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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从欧阳敏的身上撤下来之后,彭越整个的心情都被一种失落感包裹着。他是在无可奈何中完成最后的程序的,仿佛电脑在按预先输入的指令完成最后的一道程序。虽然这里面也有些许原始的快感,但显得那么机械和勉强,与那种高潮时应该出现的体验相去甚远。彭越悄然一声叹息,合上那双混沌的眼睛。

    欧阳敏四肢平放着,那姿势与彭越在她身上时一样。她的胴体透着很迷人的气息。按常规这样的胴体肯定隐藏着火样的欲望,只要男人一开掘,那火就会汹涌着往外喷。可欧阳敏偏偏不,她的欲望总是沉睡着,深深地沉睡着,仿佛永远也没有苏醒过来的时日。这一点连欧阳敏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但欧阳敏其他方面的感觉还是很灵敏的。她听到了彭越那声悄叹,而且她也懂得彭越内心的苦涩,她为此感到愧疚不已。于是她变换了刚才的姿势,她一侧身伸出长臂将彭越紧紧抱住了。彭越却对欧阳敏的举动却没有丝毫表示,他心头的恨意一时无法让他变得热情,因为他那巨大的热情已被冰样的冷淡消蚀得一干二净。他还在为刚才进入欧阳敏身体后那枯干艰涩的窘迫而痛心疾首。他紧闭的双眼很没出息地渗出两颗浊泪,那午后的阳光从窗帘透进来,停栖在那泪滴的边沿。

    欧阳敏欲伸手将彭越眼角的眼滴揩去,可是最终她又放弃了这一打算。她的手又水蛇一般回到他的脖子下,她很歉意地说:“是我不好,我太无用了。”

    彭越的身子扭了扭,但他的双眼仍闭着。

    欧阳敏说:“我原以为把时间改到中午会强些,谁知几次下来又是一个样。”

    欧阳敏说:“我也想不到我会这样。”

    欧阳敏又说:“我知道苦了你,如果你愿意,你尽管去找别的女人,你会在别的女人身上得到满足的。”

    彭越慢慢挣开了双眼,他看到窗帘外渗透进来的阳光在白色的墙壁上跳跃着,跟阳光一起跳跃着的,还有欧阳敏那低声的完全多余的唠叨。彭越拿开欧阳敏的手臂,一扭身坐了起来。他又瞥了眼墙上的阳光,然后下床向引进阳光的垂挂着蝉翼般轻薄窗帘的窗口走过去。就在伸手欲拉开窗帘的那一刻,彭越又回头往床上瞧了一眼,见欧阳敏还裸在床上,他停止了拉窗帘的动作。

    彭越说:“盖上毯子吧。”

    欧阳敏没有吱声,她也没有看彭越,她的目光停留在卧室门外客厅墙壁上的挂历上,那上面有一个半裸的女明星,欧阳敏觉得那女明星的目光很具有挑逗性。

    欧阳敏莫名其妙地就喜欢上了女明星,特别是她那挑逗的眼神。

    彭越走到床边,将缩在床角的毯子拉过来盖到欧阳敏身上。然后他再次回到窗边,哗啦一声将窗帘拉开了。

    阳光显得更加明媚亮丽,将整个卧室都充塞得愈发饱满。

    彭越站在窗边,脸上停驻着晃白的阳光。他的目光在午后寂静的街巷上空逡巡着,然后缓缓飘落在街心的水泥路面和走走停停的人流里。旋即,彭越的心头忽地闪了一下,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在他身上蔓延开来。

    彭越看到了巷口梧桐树下斜倚着的女人,以及女人秀发上飘忽的阳光。他还看到女人伸长无袖的手臂,摘下了头上的梧桐叶。

    二

    这一切都发生在初夏的一个沉闷的午后,阳光从云层里漏下来,在街心的水泥路面和行人的肩头无聊地跳跃着。一个男人从街角转了出来,他望望街心的行人和跳荡不定的阳光,然后举步向街心横插过去。

    街对面的巷口有一棵法国梧桐正支棱着宽阔而青翠的叶片,女人斜倚在梧桐树下,她那刚打过摩丝的秀发映着飘忽的阳光。她已经看到街心的男人,显然有些激动,她那双无袖的手臂下意识地摆了摆,接着一只手臂又抬了起来,毫无理由地伸向头顶的梧桐叶。那片梧桐叶跟初夏的阳光一起跳跃了一下,旋即就从它一直栖居着的枝梗上脱逃而去,就像一个跑调的音符脱离了原来的旋律。

    可是男人没有在梧桐树下找到女人。他转动身躯瞧瞧四周,没有发现与女人相似的身影。他回头瞄了瞄身旁的梧桐树,他一下子就在树皮上瞥见了两个大写的字母:MN。这是他和她同时刻在这上面的。M是她的姓名的第一个拼音字母,是由他刻下的;N是他的姓名的第一个拼音字母,是她刻在这里的。在这26个英文字母里,MN两个字母按顺序排在一起,当然是为了象征一种意义。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他们把每次约会都安排在这里,这使他们的爱情如他们最初的愿望一样发展得很顺利也很诗意。

    因此他没有必要怀疑她会失约。他把目光从树干上抽回来,脸上浮起自信的笑意。然后他依靠着梧桐,依靠着他们曾经刻意设计而成的承诺,那么悠闲地掏出香烟,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顿时他脸上如正在冲洗的相片那样,慢慢慢慢地就显出一份满足。当然,这是由爱情和尼古丁一同熏陶出来的满足。

    那在街心和行人肩头跳跃的阳光就是这个时候消失的,街面上因此失去了先前的亮丽而变得略微幽暗了。可是没有谁注意到这些微不足道的变化,那些千差万别同时又完全一致的脚步仍然在街心挪动着,还有疯子的笑声和乞丐的乞讨声一如既往地生动。只有午休后陆续回归校园的学生们的背影显得有些匆忙,好像他们已经领略到了阳光消失后那份不太明显的雨意的侵袭。

    这场夏雨来得并不迅猛。

    男人开始还坚持着站在梧桐树下,他没有理由在见到女人之前就离开这里。但他脸上自信的笑意已经有些褪色,而且衔着香烟的嘴巴不自控地撇了撇,那截冒烟的烟屁股便从嘴里冒出,而后掉落在他踌躇的脚边。同时从他嘴里冒出来的是一串含混的声音:“麦丽,麦丽,你怎么还不来?”

    这串声音当然只有男人自己才听得清。这串声音实在太微弱,微弱得只有徘徊在洞穴旁的蚂蚁那么大。而且那一场雨已开始鼓舞起来,跌落在树叶和街面的雨声,足以把这串细小的男人的声音掩盖住。

    男人离开梧桐树,躲进巷口的屋檐下。一片青翠的梧桐树叶从檐下的壁缝间伸展出来,缓缓绕向男人的后领。

    三

    门上轻轻地响了三下。

    欧阳敏坐在沙发里,目光停留在墙上的明星画上。她一直在无聊地想着这个问题:我为什么会喜欢这么一张很平庸的画?所以房门上的敲击声似乎一时没能进入她的意念。

    门上接着又响了几声。

    欧阳敏这才愣怔一下,听出了敲门声。旋即她的脑袋里闪过一丝惊喜,她以为是彭越回来了。彭越午后出去后一直未归屋,照理这个时候总该回家了。但马上她就泄气了。那不可能是彭越,彭越有钥匙,他用不着敲门,即使要敲也不会这么斯文、轻巧,像是敲总统的房门似的。欧阳敏的屁股抬起又陷了下去,她的目光又回到明星画上。她暗想,不就是一个斜躺在似乎沾了露水的草地上的女明星和几根普通的小枞树吗,怎么自己总是看不够,而且仿佛要在这里看出一样什么隐秘似的?

    欧阳敏最后还是站了起来,离开沙发走向门边。她经不住那再一次敲响的虽然轻灵却暗含执拗的敲门声的逼迫。很多时候,她觉得自己是那么脆弱,简直不堪一击。

    打开门,不太明亮的灯影里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人。欧阳敏在他们背光的脸上扫了一下,并不认识他们。她问道:“你们找谁?”

