务院明令一分钱都不能挪作他用。在通化县主持政府工作时,何铁夫就吃过这方面的亏,哪敢顶风违纪?于是他毫不客气把报告还给了劳动局长,还说:“尽管关书记签了字,但白副市长直管财政,你还得找一找白副市长。”劳动局长前脚走了,何铁夫后脚就赶到宾馆,将正在接待外商的白日升叫出来,把劳动局要钱的事和国务院的规定给他说了,要他不能破这个例,否则得罪关书记和劳动局事小,被上面查办,甚至进班房,那就惨了。白日升当然是知道政策的,拿着报告跟关书记一解释,关书记也无话可说。只是关书记心里不太高兴,自己堂堂市委书记,可谓临资第一人,而他直接签给财政局的报告却不管用,还得由常务副市长白日升说了算,这像什么话?所以第三天召开常委扩大会议时,关书记见了何铁夫,便有些不冷不热,说:“何局长你的原则性还蛮强的嘛。”何铁夫知道他已经得罪了关书记,但一时又解释不清,只得装聋卖痴地傻笑。今天何铁夫自然懒得去劳动局凑热闹,就让办公室通知社保科,让他们派人到劳动大厦基地去。

    没过两分钟,这第三个电话又进来了。何铁夫想不理睬,又不知是何方高人打来的,稍作迟疑,还是把话筒拿在了手上。这回是一个有些熟悉的男中音。这可不像刚才的电话,带着请求的口气,这回的男中音慢条斯理的,不称何铁夫的职务,还省了他的姓。男中音说:“铁夫吗?今天上午有没有空?”

    何铁夫意识到这不是一般的角色,只是一时想不起是谁,又不好冒昧地问对方,只得把话筒紧紧捏住,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好像是故意做给对方看似的。对方也意识到何铁夫并没听出自己来,就开玩笑道:“铁夫呀,看来你跟组织上还有一定的距离,我在电话里说了半天,你还不知道是谁。”

    一听组织两个字,何铁夫就猛然醒悟了,心里一阵惊喜,忙说:“是您呀,屈部长,您看我真是该死。”屈部长说:“不是该死,是该打屁股。”何铁夫说:“真的该打。感谢部长记起部下,百忙之中抽空给部下来电话。”屈部长说:“难道只可以管财政的常务副市长给你们打电话,我这个组织部的部长却不可以给你们打电话?”

    常务副市长是市委常委,位显权重,财权、事权在握。但组织部长也是常委,而且掌管着全市官员头上的乌纱帽,组织部长如果是市委书记和管党群的副书记的人,那官员们的升降去留,也就是他一句话的事。何铁夫深知屈部长那随意说出的玩笑话分量不轻,丝毫不敢怠慢,放下电话就往楼下走。

    正要上车,工交科长石时务和环保局的一位副局长把他挡住了。石时务递上环保局要求全额返还180万元排污费的报告,何铁夫一看上面石时务和分管政工同时还分管工交的副局长魏家桥都签了同意返还的字,心头的火气就不打一处来,阴着脸对石时务说:“你们两个都签了字同意,还来找我干什么?你们返就是了。”

    说完,何铁夫把报告塞回到石时务手上,关上车门,让司机把车开出了财政大院。

    石时务愣在那里,做声不得。这是环保局的人先找了魏家桥,魏家桥已经签了字后才让他补签的。负责拨款的预算科只认局长何铁夫的字,不认副局长魏家桥的字,这样他石时务就夹在了两位领导之间,左右不是人。他只得对环保局的副局长说:“看来报告只得先放这里,等何局长有空的时候,我再找找他。”无可奈何之下,那位副局长说声拜托了,怏怏地离开了财政局。

    何铁夫那不叫专车的专车一溜烟进了组织部所在的市委大院。他还在为刚才石时务那份报告闷闷不乐。何铁夫知道魏家桥这是别有用心。何铁夫做财政局长断了魏家桥的前程,魏家桥心里一直难得平衡,所以经常明里暗里与何铁夫过不去。

    不过即使撇开魏家桥不说,环保局这事也不能办。何铁夫想,现在工厂纷纷倒闭,哪里有钱给你交排污费?这几年,政府为了确保财政收入的增长速度,才不得不按惯例在预算里列了380万元的排污费收入。操作办法也是按照惯例先征后返,即由环保局负责从企业把钱收缴上来,进入财政金库,然后再返还给企业。过去企业状况好,财政要从排污费里提留一部分才返,现在企业生存都有困难,根本拿不出钱,缴上来的钱政府只有一分不留地退给企业。说穿了就是搞一番空转,把财政收入的数字做大,政府却一分钱都得不到。不但如此,财政还要按过去的做法倒贴环保局10%的业务费。所以环保局也就乐此不疲,企业没账可划,就让单位职工集资或找银行贷款,今天交给财政局,财政局明天返回来,马上还集资和贷款,而单位可再从财政净拨10%的业务费。何铁夫对这一套很反感,去年年底就提出今年的排污费由工交科直接去企业征收,收多少是多少,不能再让环保局从中作祟。谁知魏家桥硬是不听,背着何铁夫,让环保局继续按过去的办法,用贷款和集资交排污费,搞得财政很狼狈。何铁夫很烦,心里骂道,魏家桥你这兔崽子!

    三

    何铁夫这么烦着的时候,小车已经停在市委大楼前。司机见何铁夫还呆呆地坐着不动,就轻轻说了声“何局长,到了”。何铁夫这才反应过来,下车往大楼里走去。

    财政局归政府管理,何铁夫到组织部来得不多。他自然知道跟着组织部,年年有进步的道理,可他也懂得,往组织部走得多了,招人耳目,会让人以为你有什么企图。今天当然不同,今天是屈部长亲自叫他来的,他的底气就足得很。只是屈部长只说要他到组织部来一下,并没具体说是什么事,这让何铁夫不免一番浮想。现在财政局天天有人传说他何铁夫要回政府做秘书长,莫非屈部长就是为此事找他谈话?何铁夫知道人们的传说并不是无中生有,前不久在财政厅参加全省财税工作会议期间,何铁夫那个在预算处做了多年处长,年前已被提拨为副厅长的大学同学童学军跟何铁夫透露了一个口风,说管党群的省委副书记跟他说了个意思,临资市的黄市长另有安排,他很快就会上一个台阶,到临资市来做市长。童学军还对何铁夫说,如果我真的到你那里去,你就回政府做秘书长,然后再过渡到副市长,这个办法我觉得还是可行的。何铁夫当然也很清楚,现任政府秘书长已进常委,到市委那边做秘书长去了,这的确是就汤下面的事情。他在副秘书长位置上待过,知道政府秘书长看上去跟财政局长一样,是个正团,但这个位置是个跳板,干上一两年,不是升常委做市委秘书长,就是就地提拔为副市长,再差也会给个副厅级助理巡视员。如今财政越来越困难,财政工作也因此显得尤为重要,但同时矛盾也多,容易得罪人,遭人嫉恨。所以能做上政府秘书长,最后修成正果,那是非常理想的。

    这么一想,何铁夫心头就有几分亢奋,脚下的步子加快了节奏。

    上到三楼,何铁夫就朝着走廊尽头那块醒目的、写着部长办公室的牌子疾步走去。过去部长办公室是不挂牌的,不知内情的人打着灯笼火把,在楼里找上半天,也别想把部长找出来。最近搞什么政务公开,才挂了这个牌子,也算是政务公开的最新成果吧。

    没想到,走到牌子下,门却是紧闭着的。屈部长不是跟自己开玩笑吧?正在犹豫间,有一个有点面熟的人走了过来,轻声对何铁夫说:“何局长还认得我吧,我姓邹。”何铁夫想起来了,他是组织部办公室的邹主任,是去过财政局的。何铁夫忙说:“邹大主任,怎么不认得?”一边把邹主任的手握住。握罢手,邹主任说道:“请跟我来。”走进另外一间没挂牌子的办公室后,邹主任伸手往里间示意了一下。

    原来挂牌的部长室是做样子给外人瞧的。

    何铁夫在那虚掩着的门上轻轻一推,门就开了。屈部长正戴了眼镜,在伏案阅文。何铁夫说:“领导的板子在哪里,我特意把屁股送过来了。”屈部长取下鼻梁上的眼镜,笑道:“屁股主要是用来坐的,今天免了,把账记在这里。”何铁夫这才落座在沙发上,满脸堆笑道:“部长您真忙啊。”屈部长说:“你忙你忙,如今财政压力越来越大,你这个财政局长可有的忙啊。”何铁夫说:“财政工作离不开领导的正确领导。”屈部长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吗?”

    何铁夫想,我又不是你部长肚子里的蛔虫,我怎么知道?就开玩笑道:“这是组织秘密,我不敢知道。”屈部长也笑了,骂道:“好一个不敢。告诉你吧,今天喊你来,是要让你来看看组织部的办公条件多么简陋,今年追加预算指标时,多少给我们也考虑点。”何铁夫说:“部长开了口,我还有什么说的?一定遵照执行。”心里思忖,这肯定不是今天屈部长喊自己来的真正目的,屈部长还从没为组织部的经费问题找过他何铁夫,他们要经费什么的都是办公室主任出面。

    果然,屈部长接下去就转了口风,说:“据我所知,你领导有方,你那个领导班子还是很有凝聚力的,是吧?”何铁夫一时还不太明白屈部长问这话的意图,只得说:“全靠组织给我配得得力,运作起来还是顺手的。”屈部长说:“你有三个副局长吧?”何铁夫说:“是呀,部长可是深知民情。”屈部长说:“费自名怎么样?”何铁夫说:“费自名在财政待过多年,人品挺正的。”屈部长又说:“其他两位呢?”何铁夫说:“魏家桥是组织部出去的干部,屈部长很清楚他能力强,我不但把政工纪检一摊子都交给了他,还给他分了工交等业务科室,替我分了不少忧;左宜右是上海财大毕业,能写会算。”

    这天的谈话看上去显得很随意,但屈部长却比较满意何铁夫。他接触过不少单位的局长,你要他们谈本单位的班子建设,一开口不是张三不行就是李四差劲,好像天底下就他一个人行。屈部长就觉得何铁夫这个人有水平,他也就不再转弯抹角,说:“铁夫呀,我看你这个班子这么有战斗力,真不想动,可这又是组织上的需要。这样吧,我先提个初步设想,如果你有不同看法就直接说出来。我和党群书记合计了一下,费自名原来在审计那边干过,打算将他调回审计局做局长,你那里再给你配一个得力的助手,行吗?”何铁夫说:“毛**教导我们说,个人服从组织,下级服从上级,全党服从中央。”屈部长笑了,说:“你这个何铁夫。”

    直到此时,屈部长还没有提到何铁夫本人的事情,何铁夫心里就想,童学军恐怕不会来临资做市长了,所以他何铁夫还得在财政局待着。这么一想,何铁夫也就坦然了许多。既然没有好消息,就该走人,便对屈部长说:“部长忙,我走了。”

    屈部长点点头,站起身,离桌来到何铁夫身边。就在何铁夫伸了手,要和屈部长握别的时候,屈部长另一只手伸过来,在何铁夫肩上拍了拍。何铁夫立即意识到了什么,不免有些受宠若惊。和屈部长打交道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可屈部长从没伸手在何铁夫肩上拍过,这一拍,屈部长该不是无意识的吧,说不定意味着什么呢!

