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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澜送朱阿牛到了龙华路艺术街区,张澜感觉到了他情绪的变化,却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只是说:“阿牛兄弟,保重。”朱阿牛笑笑:“放心吧,我不会去死的,我还有很多事要做。”下车后,目送张澜的车子远去。他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雪小了,稀稀疏疏的雪花落下来,显得无可奈何。
走进办公室,向丽笑盈盈地说:“阿牛哥来了。”
她健康的笑脸感染了朱阿牛,要是能像她那样发自内心地笑,无忧无虑的,那该有多好,可是,他心里还是江薇那张灰色的脸。他尽量不让自己的不良情绪表露出来,笑了笑:“抱歉,我今天来晚了。”向丽说:“艾米姐交代过了,她不在,你负责,我配合你的工作。”朱阿牛说:“我刚来,工作上的事情还得你多多指导。”向丽说:“其实这里的工作不复杂的,尽力去做就可以了。”
朱阿牛倒了杯开水,喝了一口,这时他才觉得口干舌燥。
向丽说:“阿牛哥,下午有个会,要你参加,爱**妆品公司有笔捐款,我们得过去谈。”
朱阿牛说:“好,好,要做什么准备工作吗?”
向丽说:“不用了,我和你一起去。对了,你看看资料,我都准备好了。”
朱阿牛接过她递过来的文件夹,放在桌面上,看了起来。刚看几行字,他就闭上了眼睛,无法继续下去,他眼前浮现出的还是江薇的尸体。脑袋里那只老鼠又钻出来了,他头痛欲裂。朱阿牛浑身发冷,身体不停地颤栗。向丽见状,关切地问:“阿牛哥,你是不是病了?”
朱阿牛睁开眼,强忍着说:“没事,没事,可能是早上着了凉。”
向丽说:“阿牛哥要注意身体哟,雪天冷,容易感冒的。”
朱阿牛说:“谢谢小丽。”
朱阿牛还是止不住颤抖,头痛。他觉得自己的病要发作,不能让向丽和其他同事看到自己发病的窘态,他要逃离办公室。他站起来,拿起文件夹,对向丽说:“小丽,我有事出去,下午我会准时到爱**妆品公司的,我直接过去。”向丽柔声说:“阿牛哥,你去吧,下午我在爱**妆品公司等你。有什么问题,你打我手机,或者发微信给我,都可以。”朱阿牛说:“好的,好的。”他匆匆离开了办公室。
走出办公室,雪已停了。
路面上湿漉漉的,都是融化的雪水。雪后的天空有了些亮色,太阳仿佛要从云中钻出来。朱阿牛叫了辆出租车,回到了家里。关上家门,背靠在门上,朱阿牛大口地喘息,眼泪止不住落下来。他转过了身,用头去撞门,恨不得将脑壳里那只邪恶的老鼠撞死。不,不能这样,他心底在呐喊。他走到客厅的茶几旁边,拿起了一个玻璃瓶,从里面倒出两粒药片,扔进嘴里。他又倒了杯水,喝了一大口,将药片送进肚里。朱阿牛坐在沙发上,等待药效发挥作用,让自己平息下来。
他仿佛听到有人在召唤:“阿牛,来,跟我一起来,我这里十分的宁静,一片洁白,干净得一尘不染。没有烦恼,没有苦痛,没有莫名其妙的纠结,让我有巨大的幸福感,来吧,阿牛——”
那是个女人的声音。
是妹妹朱阿芳的声音?不是。
那是谁的声音?
他的脑袋要炸开,女人一遍一遍地呼唤他。他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到阳台上。女人温柔地说:“来吧,跟我走吧,你会飞翔起来,在那片洁净之地找到我——”不,不,我不能跳下去。他在挣扎。他对女人的召唤想接受,又本能地拒绝。他突然想到了艾米,艾米和他说过,如果碰到难事,一定要给她打电话,要学会呼救。朱阿牛迫不及待地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拨通了艾米的电话。
“阿牛,有什么事吗?”
“我,我……”
“阿牛,有什么事都可以对我说,别吞吞吐吐的,快说出来吧。”
“江薇死了。”
“江薇是谁?”
“是一个病友,今天早上,就在给你发完下雪的消息后,张澜打电话告诉我,她死了。她的尸体在郊外的一条河汉上被人发现。我赶过去,将她的尸体从河里捞起来。我特别特别难过,仿佛大难临头。”
“明白了,阿牛。你告诉我,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我去了办公室,觉得控制不住情绪,就回家了。我现在站在阳台上,我听到有人在召唤我,让我从阳台上跳下去。我很矛盾,艾米,我该怎么办?”