    男人说:“我们是彭越的朋友,特意来看看他的。”

    欧阳敏“哦”了一声,她一边把他们让进屋,一边说:“彭越今天中午就出去了,现在还没有回来。”

    那两个人在沙发上并排坐下来。

    欧阳敏的目光重新回到两人的脸上。明亮的灯光下,男人的脸红润清朗,有点气宇轩昂的味道。还有那双明亮的眼睛,对视着欧阳敏,让她怦然心跳。欧阳敏受不住那两道锐利的目光,躲过了,去瞧坐在他一边的女人。

    欧阳敏这一下心头更莫名其妙了。她无缘无故地觉得自己跟对面的女人认识,似乎在什么地方遇到过,尤其是她那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她总觉得似曾相识,并且与自己有那么一种不明不暗的牵扯。但凭理智分析欧阳敏又意识到绝对没见过这个女人,因为这样的女人她见过一次就永远忘不掉的。

    这时男人开口了,他说:“我姓宁,是精神病院的医生。”他偏偏脑袋,指着身边的女人说,“她姓麦,是我们医院的护士。她曾是彭越的学生,我陪她来看老师。”

    欧阳敏心里咯噔一下,她感觉到头有点晕眩,她强打精神道:“我给你们沏茶,等一会儿他会回来的。”

    姓宁的说:“我们不等了,改日再访。”

    而后他们一齐站了起来,向门边走去。

    欧阳敏说:“谢谢你们二位,他回来后我告诉他你们来过。”一边说着,一边送他们向门边走去。

    姓宁的男人忽然站住了,他将身子侧过来,那炯亮的目光盯住了墙上的明星挂历画,就像蜜蜂叮住了授粉期的花蕊。

    欧阳敏也就刹住送客的脚步,跟着站住不动。

    姓宁的男人的目光飘忽起来。那目光从画上飘下来飘到欧阳敏的脸上,又从欧阳敏脸上飘回去,飘到画上。那目光那么飘忽着,仿佛蜜蜂起飞时扇动着羽翼,让人感觉有一阵轻风在房间里流动起来。

    他说:“这幅画好精彩,尤其是那个女明星。”

    他又说,“那女明星与你好相像。”他说着,目光又回到欧阳敏的脸上。欧阳敏感觉到他的目光不是盯在自己脸上,而是在脸上恣意地爬行。

    他们走后,欧阳敏在画下伫立了许久,她觉得姓宁的话点破了她某一样隐秘。

    四

    那片梧桐叶已经到了那男人的手上,他一边把玩着手上的梧桐叶,一边越过檐下的雨帘眺着外面的世界。街上一下子出现了许多雨伞,红黑蓝绿,把雨中的街巷晃悠得格外缤纷。男人不自觉地把手中的梧桐叶举了起来,仿佛这片叶子忽然成了一把撑开的雨伞。他想那千千万万的雨伞中,怎么没有一把跟他的梧桐叶相似呢?

    这时偎在他身旁的麦丽咕哝开了。麦丽用肘子撞了撞男人,她说:“宁可,你怎么一上场就发呆呀?”

    宁可说:“我要为你撑一把伞。”

    麦丽说:“你可别忘了,我约你出来是要你陪我去会一个朋友。”

    宁可说:“那把伞跟这片梧桐叶子一模一样。”

    麦丽说:“我还从没把你介绍给我的朋友。”

    宁可说:“那把伞区别于街上的任何一把伞。”

    麦丽说:“你知道吗?把你介绍给我的朋友,这意味着什么?”

    宁可说:“我要用它为你遮风避雨。”

    麦丽说:“你这人是不是撞了邪?”

    宁可说:“为你撑一片蔚蓝的天空。”

    麦丽说:“……”

    宁可说:“……”

    一时无语。但檐下的雨水仍淅沥着,那声音跟麦丽和宁可那风马牛不相及的对话一样,有些生动。

    忽然之间宁可就扑哧笑了,他把那片梧桐叶搁到有些生气的麦丽的头上,说:“刚才你跟我说了些什么?”

    麦丽不理不睬地望着别处,但她还是伸出手将头上的梧桐叶拿了下来。

    “你可别生我的气。”宁可脸上掠过一丝狡黠的笑,他说,“你不是喜欢诗吗?我刚才是在为你作诗呢!”

    宁可的目光在檐外的雨伞上空飘忽着,那个湿漉漉的世界显得那般迷蒙而又神秘。他眨眨眼皮,回头望望仍做着生气状的麦丽,用那种轻描淡写的口气说:“你只要把我刚才的话连接在一起,就是一首完整的诗。”停顿一下宁可又补充说,“当然要分行。既然是诗,总不可以不分行吧。”

    麦丽仍然望着别处,不知她听没听着宁可那啰里啰唆的絮叨。

    宁可低声却很夸张、很抒情地重复起刚才他对麦丽说的话:

    我要为你撑一把伞

    那把伞跟这片

    梧桐叶子一模一样

    那把伞区别于

    街上的任何一把伞

    我要用它

    为你遮风避雨

    为你撑一片蔚蓝的天空。

    麦丽忍不住捂住了嘴,她极力控制着那随时都会爆破而出的笑声。倒是宁可先自嘲地笑了起来,他说:“你一定以为我是前几年的那个汪国真,是吗?不过我敢打赌,前面几句虽然都是汪国真式的,但最后一句是我自己的,它只能姓宁。”

    麦丽半天才把捂住嘴巴的手拿开,她说:“这一句也好不到哪……”麦丽的话没说完,她却停下了。宁可还等着她下面的意见,见麦丽忽然中止了话音,他奇怪地瞥了她一眼。但见麦丽的嘴巴半张着,好像被那没有完全吐出来的话音撑住了,一时没法合拢一样。而那亮丽的目光却远远地抛向街外的某一个点。那里无数的雨伞仍在缤纷的招摇着,虽然此时的阵雨已经小了许多。

    宁可不知麦丽到底看到了一道什么奇异的风景。

    但麦丽自己知道,那道风景是一个叫彭越的男人。他站在街对面的护拦边,没有打伞也没有带别的雨具,任那初夏的阵雨浇灌着。

    麦丽是通过那些飘浮不定的雨伞之间的空当发现彭越的,伞们摇过来将他遮住,又摇过去将他凸显出来,他就那么在伞们的招摇中不断地隐显着、凹凸着,像一组经过精心剪接而成的镜头。麦丽很明显地感觉出那混沌的目光,穿过层层叠叠的伞们和如缕的雨幕,穿过久远时空的记忆,很执著地抛向自己这边的巷口。麦丽满心都涨起热潮,她因而有些激动,又有些慌乱,她想躲过那间或的目光,却又总是忍不住要向那边眺望。她一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只觉得这一切似乎很怪诞。

    麦丽最后还是坚决地仰起了头。她想自己一直企盼着的不就是这么一天吗?虽然她生活中已经出现一个叫宁可的男人,但她又怎能一下子将第一次占领自己的心灵空间的人忘却?为此她已经寻觅了许多年了,她从家乡那个小镇一直寻到这座陌生的城市里,她拐弯抹角终于打听到了他的去处,谁知他已结婚成家。麦丽一下子傻眼了。她迷茫而绝望,她想冲进他的家里跟那个女人厮斗一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但更多的时候她脑海里总是盘旋着一个字眼:死。然而她最终没有那样做。因为,宁可在她徘徊于绝望的边缘里走来了,并凭借他男人的诱人的魅力征服了她,麦丽还拿定主意让宁可陪她一起去见彭越,以及那个夺走彭越的女人。她想不到自己就在这雨中的街旁碰上了他,那么她又怎能就此退缩呢?她决定约宁可去彭越家造访他以及他的女人的时候,似乎并无丝毫的犹豫。

    麦丽晃一晃手中的梧桐叶,迈下街坎,向小雨中走去。宁可有些莫名其妙,他愣了一下便追了过去。

    他喊道:“麦丽,麦丽,你等等,你急什么啰!”