    何铁夫的感觉并没错,屈部长终于道出了何铁夫最想听的一句话:“铁夫呀,要你回政府做秘书长的呼声很高,你可要有思想准备哟。”

    何铁夫想,童学军到临资市来的事,看来并没有假。

    四

    费自名不久就到审计局上任去了,他留下的那个副局长的位置暂时还空着。何铁夫记起屈部长那句要另给他配得力助手的话,也不知会给他配个什么样的角色。何铁夫想,与其把位置留给外面来的,还不如内部产生为好,自己手下的人比较了解,又是自己提拔的,自然要好用些。更重要的是,过去财政局的班子不怎么协调,局里的科长、主任几乎没就地提拔过,正副局长都是从外面调进来的,如果何铁夫能改变这种状况,一方面能大大增加他这个做局长的威信,同时还可给中层干部进步的希望,提高他们的工作积极性。何况何铁夫手下好几位科室负责人都挺能干的。首先是陈立宪,他已做了四年预算科长了,是何铁夫业务方面最得力的干将,可以说一个陈立宪所起的作用,比三四个副局长加起来的作用还大。另外就是办公室主任周里旺和政工科长金石开,局里的内部管理都是他俩在打点,何铁夫一天也离不开他们。当然还有行财科长吴凤栖,不过吴凤栖提行财科长没多久,局里又有那种说法,何铁夫觉得暂时还不能考虑她。

    有了这些初步的想法,何铁夫就决定召开党组会议,确定上报的人选,同时把党组成员的分工也调整一下。

    党组有一个专门的小会议室,里面圈着椭圆形的会议桌,墙上挂着两面红旗,一面党旗,一面国旗。何铁夫进了会议室,就朝着红旗走过去,一屁股坐在红旗下的位置上。何铁夫当然还记得刚到财政局时,虽然他已是局长,但原来的局长兼党组书记钟守成只免了局长的职,党组书记的头衔还留着,要等他两个月后到了退休那天再办免职手续,所以何铁夫暂时还不是书记,只随便拣了门边一个位置坐下,与红旗和红旗下的会议主持人对面相望。钟守成的党组书记免去后,何铁夫以主持人身份第一次走进会议室时,还习惯性地往原来的那个位置挪去。负责会务和会议记录的政工科长金石开赶忙走过来,把何铁夫请到红旗下。何铁夫口上说哪里都一样,心上就有几分受用。一坐到红旗下,他立即就意识到这个位置与众不同,至少这里有一个好处,就是能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纵览全局的感觉。

    党组成员很快就到齐了,何铁夫宣布开会。他说:“这个会早就该开的,费自名一走,原来他管的那一摊子没人接替,今天得把我们几个人的分工重新调整一下。”说到这里,何铁夫喝了口茶,瞟大家一眼,继续说道:“另外组织上还会给我们配一个副局长,我想如果我们努力争取一下,若能在财政局内部产生,则更为理想,因为局里的干部熟悉业务,有利于我们的工作,另一方面还能给中层干部一个盼头,发挥他们的工作积极性。如果有时间,今年的超收分成奖怎么拿的问题,也得拿个初步方案,职工们对退休人员跟在职人员享受同等待遇意见很大。我也了解了一下,其他部门,退休人员除了工资,在职人员的一切待遇都不享受。”

    没有不同意见,何铁夫就让大家先讨论分工的事。

    却没有人吱声,都只顾喝水、抽烟。何铁夫知道这分工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并不是那么好分的。财政局科室之间差别不小,分管的科室不同,所能得到的好处就完全不同,说白了,分工实际就是利益分布,给甲分了好科室就意味着要给乙分差点的科室,是费力不讨好的事。

    沉默了两分钟,何铁夫望了大家一眼,最后将目光落在了魏家桥身上。何铁夫说:“老魏,你先说个意见吧。”说着何铁夫忽然想起,那天石时务拿着环保局要求全额返还排污费报告找他签字的事,原想把魏家桥和石时务喊去批评几句,这几天一忙就顾不上了。这时魏家桥开了口。他说:“分工的事由你书记说了算,我们服从就是。”何铁夫说:“你是分管政工的,我的想法,党组分工你多出点主意。”魏家桥说:“我是协助书记管政工,主意还是在你身上。”

    这么来回推让了一会儿,还是没有谁肯发表意见。何铁夫就说:“这样吧,分工的事,先由魏局长和政工科拿个初步方案,下次再定,今天我们把推荐副局长的人选先定下来。”

    这一下会议室里活跃起来了,大家你提一个,我也提一个,不一会儿就提出了五个人的名字。在座的都是做领导做出了水平的,知道提这样的名不会犯错误,也不会得罪人,提中了是有眼光,提不中,被提名的人知道了,也会感谢自己。

    一听大家提的名字中竟然没有预算科科长陈立宪,何铁夫心里就有些不高兴,说:“预算科科长陈立宪好像也不是太差劲嘛,怎么没人提他呢?”大家心里自然知道何铁夫的用意,就说:“陈立宪是你直管的科长,当然还是由你来提好些,我们怎么好提呢?”何铁夫就不好说什么了,最后宣布,拿这几个人来做民意测验,谁票多就推荐谁。

    看看下班时间也快到了,超收分成奖的事只随便议了几句,初步决定改变以前在职和不在职一个样的老做法,离退休干部拿70%,在职干部出满勤的拿100%,以调动在职干部的积极性。

    出了会议室,何铁夫就被一伙人拦住了,原来是机关幼儿园的园长、书记和财务人员。那位园长带着哭腔说:“我们新竣工的教学大楼的基建款还有300万没支付,教学大楼的门被施工队的工人锁死了,全园1000多名幼儿都被赶到了操场上。”何铁夫说:“那你把基建款付了不就得了?”园长说:“我何尝不想付?可我园里的学杂费什么的都储存在您的户头上,您不拨给我,我拿什么去付?”何铁夫说:“你找了计会科没有?”园长说:“找了,林科长说要找局长。”

    何铁夫就喊住最后出会议室的金石开,要他去叫负责专户储存的计会科林科长。

    林科长很快就到了。他把何铁夫扯到一旁,说:“专户里的资金已经所剩无几了,下个月的工资还要从这里调剂一部分,您说怎么办?”何铁夫说:“我说怎么办?我说你赶快把幼儿园的钱给拨了,人家的学杂费你卡着干什么?”

    林科长愣了愣,才点着头去填拨款通知单。填好后要何铁夫签字,何铁夫也犹豫了,回头问林科长:“专户上到底还有多少钱?”林科长说:“还有1500万。”何铁夫吃一惊,说:“报表上不是说有将近2亿吗?”林科长说:“报表上说的没错,可前几年借了1亿出去,至今还没收回来,我们一直是靠东拼西凑勉强应付支付。”何铁夫无奈,只得把拨款通知单退给林科长,要他把给幼儿园的拨款数开小一点。

    幼儿园的人走后,何铁夫才发觉背上已经被汗水浸了个透湿。他想,幼儿园是硬着头皮打发走了,其他单位的人来了又怎么办呢?还有下个月的工资到哪里去筹备?何铁夫只好把几个收支科室的负责人喊到自己的办公室,跟他们商量对策,要他们一方面把由财政负责收缴的收入足额收上来,一方面找国、地两家税务局,把他们征收的税款划进金库。何铁夫还说,碰到什么困难不好解决,及时报告给他,大家一起想法子,还解决不了就请市委、市政府出面,反正下个月的工资要筹拢来。

    几个科长起身往外走的时候,何铁夫想起那天环保局拨款的事,把工交科长石时务留了下来,对他说:“你也看到了,现在财政形势实在不容乐观,我想你石时务是识时务的,可为什么我一而再再而三强调了的事,你和魏家桥就是不放在心里?”

    石时务往门外睃了睃,放低声音说:“是魏局长先打的招呼。”何铁夫说:“他打的招呼你事先也应给我透句口风嘛,木已成舟,再来找我,哪有这么办事的!反正事情是你和魏家桥做的,字是你和魏家桥签的,你和魏家桥去跟环保局解释,今年他们交的排污费摆在预算不能动,年底再按过去的办法,财政提留后再返还给他们。”

    石时务心里直叫苦,又不能说什么,一声不吭地出了局长室。

    五

    接下来的几天里,何铁夫只顾跟收入科室的人往税务、银行跑,竟把党组分工和推荐副局长人选的民意测验的事丢到了脑后,直到政工科长金石开提醒他,他才想起此事来。何铁夫说:“你跟魏局长商量了没有?”金石开说:“商量了,他要我先弄一下。”说着,他把一个初步的分工方案拿出来,递给何铁夫。

    何铁夫一看就来了火,真想狠狠训金石开几句。不过何铁夫还是忍住了,只说:“这是你的主意,还是魏家桥的主意?”金石开说:“是我的主意。”何铁夫知道金石开没说真话,这一定是魏家桥的点子,他作为政工科长懂得惯例,还不会做出这样的蠢事。原来,这个方案把收支管三种类型的科室都切开来,给每位副局长都搭配一点,就好像街头的屠户卖猪肉,好肉差肉搭配着卖。

    没办法,何铁夫只好自己来作方案。他自己基本不变,除主持全局全面工作外,仍主管预算、行财、农财、社保、基建;魏家桥分管政工、办公室、工交、国资、党务;左宜右分管收费、国债、商业、外经、农税;另外纪检组长和一名调研员也分管了一些科室。

    这样的分法,大体维持过去的分工,只是把费自名原来分管的科室做了再分配,估计大家应该能够接受。不过正式跟各位党组成员见面时,何铁夫觉得魏家桥管的大多是综合部门,没有太多的实惠,肯定会有想法,就把左宜右分管的农税科划给了他。

    再一次召开党组会议的时候,何铁夫就跟大家摊了牌,其他人没有什么不同意见,方案就这么定了下来。

    接下来要尽快搞定的就是副局长推荐人选的民意测验了。何铁夫觉得还是先推荐预算科长陈立宪,以后有机会再考虑办公室主任周里旺和政工科长金石开。为了使自己的意图得以实现,何铁夫建议政工科只在小范围内搞测验。所以搞测验的那一天,政工科只喊来科室的***,并没有搞全方位的民意测验。科室的负责人都知道何铁夫的意图,把勾勾都打在陈立宪的名下。

    魏家桥和金石开立即把民意测验结果报告给何铁夫,何铁夫心里当然很满意,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但表面上何铁夫却没什么表示,只是说:“我们做什么都要讲究程序,这样才能服众,免得出矛盾。”又说,“你们把陈立宪的材料快点弄出来,报到组织部去,事情不办就不办,要办就要办成功。”魏家桥和金石开连连说是,一边向门口退去。

    要出门了,两人又走了回来。魏家桥说:“重阳节快到了,是不是把老干座谈会开了?这反正也是惯例了,而且您也尽量参加一下。”何铁夫对局里的离退休老干们没事就往局里跑,不是要求这,就是要求那,心里很反感,平时老干的会能躲的尽量躲,总是不大愿意参加,今天也许是因为陈立宪的事让他高兴,一口就应承了下来。

    老干座谈会定在重阳节的前两天召开。老干工作归政工科管理,金石开提前一天就把通知发了出去,包括离退休老同志和局领导,无一遗漏。会议开始前,金石开把老干活动室打扫得干干净净,还买了糖果、瓜子、香烟什么的。一切安排就序,金石开又突发灵感,准备写两条欢迎老干部的标语。弄来红纸和笔墨后,金石开本打算请办公室主任周里旺代劳,他是局里的才子加书法家,后想起何铁夫的字写得也不错,何不请请他,如果他能动手,他这个政工科长在老干部那里也说得起话。金石开就鼓起勇气,去找何铁夫。

    何铁夫说:“又不是什么大领导要到财政局来,犯得着吗?”可想想这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就接过金石开递过来的毛笔。何铁夫虽然对书法感兴趣,但自从当了财政局长后就不再有时间拈毛笔,今天猛然握一支毛笔在手,一只手就无法自抑地老晃,好像是那笔有意跟自己闹别扭似的。他不敢立即就在红纸上写,先让金石开拿来一叠旧报纸,在上面试写了一会儿。慢慢找回了一点感觉,才到红纸上写下“欢迎老干部光临指导”和“祝老干部身体健康”两幅标语。

    金石开兴奋得不得了,谢过何铁夫,屁颠屁颠地将标语贴到大楼门口两边的墙上。从门口进出的人抬了头念墙上的字,还问金石开:“这字是你写的?”金石开说:“你猜猜?”有人看出是何铁夫的字,又不敢肯定,金石开才说:“是何局长写的呢。”大家就说:“很好,何局长的毛笔字写得真好,比他的钢笔字还好。”至于好在哪里,却没有人说得出。

    老干部不像在职的干部、职工,8点开会9点到,10点开始听报告,老干部们退休在家,也没什么事情可干,开会的积极性都挺高,所以8点还没到,好几个老干部就进了大楼。一见门口贴着欢迎他们的标语,还有几分新鲜,都说金科长蛮会做事的。等到进了会议室,见桌上还摆着瓜子、烟、糖果什么的,热情更加高涨,对金石开又是一阵夸奖。金石开说:“这都是何局长安排的,我跑跑腿而已。”老干部们就夸何铁夫说:“何局长这么重视老干工作,真是个好领导。”

    说曹操,曹操就到,何铁夫刚好一脚迈进会议室。大家于是就静下来,只有嗑瓜子、吃水果的声音从众人的嘴巴里悄然而出。何铁夫说道:“大家也听到和看到了,为了使今后的老干工作上新台阶,我们对老干工作加大了领导力度,这两天我们还研究了重阳老干活动方案和下段老干工作设想。”

    何铁夫说完,由魏家桥发言,魏家桥先客套了两句,就把活动方案和老干工作设想跟大家说了说,并征求大家的意见。大家自然也没多少意见可提,说了些好听的话后,就问一直没吱声的何铁夫上一任的退休老局长钟守成。钟老局长说:“没意见,没意见,只个别地方还可加强一下。”

    说没意见的钟老局长说着说着就偏离了主题,说到别的事上面去了。钟老局长说:“办老干活动中心我举双手赞成,但我最关心的还是我们老不死的经济待遇问题,听说局党组研究了超收分成奖的分配方案,我们离退休的老同志只拿70%,这事我可向在座的几位领导提个醒,办什么事情可要顺应民意。现在的吃喝风是越刮越凶了,据说局里一年下来,光吃就要吃掉上百万,我当局长的时候可从没敢这么奢侈排场过。呃,你奢侈排场,我也没意见,与时俱进嘛,有权有钱的时候不奢侈不排场,什么时候来奢侈排场?像我们这些老家伙,想奢侈排场,已经没有资格了。但你不要从我们老不死的福利中一点点地抠呀。抠了我们的,如果用来支持生产,发展经济,我们屁都不放一个,也算是我们对经济工作的支持,可全部花在了酒桌上,这让我们心里好受吗?”