“阿牛,你听我的话,离开阳台,回到屋里。”
“好的,我听你的。不,不,她又在喊我了。”
“那声音是不存在的,阿牛,不要理会,你听我的,回到屋里去。”
“好,好,我听你的,艾米,给我力量。”
“阿牛,不用我给你力量,你完全可以靠自己走回屋里,我相信你,你完全可以做得到。来,回过身,迈开步,往屋里走。”
“我迈开腿了,艾米。”
“真好,继续往前走,你是个勇敢的男子汉。”
“我进门了。”
“太好了,我知道你能够做到的。现在你关紧阳台的门,然后走到盥洗室里。”
“进盥洗室干什么?”
“你走进去,我再告诉你。”
“艾米,我进入盥洗室了。”
“真棒,你看到镜子了吗?”
“看到了,我就站在洗漱台前,面对着镜子。”
“阿牛,你告诉我,你从镜子中看到的是谁?”
“看到的是我自己。”
“你确认,真的是你吗?”
“是的,艾米。”
“好,你给我描绘一下镜子中的你。”
“瘦削的脸,苍白,左脸上有一条发亮的伤疤,眼睛红红的,有短短的胡楂,看上去十分坚硬。”
“阿牛,这真的是你的脸吗?”
“真的,这就是我的脸。”
“你喜欢这张脸吗?”
“有时会觉得极度厌恶。”
“为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
“你回答得很好,阿牛,你是个真实的人,真实是宝贵的品质。你现在将你的胡楂刮干净,好吗?”
“好,我听你的,艾米。”
“你将手机放下,胡子刮完后再和我说话。”
“好的。”
“艾米,我刮完胡子了。”
“很好,一定刮得很干净,对吧?”
“对的,很干净。”
“你再看看镜子中的自己,是不是不那么讨厌了。”
“还真是的。”
“这就对了,每一次有益的改变,都会给自己增添信心,哪怕是一次微小的改变。这证明了什么?证明了你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证明了你是有机会重生的,每经过一次劫难都应该会重生,而不是沉沦。”
“艾米,谢谢你,我明白你的用意了。”
“你现在还能听到那召唤的声音吗?”
“消失了。”
“那就好。其实,听你说江薇离世,我也很哀伤。但是,哀伤之后,我们还是要面对生活。阿牛,你是善良的人,内心有悲悯,这很难得。我只是希望你不要沉湎在哀伤之中,记得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等来年春暖花开的时候,我带你来高原,看看这里的孩子们,他们一定会喜欢你,你也会喜欢他们,你会觉得自己做的事是有意义的。好了,我不和你说了,去做你应该做的事情吧。”
挂了电话后,朱阿牛轻松了许多,不知是药物起了作用,还是艾米的话起了作用。他有些后怕,如果不给艾米打电话,从阳台上跳下去了,那现在是什么状况?他不敢往下想了。
尽管如此,江薇死灰的脸还是在他眼前若隐若现,挥之不去。
临近正午,朱阿牛感觉到了饥饿。
有饥饿感证明他还活着,还有活下去的欲望。此时,他最想吃的是白切羊肉面。一碗热乎乎的白切羊肉面落肚,会让他获得巨大的幸福感。想到白切羊肉面,他自然而然地想起王小四。王小四圆圆的脸蛋上绽放的笑容,就是一朵芙蓉花,她那真实的体贴入微的关怀,让他经常在深夜辗转反侧,也后悔当初。自从那天秋原上门闹事之后,他就没有见过王小四。那是个温暖的女人,他突然有了见她的冲动,想到她店里吃碗白切羊肉面的冲动。
穿好外衣,戴上绒线帽,围上围巾,他走出了家门。
天空还是灰色的,尽管比上午亮堂了许多,太阳还是没有露脸,还躲在云层后面,酝酿着某种情绪。风还是那么凛冽,像是要刮破脸上的皮肤。路面上有脏兮兮的雪水,路边树墙上还存留着没有融化的积雪,是盐,也是白糖,抑或是砒霜。他想抓一把放进嘴巴里尝尝,终究没有伸出手。身上还是一阵阵发冷,不时地打着寒战,他想自己要感冒了,早上下水捞江薇的尸体,寒气侵入了他的肌体,进入了他的五脏六腑。不管怎么样,他要坚持到下午去爱**妆品公司谈完事,那是他入职艾米慈善机构办的第一件重要的事情,千万不能搞砸了。
凌乱地想着,一路上,路过他面前的行人头脸都是变形的,像是在哈哈镜中看到的人。好不容易走到了田东路上,他看到了王记面馆的招牌,心里有些忐忑,想到王小四小叔子那莫测的目光,朱阿牛停住了脚步。悬铃木上一片残存的枯叶在风中飘落,他觉得自己还有什么话要对王小四说,不能就这样退缩,于是,他提起精神朝王记面馆走去。
王记面馆的客人很少,才两个人在吃面。朱阿牛想,不会吧,这正是饭点呀,怎么就这俩人?朱阿牛坐下来,没有发现王小四,也不见秋风的踪影,只见一个服务员模样的肥胖中年妇女坐在靠里面的位置上玩手机,她对朱阿牛视而不见。朱阿牛对她说:“服务员,你过来。”她抬起头,有些不耐烦:“叫我?”朱阿牛说:“不叫你叫谁?”她站起来,磨磨蹭蹭地走过来,将菜单扔在桌面上:“吃什么面,自己看,上面都写着。”
她这种态度,朱阿牛没有了食欲,他说:“叫王小四出来。”
“王小四?”胖女人表情怪怪的,眼珠子向上。
朱阿牛说:“我让你叫王小四出来。”
胖女人的眼珠子重新落在他脸上:“王小四是谁?”
