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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猪坳乡村的细崽大水的目珠在阳光中滑动了一下,一股好奇而又新鲜的目光流出了眼眸。
大水朝围屋的后面墙底走去,墙底小水圳旁边长满了青青翠翠的野水芋和杂草,墙底小水圳只有一线的流水,野水芋和杂草间,偶尔有只小蜻蜓自由自在地飞出,让大水的心奇异地活动着。
大水走近墙底。
透过蓬勃生长的野水芋圆圆的叶片,大水看到了那一排错落有致、排列整齐的陶缸,那排陶缸上面压着褪色破旧的红布,压着那红布的是四块青色的方砖,那些方砖看起来有些年头了。陶缸的表皮和底部都被一层泥浆糊住了,泥土的味儿呼之欲出。
那里面装的是什么?
野猪坳乡村五岁的细崽大水的目光是无法穿透那陶缸的。那些特别的带着花边的陶缸和家里浸腌菜的陶缸不一样,过了一层黑釉或者黄釉的缸面上还纹有粗糙而又令人胆寒的花朵,腌菜的陶缸没有那些恐怖的花朵。那些可以说是精致的陶缸陈列在墙底有多少年了,大水是无法得知的。
他只知道这些客家人称为金缸的陶缸里无一例外地装着死去多年的祖先的骨头。祖先的骨头叫“金骨”。为什么叫“金骨”,大水同样一无所知。
大水的目光就那样久久地盯着金缸,极痴迷的样子。
灿烂的阳光下,野猪坳乡村的细崽大水就那样注视着装有祖先白骨的金缸。他似乎看见一条金色的小蛇从那盖住金缸的方砖的缝隙中露出美丽灵秀的头,然后爬出来,腾空而起,直射入阳光之中。
大水眼前一片金黄。
此时,野猪坳乡村的大喇叭在唱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接着,村里李家祠堂门口的乡场上开始了批斗奸商坏分子王矮子的批斗大会。这一切对于五岁的野猪坳乡村的细崽大水而言是那么的遥远。
他不明白大人们一天到晚在折腾什么,他只想弄清楚这金缸里究竟有没有金子般的骨头。
阳光耀眼极了。
他抬头,望到了许多金色的小蛇在天空中游动。
他想抓住那些金色的小蛇。
但那是幻想。
大水怎么能抓住阳光呢?
阳光是那么的美好,在经历了漫长的雨季之后,阳光让五岁的大水痴迷而激动。他想一年四季都有这灿烂的阳光多好。
大水和弟弟小水不一样。
大水喜欢清静,喜欢独自在乡村里游荡,思考着一些古怪的问题。他会在梦中发现田野上的稻穗迎风摇曳的样子,然后他听到谷子充满激情的灌浆的声音,他会感觉到稻田里被阳光炙烤得温热的水进入稻子的某一部分饱满着母亲李大脚的希冀,他同样感觉到了水进入他体内的声音,畅快淋漓而又无限的温暖。
小水却喜欢热闹。
他成天和野猪坳乡村淘气的小家伙们一起玩耍。
大水在天空中凝视那无数翻飞的金色小蛇的时候,他知道小水肯定和那帮淘气包挤在斗争王矮子的人群中,和大人们一起喧闹。
大水渴望抓住那些金色的小蛇。
他的渴望在野猪坳乡村的岁月中蔓延着,升腾着。谁也没想到,野猪坳乡村在后来的岁月中会出现一位写书的乡土作家,谁也想不到,不善言谈的大水心中装着那么多感人肺腑的话。
就在大水无限渴望抓住那些金色的小蛇的时候,小水急匆匆地朝他奔跑过来。小水干瘦的两条小腿在野猪坳乡村的小道上飞快地奔跑着。
大水看到了气喘吁吁奔跑而来的弟弟小水。
“哥,不好啦!”小水上气不接下气。
“什么不好啦?”大水问道,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反正不太妙。
“舅舅来了。”小水说,“妈让你赶快回去。”
大水一听这话,牵着小水的手,往家里跑去,阳光在他们身后追赶着他们的影子。
其实,大水并不喜欢当大官的蓝细牯,这位当官之后把自己的名字改为蓝革命的舅舅总是板着一副解不开冰冻的脸孔。大水每次看到蓝细牯,眼中就会产生一种幻觉,他会看到一头凶豹在一个黑夜呼号的情景,小小的脑瓜里会在无边无际的野猪坳乡村的苦难生活中升起一股久久抹不去的凉气。那股凉气甚至伴随了大水一生。