    钟老局长这炮一放,整个会议就乱了步骤,大家再也不关心老干活动的事了,注意力全都转移到了钟老局长提的这些问题上,你一句我一句地议论起来,会议室里像进了一窝蜜蜂。一旁的何铁夫和另外几位副局长很不好受,脸上就挂不住了。金石开也急了,又不好打断钟老局长,只得提个水壶,过去给他老人家加茶水,提醒他多喝茶、多吃水果,想转移他说话的方向。

    偏偏钟老局长口不干,舌不燥,对桌前的茶水和水果瞥都不瞥一眼,依然声如洪钟地大声说道:“还有钱如山办经济实体的事,我们提了不知多少意见了,就是不见有什么效果。他从局里借了300万出去,至今不但不见一分一厘的利润上交给局里,连本金过期三年了也收不回,这是哪个朝代的王法?想想看,局里两百多号人,每个人都来借300万,你能有多少可借?要知道这是财政资金,是纳税人一分一分缴上来的,是单位储存在财政专户上的,你们在位的不心疼,我们这些土埋了半截的废物还心疼哩。这样吧,关于钱如山的事,今天我在这里提个建议,你们在位的人怕得罪他,我们不怕,由我们去查账收账,300万我们不敢担保全部收得回,但一两百万还是能想法弄回来的,至少钱如山那两栋私人别墅和两部小车摆在那里,可以拿来抵债嘛。”

    钟守成这样子,看来一时三刻也止不住,金石开就再一次起身走到钟守成面前,把桌上那盒还没开包的白沙烟撕开,给他递上一支。钟守成接了烟,却没有要抽的意思,金石开啪一声把打火机打燃,并送到钟守成的鼻子下,他才不得不把烟塞进嘴里,去金石开举着的打火机上点着了。

    趁这个间歇,何铁夫赶紧开了口,说:“由于时间问题,今天的会就开到这里吧,大家对老干工作提了不少切实可行的意见,党组一定好好研究,争取多为老同志们办几件实事。”又回头对金石开说,“金科长,你当前的任务是赶快把老干活动设备采购回来,活动中心早开张,老同志们早受益。”

    何铁夫话一说完,金石开就把会议室的门打开了,对着意犹未尽的老同志们说道:“大家好走啊,今后活动中心开张了,我会天天和大家在一起的。”老同志们只得识趣地站起身来,陆续离开了会议室。

    老干们走后,局领导们才开始往外走。金石开对已走到门口的何铁夫说:“何局长,今天的会开得不理想,都怪我组织得不好。”

    何铁夫就笑了,说:“今天还是不错的,还没有到拍桌子骂娘的地步。财政工作难还是难在内部,跟其他部门的人打交道,他们就是对你有天大的意见,甚至恨不得一刀子把你捅了,但当你的面还是笑嘻嘻的,不会拿你怎么样。自己单位尤其是老同志可不会这么客气,他们有什么话都会说,有什么火都会发。”

    “何局长说得是。”金石开说,“今天老干们主要对超收分成奖的事有意见,会上说得还客气点,背后说得可就难听多了。”何铁夫说:“怎么个难听法?”金石开说:“他们说这都是你何铁夫一个人的馊点子,其他党组成员都不同意这么做,是你搞一言堂,硬只给老干们70%的比例。”何铁夫骂道:“简直是放屁,党组会上大家都表了态的,到头来怎么说是我一个人的意见?这到底是谁故意造这样的谣?是想把矛盾集中在我身上,搞我的名堂吧?”

    六

    何铁夫知道,陈立宪报副局长的材料送是送上去了,可要把事情办好,还远远不够。何铁夫先找了分管财政的常务副市长白日升,白日升说:“我几乎天天跟陈立宪见面,对他比较了解,常委会上我会说好话的,关键还是组织部,要他们先报上来,常委才好议。”

    有白日升这句话,何铁夫心里就踏实了。他把陈立宪叫到自己的办公室,交代他今年组织部的预算追加指标再加3万。陈立宪清楚何铁夫的良苦用心,可操作起来并不容易,他说:“常委会上定了的,今年整个的预算追加指标都要压缩,哪里还有余地给组织部加?”何铁夫就恨铁不成钢地骂陈立宪道:“你当了这么多年的预算科长,这样的小事情都摆不平?你这预算科长要当到退休那一天?我不管,数字在你手上,就是要搞赤字,组织部这3万元追加指标也一个子都不能少。”

    陈立宪非常明白,何铁夫这样的臭骂不是谁想听就能听得到的。他心生感动,忙说:“我先回去调整调整。”

    第二天陈立宪就把调整过的预算指标追加表给何铁夫拿了来。何铁夫比较满意,带着陈立宪就往市委跑。到了组织部,先碰到办公室邹主任。邹主任开何铁夫的玩笑道:“何局长你是不是给我送追加指标来了?”何铁夫说:“还真被你言中了,不过你没把屈部长交出来,我是不会拿指标出来的。”邹主任说:“这好办,你俩先到我的办公室坐会儿,屈部长正在和人谈话,他们一谈完我就带你们去。”

    两人在邹主任的办公室坐下后,邹主任又轻声对何铁夫说:“一般的人,我才不会给他操这份闲心呢。”何铁夫说:“你不操心,那我们这就回去了。”邹主任说:“那可不行,财神爷上了门,我怎肯轻易放过?”

    跟他俩聊上几句,邹主任又跑出去,到屈部长那没挂牌的办公室门口瞄一下,那样子好像在搞地下工作。瞄到第三回,邹主任终于回来告诉何铁夫,他们可以行动了。何铁夫和陈立宪就起了身,跟邹主任往门口走去。

    一出门,就见一个人刚离开屈部长那没挂牌的办公室,往楼道口走去,竟然是财政局的魏家桥。何铁夫心头就犯了嘀咕,这魏家桥来找屈部长干什么?但转而又想,只兴你何铁夫来找组织部长,他魏家桥却不可以来找组织部长了?何况魏家桥原来就在组织部做过科长,还是屈部长亲手把他提拔到财政局去做的副局长,他也就更有理由到这里来跟老领导叙旧谈心、汇报工作了。

    这么寻思着,已经进了屈部长的办公室。屈部长一见何铁夫,就说:“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堂堂财政局长没人恭请就亲自上了门。”邹主任说:“人家财神爷是来送指标的。”屈部长说:“那拿出来给我看看。”何铁夫说:“今天我如果拿不出指标单,看来是没法迈出这扇门了。”说着向陈立宪点了一下头,陈立宪立即从包里拿出一张拨款通知单,弓了身子,双手交到屈部长手上。

    屈部长只在拨款通知单上随意瞧瞧,便给了邹主任。邹主任大喜过望地说:“何局长真够朋友,原来组织部的公务费只有2万的,现在安排了5万,我们那台486的破电脑和两排50年代的档案柜可以更换了。”何铁夫一旁不失时机地说:“这都是小陈的功劳,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把指标给调剂过来。”

    屈部长自然也高兴,望着陈立宪说:“我知道小陈不错,办事能力强。”又对邹主任说:“你要好好感谢他们二位,今晚你代表我到阳光酒家请二位喝几盅。”何铁夫说:“这怎么行?下次部长有空,我们做东。”

    何铁夫见好就收,和陈立宪告辞出来。邹主任替屈部长送客,一直送到楼下的坪里。何铁夫对陈立宪说:“现在就看你的了,能不能请动邹大主任。”陈立宪领会何铁夫的意图,一用力就把邹主任塞进了小车。车子出了市委大院,在街上转两个弯,停在一家叫通海的酒楼前。三个人外加司机都下了车,走进酒楼,选一个不大的包厢坐下来。

    离开通海时,天色已向晚。几个人又到宝岛娱乐城洗头洗面,还泡了四十五分钟的脚。再请邹主任去唱歌,邹主任说还要准备明天的部务会,死也不从了,只得送邹主任回去。邹主任住在市委大院里面,小车十分钟就到了。邹主任下车的时候,陈立宪和何铁夫都跟着溜了下去。何铁夫把邹主任拉到路旁的古槐下,诚恳地说:“邹主任你知道,组织部里我们就跟你关系铁,以后你和屈部长有什么用得着我们的,打电话给我和陈立宪,我们随喊随到。”邹主任说:“知道知道,有事一定找你们。”

    “一言为定。”何铁夫说道,伸手对陈立宪示意了一下,陈立宪立即拿出一个红包往邹主任手上塞。邹主任不肯接,何铁夫说:“邹主任别客气,这仅仅一点误餐费,如今这个年代这不算个事,不会让你犯错误的。”邹主任这才收下了。何铁夫也觉得有意思,刚刚请人吃了喝了玩了,这下给个小红包,却说是误餐费。

    从市委大院出来后,司机要先送何铁夫回去。何铁夫望着辉煌的街灯,忽然想起好久没在街上走走了,就要司机把车停下,自己走路回去。

    下车后,何铁夫就在街上不紧不慢地迈开了步子。一阵晚风吹来,把何铁夫的头发和衣角都撩起来,将身上那未曾全消的醉意也吹散了,他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惬意。是呀,如果经常有时间和闲心到这街头走走看看,多么有意思!可惜自己整天忙于应付,差不多都忘记了世上还有这么一份小小的情调。何铁夫心想,人也是怪,总是热衷于名利俗事,一旦没有了这些,就活得没劲头,其实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这些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只是真的要做到拿得起、放得下,还不是那么容易。

    这么毫无头绪地思忖着,不觉来到一处灯饰极其华丽、辉煌的地方。一抬头,原来这里正在搞艺术作品展览。何铁夫就买了一张票,进了展厅。最先看到的是前厅的绘画作品,分国画、油画和水彩画,分别挂在四面墙上。何铁夫绕了一圈,进了后厅。这里主要是书法作品,何铁夫就多逗留了一会儿。何铁夫觉得这些作品都弄得不错,只是没有什么个性,基本是学前人的风格,也就是说不外乎颜筋、柳骨、欧体这一套,何铁夫只稍稍浏览一下就走了过去。后来他在一幅作品前停了下来。那是郑板桥的一句诗:咬定青山不放松。那字功底不错,多少有点郑氏风范。何铁夫就为郑氏感叹了,想这么一个具有民本思想的小官,却总是不容于世,一辈子都不顺畅。然而也是得益于这不顺不畅,才成就了郑氏的大名。

    感叹着,正准备离去,忽然碰上了一个人。何铁夫的眼睛就睁大了,说:“是你,吴凤栖吴科长!”吴凤栖就笑了,说:“怎么不可以是我?”何铁夫说:“你也喜欢来看字?”吴凤栖说:“吃了晚饭没事,出来走走,见这里有展览就溜了进来。”何铁夫说:“不带你家陈先生来?”吴凤栖摇摇头,说:“他才不肯出来呢,麻将桌边一坐就没了白天黑夜。”

    转了半转,两人出了展厅。外面的世界吵闹多了,两人一时就没了话说。算来从政府办到财政局,两人同事多年,吴凤栖还是何铁夫一手提上行财科长这个要害位置的,可两人除了那次在梧桐公园单独待了个把小时,这还是第二次单独在一起。

    吴凤栖三十出头,正是瓜熟蒂落的年龄。这令何铁夫想起一种说法,说是女人与女人不同,有的女人二十岁最迷人,有的女人三十岁最迷人,有的女人甚至要到四十岁才迷人。何铁夫望一眼吴凤栖,无声地说,她就是第二种女人了,正是魅力十足的时候。心下暗暗吃惊起来,莫非自己就是喜欢上了这个女人的天生丽质,才想方设法把她从政府调到财政局来的?不过何铁夫又莫名其妙地想起另一句旧话,叫做兔子不吃窝边草。照理窝边草也是草,而且吃起来方便,兔子干吗不吃呢?一次一位朋友曾跟何铁夫提到这句旧话,问他为什么兔子不吃窝边草,何铁夫一时不明对方意图,不知如何回答。朋友就说,兔子吃了窝边草,兔子尾巴就暴露在外面了,那是很危险的。

    何铁夫大概是怕尾巴露在外面的缘故吧,这天晚上在街上没走多远,他就找借口跟吴凤栖分了手。

    回到家里,不承想办公室主任周里旺还坐在客厅里。何铁夫有些奇怪,问他:“你什么时候来的?”董小棠就埋怨他:“人家小周从下午3点开始找你,打你和陈立宪的手机都没开机,后来跟陈立宪联系上了,他又说你在市委门口下了车,也不知你到底去了哪里。”何铁夫懒得跟董小棠唠叨,问周里旺什么事。周里旺说:“下午审计局打来电话,明天上午8点审计人员进财政局,我必须请示您,明天怎么应付他们。”

    何铁夫心里就冒火,骂道:“这个狗娘养的费自名,才离开财政局几天,就翻脸不认人,杀回马枪了!”周里旺说:“不过费自名说了,是搞常规审计,没别的意思。”何铁夫说:“说得好听,这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周里旺说:“我已经通知预算和其他有关科室了,他们已经做了准备。”何铁夫只好说:“好吧,你回去,明天再说。”