“不会吧,你连王小四都不晓得,那你在这里干什么?”朱阿牛提高了声音。
胖女人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你这个人好奇怪,我为什么要晓得王小四,她是什么鬼呀。”
朱阿牛怔怔地看着她,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说:“王小四难道不是这里的老板吗?”
胖女人没好气地说:“我就问你一句,你到底吃不吃面?”
朱阿牛说:“你这是什么态度,有你这样做生意的吗。”
胖女人大声说:“我就这态度,你爱吃不吃,老娘还不伺候你了。”
朱阿牛擦了擦脸上从胖女人嘴巴里喷落的唾沫星子,霍地站起来,转身就走。就在这时,一个中年男人从厨房里面走出来,对他说:“先生留步。”朱阿牛停住脚步,回转身,这个中年男人满脸和善。中年男人对胖女人说:“还不滚进去。”胖女人瞪了他一眼,气呼呼地甩手进厨房去了。
中年男人走到朱阿牛面前,赔着笑脸:“先生,真对不住,我那婆娘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一大早起来就和我吵架,闹着要回老家。我明天就让她滚回去,她要在这里,客人都被她赶走了。”
朱阿牛笑了笑:“没事,没事。”
中年男人点头哈腰:“您坐,您坐,需要吃什么,对我说。”
朱阿牛本来想走,见他如此客气,有点不好意思,只好又坐了下来。他没有急于点面条,说:“老哥,你现在忙吗?”
中年男人说:“你看看,店里没什么客人,想忙也忙不起来呀。”
有个顾客吃完面,走出了店门。
朱阿牛说:“你坐会儿,我想问你点事。”
中年男人坐在他对面,笑眯眯地说:“先生想了解什么?”
朱阿牛说:“你现在是面馆的老板?”
中年男人挠了挠头:“什么老板呀,挣口饭吃。这小店就我和我那婆娘,明天让她回去。我请了个小工,明天晚上才能到。以后还得你们多多帮衬,你们是我的衣食父母。”
“我记得以前是个叫王小四的女人经营这家小面馆。”朱阿牛喘了口气说,“你知道她现在去哪里了吗?”
中年男人说:“对,对,是她。我是前几天才从她那里盘过面馆的,至于她去了哪里,我还真不太清楚。我问过她,为什么面馆开得好好的要盘掉。她说什么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想在上海待下去了,其他就没有多说什么了。”
朱阿牛心里涌过一股酸楚,惘然若失,王小四的离开,一定是因为自己。他叹了口气,轻声说:“她是个好女人。”中年男子笑了笑:“先生认识她?”朱阿牛说:“认识好多年了。”中年男子说:“她很开朗的,也很好说话,这个小店盘给我们,她都没有赚什么钱。她说,只要肯干,在哪里都能够养活自己。她说得对,像她这样的人,人缘好,又能干,到哪里都不会为难的。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她在这里做得好好的,为什么要离开。”
朱阿牛不想再说什么了,点了一碗白切羊肉面,中年男人就进厨房忙活去了。
小面馆里,已经没有王小四的味道了,也再也没有她爽朗的笑声。朱阿牛不知道她去了何方,拨了她的手机,手机停机了,看了看微信,也被她拉黑了。她是下了决心再不会见他了,朱阿牛眼睛里流出了泪水,苦涩的泪水。他心里还想起了另外一个人,那就是杨水妮,她的手机还是处于关机状态。虽然说只见过一面,对她还是有牵挂,他不希望杨水妮也像江薇一样变成一具尸体,冰冷僵硬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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