大水怕见到蓝细牯。
大水家那旧屋的门前停着一辆破旧的吉普车,大水无法想象破旧的吉普车从县城里开到他家的门口需要爬多少个山坡。他看到破旧的吉普车身上尘垢很重,许多乡亲远远地看着这辆破旧的吉普车,他们的眼中充满了好奇和惊讶,也充满了敬畏。
大水和小水进了屋。
大水看到蓝细牯和奶奶坐在那里,蓝细牯脸色阴沉,不停地吸着纸烟。奶奶七婆婆不住地抽泣着,一把鼻涕一把泪。母亲李大脚似乎是痴呆了,她愣愣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大水和小水站在大人们面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敢问,只好也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李大脚一看到大水小水,眼泪顿时泉涌出来,她蹲下身子,一手抱一个儿子,呜呜地哭开了。
“苦命的大脚。”七婆婆悲怆地说。
蓝细牯不停地抽烟,他什么也没说,由她们伤心地哭泣。
大水小水看母亲哭了,也哇地哭开了。
大水知道,家里发生了某种不祥的事情,他极少看到母亲哭的。
母亲的眼泪在贫困的野猪坳乡村里是极为金贵的。
不一会儿,野猪坳乡村的乡场停止了批斗,因为副县长的到来,村里的几个头头脑脑宣布了停止批斗会,赶到李大脚家来了。他们来到李大脚家的厅堂上,都面面相觑,他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也不敢问。虽说蓝细牯是野猪坳出去的人,但人家现在毕竟是官哪,官都是有官威的,尽管蓝细牯没有多大的架子,招呼他们坐。
可他们谁也不敢坐。
蓝细牯抽完一根纸烟,把烟蒂扔在地上,用脚踩灭了冒烟的烟蒂,然后沉重地对村里头的几个头头说:“旺旺牺牲了。”
村里的几个头头全身一震。
他们呆了。
他们野猪坳乡村引以为豪的英雄旺旺没有死在朝鲜战场上,怎么会在和平的岁月中牺牲呢?
他们的眼中涌出了滚烫的泪水。
大水和小水知道了怎么回事,他们哭得更凶了。
大水小水从没有见过真实的父亲,但父亲在野猪坳乡村是相当神化的,野猪坳乡村里神化的父亲英勇无比,他有一种神奇的办法躲避敌人的子弹,而且枪法特准,百发百中。神化了的父亲对大水而言是空洞的,他望着家中玻璃像框上父亲穿着军装的英武黑白照片,常感到迷惘,他觉得照片上的人离他很遥远,很陌生,就像天空中的金色小蛇一样,让他捉摸不到。但他知道,这就是他的父亲,几年都没有回过家门的父亲。小水呢?小水对父亲的感觉是父亲给了他自豪,正因为有了这神话般的父亲,他在野猪坳乡村充当了孩子王的角色,他要像父亲那样充满豪气。这一点,决定了小水以后的道路和大水截然不同。
大水失去了父亲,他的哭是为那陌生的捉摸不到的,幻想有一天能触摸得到但又永远触摸不到的父亲而哭的。
小水失去了父亲,他是为一个神话的破灭而哭的。同样的,他渴望父亲的回归,让他的脸上洋溢着父亲般的英武。但父亲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了,永远不会给小水一个回答。
野猪坳乡村举村为旺旺哀悼。
是蓝细牯陪同大水和李大脚前往西北某部队的,他们去收拾旺旺的遗物。小水和七婆婆没去。从七嫂变成的七婆婆一夜之间变得老态龙钟了。旺旺的死对她的打击太大了。
在西北的部队里,大水感受到了戈壁的荒凉。
他从来没想过有这么荒凉的地方,他以为全世界都是像野猪坳乡村那样山清水秀的。他幼小的心灵受到了强烈的震撼。
战友们把官至副营长的旺旺埋在了那戈壁滩上,谁也不知道这里以后会变成绿洲,而旺旺的坟地成了戈壁滩上官兵们永恒的纪念。
大水看到了戈壁上的阳光特别的刺眼。
他无法理解父亲在那个坟地里是否能看见他。