    送周里旺到门口,何铁夫刚要转身关门,不知谁突然叫了一声何局长。何铁夫回过头去,却什么也没看到,唯有墙上昏黄的路灯照着台阶下的围栏,影影绰绰的。这就怪了,明明有人在喊,却不见人影,莫非真有鬼不成?正在何铁夫疑惑之际,有人从台阶外的橘子树下钻了出来,竟然是钱如山。何铁夫的脸色就跌了下来,问道:“钱如山,这个时候你还在这里干什么?”钱如山翻过围栏,说:“何局长您好忙。”何铁夫说:“你有什么事,说吧。”钱如山涎着脸说:“我在橘子树下蹲了一个晚上了,到您家里去坐坐也不行吗?”何铁夫没法,只得把钱如山让进屋里。

    落座后,何铁夫望了钱如山一眼,他依然还是红光满面、精力过盛的样子。钱如山原来是财政局计会科副科长,具体经管预算外间歇资金。四年前,见自己经手的资金被人借出去发了财,钱如山也心里痒痒,找刚上任局长的何铁夫软磨硬泡,承诺每年上交财政局20万元管理费,一次借走300万,然后打着财政局经济实体的牌子办了一个公司。四年过去了,钱如山房产地产、小车维修,红道白道歪门斜道,见得人的和见不得人的都搞,据说资产早上了1000万元,小车、小洋楼、小老婆什么都有了,却没上交一分钱的管理费,连300万元的借款也赖着不肯归还。期间何铁夫找过钱如山几回,警告他如果不还借款,就去法院起诉他。钱如山总说资金周转不开,要何铁夫宽限点时间,到时他连本带息外加管理费一并上缴。还几次以业务费的名义到何铁夫家里行贿,想买通他。何铁夫当然知道钱的好处,世界上只要有了钱,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创造出来。但何铁夫还算明白,自己抽烟喝酒不用花钱,还经常在甲单位开会检查领误餐费,在乙单位指导工作领出勤费什么的,手头大钱没有,小钱不缺,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呢?尤其是钱如山的钱,那是沾得的?所以几次他都挡了回去。今晚钱如山再次登门,还不知他又要耍出什么花招呢。

    不想这天晚上钱如山提出一个令何铁夫怎么也想不到的问题,钱如山说他要回局里上班。何铁夫忍不住就笑了,说:“钱如山,你如今这么发达了,还有心思到局里来上班?”钱如山说:“何局长您不知道,如今的生意不好做,我与其在外面这么硬撑着,还不如回局里去上班,过清闲日子舒服。”

    何铁夫知道钱如山这不是真心话,他肯定还另有什么企图,于是说:“你回来上班,我们当然欢迎,不过你那300万元的本息和每年20万元的管理费,得先交到局里来再说。”钱如山说:“何局长您还怕我不肯交?我有好几处房产,我上班后就出手,还局里的钱还是足够的。”何铁夫说:“回局里我知道不是你的真心话,你还是继续做下去,等还了局里的借款再说吧。”钱如山说:“我也想继续做下去,只是现在手头太紧,没有资金可供周转,何局长您能不能再借200万给我?”

    何铁夫感到好笑,这样的话也只有他钱如山才说得出口。何铁夫也就懒得跟他磨嘴皮子,没好气地说:“告诉你吧,钱如山你再耍赖,我迟早会把你推上法庭的,到时要你倾家荡产。好了好了,不跟你啰唆了,明天我还要上班哩。”

    钱如山也就知趣地站起身来,出了何铁夫的家门。

    可当何铁夫关好门回到客厅的时候,却见钱如山刚才坐过的沙发上放着一个信封,打开一瞧,里面足足有300张百元大钞。

    七

    审计检查组在财政局查了一个星期的账,审计意见书上主要点了三大问题,一是市委近几年根本就没有基建项目,可财政却拨给市委一笔120万元的基建款;二是钱如山借走的那300万元,借款合同上的还款日期已过了两年,至今分文未还;三是行政事业性收费财政专户上500万元资金转到了国债办下面的国债营业部里去了,虽然有分管市长的签字,但严重违反了财经纪律。

    何铁夫就这几个问题跟审计组的人一一进行说明。市委那120万元是前年市委换届选举过后拨的,实际用途主要弥补会议费的亏空,剩余的都用在市委招待所的改造装修上了。钱如山的经济实体是那年政府鼓励机关办实体,以弥补财政资金的不足兴办起来的,钱如山借走的300万也征得了市政府领导的同意,现在正在向他催缴,再缴不上就向法院起诉。转到国债营业部的那500万元的情况要复杂些。过去国债发行由财政部门办理,国债营业部为了盘活资金,把发行国债收缴上来的部分资金临时借了出去。不想借钱给人家你是爷,找人要钱回来你便成了孙子,转眼国债兑付期限到了,不但没拿到一分利息,连本金也讨不回来。老百姓手里的国库券要兑付,国债营业部里的钱柜空虚,财政局担心问题闹大,引发社会矛盾,才经请示市委常委领导,从财政专户里借钱搞兑付,同时责令国债营业部的人尽快回收借款,现在他们还天天在外面催债。

    作完说明,何铁夫建议审计组不要把这些情况写进审计结论里,因为审计结论要报到人大去,****如果认真起来,是不太说得清楚的,而这些事情不仅仅是财政的事,与市委、市政府领导都有关系。费自名刚离开财政局,当然也清楚内幕,表示暂时还不宜张扬出去。但他又说,这次来财政搞审计,并不是审计局心血来潮,是市纪委接到群众举报信后,特意委托审计局的,过后必须给纪委一个说得过去的交代。

    审计组走后,何铁夫的情绪好几天都好不起来。他知道市纪委的所谓群众举报信绝对是财政局的人搞的,因为只有内部的人才知道内情,而且看得出,这明明是冲着他何铁夫来的。好在何铁夫平时还比较自律和小心,除了在无法推辞的应酬上吃点喝点,或者在这会议那典礼上领几个误餐费外,其他情况他是不会染指的。孔方兄也太有魅力了,可如果钻进里面出不来,不就得不偿失了?何铁夫想自己大概还不至于这么糊涂。

    由孔方兄,何铁夫猛然想起那天晚上钱如山在他家里留下的那个信封,于是拨通了钱如山的手机。不到二十分钟钱如山就到了,一进局长室,钱如山就笑嘻嘻地对何铁夫说:“何局长是不是要我来办借款手续?”何铁夫铁青着脸说:“钱如山,你跟我打交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还不了解我是什么人?”

    听话听音,钱如山意识到他这一次又在何铁夫前面碰了壁。他摇了摇头,心想也真拿这个何铁夫没办法,我钱如山跟市委、市政府甚至更高层次的官员打的交道也不少,可还从来没有人拒绝得了我,这个何铁夫肯定是哪根筋出了差错,要不他怎么会这么不开窍呢?正在钱如山发痴的时候,何铁夫起身打开自己身后的铁皮柜,把那个信封拿出来,摔到钱如山的面前,说:“我是看在我们同事多年的分儿上,不然我只要往检察院一交,凭这一条就可把你送进去了。你还是尽快把借款还了,好面对财政局200多号干部、职工。”

    钱如山脸上挂不住了,抓起那个信封,扫兴地出了门。

    何铁夫心上的感觉忽然好了许多,觉得自己一下子崇高起来。他也知道,这是一种十分廉价的崇高感,但至少自己没有被钱如山拉下水,在钱如山面前多少也算得上是一个小小的胜利。

    何铁夫正在得意,金石开进了办公室。金石开皱着眉头说:“何局长,老干活动中心开张好多天了,我给老干们一个个都去了电话,至今没有一个人肯来。”何铁夫说:“搞老干活动中心,不是老干们自己提出来的吗?如今按照他们的意愿搞起来了,他们为什么又不来了?”金石开说:“他们是对超收分成奖只拿70%有意见,说如果你不收回成命,他们就不上中心来。”何铁夫说:“怎么又是我的成命?这是党组集体做的决定嘛。”金石开说:“老干们都说他们已经一个个找了其他的党组成员,他们都说要按老办法给老干提成,不同意按70%给,最后的决定是你一个人的意思。”

    何铁夫一拍桌子,吼道:“那好,现在就开党组会,我要一个个跟他们对质。”金石开说:“何局长您别急,我有一个办法,可以把这事摆平。”何铁夫说:“什么办法?”金石开说:“西方不是有全民公决的办法吗?我们来个全局公决,把全局干部、职工包括离退休老干们都喊来搞无记名投票。”何铁夫说:“如果老干们串连起来拉票,其结果跟党组的决议正好相反,不是要出我们的丑?”

    金石开笑了,说:“离退休人员有多少,不就40多位?仅占总人数的五分之一不到,而对老干退休在家还跟在职的享受同等待遇意见纷纷、提出退休人员最多拿70%的超收分成奖的,本来就是在职的人嘛。”何铁夫想了想说:“就照你说的试试吧。”

    听说要就老干的待遇问题搞全局公决,大家都感到新鲜。老干们也觉得这是一个最公正的办法,一致同意这样做,说这样的事早就应该由大家来定,不能由何铁夫一个人说了算。那天投票的时间还没到,财政局的大会议室里就挤满了人。投票方法就像农村里搞村长海选,有投票箱,有由在职干部和老干共同组成的监票员、唱票员、计票员,那架势庄严得很。

    投票完毕,当场计票,结果同意老干只拿70%超收分成奖的票数超过了四分之三。这一下老干们才突然醒悟过来,原来他们的人数没有优势,这样的结果是不用投票就可以预料得到的。但木已成舟,他们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接受这个事实了。

    事后连何铁夫都觉得好笑,金石开一个小聪明就把老干们给蒙过去了。何铁夫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很感激金石开给自己解决了一个难题。

    八

    组织部邹主任没有忘记何铁夫和陈立宪的嘱托,给他们提供了一个难得的消息:屈部长的父亲很是时候地逝世了。

    邹主任还特别提醒何铁夫说,屈部长因为身处特殊位置,一向比较注意,所以他再三交代,不要告诉任何人:“你们如果要去,一是不能跟别的任何人说,二是不要说是我告诉你们的。”何铁夫说:“请邹主任放心,我们一定注意,绝不会出卖革命战友。”

    组织部长都是异地为官,屈部长不是临资人,到他家去有200公里的路程。何铁夫考虑到去一趟需要两天时间,便跟其他在家里的局领导说是跟陈立宪上省里要调度资金,两人处理了几件急事,就出发了。当天下午就到了屈部长家,只见屈部长家门前的坪地里全是高级小车,绝大部分车牌跟何铁夫的车一样,是临资市的号码。

    一下车,何铁夫就看见了魏家桥,他已捷足先登。见了何铁夫两位,魏家桥愣了愣,说:“我不知道何局长你们要来,才跟组织部的老同事先来了。”

    何铁夫没说什么,撇下魏家桥,表情肃穆,轻轻走进灵堂,献上花圈,给死者作揖,再把跪在灵前的屈部长扶起来,一边把礼金递给他。屈部长不肯接礼金,何铁夫就说:“屈部长您看看落款,这是我和小陈私人送的,在这里我们讲的是私人感情。”屈部长这才收下了,说:“我走时什么人都没告知,你们是怎么知道的?”何铁夫说:“屈部长您就别问这个了,您这么大的事情,我们过来一下,不是很应该的吗?”屈部长也觉得这是人之常情,心里暗自感激何铁夫和陈立宪的诚意。

    屈部长只有一个姐姐,母亲去世早,姐姐几乎就是他的娘,全靠她一手把他带大。姐姐有两个小孩,儿子快大学毕业了,女儿去年高考落榜,至今还闲在家里,屈部长又在外地为官,一时顾不上给她解决这个问题。何铁夫忽然想起他的一个同学就在屈部长老家所在的市里做财政局长,就对屈部长说这个事情包在他身上了。当天何铁夫就和陈立宪离开屈部长家,绕道去找了那个同学。那个同学满口答应,不久就把屈部长的外甥女招进财政局一个二级机构做了工人,待时机成熟再转为干部。

    工作做到这个地步,陈立宪升级的问题也就没有悬念了。屈部长奔丧回来没多久就召开部务会,通过了陈立宪,并以最快的速度上报到了常委。在常委会上屈部长态度坚决,加上常务副市长白日升附和,陈立宪提副局长的事就这么敲定下来,只等下文这最后一个程序了。何铁夫和陈立宪因此松了一口气。

    下一步要考虑的便是谁来接手这个预算科长的位置。何铁夫征求陈立宪的意见,说:“从预算科两个副科长里产生,你看可以吗?”陈立宪想了想,说:“科里两个副科长业务上是没说的,可如果提为预算科长,上下左右都得斡旋,仅仅懂业务还不够。”何铁夫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就说:“你看金石开怎么样?”陈立宪说:“金石开当然是个好人选,人又机灵,有点子,而且他原来还在预算科搞过,是为了提科长才安排到政工科去的。只是……”

    说到这里,陈立宪便打住了,欲言又止的样子。何铁夫说:“有什么在我面前说不得的?”陈立宪才说:“我与金石开一个科共事多年,总觉得他这人太聪明了点。”何铁夫朗声笑了:“聪明不是坏事,预算科长不聪明还行?我需要的就是他的聪明嘛。”

    两人正在说金石开,不想金石开就来到了门口。见两人正在说话,金石开欲退回去,被何铁夫叫住了。金石开就走了进来,说:“我看你们正在商量事情,不好打扰。”何铁夫说:“有事吗?”金石开说:“临资市建城2000年城庆日快到了,市政府正在牵头组织大型的城庆活动,其中有一项书法展览,面向各机关单位征集作品,我想何局长的书法很有功底,请您写一幅。”何铁夫说:“我的字登不了大雅之堂的。”金石开说:“您就别谦虚了,算是给我帮个忙,我们也好向政府交差。”何铁夫说:“什么时候交卷?”金石开说:“现在是11月上旬,我们月底交作品,月底前给我,行吗?”