    初夏的阵雨忽然就消失了,旋即有阳光自空中倾泻而下,在街面,在那些来不及收起的雨伞上面灿烂地溅射着、跳跃着。

    五

    欧阳敏屈指算算,彭越已出走三天了。开始她还不以为然,尽管三天前的那个午后他们努力失败后,她就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妙,但几年的婚姻生活过下来,她已经了解彭越其人,他不是那种视婚姻为儿戏的花心汉。可一连三天不见踪影,欧阳敏再也不能自持了。她给彭越的单位打电话,得知单位的头也在找彭越,可一直没找到。欧阳敏与她知道的彭越要好的朋友逐个联系了,也没有谁知道他的去向。无计可施,欧阳敏带着一种无奈的心情爬上了一列开往南岳的列车,虽然她历来就不信神也不信佛。

    从前欧阳敏是班上的白雪公主,班内班外那些出色的或不出色的、英俊的或不英俊的勇士们都明里暗里地追逐着她,这使她的心气变得越来越高,对各类讨好的目光一概置之不理。偏偏那个叫彭越的小老头儿从没青睐过她,他总是我行我素地独行于图书馆和教室之间,专心专意做他的学问,三年大学下来竟有两篇学术论文上了一直被教授们垄断着的学报。欧阳敏同宿舍的姐妹便挖苦她:“你别神气了,你以为那些追求你的人是什么了不起的角色?一个彭越抵得上他们一个营。”仅仅一句挖苦的话,便把欧阳敏的自信全打消了。是呀,那些角色算什么,他们怎么能跟彭越比呢?欧阳敏下决心,一定要俘虏小老头儿彭越。

    只是彭越并不是轻易就会上钩的鱼,他对欧阳敏的进攻总是想方设法回避掉。欧阳敏急了,干脆单刀直入,晚自习后把彭越堵在图书馆门外的绿草坪上,直接问他到底喜不喜欢她。彭越把托在左手上的资料放到右手上,他望着欧阳敏那被树叶间漏下的灯光照得晃晃幽幽的影子,开心地说:“连你这样的白雪公主都不喜欢,这人一定有毛病!”

    “不许你拿我开心!”欧阳敏说道,狠狠地剜了彭越一眼,似乎要把他脸上半明半暗的飘忽的笑意剜掉。

    彭越说:“我这人向来忧患意识重。”

    欧阳敏说:“你交个底,你到底爱不爱着别的女孩?”

    彭越说:“没有。我去了一趟南岳,仙姑说我天性迟钝,春心尚未动。”

    欧阳敏忍俊不禁,笑了。但笑归笑,欧阳敏当然不会轻易相信彭越的无稽之谈,都不是少男少女了,哪有春心未动之说?她开始通过各种渠道对彭越进行全方位的摸底调查,包括他的籍贯、家世、经历等等,企图发现他儿女私情方面的蛛丝马迹。最后欧阳敏把注意力放在了彭越在那所镇中学代课的两年时间里,凭女人的直觉,欧阳敏认为症结就在这里。因为欧阳敏自己高中时就曾暗暗地喜欢过一位年轻的语文老师。欧阳敏猜测,也许那所中学里有一个很迷人的女学生,彭越至今对她念念不忘,因此才对她欧阳敏的频频进攻无动于衷。

    欧阳敏带着这个可笑的猜测,拐弯抹角地套彭越的口气。不想彭越竟讶然了,他弄不清欧阳敏是怎么侦探到他的隐情的。他在欧阳敏漂亮的脸蛋上瞄了一会儿,说:“你太可怕了,你学错了专业,你应该从事诸如安全部之类的专业,你的天赋不同一般。”

    欧阳敏说:“你是浑蛋一个。”

    彭越说:“你真的要知道内情?”

    欧阳敏说:“我想知道她吸引人的地方是什么?”

    彭越说:“她有一双幽深水灵的眸子。而你没有。”

    欧阳敏说:“她叫什么名字?”

    彭越说:“叫麦丽。”

    欧阳敏去了一趟小镇,她要去认识那位叫麦丽的女孩。一到小镇,一眼望见那条清灵的小河,欧阳敏就相信了彭越的话:她有一双幽深水灵的眸子。这样的风土,这样的河水,是一定能够滋润出那样的眸子的。可欧阳敏没有找到那个叫麦丽的女孩,镇上的人告诉她,麦丽到外地上卫校去了。

    欧阳敏没有再去找麦丽,她似乎通过那个小镇和那条河,认识了麦丽本人。她知道彭越留恋那一双眸子是有道理的,但她又不甘愿败在那个未曾谋面却似乎已经相识的麦丽的手下,她高傲的心气注定了她会抓住任何一线希望去追寻自己认定的目标。最后她终于巧设连环,把彭越拴在了自己的石榴裙下。

    直到踏进南岳山门的时候,欧阳敏还沉浸在当年所取得的辉煌战果时的喜悦之中。当时她用心良苦将彭越夺到手中,虽然往后的日子为了挣回曾丢失过的自尊而报复过彭越,但她相信彭越现在仍然不会逃脱自己的掌心。这么寻思着,欧阳敏想向菩萨求一个满意的卜卦。

    六

    这几天麦丽一直躲着宁可,她有事没事就往街上跑,不知不觉地便跑到那个午后曾遇见过彭越的街旁,痴痴地一站就是个把小时。她自己也弄不清,本来一切都设计好了:带宁可一起去彭越家照个面,告诉他自己已处了朋友,也算是对过去的旧情作一个了结。没想到一碰见彭越,而且两人还没走拢来,她就完全乱了阵脚,原来该了结的并不那么容易了结。

    麦丽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的那个清晨。那个晚上她几乎没眨过眼,一直望着窗外的月亮缓缓地移走,最后牵来灰暗的晨曦。她是最先知道彭越要去城里上大学的,他在接到录取通知书的当天就跟她透露过消息。那是一个残阳如血的傍晚,彭越没像以往那样走出校门到街上来散步,麦丽在窗前伫立了许久也未见他的影子。她当然与他无约,这仅仅是她的期望,她已不是一次两次在窗前这么默默期待了。她喜欢看他深思着在街头踱步的样子,喜欢听他的脚底踏出的浑厚、舒畅的足音。常常有晚风从街口吹进来,把他略长的头发撩乱,使他显得更加飘逸、潇洒,简直有了仙风道韵。

    然而这天傍晚的街头却迟迟没有彭越的身影和足音,麦丽莫名其妙地烦躁起来。她在屋子里徘徊着,时而瞧瞧远处就要西沉的残阳,时而抓起桌上的梳子,将已经梳了无数次的披肩发梳几下。最后她走出房间,顺楼梯下到楼下,然后穿过那条并不很长的石子街,向河边的镇中学款款走去。

    踏进学校的大门时,夕阳已在身后滑落下去,晚自习的铃声骤然响起。麦丽远远地望见彭越的窗前晃动着的身影,她赶紧走过去,果然是彭越立在窗前发痴。大概他也看到了她,所以他的身影一闪,他的房门旋即就打开了。彭越一边邀麦丽进屋坐,一边说:“你不是已经回家了吗,怎么又来了?”

    麦丽有些慌乱,她怕彭越看出她是奔他而来的,所以就掩饰道:“我找数学老师问个题。”

    彭越说:“以往怎么不见你问过数学题?”

    麦丽心想以往你去街上散步,我还有什么必要?这么一想,麦丽脸上便有些烧,她赶忙说:“以往不问现在就不兴问了?”

    彭越笑了,说:“好厉害呀。”

    麦丽将停在彭越脸上的目光移开,她瞧见桌上一封不知从哪里寄来的挂号信。麦丽伸手要去拿信,信被彭越一把夺了过去。麦丽佯装生气,说:“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一封信吗,也这么神秘?”

    彭越说:“女朋友的信。”

    麦丽好像一时没明白女朋友这个词的含义似的,她脱口问道:“什么女朋友?”