虽说没有见过父亲,但大水一见到父亲的新坟,就跪下了。奇怪的是,他没有像母亲李大脚那样泣不成声地痛哭。他看着母亲颤抖的脊背,想到了野猪坳乡村里的金缸。许多金色的小蛇从父亲的坟上腾空而起。
他很茫然又很亲切地感到了痛苦。
失去父亲的痛苦。
那种痛苦让幼小的大水的心灵响起了沉重的鼓声。那鼓声沉缓而有力,是野猪坳乡村里超度亡灵的丧鼓声。
大水的眼睛终于湿了。
母亲长跪不起。
大水同样无法理解母亲。
母亲的大脚板欢快地踩踏在野猪坳乡村的土地上时,是那么的坚实有力,总能让大水感到某种依靠。但母亲的大脚板踩踏在戈壁滩坚实的土地上时,显得那么轻飘,毫无力量。大水迷惘而又伤感。
阳光的羽毛纷纷落下。
蓝细牯拉起了长跪的母亲李大脚时,大水觉得蓝细牯拉起的是一块沉重的石头。母亲怎么会变成石头,大水迷惘而又伤感。
在戈壁滩简陋的营房里,他们听清了旺旺的死因,老营长是在一种极度悲伤的心情下讲完旺旺的死因的。
是的,旺旺从军之后就想象有一天能回到野猪坳乡村去和李大脚过那“采菊东篱下,悠悠见南山”的田园牧歌般的乡村生活。他的这一想象成了他永远也实现不了的梦幻。从抗美援朝战场上归来之后,他这支部队就被拉到了西北执行秘密的任务。当他从李大脚寄来的信中得知自己有了一对孪生儿子时,他把信念给了所有的战友听,像在战场上攻克一座山头一样,他显得无比的兴奋和自豪。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就会想念母亲,想念李大脚,想念那从未谋面的儿子们。他总想抽个时间回去看看,可因为任务繁重,他无法脱身。他总是想,和母亲以及妻儿见面的时刻很快就会到来。
就在组织上批准他的老婆儿子随军的第三天,他带领一个小分队在戈壁滩上执行一项任务时,牺牲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离开得那么快,这美好的人生还没有开始呢,怎么就离开了这美好的人间。他的计划是,回野猪坳乡村之后,好好住上一段时间,然后把母亲和李大脚母子接出来,美好的生活就开始了。
准确地说,旺旺是渴死的。
一场狂风沙,吹散了小分队。
旺旺和一个战士一起在茫茫的沙漠中迷途了。
在迷途的第三天上午,炙热的阳光火一般烤着他们。那个战士先倒下了。他呼唤着那个小战士,他的眼中积满了泪水,这是如花一样的青春呀,就在这大漠中泯灭了。他站起来,走了几步,他觉得喉头冒着火,眼冒着金星,他摇摇欲坠。
他心里说,不能倒下,绝对不能倒下,还有许多许多事等着他去做。对了,还有母亲,还有李大脚,还有从未谋面的孪生儿子。
一阵热浪扑了过来。
他踉跄了一下跪倒在地,他的双腿已经毫无力量了,疲软了,他心里燃烧着一团火。他在一阵晕眩中倒在了沙丘上面。
他像是在烈焰中扑腾。
他的心在枪林弹雨中穿行。
他闻到了焦煳味。
一股浓浓的焦煳味。
是炸弹落在身边爆炸后衣服燃烧的那股焦糊味。
他是烧不死的。他是野猪坳乡村里走出来的好男儿,他不会被烧死的。
隐隐约约,他听不到枪炮声了。
一片死寂。
这是战后的无名高地么?
怎么没有硝烟了呢?
他分明看到硝烟没有散去的呀,他正准备做好再次战斗的准备的呀,怎么听不到战友的声音了呢?
战友们是不是打仗打累了,在养精蓄锐呢?不对,从来没这么静的。五班长的笛声也没了,怎么回事,难道他牺牲了?
不,不会的,我喜欢听他的笛声,我一听他的笛声就会想起野猪坳故乡,想起刘师傅刨木头的声音。
对了,还会想起大脚银铃般的笑声。
不对呀,不可能这么寂静,这么冷。
刚才还是烈火的疆场,怎么会这么冷呢?
怎么会躺在冰块上面?
好冷!
天怎么这么黑,天从来都不会这么黑的。
大脚,你在哪里?
你银铃般的笑声怎么消失得这么快?大脚你怎么哭了?不,我不会离开你的,大脚。你是个好女人,嗬,嗬,你在唱山歌么?怎么听不见山歌声了呢?大脚,你欢快的眸子里闪动着许多许多美丽的星子吧。大脚,不会的,你的歌声不会消失。
冷呀——
怎么会躺在冰块上呢?