    “现在就11月上旬了?”何铁夫言在此,而意在彼。金石开点了点头,等待他的答复。何铁夫却转而对陈立宪说:“你赶快把两家税务局的税收和行政性收费收入汇总一下,看还差预算多少个百分点?今年的城庆政府要财政至少拿500万出来,如果收入上不来,那就不太好办了。”

    得了话,陈立宪立刻离开了局长室。何铁夫见金石开还站在桌旁,就说:“还有什么事吗?”金石开说:“你还没答应我呢。”何铁夫说:“好吧,我尽量争取。”

    这天晚上何铁夫难得有点清闲,在家里看了会儿电视,突然记起金石开给他的任务,就想,何不现在就试一试,免得过几天又忘到了脑后。于是走进书房,拿出宣纸和笔墨,准备认认真真写几个字。可把纸铺到桌上后,就一时想不起该写什么好了。董小棠见了说:“今天有闲心舞文弄墨了?”何铁夫说:“2000年城庆搞书法展,金石开要我交一幅作品,一下子又不知写什么才好。”一旁的女儿何叶青说:“爸你不是喜欢郑板桥吗?就写他的‘难得糊涂’好了。”何铁夫说:“你开什么玩笑!”

    不过经女儿这一说,何铁夫还真的想起郑板桥的另一句话来。主意一定,何铁夫就凝神静气,在纸上运作起来。书成,是八个字:

    一肩明月

    两度春风

    也许是今晚心境好的缘故,这字写得还真有几分气韵。何叶青说:“爸这字真像是大书法家写的,我看比郑板桥写的差不到哪里去。”何铁夫也满意地笑了,将那几个字多瞧了几眼,然后准备落款。忽然想起一叶知秋的成语,也没署真名,写了知秋两个字。

    第二天,金石开接到何铁夫这幅字,打开一看,就觉得有点不同凡响的味道。金石开说:“如果拿去交易,我敢肯定能卖大价钱。”何铁夫就笑了:“这样的东西能卖钱,我就不用卖苦力当这个财政局长了。”

    九

    陈立宪汇总的收入数字出来了,何铁夫大吃一惊,国税和地税都滞后预算进度20多个百分点,也就是说两个税务局加起来欠进度6000多万元。原来是本地的两家烟厂销售滞后,税收任务无法完成,而且从全省甚至全国的香烟市场形势看来,一时三刻也难得有什么起色,剩下的时间又只有一个多月了,要想完成年初人大审定通过的全年预算任务,几乎没有了希望。偏偏今年干部、职工又涨了工资,还恰逢2000年城庆,支出增长比例猛增。收支的一缩一伸,财政必然面临捉襟见肘的窘境。

    何铁夫于是带上陈立宪,去找常务副市长白日升。白日升也已从两个税务局那里获知了情况,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见了何铁夫两个人,就说:“我也正要去找你们呢,总得想个什么法子吧!”何铁夫说:“法子自然有,天无绝人之路嘛。”

    听何铁夫这么说,白日升眼睛就亮起来,他知道何铁夫在关键时刻常常会有些出人意料的点子,就说:“你说说看,是什么法子?”何铁夫却说:“把两个烟厂还有您白市长和我何铁夫卖了,总能换几个钱回来。”白日升气不打一处来,骂道:“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何铁夫说:“不开玩笑,又怎么办呢?人总不能被尿憋死吧?”

    白日升在何铁夫的口气里听出了一点意思,就望他一眼,脸色缓和下来。他掏出一包大中华,准备发烟,何铁夫一把抓过去,撕开烟盒,反客为主地给陈立宪和白日升一人发了一根,再往自己嘴里插一根,余下的塞进了自己的口袋。白日升就笑了,长长地吐一团浓烟出来,对何铁夫说:“这烟可不能白抽白拿。”何铁夫说:“我这是不见鬼子不挂弦。”

    接着何铁夫给白日升出了一个主意。何铁夫说:“我们不是酝酿了多时,要征收各行政事业单位包括文化、卫生和教育在内的收费调节资金吗?这个办法一直实施不了,如果不趁这个特殊的困难时期下手,以后恐怕又难搞了。”

    “是呀,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呢?”白日升一拍脑门,显得有些兴奋,可旋即他又垂下了头,叹道:“这事真要做起来,阻力不少,还不一定行得通。”何铁夫说:“只要常委意见统一,下得了决心,有什么行不通的?”白日升说:“难就难在常委这一关,他们各管一块,一旦触到自己那一块的利益就不肯干了。”何铁夫说:“您先在关书记和黄市长那里说通,再召开常委会专题研究财政工作,由您汇报财政形势,我来提征收收费调节资金的方案,我们这双簧一唱,事实一摆,常委们想不通过,也得通过。”

    调子一定,两下就分头行动起来。

    等何铁夫这里方案基本成形,白日升在关书记和黄市长那边也串通得差不多了,接着常委会如期召开。两人都是有备而来,资料数据充分,说服力强。白日升先把今年的财政形势一摆,收入差多少,支出有多大,收支之间还有多大的缺口没有着落,一五一十,说得一清二楚,常委们听了都意识到今年的财政形势相当严峻。最后白日升说:“我把情况都如实汇报了,今天请大家来的目的,是想向大家讨一个可行的法子,扭转局面,渡过难关。”

    常委们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出声。最后关书记开了口,对白日升说:“你们今天汇报财政工作,不仅仅只说困难,总得说些解决困难的具体办法吧!财政也来了,财政有什么办法,拿到桌面上来!”

    何铁夫觉得关书记说话有水平,他不说何铁夫来了,而说财政来了,是因为何铁夫是代表财政列席常委会,而财政又是政府的财政,何铁夫代表着政府,他所说的自然不是个人意图,常委们也就不好轻易否定他的意见。何铁夫心里就有了数,说起话来底气足多了。他说:“过去一段时间,各行政事业单位包括文教、卫生部门的各项收费还没有完全纳入财政专户管理,有一小部分虽然纳入了财政专户,基本上也只属于代管性质,左手收进来,右手全额返还给单位,只不过在财政的账上空转了一番,财政收入的数字是搞大了,却并没增加一分钱的可用财力。根据预算外资金管理条例和外地做法,各项收费在全部缴入财政专户的同时,地方政府还可根据当地财政状况调剂使用,并征收政府调节资金。”

    接着何铁夫不慌不忙把对行政事业单位征收政府调节资金的政策依据、征收范围、征收比例以及具体的操作办法,都条理清晰地给大家作了说明。

    何铁夫刚说完,会议室就不安静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开了。关书记见状,在桌上敲了几下,说:“有高见一个一个地来,不要各自为政。”立刻,分管教育的副书记发难了,他说:“现在上面口口声声要科教兴国,《教育法》明文规定教育要按高于当地财政收入增长的比例增加投入,现在倒好,不但教育投入没达到法定比例,政府反过来还要从学校的收费项目里征收8%的调节资金,这不是挖教育的墙角是什么?”

    接着分管文化和卫生的副书记开了腔,他说:“文化、卫生这几年政府的投资越来越少,而现在社会进步那么快,对文化、卫生事业的要求越来越高,科技含量、硬件软件设施的配套,其成本也在不断看涨,政府再来个釜底抽薪,还要不要让他们生存下去?”

    分管政法的副书记不甘落后:“如今各类案件直线上升,不稳定因素那么多,上面天天喊稳定工作压倒一切,稳定工作如果出了问题一票否决,政法战线的压力越来越大,困难越来越多,政府还要从他们的罚没收入里征一部分出去,今后谁来保平安、保稳定?”

    就这样,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似乎就财政没理。一旁一直不吱声的黄市长心里就来了火,他说:“你们说的都对,真理都掌握在你们手里,就我们政府一无是处!我看你们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样吧,11月份的工资还没全部筹措拢来,12月更是没有着落,你们如果不支持财政就算了,今后全市干部、职工包括在座的各位常委都不要领工资了,大家散伙外出打工去。”

    关书记这时也出来支持黄市长,他说:“大家应该看清一个事实,各部门的收费实际上都是拿着政府的文件、打着政府的牌子,不花一分钱成本,以牺牲政府税收作为代价收来的。那么又是从什么地方收来的,从企业收来的,从纳税人手里收来的,这不是变相的税收是什么?比如说教育,政府的投入年年增长,学生交的学费、杂费、这费、那费也不断地在涨,而且涨得格外凶,我们好多学生和学生家长都望校兴叹、望校却步啊。还要说教育经费紧张,钱都到什么地方去了?这样的话还没人敢说,一说就是不重视教育,大帽子可以吓死人。可我们想过没有,我们的教学质量、我们的素质教育搞得怎么样?比如卫生,那边政府在医院里投入了不少,这边药费、医疗费成了天价,药品销售的回扣风愈刮愈烈,有些制药厂的直销员天天泡在医院里,对着处方给医生数回扣,政府每年花在职工身上的医药费简直就是个无底洞,现在机关事业单位开始搞医疗改革,个人负担部分加重,哪个还敢上医院?报纸、电视都是政府投资搞起来的,可有几页报纸、几分钟电视不是广告?现在已不是文章和电视节目里插广告,而是广告里插文章和电视节目。还搞了什么广告中心,各企业、各单位交的广告费都打到中心去,表面上交了几分钱的税款,实际上完全逃离了政府的监控。”

    关书记这通火一发,那些闲言碎语也就消失了。关书记说的句句都是实情。何铁夫原来以为,关书记只对大家头上的乌纱帽感兴趣,想不到他掌握的情况还真准确。何铁夫心存感激,暗暗感谢关书记对财政工作的大力支持。不由得就想起劳动局那张关书记签了字要借贷社保资金的报告,心想当时关书记还不知道上面有了新的精神,自己的态度不该那么生硬,应该转一个弯,自己拿着报告去跟关书记说明一下,关书记是聪明人,是会理解财政的。何铁夫就有些后悔,抬头望了关书记一眼。

    关书记没有注意何铁夫,他右手握笔,左手的五个指头在桌上快速地弹了几下,十分坚定地说:“如果没别的意见,就按财政这个办法搞,先以市委和市政府的名义下个文,再开个市本级行政事业单位负责人和财务人员参加的动员大会,老白作报告,我和老黄还有人大、政协几大家***都要讲话,从今以后都要按这个办法搞。”

    关书记一锤定音,大家有没有意见都无话可说。

    会后,白日升和何铁夫开始负责组织起草文件和筹备会议,紧接着召开动员大会。如今要从人家口袋里掏钱,比放人家身上的血还令人伤心,所以文件一下,动员大会一开,各单位、各部门就炸开了锅,什么意见都出来了。好在常委们已经统一了口径,把各种意见都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尽管这样,真正按文件具体实施起来,阻力仍然相当大。特别是教育和新闻两个口子的领导,连人都不见了踪影,更别说让他们把钱集中到财政专户里来了。关书记和黄市长来了气,把纪检书记和组织屈部长都喊拢来,一起坐在财政局,给教育和新闻单位打电话,如果他们再不露面,那就就地免职。这样,教育局长、电视台台长和报社社长才夹着尾巴跑了来。关书记和黄市长先把他们骂了个狗血淋头:“你们也看到了,纪检书记和组织部长都在,你们头上的乌纱帽还留不留在你们的头上,由他俩来表态!”

    这些部门领导哪见过这阵势,钱是单位的,不是个人的,而乌纱帽只要戴在头上,便是自己的,为保住头上这顶好不容易得来的乌纱帽,他们只得乖乖按财政要求,一分不少地把该交财政的钱交给了财政。

    教育和新闻这些钉子户一拔,别的单位也就变得老实了,纷纷把收费资金纳入财政专户。何铁夫让陈立宪把数字一算,各单位按征收比例可上交财政的资金比以往多出了5000多万,就是说,两家税务局短缺的税收也就弥补得差不多了。

    何铁夫松了一口气,打电话给白日升报喜,白日升高兴地说:“下次再给你大中华抽。”何铁夫说:“那是,不过还有一事请您也得关心一下。”白日升说:“什么事?”何铁夫说:“陈立宪那事,你催他们早点把文给下了,我这里也好另外物色预算科长开展工作。”白日升说:“你放心吧,我去催。”

    十

    做了一件大事,何铁夫心情不错,轻轻哼起一支小曲:

    二呀么二郎山

    高呀么高万丈

    解放军铁打的汉

    下决心坚如钢

    ……

    刚哼了几句,女儿何叶青推门回来了,何铁夫立刻停止了哼唱,掉转头去瞧女儿。不承想平时活蹦乱跳的女儿今天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何铁夫就笑她:“公主今天怎么啦?是任贤齐还是张宇感冒或者住院了?”何叶青没好气地把书包往沙发上一摔,泪水就顺腮帮流了下来。何铁夫不解,问她出了什么事。左问右问,何叶青就是不说。

    直到董小棠做好晚饭,喊他们父女俩到餐厅去吃饭,叶青才说班主任老师今天无缘无故就不让她做数学课代表了,还把她的位置调到了最后一排。何铁夫说:“你做错什么事没有?”何叶青委屈地说:“我做错什么了?我跟平时又没两样!”