    彭越说:“女朋友就是女朋友。”

    麦丽的目光立即黯淡下去。彭越见状,暗觉有趣,他把信递给麦丽,说:“可以公开。要不要一睹为快?”

    麦丽手一挡,说:“没谁稀罕。”

    彭越说:“骗你的,是一份录取通知。”

    麦丽将信将疑地把信拿了过去,打开一看,果然是大学里的录取通知书。她自然很为他高兴,说:“你要请客,上大学不请客怎么行?”但旋即又泄了气,她把录取通知书装进信封,扔到了桌上。她说,“你要上大学,就不会再待在镇上了吧?”

    彭越说:“当然,我不可能在镇上上大学。”

    麦丽问:“你就这么走了?”

    彭越点点头。

    麦丽沉默了半晌,那幽深水灵的眸子显得很迷茫,她用无奈的口气问道:“你走后还会回来吗?”

    彭越说:“回来干什么?”

    麦丽说:“回来……回来教书嘛。”

    彭越说:“好,听你的。”

    麦丽脸上就添了光彩,她睁大闪亮的眸子,说:“真的?”

    彭越说:“真的。”

    麦丽说:“拉钩。”

    两根小指便拉在了一起。

    钩虽然拉了,但彭越准备离开小镇去上学的具体时间却不愿告诉麦丽。不知为何,麦丽还是知道了他的行程安排。因此那天晚上当月亮自窗外消失后,麦丽便迎着晨曦来到了窗前。那熟悉的足音从尾夜的边缘踏过来,自信之中隐含着迟疑和滞涩。麦丽的身影在窗前贴紧了,麦丽的离愁别绪也在窗前贴紧了。她眼巴巴地望着彭越自街底走过来,在她窗下伫立了片刻,然后一步一步向街口的码头挪去。麦丽再也无法自持,她转过头,咬着牙关,任滂沱的泪水冲刷而下。

    麦丽远远地尾随着彭越来到码头。她本想就这么躲在背后,目送彭越走出小镇,走出她的视线,却未料彭越抬步就要登上渡船的刹那间,她再也控制不住,从那掩藏着自己的断垣后奔跑出来。像是有什么感应似的,彭越止住了前迈的脚步,他回过头,四道目光瞬间便对接上了。但麦丽没有再往前迈半步,她就那么凝视着,用她那深幽的眸子与彭越无声地交汇着、倾诉着,直到彭越再一次掉过头,坚定地迈上小船。她听到彭越站在船上说:“你回去吧,我走了。”彭越的身子在船上晃了晃,他用一种似乎轻松实则愈加沉重的口气说:“我会回来的,我们不是已经拉过钩了吗?”

    麦丽低头瞧了瞧自己右手的小指。是的,就是这只小指拉的钩,好几年过去了。她依然记得这根指头与那只大许多的小指拉在一起时的感觉。可如今,小指依旧,那人却不知所踪。她又抬头望了望街那边的护栏,那个曾凸现过他的身影的地方,这时却那般空落。麦丽心中一片凄楚、茫然,那对依旧幽深水灵的眸子,一下子蒙上迷离的泪雾,世界陡然变得模糊了。

    麦丽开始了她的逃亡。

    七

    仙姑的卜卦果然在欧阳敏的预料之中。仙姑跟欧阳敏说的大意是:欧阳敏曾经犯了一项禁忌,所以她必须为此付出代价,好在事情总会出现转机的,就看她能否在以后的日子里紧紧抓住转瞬即逝的时机。

    欧阳敏觉得仙姑这模棱两可的签语,的确是对她的暗示。

    欧阳敏想起那个夜露初上的夜晚。眼看着就要毕业了,可她跟彭越的关系仍然没有丝毫的进展。

    欧阳敏为此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她没有太多的心思进教室,也不想待在宿舍里承受姐妹们略带嘲讽的目光,不知不觉中她就来到假山后那片葱郁的枞林里,任凭湿润的夜风吹凉热胀的脑袋,任凭厚厚的露水打湿脚下的高跟鞋。说实话,当初如果是始于一种好胜心才去追逐彭越,那么后来与彭越的交往中却已经没了太多的理性成分,因为她已被彭越那特有的魅力牢牢吸引住了。彭越不是那种初看很生动、相处却寡然无味的小生,他是一泓平静的河水,你仅仅涉足其边缘,是没法知道他的深浅的,可一旦你误人其中,才发现他不动声色的性格和含而不露的思想,以及偶尔出现的冷幽默简直就是一个暗暗的旋涡,不经意就会将你深深地吸纳进去而不能自拔。

    欧阳敏已经很强烈地感受到彭越那泓深水的引力,不幸的是她始终无法进入他那旋涡的中心,彭越似在用一种力在排斥着她。欧阳敏知道这种力源自那一个叫麦丽的女孩,她在麦丽面前显得太苍白了。可欧阳敏无论如何也不甘心就这么败下阵去,她不再为过去那廉价的所谓自尊心去争强好胜,却要不遗余力赢得自己的爱情,她打算破釜沉舟,随时准备拿出最有杀伤力的爱情,她知道这种武器对彭越很能构成威胁。

    也就是在那个晚上,在那个假山后杳无人迹的枞林里,欧阳敏一步步向彭越靠了过去,那情形极像猎手正在接近猎物。这是作为猎手的欧阳敏多日酝酿的结果。开始彭越并没发觉尾随其后的欧阳敏,他正在为新近着手的一篇论文冥思苦想着。他对这片枞林情有独钟,因为他那两篇曾很受好评的论文,都是在这曲径通幽处构思而成的。这天晚上他的感觉依然良好,他在挺直的疏密有间的枞树缝隙里穿行,耳边响着自己踏在沾了露水的草地上的湿润轻软的足音,情绪显得非常饱满。那个独特的立意就这么悄然而生,仿佛成功的曙光就在眼前。也许就是基于这些因素,那天晚上欧阳敏才得以向彭越靠拢,而且是真正意义上的靠拢。

    后来欧阳敏对当晚的情形作过一次又一次的回想,那个低洼却平坦的草坪便深深凹入她的意念拂之不去。当时欧阳敏就是在彭越的脚步踏进那个草坪时向他靠过去的。彭越也许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他那沉思着的头缓缓抬起来,又缓缓转向身后。这时欧阳敏已站在他的旁边。她身上散发着一种特殊的略带腥味的迷人气息,这种气息与那草坪里浮升起的大地的气息接近,却比那更富磁性。幽暗里彭越的目光闪一下,他似乎还吸了一下鼻翼。凭女人特有的敏感,欧阳敏明白彭越那极其微妙的肢体语言。她于是再向前迈了半步,有意无意之间就将肩膀向彭越靠过去,靠过去。

    彭越就是在这个瞬间沦陷于欧阳敏的诱惑中。仿佛神话中的白面书生被狐仙的妖气所蛊惑,他在欧阳敏那略腥的气息里消解了全部的意志。彭越毕竟不是那种坐怀不乱的男人,许是这样的男人世上本来就少。欧阳敏感觉出他的手臂有些颤抖,她把那只手臂放在自己的腰间,整个身子都瘫软在彭越的怀抱里。他们就那么缠绕着、胶合着,缓缓倒向脚下的草地。在激情的浪潮里,欧阳敏也顾及不了那么多,她把彭越那只滚烫的手牢牢抓住,然后带领它向自己的纵深探去。欧阳敏轻唤着,用黏稠湿热的生命的原汁吸纳着彭越的感觉,那份略腥的气息更加浓郁了,整个草坪都被这种气息占据着。他们就像钻井工那样开掘着这种神奇的气息,然后他们被这种气息所淹没。

    欧阳敏记得,当他们从那特别的气息中苏醒过来后,两人幸福地沉默了良久。欧阳敏用手在身后的草洼里撑了撑,企图坐起来,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精疲力竭,恍若无筋无骨一般。可奇怪的是另一个怪异的念头突然占据了她。她的手掌明显地感觉到身后已被他们蹂躏得软塌塌的嫩草那般潮湿,她知道这是什么了,这是夜露和他们身体里渗出来的东西混合而成的。她一阵羞愧过后,无端地恼怒了,她想起一个很烦人、很刺耳的词:露水夫妻。

    欧阳敏后来想,她以后所遭受到的不幸,莫非就是那次癫狂的报应?