哦,水,水凝结成了冰。
水,水怎么会凝结成冰呢?
水,水呀。
我要水。
大脚,我要水。
水在哪里?
……
旺旺睁开了眼,明晃晃的太阳刺得眼眸发痛。怎么啦?做了一个离奇的很不完整的梦?是梦么?
水在哪里?
他艰难地站了起来。
没走几步,他就倒下了。
这世界彻底寂静了。
没有梦了。
回归是寂静的。
当战友们找到旺旺的时候,他身体的另一半已被沙埋住了。
大脚擦了擦眼泪。
大水发现母亲不哭了,他反而想哭。他看到母亲的手中紧紧地攥着一件东西,那是什么?大水知道,那东西很重要,那东西让母亲不流泪了。
大水没有办法理解那东西的分量。
大脚手中紧紧攥着的就是那个荷包,里面装有野猪坳乡村泥土的荷包。旺旺一直没有丢,旺旺一直用身体温暖着这个凝聚着大脚一片深情的荷包。
这个荷包是旺旺最珍贵的遗物。
后来,在大水远离故乡野猪坳乡村的时候,李大脚把这个留着旺旺灼热体温的荷包给了大水,大水也一直收藏着。荷包是有魂的。
大脚后来一直就没哭过。
大水不明白母亲为什么在往后的岁月中尽管碰到再大的困难打击也没有流过泪。真的,大水不明白。
蓝细牯也不会明白。
离开戈壁的时候,战士们列队送他们。
大脚看着这些兵们,心里酸酸的。
她不知说什么好。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上车了。
车开出了老远。
大脚还看到兵们在戈壁的风中站立着,久久地不愿散去,大脚突然觉得旺旺值了,那堆坟也远了。
大脚知道,她迟早要回来,要把旺旺的全骨取走,带回野猪坳故乡安葬的。
许多年之后,大水还是很迷惘,戈壁怎么会这么大,怎么连一棵树都没有。
大水眼中的金色小蛇还在纷飞。
数年之后,大水了解到自己的祖先从遥远的北方迁徙到客家之地的过程中有一个习惯。客家人在漫长的从北到南的迁徙途中,许多亲人死在了路上。他们把自己亲人的金骨捡起来,背在身上带到南方的客家山地。客家人是流浪的民系,他们不会把亲人的尸骨丢在流浪的途中,无论怎样,他们会带着亲人的尸骨流浪,直到找到了永久的安身之所。
所以,当在几年后,母亲李大脚非要去西北,把父亲旺旺的尸骨带回野猪坳乡村安葬的时候,大水就理解了母亲李大脚。这是后话。
大水和母亲李大脚从西北带着父亲旺旺的遗物回到了野猪坳乡村。他们一家人都戴着孝,孝是要戴七七四十九天的,野猪坳乡村在任何年代里都没有废除戴孝的习俗,这是对死人的怀念和对活人的启示。假如一个人死了没有人给他戴孝,那是多么悲哀的事情。
大水不明白的事可多咧。
他不明白为什么全村人都给父亲戴孝。
那些受管制的“坏分子”不能戴。
但据说王矮子一家也戴了,他们是在晚上没人看见的时候戴的。白天他们被抓去游斗,晚上他们还要戴孝,这说明了什么?大水当然不会知道。
村里在五公岭一块风水宝地上,给旺旺建了一座坟。
那坟是空的。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夜深人静的时候,人们会听到叫魂的声音。
那是七婆婆在叫魂。
大脚跟在她后面。
七婆婆举着一个火把在野猪坳乡村的田野上缓缓地走着,边走边叫:“旺儿,归来——”“旺儿,归来——”
她每叫一声,大脚就朝夜空撒一把纸钱。
纸钱飘飞。
“旺儿,归来——”凄婉的叫声,让人心酸。
纸钱飘飞。天远路长。
大水也跟在母亲身后。小水跟在兄长的身后。
大水想,父亲会不会在金缸里出现呢?还有那金色的小蛇。
在黑夜中,大水看不到金色的小蛇,但他知道,金色的小蛇在他心中,在他的脑海里。
野猪坳乡村淳朴的人们听见了那叫魂声,都凄泣不已。他们没有什么好的方式来表达对李大脚的尊敬,只有满腔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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