    何铁夫就意识到了什么,心里骂道,真是卑鄙,竟把账算到了孩子的头上。

    第二天一到办公室,何铁夫就把陈立宪叫来,要他把这个月一中教师的工资扣着不要拨。陈立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愣愣地说:“一中的调节金不是交了吗?怎么还要扣他们的工资款?”何铁夫说:“你去问一中好了。”

    陈立宪当即跑到一中,把财务科长叫出来,打听情况。财务科长一时也搞不清是什么原因让何铁夫生这么大的气。陈立宪想了想,说:“何局长的女儿何叶青是在你们学校读书吧?”财务科长说:“是呀,何叶青进我们学校时,我还跟他们的班主任打过招呼,叫他关照关照何叶青。是不是何叶青的原因?我们去问一问班主任。”

    找到班主任一问,班主任也不隐瞒,承认了撤销何叶青数学课代表和调她位置的事。问班主任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为难地说:“这也不是我的主意。”陈立宪和财务科长便找到校长,校长也为难地说:“这不是我的主意,我是不得已而为之。”陈立宪说:“不是你的主意就是教育局局长的主意,但你一定要发话,让班主任收回成命,否则这个月一中教职工的工资就别想到手。”财务科长把校长拖到一旁,跟他嘀咕了几句,校长赶忙点头,找了班主任,责令他马上恢复何叶青的课代表和原来的座位。

    也是应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句旧话,何铁夫下班回家走在沿路上,一辆摩托车从后面风驰电掣般冲过来,在他身边一拐,把他掼翻在地。何铁夫只觉手上和背上像着了火一般,爬起来一瞧,好几处衣服都撕烂了,里面的肉都擦脱了一层。摩托车早已没了踪影,何铁夫发现身边多了一个牛皮纸信封,打开来,里面有一把水果刀和一张纸条,只见纸条上写着:事情不要做得太绝了,否则你还有亏要吃!

    何铁夫把信封和纸条塞进公文包,第二天拿到单位给陈立宪瞧。陈立宪想想,说:“我想这也与这次我们征收政府调节资金的事有关。”何铁夫说:“这我就不懂了,征收调节资金是公对公,我又没得罪私人,两件事风马牛不相及,怎能扯到一起?”陈立宪说:“教育局1993年在职工和教师中集资5000多万到广东那边炒地皮,结果亏得一塌糊涂,集资户经常到教育局吵闹,教育局没法,每年都要从各学校的收费提成中暗度陈仓,弄一部分出去还款,现在我们把他们的收费收进财政专户,他们动起来不那么方便了,那些拿钱去炒地皮以及与炒地皮有关的人自然着急,便使起这下三流的手段。”

    想不到情况会这么复杂,如果为了公事自己真的把命搭进去,也不值得,何铁夫就气愤地说:“这政府调节资金搞不搞,并不是我何铁夫一个人的事,跟市政府汇报一声,干脆把文件取消得了。”陈立宪说:“这事根子还是在教育局局长那里,我们先找白副市长,让他把这水果刀和纸条交给教育局局长,也就不会有事了。”

    两人于是去找白日升,白日升也觉得陈立宪的分析有道理,就把教育局局长叫来训了一顿。教育局局长自然不肯承认这事与他有关,因为这是凭分析,并没证据证明就是他的人干的。白日升说:“我不管是不是你的人所为,我只要你记住我的话,如果今后何铁夫有个三长两短,我先派人把你捆起来再说!”教育局长心里当然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便说:“我回去调查一下吧。”

    果然以后就风平浪静,再没意外发生了,何铁夫这才安下心来。

    十一

    城庆日即将到来,市委、市政府专门召开各单位负责人会议,反复强调要把稳定放在首位,城庆期间不许出现任何如安全和集体上访之类的事件。

    开完会出来,何铁夫想起陈立宪那件事,就顺便到组织部去了一趟。刚好屈部长在那个没挂牌子的办公室里,一见何铁夫,就说:“何局长,我正好要找你,陈立宪的文发是发了,可中间出了点小插曲。”何铁夫问:“什么小插曲?”屈部长说:“这本来是组织原则,不能跟你说的,可我们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交情了,告诉你也无妨。”

    何铁夫就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妙。屈部长说:“本来我们的原意是安排陈立宪就地提拔的,后来常委考虑到陈立宪人年轻,今后前途无量,就安排他到县里做财贸副县长去了,至于你那里我们以后会给你安排人的。”

    何铁夫没什么好说的,只能接受这个现实。

    回到局里,何铁夫马上找来陈立宪,无奈地说:“我本想把你留在身边,好好地帮我两年,想不到中途又变了卦,早知这样,还不如不提你,继续让你做预算科长,我的工作也好做些。”

    陈立宪似乎并不感到意外,压低声音说道:“这是我早就预料到了的。”何铁夫说:“那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早知道,也许还可补救一下。”陈立宪说:“何局长您为我的事情已经费了不少的心,我真不忍心再给您添麻烦。”何铁夫说:“那又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陈立宪说:“这其实都是魏家桥造成的。有朋友私下告诉我,魏家桥几乎每个常委都找到了,说我们两个在财政局一手遮天,业务上的事情任何人都插不上手,如果我陈立宪提了副局长,两人的势力便更大了。”

    何铁夫无言,只叹息了一声。

    文件很快就下来了,陈立宪被任命为一个偏远县的副县长,同时免去预算科长的职务。这就意味着,陈立宪没了在预算科做科长的资格。身边没有陈立宪,何铁夫就等于少了一只胳膊,无所适从起来。何铁夫就对魏家桥恨恨的,找到白日升说:“白市长,这个局长我不干了,您让魏家桥来干好了!”

    白日升当然明白何铁夫的意思,因为魏家桥也是找过他的。不想白日升却说:“要说这事,还不能完全怪魏家桥。”何铁夫深感意外,说:“这话怎讲?”白日升说:“魏家桥找人之前,常委就做了研究的,常委会曾就陈立宪的去向征求过我的意见,我也同意按这个方案办,只不过魏家桥说的与常委领导的意思不谋而合而已。”

    何铁夫愣了,还是不明白这之间的道理。白日升只得点破了说:“说白了,你和陈立宪太合得来了,你那里又是财政局,财权在握,陈立宪提了副局长,还把他留在你身边,谁放得了心?”

    何铁夫吱声不得,垂下了头,无奈地出了白日升的办公室。

    回到家里,何铁夫还是闷闷不乐的,晚饭只吃了一点点就放下碗。以往见何铁夫这样,董小棠就会问他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可今天董小棠却无动于衷,理都不理他一下。何铁夫似乎也意识到了董小棠的反常,瞥了她一眼,这才发现她的脸青着,难看得很。因为自己心烦,何铁夫就不想去管董小棠,看了一阵电视,洗完澡就上了床,不一会儿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半夜醒来,何铁夫习惯性地伸了手往董小棠那一边探去,董小棠竟生硬地用背朝着他,何铁夫扳了好几下也没扳过来。何铁夫就开了床头灯,欠了身子去瞧董小棠,只见她脸上两行泪水正无声地往下淌着。何铁夫有些惊讶,问:“小棠,你怎么啦?”

    不问还好,这一问,董小棠就抑制不住地哭出了声。何铁夫说:“有什么事你就说出来吧,光哭是不管用的。”董小棠就一边哭一边说:“还用我说吗?你自己心里有数。”何铁夫一时摸不着头脑,有些生气道:“我心里有什么数?我又没惹你。”董小棠说:“你当然不会惹我,你有的是人可惹。”何铁夫还是不知所以然,撇开董小棠,平躺下来,望着屋顶说:“真是莫名其妙。”

    董小棠就猛地翻转了身子,低声吼道:“谁莫名其妙了?何铁夫我哪点对不起你?你竟背着我在外面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以前人家说你如何如何,我不相信你是那种人。可自从当了财政局长,手中有了点权,你就跟其他当了官、掌了权的人一样完全变了,变得越来越不像样了。你要跟我说清楚,那天晚上你出了市委就撇开司机,一个人去了哪里!还有那一个星期天,你说上图书馆,可你根本就没迈进图书馆半步,到底干什么去了!你不跟我说出来,今天晚上就写离婚报告。”

    何铁夫怎么也没想到,董小棠原来是为这生气,一定是有人别有用心,在她面前说了闲言碎语。好在何铁夫尽管心里默默地喜欢着吴凤栖,但并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所以等董小棠稍稍平静一点后,他就把两次碰见吴凤栖的事一五一十作了说明。董小棠本来也不相信何铁夫有事,这一下也就释然了,转过身来,柔柔地把头埋进他的怀里。何铁夫在董小棠头上抚摸着,一边说:“是谁在你面前说我坏话的?”董小棠说:“我一连接到了好几个电话,说你在政府办就跟吴凤栖勾搭上了,你当财政局长后,又把她调到身边,还提了科长,两人更是以工作为借口经常待在一起,形影不离。开始我也不信,后来接的电话多了,想想吴凤栖能干、漂亮,也就相信了。”

    何铁夫气得骂了一句粗话。

    其实财政局早就在传着何铁夫与吴凤栖的风流韵事了,只不过没传到何铁夫本人耳朵里来而已。传说是有鼻子有眼的,说何铁夫经常与吴凤栖上公园、看展览,夜深了还在街头谈心、散步,末了就用公款到宾馆里开房间,还被公安局抓过,公安局里还有何铁夫交罚款的单据。何铁夫也似乎从人们的眼神里看出了什么,但他没工夫去关心这些,他要做的事情太多,尤其是新一轮国债兑付日期要到了,何铁夫放不下国债办那笔借出去的国债间歇资金,也不知收回来了多少。何铁夫想,这事如果老这么拖下去也不像话,既影响了国债兑付,又占用着预算资金,的确是件麻烦事。

    他于是起身往国债办走。还没走到八楼,就被金石开拦住了。金石开兴致勃勃地说:“何局长,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您。”何铁夫说:“近来我得到的都是坏消息,我不相信今天会有什么好消息。”金石开说:“您那幅字有人想出高价买走,您说这还不是好消息?”何铁夫说:“还有这样的事情?”金石开说:“您那么高档的艺术品,我当初都想买,只可惜我出不起价钱。”何铁夫说:“你别笑话我了,我知道我那字究竟有半斤还是有八两。”金石开说:“这是主办单位要我跟你联系的,如果您愿意卖,他们就出手。”何铁夫说:“如果有人看得起我的字,尽管拿去就是,不要说买不买的。”金石开说:“得了您这句话,我就可以答复他们了。”

    走到七楼,还没进国债办,周里旺就从后面追了过来。周里旺有些紧张,说话也不那么连贯。周里旺说:“何局长,大事不好了!”何铁夫意识到出了麻烦,立稳步子说:“别急,什么事你慢慢说。”周里旺说:“我们局里的老干部到市委集体上访去了。”何铁夫大吃一惊,背上都吓出了冷汗,说:“真有此事?你不是开玩笑吧?”周里旺说:“谁敢开这样的玩笑,是市委办刚打来的电话。”

    何铁夫心里说,坏了坏了,前两天市里才开了稳定工作会议,现在从中央到地方强调了又强调,稳定工作绝不能出问题,尤其是出集体性事件,偏偏财政局的老干集体上访,这简直比出了杀人放火的案子还要令人恼火。

    十二

    何铁夫和周里旺火急火燎赶到市委三楼,财政局40多号老干已把市委关书记的办公室围得水泄不通。有人手里还举着小旗子,上面写着“我们要平等”“我们要吃饭”或“打倒贪污腐败分子”等字样。关书记被堵在办公室里,他那嘶哑的劝解声已被外面的吵闹声压下去,显得那么微弱无力。老干们也看到了何铁夫,但他们谁也不把他放在眼里,依然缠着关书记不放。何铁夫在众人中瞟了瞟,发现有一个老干部没到,立即意识到了什么,对身边的周里旺说:“你给魏家桥打电话,让他把钟守成找来,如果魏家桥不肯动,从明天开始,就由他来当这个财政局长,并告诉他这是关书记的意思。”

    周里旺就掏出手机,跑到走廊尽头稍安静点的地方给魏家桥打电话。先打到他的办公室,没人接,又打他的手机,也没开机。周里旺只好打钟守成家里的电话,也没找到他,他家里人说他一早就出去钓鱼去了。

    何铁夫一时无计可施。恰在此时,有浓浓烟雾自楼道口方向腾腾升上来,同时有人惊心动魄地喊道:“不好了,不好了,楼下起火了,起大火了!”