    欧阳敏想到南岳的仙姑说的签语,她以为她犯的禁忌就在这里了。她得赶快把彭越找到,也许只有跟他合作,才有可能消除那道禁忌,毕竟解铃还须系铃人。

    欧阳敏下火车后就快步朝家里走去,她得先去准备一下,然后把彭越找回来。

    八

    故事的缘由也许跟那个午后的阳光以及阳光过后的阵雨有关。因此我有必要对那天所发生的事作一番补叙。事实上,那天就已经有人看见彭越在城市边缘的郊区徘徊。他实际上是在我这部小说的边缘徘徊,他虽然已从这个城市消失,但他并没有完全走出我这部小说。

    那天他一直低着头,显得心事重重。也许他一时还无法忘记那个依偎在小河的臂弯里的小镇。那小镇别致得颇有些古典,还有镇上那所唯一的中学,依山傍水,尽得灵秀和风情。他在那所中学里做了两年代课教师,因而他有许多的从容和情致,品味镇里的石子街上传过来的足音的清脆,以及镇外小河浪波的清亮。当然最使他感到慰藉的,还是他教过的那届镇中学唯一的高中班的学生,他们把一份人生的真情深深地根植在了他的心底。他至今还念念不忘那一对小河般幽深水灵的眸子,它们曾闪亮在靠河的窗边,曾将他勃然萌动的心事映照出奇幻的影子。

    可有一天他还是离开了那个小镇和那所中学,他要到两百里外的城市里去上大学。他记得那是一个朝雨过后的清晨,石子街面上有些湿润,晨光在无声地流淌着。他的行囊并不丰满,他知道他无法装走小镇的风情,因而他的身影显得悠长而恍惚,他在石子上踏击出来的足音音调清而且瘦。

    他就那么孤寂地从街底走到街口,一直走到河边的码头。码头上空落寂寥,唯有佝偻的艄公挥篙击水的声音自水面滑过,留下不经意的丝丝涟漪。他举步上前,接近迎面驶来的小木船。艄公的竹篙在水面又划了一道弧痕,随即,一个绰约的身影自弧痕后面浮升出来。他已向船帮迈去的脚步收住了,他缓缓回过头去,那对幽深水灵的眸子正向他放射着痴迷的目光。

    后来,他在他读大学的城市里谋到了如意的职业。这是他大学里的一位女同学的功绩,因为她有一位掌握着实权的父亲。自然,他的交换条件是做她的丈夫,他便顺理成章地结了婚、成了家。不幸的是他依然忘不了那个别致古典的小镇,以及小镇上那对永远幽深水灵的眸子。无数个傍晚或清晨,他常常从藏着美丽而娇媚的妻子的家中游离出来,独自一人在城市的街头踯躅。那样子像丢掉了什么贵重的宝贝再也拣不回来似的。偶尔也会被熟人或朋友瞧见,就嘲笑他是否在寻找失去的金子,他也不吱声,只轻轻地一笑,又继续他的独行。

    那个有着跳荡不定的阳光的午后,他在妻子的鼓动下,又跟她试了一次,结果依然没能点燃她沉睡的欲望。性冷淡,该死的性冷淡!他的脑海里反反复复跳跃着这几个医生对他叙述过的字眼,就仿佛窗外那跳跃的阳光一样,使他倍感悲哀。他撩开她那缭绕着他脖子的手臂,起身走向窗边。他想借助窗外的空气冲淡室内的沉闷,冲淡他心头的无奈。就这样,他看到窗下的梧桐树旁的身影,看到了那只无袖的手臂下头手上的梧桐叶。

    然而,当他从家里来到街旁时,他却看到树下已站着一个男人,而且雨在不知不觉中下了起来,那男人躲到街边的巷口,那片青翠的梧桐叶自男人身后绕了过来……

    现在他孤寂的身影已经挪向城市的边缘。大约已迫近黄昏,这里行人和车辆几近于无,并不宽敞的马路却显得很空落。路旁偶尔有一两栋毛糙的砖房,极夸张地敞开着又宽又大的门面,不用说,那和别的城市与乡村的交界处没有两样,也是什么饭店酒家、汽车修理门市部以及所谓的美容美发中心之类。他继续踽踽向前。他一点儿也没意识到他即将游离于城市之外、游离于这部小说之外。他的头顶依然跳跃着午后的阳光。他还在反反复复地嘲弄着自己:你违背了当年的诺言,为了留在这该死的城市而投入另一个女人的怀抱,你注定该遭受报应,但你没有理由也没有权利再去捉弄当年的女孩,何况她如今有了新的朋友。所以当水淋淋的他终于被发现,那对幽深水灵的眸子终于越过细密的雨丝,越过飘浮不定的雨伞,向他抛来深情的目光时,他便显得不知所措了。他在窗帘后面鼓起的勇气已全然消失,他踌躇片刻,最后缩了缩脖子,匆忙而狼狈地逃离了大街,逃离了阵雨过后那灿烂地溅射着的跳跃着的阳光。

    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路边已经鬼眼般亮起惺忪的灯光,他那一直低垂着的头慢慢抬了起来,他猛然觉察到自己已走得太远。他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他想起了自己家中的女人,也许此时她正等着他的回归。但他怎么也不愿意把脚步再挪转回去,至少现在他不愿意,因为现在他身后的城市里有两个与他有关的女人,她们像两堵怪诞的墙,他已被紧紧地夹在中间,似乎连喘气的力量都没有了。他想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出路只有突围,从两个女人的夹缝之间突围出去。

    这么想着,他的主意便更坚定了,他抬起已停止不前的脚步,果断地向前迈出。

    一不小心,他就迈出了这部小说的边缘。

    九

    欧阳敏清点了几件简单的行李,挎上肩往门口走去。拉开门侧身迈步的那一刹那,她无意间又瞥见了墙上的明星画,那位半裸的女明星正似笑非笑地瞪着她。欧阳敏毫不客气地回敬了女明星一眼,“哐当”一声把房门关上,把女明星那乖戾的目光关在了里面。

    “神经病!”欧阳敏骂一声。她像是骂女明星,同时又像是骂她自己。

    欧阳敏来到街上。她站在街边望了望阴晴不定的天空,朝汽车站走去。她知道到那个小镇去要坐汽车,那一回她就是坐着汽车去的。她想她从小就生活在这个城市里,从来就不知道这世上还有那么一个小镇,可却偏偏嫁了一个从那个小镇上走来的男人,所以她也就与那个小镇扯上了一丝说也说不明白的联系。

    欧阳敏很快到了车站,她掏钱买了去小镇的汽车票,看一下时间,还有二十五分钟才发车。她走进候车室,找到了去小镇的车次牌,然后她在正对着牌子的木椅上坐下,准备从容地挨过这二十五分钟。

    后来欧阳敏反反复复琢磨过那天上午的二十五分钟,那二十五分钟本来与别的时间没有多少区别,对于别的人来说,那二十五分钟根本不可能被记住,二十五分钟在人的一生中也许构不成任何意义。然而欧阳敏却从那二十五分钟开始转变思想流向,那二十五分钟不但改变了她原来的旅程计划,而且改变了她日后的人生旅程的轨迹。

    欧阳敏记得那二十五分钟的起始其实是非常平凡的,那会儿她正伸手想去行李包里拿一样东西,或者口红笔,或者小梳子,或者口香糖,任何一样都行,她得在这二十五分钟里找一件事做做,不然这二十五分钟会变得像一百二十五分钟或者一千二百五十分钟一样漫长。

    当她正要抽回插进包里的手时,一只不太干净的女人的手伸到了她的面前。欧阳敏的目光开始转移,她的目光像蚯蚓一样,从那只女人手心往上爬行,爬到手腕上,爬到袖口上,爬到肩膀上,爬到脖子上,爬到嘴唇上,爬到鼻梁上,最后爬到眉眼上。这时欧阳敏的目光再也爬不动了,它停止下来,久久地审视着那个女人的眼睛。欧阳敏觉得自己认识这双眼睛,觉得就在此前不久的某一刻还接触过这双眼睛里放射出来的目光。欧阳敏终于发现了这目光里乞怜而又挑逗的意味。她有些颓然而又有些惊异,她从身上掏出一张五元钞票放进那依然伸展着的手掌,然后她又望着乞怜而富有挑逗性的眼睛,说:“你真像一幅画上的女明星。”

    说着,欧阳敏拎起身旁的行李包,站起来仓皇而逃,逃离了候车室,逃离了那双令她惑然的乞怜而又富有挑逗性的目光。

    与此同时,她耳旁又响起一个男人阴阳怪气的声音:

    这幅画好精彩。

    尤其是那个女明星。

    那女明星与你好相像。

    欧阳敏一口气逃到车站门口才停下来,她抓起旁边的公用电话,伸出食指去拨精神病院的号码。号码盘在电话机上沙啦啦地响着,欧阳敏便觉得那沙啦声纯粹是那男人的声音的翻版:

    沙啦啦……

    这幅画好精彩……

    沙啦啦……

    尤其是那个女明星……

    沙啦啦……

    那女明星与你好相像……

    最后一个号码响毕,欧阳敏拿起话筒贴到耳朵上,她对着话筒喊道:“我找一个叫宁可的男人。”

    欧阳敏在电话里终于找到了那个叫宁可的男人。欧阳敏等了好一会儿,最先接电话的人才把宁可叫来。欧阳敏有点烦躁,她吼道:“你怎么半天了才来接电话?”那头稍作迟疑,说:“刚才去送了一个人。”但旋即那语气便生硬了,“你是谁?口气还不小!”

    这下轮到欧阳敏发愣了。她想:也是的,我怎么一上场就吼人家,我连姓名都未报呢。她的口气变得松软了,她说:“我忘了告诉你了,我就是那个与女明星好相像的女人。”

    “哪个女明星?”

    “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她补充道,“就是我家墙壁上的那个坐在草地上的半裸的目光吓人的女明星。”

    对方就猛醒般“哦”了一声,有些情不自禁地说:“我知道了,知道了,你就是那位令我过目不忘的欧阳……”

    欧阳敏说:“欧阳敏!”

    对方说:“对对对,欧阳敏,欧阳敏。”

    欧阳敏说:“你跟你的病人还是有区别的。”

    对方说:“不过区别不大。你是不是想到我们医院来玩玩?这里山清水秀,绿草如茵。我给你找个好景点照一张玉照,就跟你墙上那位女明星一样。”

    欧阳敏说:“收起你那套吧,谁稀罕你那鬼地方,鬼哭狼嚎的,没有神经病也会被吓出神经病。”

    对方说:“那你的意思?”

    欧阳敏说:“你给我出来一趟。”

    打完电话,欧阳敏抬腕瞧了一下时间,那二十五分钟刚好过去。她掏电话费的时候那张车票也顺便带了出来,她瞥了瞥车票上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小镇的名字,随后一扬手,将车票和这次深深预谋过的旅程一并扔进了街旁的垃圾箱。

    十

    这是麦丽离开这座城市的头天中午,这天中午的阳光依然灿烂。

    在那棵刻了MN字母的梧桐树背后的巷口,也就是那天麦丽躲藏过的木板屋下面,宁可已经站立了好一会儿。他望着离梧桐树十来米远的邮筒旁的那个身影,不知是该朝那边走过去还是一直保持现有的姿态,向那个几乎凝固了的身影行注目礼。

    宁可想起那天躲在自己这个位置向梧桐树那边张望的麦丽,她一定充满着喜悦的心情:树下的人茫然四顾,这边的她窥着他的无奈、他的焦虑,她是全知全能的主,她是操纵情节起承转合的导演,她可让处于盲点的他毫无知觉地继续充当可笑的角色,也可立即让他消除渴盼的苦难,从盲点回归觉醒。

    今天两人的角色作了完全相反的对调。他躲在隐蔽处,他可任意扫描她的一举一动,而她暴露在他的视线下,却对他的存在和他的窥视一无所知。宁可觉得这的确好玩,怪不得那天麦丽会出这天才的主意。

    但很快宁可就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问题,他似乎高兴得早了点。他把今天两人的角色作了一番对照和细微的衡量,终于揣摩出了今天和那天很微妙的区别。宁可对自己的处境不满起来,一丝道不明的悲哀暗生心头。

    这里的情形和那天可以找出几条比较明晰的相同点和不同点,宁可在心里这么自忖着:环境、视角、出场人物与那天一样,他明她暗与他隐她显,这一层也没有区别。令宁可自悲的是,那天他处于盲点,对她的去向浑然不知;今天他身处窥视的角度,充当着全知全能的角色,却仅仅知道她站在前方,其他方面如她到这里来的目的、她什么时候来的、从什么地方来、到什么地方去,一概不知。这与那天她对他来梧桐树下的前因后果、意图和来去的绝对把握,完全不是一回事。宁可在脑海里画了一张图,他把两个人的位置画成两个意念点,那天两个意念点的走向是从两端向一个共同的中心位移;而今天两个意念点的走向是她在前他在后,他向着她,她背对着他,说不定她的前方还有一个他未知的点,那个点吸引着她,她朝那个点前移,他呢,则朝她那个点前移,这样他和她两个点始终无法碰到一起。

    宁可就这样站在巷口的屋檐下面,作着这种毫无价值的臆想,最后连他自己都感觉到无聊起来,他想自己是不是有些神经质,要么怎么会在这里久久站着发痴?他的目光从麦丽的身上挪开了,他望了望流泻灰白的阳光的空中,最后望见了街心花坛旁的草地。宁可的情绪便振作了一下。他想起了一幅画,那幅他在彭越家里见过的画。不过那画上的草地斜躺着一个半裸的女明星,而这街心花坛草地里没有。宁可还想起就要走出彭越家门时对欧阳敏说的那几句话:

    这幅画好精彩。

    尤其是那个女明星。

    那女明星与你好相像。

    宁可想起这几句话就觉得好笑。到现在他还弄不清当初为什么会说这几句话,是一种讨好?还是一种恭维?还是一种潜意识里的动机?他不得而知。他只知道女主人跟女明星一点儿也不像,但无缘无故地他又觉得她们之间有某一个不易察觉的相似之处。

    宁可这么想着,走出了巷口。

    他向麦丽走过去。

    灰白的阳光晃荡着他的身影。他皱了皱眉头,好像他的眼睛一时还适应不了街上这并不明亮的阳光。

    但他还是一步步接近了麦丽。

    “你在屋檐下躲着得了,你过来干什么?”麦丽无所谓地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

    宁可感到有些吃惊,他还没有走近她,她就知道是他了,而且还知道他曾躲在屋檐下。宁可想,他自来到屋檐下之后,一直没见麦丽回过头。

    麦丽又一动不动地说:“你别跟着我。”

    十一

    现在宁可和欧阳敏已经站在宁可和麦丽经常约会的那棵梧桐树下。这是宁可定的地点,欧阳敏在电话里问他在哪里见面时,宁可说:“由你定吧,这是你的权利。”欧阳敏说:“我把这权利暂让给你。”宁可想了想,才慢条斯理地说:“好吧,就在你家窗口下的巷口,那里离你近,我在巷口的梧桐树下等你。”

    但宁可没有说,他常常跟麦丽在这个地方约会。其实他当时确实有说这话的冲动。

    宁可自然先到约会地点。他瞧了瞧梧桐树上他和麦丽刻的MN两个字母,觉得今天他决定在这里与另一个女人见面有些好笑。他的目光很快从那两个字母移开了,然后站到梧桐树的另一边,他想那个女人该过来了。

    欧阳敏在巷口的另一边的烟摊后面躲着。她比宁可先到这里,她一直不动声色地望着他从街面走过来,站在梧桐树下。她觉得这么暗中观望与自己有约的男人,的确非常有趣。原先她与彭越有过无数次的约会,她总是急不可待地先赶到约会地点,从没在背后窥视过彭越先到时的情景,想不到这么做很有意思。

    直到宁可站在梧桐树下等得搔首挠耳,似乎有些不耐烦的时候,欧阳敏才从烟摊后绕出去,走到宁可身后。欧阳敏抬起手,正要去拍宁可的背,宁可已经转过身来,欧阳敏便顺便把手撑到了树上。她说:“真对不起,刚出门就碰上一位老同学,聊了半天,我才脱身。”

    宁可不吱声,他望着欧阳敏,那有神的目光里蕴含着女人既喜欢又有些害怕的意味。

    欧阳敏顿了顿,又说:“你倒好,把地点定在这里,彭越在窗边望见我跟别的男人约会,你想会是什么结果?”