    老干部们闻言,愣了几秒钟,接着掉头就跑。看来老命究竟比超收分成比例重要。刚跑到楼道口,市委办的人拦住他们,说这里走不了了,火势正往上冲,快烧上来了,只能从另一头走。他们于是纷纷掉头,从另一头的楼道口仓皇而逃,像一群打了败仗的逃兵。

    老干们走后,楼下的烟雾也跟着消失了。关书记走到门口,问是怎么回事,市委办的人都说,可能是烧着了楼道边一个纸篓子。关书记这才松了口气,进了自己的办公室。何铁夫赶忙尾随关书记走进去,向他做检讨,赔不是。关书记问了几句情况,说:“小何呀,你的业务工作的确不错,这一点市委、市政府都是肯定的,可其他方面的工作,你也要注意,近来对你的反映不少,你要好自为之。”

    何铁夫忙点头承认,进行自我批评。关书记的口气才缓和了一点,说:“当然你也有你的难处,以后老干工作还得多讲究点方法,不能再出现这种被动局面。”何铁夫说:“我以后会吸取惨痛教训,把工作做到位的。”

    离开关书记的办公室,下到二楼,何铁夫在楼道边看见一堆灰烬和一个未燃尽的篾篓子的边角,心下不免暗想,还真得感谢这个纸篓子,如果不是它这么恰到好处地燃起来,今天这个集体上访事件不知还要闹到什么地步。

    正这么想着,金石开从楼上下来了。何铁夫有几分奇怪,问他:“你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刚才我们大难临头的时候,怎么没见你的踪影?”听何铁夫这么说,一旁的周里旺就忍不住想笑。何铁夫不明就里,说:“你笑什么?”周里旺说:“要说我们刚才的大难,还真是这个金石开给解围的。”何铁夫更加糊涂了,骂他们:“你们到底在搞什么鬼?”周里旺说:“还是要金石开自己说。”金石开说:“到车上去再说。”

    三个人上了车,金石开就得意地向何铁夫作了叙述。他说:“在局里向您汇报了您那幅书法作品的情况后,我就去了城庆艺术展览处,想把您的话转告给主办展览的负责人。不想那位负责人不在展览处,那里的人说,他到市委向主管领导汇报来了,我于是又跑到市委来找他。在楼前的坪里就看到了你们的小车,知道领导也来了。不想一上三楼,就见我们局里的老干们把关书记的办公室堵得水泄不通,我就清楚是怎么回事了。当时我就想,找城庆负责人缓一下没事,这集体上访的事不制止住,可就不堪设想了。可我一时又没什么好主意,就急得在楼梯间来回地走。走到二楼的楼道口,突然看到转弯处一个堆满废纸的纸篓,我心里立刻就有了一个主意。于是我走到三楼,先拉过周里旺,说好如何配合,然后再下去把纸篓子给点着了,当然我不让纸篓子燃明火,只让它冒浓烟,那腾腾的浓烟一冒,问题不就解决了?”

    这世间之事就是这么有趣,有些看上去很棘手的问题,就是手握大权、呼风有风唤雨有雨的市委书记都束手无策,一个毫不起眼的纸篓子就能搞定!何铁夫想,这个金石开还真有手段,嘴上说:“也只有你金石开才想得出这样的鬼点子。可这还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今天他们走了,保不了明天就不会再来,到时再烧纸篓子,怕是不管用了。”周里旺笑道:“到时不烧纸篓子,带瓶汽油来烧。”

    “烧汽油那是自焚,我还没这个念头。”金石开也开了句玩笑,接着说道,“我当了这么多年的政工科长,天天跟老干们打交道,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如果没有人在后面操纵,他们怕是不会自发起来搞什么上访的。”何铁夫说:“那是谁在后面搞的操纵?”金石开说:“今天没有出面的人。”何铁夫说:“你是说钟守成?”金石开点点头说:“就是他!”何铁夫说:“我回去就把他叫来,好好地教训教训他。”金石开说:“恐怕没有用,何况没有任何证据说明他是这次上访的始作俑者,就是能够证明,你也不能拿他怎么样的。”

    何铁夫叹息一声,说:“难道就没法子制伏他了?”金石开说:“我倒有一个法子,到时领导看我的。”何铁夫说:“什么法子?”金石开说:“暂时不能说,一说就不灵了。”何铁夫说:“你好像是个巫婆。”

    何铁夫想,说不定这个金石开还真有什么歪主意,能把这个钟守成给摆平哩。

    后来老干们果然就不再闹事了,尽管他们依然还是像先前一样只拿超收分成奖的70%。何铁夫的一块心病就摘除了,心下便想,这金石开还真不简单,有空得问问他到底使的什么法子。

    不想老干们这里没事了,又出了另一件事:反贪局进了财政局。

    十三

    反贪局来财政局查国债营业部借走的那500万元资金。营业部借的尽管是财政专户里的钱,而且还有市政府领导签的字,但拨款过程要经过预算这个环节,于是有人举报时任预算科长的陈立宪从中得了好处。因牵涉到陈立宪,反贪局又拿了检察院的通知找到他,要他查案期间不能离开案发地,必须随唤随到,只有查案结束后,才能离开。这样陈立宪一时就去不了县里了,只好在家闲着。

    何铁夫知道,这实际上是冲着他来的,因为每一笔预算拨款,不管其性质如何,都要经过他审批签字才拨得走。不过何铁夫心中有数,他并没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因此在反贪局办案人员面前,他显得很平静。当然何铁夫也知道这些人是得罪不起的,尽量配合好他们,需要资料什么的,能提供的都提供。何铁夫还抽空陪他们到营业部去翻了翻那些旧凭证。国债近年已放银行发行,财政局的国债营业部只留着一名职工守摊子,负责兑付前几年发行出去的国债,营业部里一派萧条。

    见状,何铁夫就摇了摇头,心想当年的营业部好红火,局里好多干部都争着到这里来,不让来还对何铁夫意见纷纷,好像这里有金子可捡一样,而当时确实有些胆大妄为的角色,趁着制度上的漏洞胡来,利用国债资金兑付过程中的时间差,放出去发了点横财,不想那不义之财在口袋里还没捂热,又掏了出来,还把人弄进去遭了不少罪。钱这个东西尽管上可通天,下可入地,可一不小心栽了进去麻烦就大了。

    反贪局查查停停,停停查查,竟然搞了一个月,但除了原来的老问题,并没什么新的情况。陈立宪由于吊在这里,不能到县里去赴任,市里便以此为借口,安排另一个人去补了缺。这时何铁夫才恍然大悟,原来让反贪局来查账,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何铁夫对陈立宪心生歉意,怪自己没把事情办好,下班之后,就绕一段路程,去了陈立宪家。

    刚好陈立宪到门口送客人,见了何铁夫很高兴,请他快进屋。落座后,何铁夫说:“在家里憋得慌吧?”陈立宪说:“开始那一段有一点,现在习惯了,觉得不用上班也有工资领,恐怕是天底下再美不过的事了。”何铁夫说:“在家里干些什么?”陈立宪说:“前些日子主要是看点书,最近购了一台电脑,就上上网,刚才那几个人就是来给我装软件的。”何铁夫说:“听说上网会上出瘾来的,现在你恐怕是没白天黑夜了。”

    何铁夫临出门时,陈立宪向他透露了一个想法。陈立宪说:“大学一位同寝室的同学在省里办了一个软件开发公司,约我去做财务主管,不知去不去得?”何铁夫说:“你先去试试再说嘛,只是不要对人讲,行就在那边继续搞,不行再回来,反正你的工资关系还在财政局,只要我还是局长,就一分不少地发给你。”陈立宪说:“有何局长支持,就这么定了。”

    陈立宪有这种精神状态,何铁夫心里也就稍稍好受了些。

    心情一好,何铁夫就想有所作为,于是进了一个文化用品商场,看有没有好纸、好笔可选购。从商场出来,何铁夫怀里已抱了一捆纸。想起旁边有一条小巷,直通自己家门,便掉头走进去。这是一条老掉了牙的旧巷,游医走贩,麻馆典当,补鞋修伞,抽牌看相,什么名堂都有,热闹非凡。

    出乎意料地,何铁夫竟看见金石开蹲在地上,正和一个摆卦摊的瞎子聊着什么。何铁夫就喊了声金石开,金石开见是何铁夫,跟瞎子打声招呼,起身来到何铁夫面前。何铁夫问:“你在算命?”金石开摇摇头说:“我从来没算过命。”何铁夫说:“那你在这里干什么?”金石开说:“这算命先生和我是朋友。”何铁夫说:“你真有意思,跟算命先生交朋友!”

    这时,何铁夫忽然想起一件事,便问金石开:“你还没告诉我,你是用了什么法子让老干们不再闹事的。”金石开开心地说:“要说这事,还全靠这位算命先生帮了大忙。”何铁夫大惑不解,望着金石开说:“他怎么能帮得了这个忙?”金石开笑笑说:“我虽然从来没算过命,但我没事时爱往这些小街小巷溜,跟这些三教九流的人聊聊天,一来二去的就跟他们熟悉了。刚才这位算命先生我认识他已经两年了,所以前次局里老干们闹事,我就来求他帮忙,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了我。”

    接着金石开给何铁夫说了一件事情。

    退休老局长钟守成有个特点,有空爱带着他的孙子上街走走。他的孙子是个豁嘴,也许在其他地方容易碰上熟人,难得向人解释孙子嘴豁的事,钟守成就常常往这条偏巷走。金石开就如此这般给瞎子交代了一番。第二天钟守成从瞎子面前经过时,瞎子就缠住钟守成要给他算命。钟守成开始不愿算,瞎子说:“先生您要知道,我从来不主动给人算命的,都是人家有求,我才开口,今天我是听您的脚步声有异,才好心好意劝您算一个。这样吧,现在您一言不发站在那里,我先打几卦,如果不准,我一分钱不收。”

    听瞎子如此说,钟守成果真就站住不动了,倒要看瞎子怎么打卦。瞎子虽是瞎子,可打的是阳卦、阴卦还是信卦,都一清二楚。瞎子说他听得出来。这天瞎子一连给钟守成打了三卦,然后嘀嘀咕咕念叨了一会儿,才说:“照理说,您是一个有福气的人,官至七品,家资上万,不过美中不足的是,您的第一个孙子嘴上有点毛病。”

    钟守成一听,这瞎子说话口音不是本地人,却说得这么准,莫非真神了?他就在瞎子前面的小板凳上坐了下来。瞎子继续说道:“据卦辞说,您家半年后又将新添丁口,实在可喜可贺啊!”

    这一下钟守成更惊奇了,因为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通过种种关系给儿媳妇弄了个生二胎的指标,儿媳妇两个月前已经怀上了。但钟守成缄口不语,听瞎子继续往下说。瞎子说:“不过卦辞上还说,您如今有魔缠身,魔在暗中指使您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前不久差点酿成血光之灾,如果您再听魔的指使,您这第二个孙子生下来恐怕不是豁嘴,就要缺胳膊少腿的。”

    闻言,钟守成心里有些不安,不高兴地说:“你真是瞎话瞎说。”瞎子说:“您不相信,今天可以不付钱,以后应验了再来补交。”

    钟守成只得在卦摊上扔下5元钱,牵着豁嘴孙子的手逃走了。回到家里后,瞎子的话便老在他耳朵里作响,挥之不去,竟害得他魂不守舍、茶饭不香。他把瞎子的话反复琢磨了好久,觉得瞎子说的魔一定就是魏家桥了,因为魔就是鬼,魏家桥的姓跟魔一样,都带了个鬼字。瞎子说的血光之灾可能是指那次市委大楼里差点发生的火灾,火光和血光都是带红色的,火灾真的发生了,就会死人,是一回事。

    这么一想,钟守成害怕起来,跑到瞎子那里去,讨教如何才能免去那个没生下来的孙子的灾难。瞎子如此这般跟钟守成说了一通,钟守成以后便没再听魏家桥的,魏家桥没有钟守成配合,号召力不够,老干们也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再胡闹。

    听金石开说得这么神乎其神,何铁夫觉得他是在编故事。不过不管怎样,金石开已经给他排了忧、解了难,心里倒也受用。一受用,这天晚上何铁夫就拿着新买的宣纸,写了好几幅字,其中有一幅他写得最随意、最放得开。那是两句诗,曰:

    红稻啄残鹦鹉粒

    梧桐栖老凤凰枝

    写毕,何铁夫左看右看,感到很满意。第二天,他特意把字拿到街上,用玻璃框装裱了,挂在自己的书房里,有事没事,就爱站在一边瞄瞄,自我欣赏一番。有时女儿何叶青也来品头论足,说他这字的确有几分神采,写出了他的风格。只是这诗有点怪,如果改成鹦鹉啄残红稻粒,凤凰栖老梧桐枝,意思就顺多了。何铁夫笑笑说:“你这意见应该找杜老夫子提去。”何叶青想想说:“不过这样子,诗味还是浓一些。”何铁夫说:“我的女儿真聪明。”

    何铁夫的夸奖让何叶青很高兴,她在何铁夫腮上吻了一下,然后说:“爸的气色蛮不错的嘛,书法养人,像爸这么公务繁忙的人,就应多写写字,免得被工作压垮。”

    何叶青走开后,何铁夫感觉一阵晕眩,差点倒在了地上,赶忙到床上躺下了。董小棠做完家务来到卧室,见何铁夫这么早就已睡下,觉得不对劲,把手放到他额上一试,有点烫,就拿了几颗药让他服下。原来女儿说何铁夫气色不错,是有点烧的缘故。好在只是有点伤风,何铁夫身体素质好,吃了药,晚上睡一觉,又在家里静养了一天,就基本上没事了。

    吃过晚饭,何铁夫突然觉得自己有必要去找找关书记,和他单独谈一谈,这对工作、对自己都有好处。过去何铁夫总觉得财政归政府管理,政府又安排常务副市长白日升直管财政,他只要多向政府和白日升汇报,对政府和白日升负责就行了。现在想来,这似乎还不够,必须多争取市委特别是关书记的支持才行。尤其是前次关于加强预算外资金管理、征收收费调节资金的事,关书记能花那么多的时间,下这么大的力气亲自抓,是对财政多么大的关爱。还有老干集体上访的事,闹得这么沸沸扬扬的,市委也没对财政作出任何处理,这说明关书记对财政是多么地宽容和偏爱啊!