    宁可说:“没有什么结果,因为他不可能站在窗边。”

    欧阳敏说:“你怎么知道不可能?”

    宁可说:“他不一定在这个城市。”

    欧阳敏说:“你瞎说。”

    宁可说:“麦丽也不在这个城市。”

    欧阳敏说:“你这人真可怕。”

    宁可笑了,他说:“我不这么认为,结果要是真的可怕,你就不敢约我出来了。”停了停,宁可又斜着眼睛说,“我很想知道今天你约我出来的真正意图。”

    欧阳敏避开宁可的目光,去望街外的山影和天空。她在这座城市生活了二十多年了,她很熟悉街外山影的轮廓和天空的颜色,不知为何,今天却觉得这一切有些怪诞,似乎已变得有些陌生了。

    欧阳敏说:“我想问你,我怎么会和那幅画上的女明星相像?”

    宁可说:“你就为了这?”

    欧阳敏点点头。

    宁可狡黠地眨眨眼,他说:“什么画上的女明星?我可对如今多如牛毛的这个星那个星从未留意过。”

    欧阳敏说:“我不相信你这么健忘,才几天前说过的话就忘记了?”

    宁可说:“是不是那天在你家墙壁上见过的那幅画?我记起来了,我似乎说过类似的有关你与画上的女明星相像的话。”宁可又接着说,“我当然不是说你的长相与女明星相像,我不是奉承你,你比女明星还漂亮。我是说,神似,你与女明星神似而不是形似。这可能是绘画上的说法吧,形似容易,形似是一种表面的、肤浅的东西,而神似才是内核的、根本的、实质性的,是一种高度和深度。”

    欧阳敏说:“你在你的病人面前也是这么文绉绉的吗?”

    宁可说:“你不是我的病人。”宁可又说,“我是从你与女明星的目光中发现你们的共同点的。女明星的目光里深藏着一种不易被人察觉的忧郁,一种对这个世界的叛逆和挑逗,一种与灵魂抗争的欲望。这些东西交融着、混合着,使她的目光显得混沌而复杂,让人无法揣测。”

    欧阳敏记得那天宁可还说了很多,宁可把他诱导精神病人的伎俩全部使了出来,好像他这天的对象也是精神病人。事实上,欧阳敏觉得她当时也差点真的成了精神病人。欧阳敏打断了宁可的话,她说:“你别说了,我的目光里也有一种忧郁,一种叛逆的挑逗,一种欲望,我的目光也混沌而复杂。”

    宁可说:“对对,一点没错。”

    欧阳敏说:“所以我和女明星很相像。”

    欧阳敏记得那天他们在梧桐树下待了大约一个半小时。临别时,宁可从身上拿出一把医院里常见的小手术刀,然后他在梧桐树上弄了一阵,指着树皮上的两个字母NO,然后说:“NO在26个英文字母里比邻在一起,我姓宁,你姓欧阳,我们的姓的首字母恰好就是这两个字母。”

    宁可又说,“我们从此就连在一起了。”

    欧阳敏当时站在O字母的那一侧,她看清了紧挨着O的N,却没看见另一边也同样挨着N的M。欧阳只觉得这个宁可有些意思,他这种独特的表述男女微妙关系的方式有些意思。

    宁可问:“下次我们见面的地点是不是还在这里?”

    欧阳敏说:“那不见得,有的地方比这里生动多了。”

    宁可说:“那就到你认为生动的地方去。”

    十二

    从小镇回来后,麦丽什么都想开了,她觉得自己首先应该做的就是忘掉那个叫彭越的男人,虽然她知道这并不容易。

    麦丽没有立即去找宁可。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认认真真清洗了一下这次旅途的风尘,梳理了一下依然紊乱的心绪,然后她倒在床上踏踏实实睡了一觉,从头天的傍晚一直睡到第二天快上班的时候。醒来后她还在床上赖了一阵,她觉得这么赖着非常惬意,几天的奔波带来的疲劳经过一夜的睡眠,像骤然间涨起的潮水已经慢慢消退。阳光金黄色的舌面从窗玻璃的最上端舔下去,将整个清晨的感觉都舔遍了,麦丽的房间倾刻间辉煌起来,麦丽的心情在这辉煌里浮升着,浮升着……

    起床后,麦丽很简单地弄了一碗面条填饱了肚子,然后出门准备到护士长办公室打个转。她的假期还有两天才到,出门时她做好了充分的时间上的准备,欲把自己多交给彭越几天。没碰上彭越,这时间也失去了价值,麦丽打算明天就上班,今天先销了假。

    从护士长办公室一出来,一个小护士就把麦丽拉到一间堆放杂物的小房间里,向她举报这几天宁可的行迹。小护士满脸的认真,俯在麦丽的耳边以一种挺神秘的口气说:“那天你前脚刚走,一个女人的电话后脚就跟上来了。是我接的电话,也是我喊的宁可,那时他已经送你回来,我估计他只送你到门口就打了转。”

    麦丽听着小护士的举报,没吱声。

    小护士说:“他们在电话里咕噜了好久,宁可眉飞色舞的,好像碰上了天大的喜事。”

    小护士又说,“他们后来又通了几次电话,有时是宁可打过去的,有时是那个女人打过来的,每次都是半天。后来我们医院有人看见宁可跟一个女人在街边的梧桐树下,后来又见他们出入餐馆,而且夜深了还在那所大学里走动。”

    最后,小护士强调,“我说的这些你不要太当真,也许不完全准确。”

    小护士觉得自己该说的都说了,说了她的感觉就格外地畅达了。她望了望麦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个神圣的使命似的。然后,她离开了杂物房,她离去的脚步非常有弹性,好像是弹在琴键上,弹奏出兴高采烈的节拍和韵律。

    麦丽在杂物房里待了一阵,她闻着从那些清洗过的白色器械和白色被单之间散发出来的霉味和药味,皱了皱眉头。本来她是很习惯这种气味的,今天却不知为何,她对这种气味格外厌恶起来,觉得今天上午她身上蔓延起来的烦恼,全都出自于这种倒霉的气味。

    麦丽逃离了那间杂屋,但她立即发现,她一时无法逃离那种气味。她先去了医生办公室,并没有找到宁可,他听办公室的医生说宁可这两天都没来上班。就在那医生说话的当儿,麦丽又很强烈地感觉到从医生口里翻滚出来的话音里的一种气味,完全跟杂物房里的气味一样。麦丽有些晕眩,她匆匆离开了医生办公室,离开了医院,离开了那种殊异的霉味和药味混杂的怪味。

    麦丽来到了街边,不由自主地她就站到了那棵梧桐树下。她往四周瞟了一眼,没有那飘忽的迷茫的目光,没有那晃荡的焦虑的身影,数天前出现过的那些情景不再重复。这样,麦丽就很自然地把目光停留在了那棵梧桐树上面,她又看到了那两个英文字母:MN,她脸上阴阴地笑了笑。她正想把目光挪开,忽然瞥见挨着N的另一边好像新留下了什么痕印。她将脚步移了过去,看见了跟N并列着的另一个字母:O。