    如此想着,何铁夫就感激得不得了,准备立刻动身,往市委大院的书记楼跑一趟。

    何铁夫没叫单位小车,打的去了市委大院。进了大门,的士往左一拐,穿过一片橘林,就来到一座六层楼的宿舍前。关书记住在三楼,抬头望去,只见关书记家那朝南的书房的窗户上晃晃地亮着灯,何铁夫心想今天运气还不错。何铁夫给司机付了钱,正要下车,关书记的书房突然熄了灯。何铁夫看看表,才9点多,关书记不会这么早就睡觉吧。

    迟疑间,三楼过道上的灯亮了,关书记正站在楼梯口送客。何铁夫就坐在车上不动了,他要等人家走后再上楼去,免得被人发现他也来关书记这里跑动。

    关书记的客人很快下了楼,是两个人,一左一右地走着,还摇头晃脑地轻声谈论着什么。走近了,何铁夫不禁吃了一惊,原来是魏家桥和金石开。何铁夫心里说,他俩到这里来做什么?世界之大,怎么偏偏在这个地方碰上了他俩?

    何铁夫一时就没了再去见关书记的兴致,叫司机开车走人。司机方向一打,让车掉了头,隐入橘林深处。

    十四

    何铁夫好几天没去财政局了,这天进了办公室,见桌上已经堆了一堆由机要员送来的一直没批阅的文件,就趁其他人没来,看起文件来。

    还没看上两行字,金石开进来了。金石开轻手轻脚地走到何铁夫面前,说:“何局长,昨晚我到您家里,有件美事要告诉您,谁知您出门去了。”何铁夫一边看文件,一边说:“什么美事?”金石开说:“您那幅‘一肩明月,两度春风’的字昨天下午有人买走了。”何铁夫说:“还真的有人买?”金石开说:“当然是真的。”何铁夫说:“卖了几个钱?”金石开说:“8万元。”

    何铁夫就把目光从文件上移开了,望着金石开,说:“你不是逗我开心的吧?”金石开说:“我敢吗?您是我的老板。”金石开说着,就把一张支票掏出来,放到何铁夫的桌上。何铁夫把支票拿起来,认真看了看,尽管那上面明明写着8万元,他还是有些不相信,说:“不可思议,那几个字能值8万元?”金石开说:“何局长您大概也知道,有些名家的字,十几万几十万一幅都是常有的。”何铁夫说:“可我又不是名家。”金石开说:“不是名家,就更说明您的字本身有价值嘛。”

    何铁夫摇摇头,想起那天晚上他去找关书记时,金石开和魏家桥捷足先登的情形,觉得事情并没那么简单。是呀,如果真有这样的好事,他还做这个费力不讨好的鸟财政局长干吗呢?见何铁夫无语,金石开又说道:“何局长,没别的事,我回科里了。”何铁夫说:“你走吧,谢谢你了。”

    金石开刚走到门口,何铁夫又把他叫住了,略有所思地说:“你说这8万元怎么处理才好?”金石开说:“这8万元是您创作所得,属于您的私有财产,您自己定吧。”何铁夫一时也没想出处理这8万元的最佳方案,只是对金石开说:“我再想想吧。”

    转眼就到了12月中旬。这天下午,何铁夫在政府开完会,刚回到办公室,就接到财政厅童学军的电话,他说省委组织部已经找他谈了话,省里正在做各地市人事调整方案,等文件一下,临资市的黄市长一动,他就来任市长。何铁夫当然高兴,心想看来回市政府也就是近两个月的事了,这财政局长也不是人干的,早离开财政局,早解脱。

    正在想入非非,许久不见的钱如山突然出现在面前。钱如山一边从口袋里拿出一包芙蓉王,抽一支出来往何铁夫手上递,一边意味深长地笑着,说:“何局长您真是贵人多忙啊!”何铁夫瞥钱如山一眼,不冷不热地说:“钱总今天来还钱啦?”钱如山说:“您的钱我会还的,我又不会从地球上消失掉。”何铁夫说:“你老这么拖下去,我怎么向全局干部、职工交差?”钱如山说:“何局长您别要我还钱了,我现在正在做一笔买卖,急需流动资金,还得向您另借一笔呢!”何铁夫说:“你以为你有毛病,我也会跟着有毛病?”钱如山说:“您如果再借50万给我,这笔生意一做成,我就把过去和现在的钱一并还您。”

    磨了一阵,何铁夫不耐烦了,说:“钱如山,如果你这么不讲理,我忙过这一段,一定跟你法庭上见。”钱如山也把脸沉了下来,低声吼道:“姓何的,你不要太得意了,你别以为你没有把柄在我手上,到时有你好果子吃!”何铁夫笑了,说:“姓钱的,你少来这一套,我是那么容易唬住的!”钱如山起身走到门口,要出门了,又回头神气地说道:“我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好了!”

    何铁夫万万没想到的是,第二个星期纪检委的人就进了财政局。其中一位姓蒋,是纪检委的副书记,平时跟何铁夫是打过交道的,彼此熟悉。蒋副书记说:“何局长真对不起,我们本来是老朋友了,可干我们这一行的,也是没法子的事。”

    何铁夫意识到情况不妙,但还是冷静地说:“别转弯了,有什么你就直说吧。”蒋副书记说:“我们是接到可信的举报才来的,你有巨额受贿嫌疑。”何铁夫不可思议地说:“你们有证据吗?”蒋副书记说:“当然有。”何铁夫说:“可以让我看看吗?”蒋副书记说:“最好是在我们出示证据前,你把情况说清楚,这对你有好处。”何铁夫说:“你要我怎么说呢?”蒋副书记说:“实话实说,有什么说什么。”何铁夫说:“平时在甲单位喝酒,在乙单位领误餐费,要不要交代?”蒋副书记说:“除了这就没别的了?”何铁夫说:“没别的了。”

    蒋副书记沉吟片刻,说:“如果你不说实话,那我就代表市委通知你,从明天起你停职反省,等问题搞清楚再说。”说到这里,蒋副书记又吩咐跟他来的手下人去通知魏家桥,明天召开财政局全体干部、职工大会,由纪检委的领导来宣布何铁夫停职反省的决议。

    蒋副书记他们走后,何铁夫在办公室待着,半天没回过神来。

    财政局的大部分人还不知道何铁夫出了事,所以科长们要批什么条子、处理什么事情,仍然来找何铁夫。何铁夫本来懒得管这些烂事,但蒋副书记宣布他从明天起再停职反省,那么今天他还有行使局长权力的资格,于是该签的字照样签,该管的事照样管一下。

    最有意思的是工交科长石时务拿来的那个条子,竟然是几个月前被何铁夫顶回去的环保局那个全额返还排污费的报告。与那时不同,报告上已经签着市委关书记和黄市长两个人的大名,批示财政局按过去的办法把排污费全额返还给环保局。何铁夫想,反正自己这个局长已经当不成了,权力过期作废,你不签也有人会签,二话不说在上面签了字,让石时务拿到预算科去拨款。

    第二天,何铁夫没去参加宣布他停职反省的职工大会。

    不过有人已经告诉他,大会还宣布他停职反省期间财政局由魏家桥主持全面工作。魏家桥主持工作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召开研究老干待遇的专题会议,决定老干们仍像过去那样,拿超收分成奖的100%。

    何铁夫知道这是意料中的事,也就不觉得奇怪。从此就赋闲在家,读点闲书,写几个字,日子过得优哉游哉。偶尔还到沿江路上去溜达,看落光叶子的柳条迎风摇摆,看已经瘦下去的资水无语流淌。有时也会到梧桐公园去转上一圈,在那苍劲的梧桐树上靠靠,瞧几眼那副“云带钟声穿林去,月移塔影过江来”的对联,想一会儿似乎已经久远又似乎仍近在眼前的旧事。

    何铁夫发现原来闲着的时候也有闲着的意思。

    十五

    不过何铁夫究竟是忙惯了的,闲了两个星期,他就有些憋不住了,想起自己无缘无故停职反省的事,决定上纪检委去问个明白。蒋副书记没有两个星期前那么强硬了,他拿出一张复印件递给何铁夫,说:“你见过这东西的原件没有?”

    何铁夫一看,是金石开给他的那张8万元支票的复印件。他似乎早就预料到了是这么回事,镇静地说:“我得到过这么一张支票。”蒋副书记说:“那你为何不早说?”何铁夫说:“这是合法所得,我说它干什么?”蒋副书记说:“如果合法,我们还去找你?”何铁夫说:“我写了一幅字,人家愿出8万元购买,我有什么办法?”蒋副书记说:“你的字就那么值钱?”何铁夫说:“这就不是我何某人的事了。”蒋副书记说:“你知道你那幅字现在在何处吗?”何铁夫说:“这我可没过问过。”

    蒋副书记就笑笑,打开抽屉,拿出一样东西来,竟然就是何铁夫亲笔写的那幅“一肩明月,两度春风”的字幅。连这幅字都到了蒋副书记手里,这可是何铁夫始料未及的,他多少有些吃惊。何铁夫说:“是你出钱买走的?”蒋副书记说:“我又不懂书法,怎么会去买你的大作?”何铁夫说:“那又是怎么到你手里的?”蒋副书记说:“钱如山送来的。”

    闻言,何铁夫就全明白了。只是他有点想不通,自己处处小心谨慎,对这件小事竟然没引起足够的警惕。何铁夫摇摇头,一脸的无奈。

    这时,蒋副书记又说道:“8万元可不是一个小数字,只要移交司法机关,你就会到里面待上几年。”何铁夫站起身来,也从身上掏出一张复印件,放到蒋副书记前面的桌子上,然后掉头走了出去。

    蒋副书记拿过去一看,是一张汇往何铁夫曾工作过的通化县一个贫困山村的8万元汇款单的复印件。蒋副书记知道,那个村子是市委定的财政局的扶贫点。

    第二天,市委领导把何铁夫找去谈了一个小时的话。

    谈话内容有两个,一是向何铁夫道歉,事情没弄清楚就让他停职反省;二是考虑到这件事给他带来了一定的负面影响,再留在财政局,恐怕不太好开展工作,市委决定让他还是先回市政府,到原来的位置上干一段,以后有合适的地方再做安排,当然他的正团级待遇不变,副秘书长里面就有好几个是正团级。

    何铁夫没说什么,下午就去了一趟政府办。刚进政府办就有一个长途电话打了过来。何铁夫抓过话筒才喂了一声,童学军就在那头叫了起来:“何铁夫你是怎么了?手机不开,四处都找不到影子。”何铁夫说:“你找我有什么事吗?”童学军说:“前天省委又找了我,因为管党群的省委副书记调外省做书记去了,新上任的党群副书记要安排自己的人到临资市去,让我还是先在财政厅做副厅长,去临资市的事以后有机会再说。”

    何铁夫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只不出声地骂道,童学军呀,你害得我好惨哟!

    何铁夫忽然想起自己在财政局最后批的那个关于排污费全额返还给环保局的报告,也许是自己算财政收入账时搞的空转太多的缘故,自己也在财政局空转了一番,如今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但转而又想,副秘书长的位置虽然没多少权力,却清闲自在,也没什么不好的。这么一想,何铁夫的心情似乎就好了些,起身准备到其他秘书长和科长们的办公室去走走。

    不想出了门,一眼望见几年前吴凤栖待过的那间办公室,心情又沉了下去。何铁夫略略有些后悔,早知今日又会回政府来,当初又何必把吴凤栖调到财政局去呢?

    何铁夫低着头又返回办公室。

    电话又响了,竟是吴凤栖打来的。何铁夫心头为之一振。吴凤栖先问了问何铁夫这几天的一些情况,然后告诉他,魏家桥已经跟她打了招呼,要她和石时务对调,到工交科去做科长。何铁夫说:“如今企业转体,工交科清闲。”吴凤栖说:“金石开提副局长的材料也已报了上去。”

    何铁夫不置可否,他对这些不感兴趣。为了转换话题,何铁夫开玩笑说:“我今晚请你去白领茶庄喝茶,你会赏脸吗?”不想吴凤栖立刻应道:“当然去,7点在白领茶庄门口见面。”何铁夫说:“还真去?”吴凤栖说:“不真去,还假去?你如果还是财政局长,用八抬轿子来抬,还抬我不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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