    麦丽根据宁可当初授给她的关于这些字母的含义,一下子想到了一个女人。

    十三

    这一次的约会地点是由欧阳敏定的。

    这是一个星期天,欧阳敏蒙头睡到10点多了还窝在被子里。自从彭越出走后,欧阳敏只要不上班就关在屋里大睡,好像她的觉总也睡不足似的。也许是屋里只有她一个人,少了一些干扰,也许她压根儿就不想干别的事情,因此她睡得格外自在,格外彻底。

    这个星期天的早上,欧阳敏是被电话铃声惊醒的,那一阵可能是8点左右。她毫不理会那自作多情的铃声,任其响够之后,才把话筒搁到一边,免得铃声再一次响起。重新回到被窝里面后,欧阳敏很快又恹恹地昏睡过去,但她的意念却飘浮起来,一直在现实与梦幻的边缘游离着、晃荡着。她跟一个男人去了一个地方,那个男人像是彭越,又像是宁可,也像是她生活中比较熟悉的任意的一个异性。那地方开始有些模糊,慢慢变得真切了,竟然是那个由小枞林掩护着的草洼地。有点像是晚上,枞树的尖顶上躲闪着星光。草地里忽然就浮起一股莫名的带腥味的气息,而且愈加浓烈,于是她和男人在草地上澎湃起来,于是她瘫软了、稀释了,于是她感觉到身后的水气,于是她想起那个该死的词语:露水夫妻。

    欧阳敏回到了自己家里的床上,她还在为草地事件而耳红心热。稍为平静之后,她才明显地感觉出下体的潮湿和温热。她意识到又到了一个特殊的时刻,她扯开那地方一看,果然不出所料。而且梦幻中那带腥味的气息很现实地扑鼻而至。

    欧阳敏仿佛又回到了刚才的梦幻里。她记得第一次在那草洼里跟彭越初尝禁果的时候,之所以有那阵阵的气息,就是因为自己正值那个特殊的时刻。以后每次跟彭越温习旧事,她就要想起那股气息,想起那个词语:露水夫妻,她的兴致因而无法到位,那感觉有点跟不上趟似的。久而久之,她便变得冷淡索然,变得干涩艰难,一定要等到每月一次的特殊时刻到来,她才会被那怪异的气息重新唤回欲望。彭越慢慢懂得了欧阳敏的习惯,但他坚决不肯在那个时刻碰她,他怕那个时刻玷污了自己,也担心会伤害欧阳敏。欧阳敏怎好强求彭越?他们只得在正常时刻进行那事,结果每次都以失败告终,这样恶性循环,弄得双方非常苦恼直至彭越拂袖而去。

    门上的敲击声就在这时响了起来,欧阳敏一听就知道是宁可来了。她起了床,来到门边,她没开门,只是说:“你到下面等着,我等一会儿就下去。”宁可说:“我想进去看看。”她已开始转身,说:“不行。”

    外面的脚步声自楼梯口小下去,直至于无。转过身来的欧阳敏一眼又望见了墙上半裸着斜躺在草地上的女明星。欧阳敏忽然觉得那草地上也升腾起一股带腥的气息,她觉得那女明星的目光里也熏染着这股气息,所以才贯注了一种乞怜而又挑逗、焦渴而又邪恶的意味。怪不得当初她一眼就看中了这幅画并买了回来,怪不得宁可说她与女明星很相像,欧阳敏陡然间明白了许多。

    欧阳敏在卫生间对自己作了一番处理,然后开门来到楼下。宁可立即走了过来,他说:“你的架子真不小,打电话你不接,敲门你不开,贵族气派十足嘛!”

    欧阳敏说:“你来是专门声讨我的?”

    宁可说:“这是第一个节目。”

    欧阳敏说:“那第二个节目呢?”

    宁可说:“麻烦你陪我上一趟餐馆。”

    欧阳敏不觉会心地笑了,跟宁可向就近一家精致干净的小馆子走去。她想,这宁可真会讨人喜欢,他明明是为我进餐馆,却偏说成要我陪他。她又想,不知他在那件事情上,也讨人喜欢不?这么想着,欧阳敏就觉得有股热潮在血液里鼓舞起来,她脸色泛红了,目光里跳跃起闪烁的亮光。

    当他们在餐馆里吃饱喝足,重新走到街上,欧阳敏就在心里打定主意,要带宁可到一个地方去。

    宁可问欧阳敏:“今天该去哪里?”

    欧阳敏说:“你说呢?”

    宁可说:“你这是讲男女平等啰,难道我做得还不够?”

    欧阳敏说:“那你不要再问,跟我一直走就得了。”

    两条身影于是晃过大街,晃过小楼,晃过人们有意无意的目光,向一个既定的目标,向一个故事的开头和结尾,飘然而去。

    十四

    那所大学的校园里,这一天显得有几分神秘,有人在假山后的小枞林里发现一摊血迹。据分析,那里不可能有野兽,那绝不是野兽的血迹;也不可能是鸟类所为,那里没有鸟的羽毛,何况鸟的血迹哪能一下子洇那么宽的草地。剩下的可能只有一个:人血,这样便可能有一件案子,或是一件命案,至少是血案。

    这道谜语不胫而走,有些好奇心强的大学生或老师便陆续往假山后走去。

    在这些三三两两走向假山的人中,有麦丽的身影。她听着人们的议论,一声不响地跟在别人的屁股后面走着路。

    她想起自己无端地生出的预感。

    她离开那棵梧桐树后,就进了附近的一栋宿舍楼。她在五楼的房门外敲了一阵,也没敲出任何动静。她在门板上贴着耳朵听了许久,里面依然死寂一片。于是她努力在门板上检查起来,企图发现什么缝隙,好往里窥视。好不容易终于找到一个小如针尖的虫眼,她便急不可待地把眼睛贴了上去。

    她窥见了里面墙壁上的斜躺在草地上的半裸女明星,耳边一下子响起一个男中音:

    这幅画好精彩。

    尤其是那个女明星。

    那个女明星与你好相像。

    她仿佛一下子意识到那女人为什么和女明星相像了,她已经看出了女明星眼睛里的那种说不清的意味,这正是女明星和那女人非常一致的地方。

    从五楼下到街上之后,她又把小护士在杂物房里说过的话默想了一通。就这样,她来到大学校园里,而且她很快从别人的议论里,听到了有关命案和血案的猜测。

    她跟着别人来到假山后面,老远就看见了一道似曾相识的风景:小枞林的掩映之中,一块绿色的草地,只不过那草地里没斜躺着半裸的女明星,而是稀落地站着几个人,他们正在指点、议论着什么。

    她紧走几步,钻进了小枞林。

    就在那草地的中间,她看见一摊并不怎么惊险的洇在有些湿漉的绿色上的血迹,宛若一位粗心的画家不经意泼洒在画布上的颜料。

    不过那摊血迹还隐隐约约散发着一种气息,一种带着腥味的怪异的气息。

    她下意识地翕了翕鼻翼。

    她似乎还在那带腥味的气息里,闻出另一种很微妙的气味,那就是上午在医院的杂物房里闻过的从白色器械和白色被单之间散发出来的霉味和药味。

    她于是觉得那绿色草地上的血迹,在这夹带着腥味、霉味和药味的气息的氤氲里,显得格外夸张和荒诞。她最后瞟一眼那夸张和荒诞的血迹,转过身,然后离开了那座充斥着悬念的校园。

    十五

    这天晚上,这个城市下了一场大雨,那些直到晚上才知道大学校园假山后的枞林里发生血案的人们,第二天早上再跑去观看时,草地上的血迹已被雨水冲刷得毫无痕迹。人们叹息自己消息不灵通,或咒骂该死的雨。

    值得欣慰的,是那场雨到来之前,公安局已接到报案,及时取了血样并拍了照片,人们期待着谜案早日大白于天下。

    然而,时至今日,那案子依然没有眉目。知情人说,公安局已否定了那是杀人案件,因为那血迹化验的结果,仅仅具有医院妇科上的意义。

    人们的好奇心慢慢也就消失了。

    时间就像那个晚上将血迹冲刷得干干净净的大雨,人们的好奇心就是被时间冲刷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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