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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一直怀疑那个女人没有死在白朗。白朗镇在秋天的暮色中变得凝重,我听到纷乱的声音在白朗镇的街道和小巷间荡来荡去。我在暮色中抵达白朗镇时,白朗镇已经灯火通明,我感到这个南方边陲小镇里有种妖冶的气息向我临近。我站在白朗镇汽车站的广场上向南望,那黑暗中的群山已经没有了枪炮声,硝烟早已散尽,当年的战场已经变得异常平静。从白朗镇通往邻国的道路已经不再有任何障碍,白朗镇也已经从一个落寞贫穷的小镇变成了一个繁荣的边贸小镇。没有人会问我来白朗镇做什么,这里的人们来来往往,有做生意的,有观光的,或者还有潜逃在案的。我是一个退役军人,曾经在白朗镇的山上打过仗,我有一件东西留在了白朗镇的山上,那是我的命根子。我来白朗镇不是来怀旧,我早就没有怀旧的心境了,我是来找一个叫风的女人。我在一个夜晚醒来之后,就想到了她。那个夜晚,我浑身冷汗地坐了起来,我老婆用她柔滑的手摸了摸我问道,你怎么啦?我没头没脑地说,我要去白朗。老婆奇怪地问我,你要去白朗干什么?我没好气地对她说,和你没有关系!老婆骂了一声什么又倒头睡过去了。她似乎对我的事情没有兴趣。
我找了家客栈住了下来。这是一座两层楼的木楼,我住在楼上的一间房里,楼上有十来个房间,好像都住满了人。老板娘长得肉颠颠的,站在门口,整个身子把门口堵了个严实,她告诉我,她的客栈是白朗镇最好的,说完,她朝我意味深长地一笑。
战前没有这个客栈。我们部队驻扎在白朗镇的时候,我没有发现这里有老板娘那么肉颠颠的女人。白朗镇的女人长得都很坚硬,瘦长个,脸黑,高颧骨,深眼窝。据说,这里的女人很能吃苦,特别能干。这个说法,在战争开始后就得到了体现,白朗镇百姓自发组成的担架队里基本都是女人。她们很卖力地和正规军的战地救护队一道把战场上的伤兵抬到医院里去,战地救护队的小伙子们对她们也刮目相看。我认识风,就是在那个时候。
住下后,我走上了白朗镇的街。白朗镇只有一条街,从前的街很冷清,只要一入夜,就看不见人影。现在的街却显得十分热闹,好像宽了许多。街两旁摆满了摊档,很多人在挑选着货物,讨价还价。我随便吃了一碗过桥米线,就决定去风的家里看看。她不可能死了。战后我来找过她一次,她家里人说她有一次上山不小心被地雷炸死了,于是我去山上的坟场里找她的坟墓。可我找遍了白朗镇所有的坟墓,也没有找到风的墓碑。面对着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坟地,我想风没有死。那么她在哪里?为什么她家里人一口咬定她死了?
风的家就在镇街的尽头往左拐的一条小巷子里。走进这条小巷时,我看见一双蓝幽幽的眼睛在昏暗的路灯下闪亮。那是一只大黑狗的眼睛,它朝我吐着舌头,好像急促地喘着气,我经过它时,它往后退了两步,然后飞奔而去。风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我的脑袋有些混乱,风的形象在我的脑海里模糊不清。来到风的家门口时,我有些迟疑,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找到风,在这么些年后,即使找到她,我又能怎么样。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心血来潮,做些自己也莫名其妙的事情。可风这个名字又那么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当年担架队那么多女人,可偏偏就是风这个名字在我脑海中环绕不去。
风的家门紧闭,我敲了敲门,没有回音。我从门缝里向里张望,里面一片漆黑。难道风的家人在这些年来全死绝了,否则怎么会那么早就关灯睡觉呢。我使劲地敲门。
“他们家的人都去越南走亲戚了,你明天再来吧,明天他们就回来了。你今天晚上把手敲断了,也不会有人出来给你开门的。”我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回头一看,什么也没有,小巷空无一人,有一阵冷风吹来,我闻到一股炒猪大肠的味道。
2
回到客栈,肉颠颠的老板娘坐在柜台后面,见我回来,脸上抖出了一朵肉颠颠的花。上楼给我开完门,她又仔细地看了我一眼,说:“你很面熟。”我觉得奇怪,我已经十多年没有来这个地方了,她怎么会觉得我面熟。不过也难怪,她客栈里接待过多少南来北往的客人,想必难免会有和我相像的人。我没有理她,她离开时还意味深长地回头看了我一眼。没一会儿,她又来了,进入我的房间后,她神秘地说:“你想要吗?”我莫名其妙地问:“要什么?”她笑着说:“女人。”我问:“什么样的女人?”她说:“什么样的女人都有。”我叹了口气:“你走吧,我什么样的女人都不要!”老板娘还是笑着:“来这里的人,都想尝尝越南女人的味道。”我突然睁大眼睛怒喝:“天下所有的女人都是一种味道!滚!”老板娘终于走了,走的时候用当地的土话说了一声什么。我知道,那是一句骂人的话,意思是,我不是个男人!
老板娘走后,我拉灭了灯,躺在床上。床上有种腥味让我浑身发痒。突然,我听到旁边一间房里传来了响动。“安全吗?”一个操北方口音的男人问。“安全,这里最安全了,边防派出所所长是老板娘的弟弟,你在这里和我干,就像在你家里和你老婆干一样!”一个操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的女人说。接着,就传来了肉和肉碰撞的声音,以及男人的喘息,女人的**。
这种声音让我进入了黑暗,就像当初的那一枪让我进入了黑暗一样。我老婆在黑暗里笑着,她的笑充满了肉感,让我全身颤抖起来。我不知道,我在白朗镇的这个晚上,有没有男人压在我老婆的身上。我老婆的性欲让我恐惧。在黑暗中我听见了她的呼喊,每次她和我**,她都要撕心裂肺地呼喊,把楼上楼下的人吵得很有意见,他们老是用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来噎我,有些人还用恶毒的目光瞟我。我满足不了她,因为我根本无法抵达她身体内部的深处让她满足。我们恋爱的时候,我就告诉过她事情的真相,但她当时不在乎,她说她爱的是我这个人,而不是别的什么。我相信了她的话,因为她说那话的时候,眼中闪烁着泪光,晶莹剔透的泪光。
于是我和她结了婚。我是一个战斗英雄,我没能给她带来什么物质的东西,我相信她当初的确是爱我的。那时我是新一代最可爱的人。战争结束后,我这个战斗英雄在一个小工厂里当保卫科长,这并没有让她觉得荣耀。在这个小城里,谁都知道我把一朵鲜艳的花摘了。其实一开始,我就有些忐忑不安,总觉得什么事不对头,但我没有办法挽回。新婚的快乐冲淡了对**的需要,也许她那时以为**并不是最重要的。可日子一长,她就开始了不满,刚开始时,她没有说出来,但我能感觉到,她的嘶喊就是不满的一种表现。让我不能忍受的是,她的不满让她和另一个男人上了床。那个男人给了她从未有过的满足,这是她在和我大吵后对我说的。她开始在黑暗中折磨我,我有一次把她推了下去,我低吼着:“当初如果没有我们保家卫国,哪有你们的安宁日子!”她冷笑道:“那是你的义务,别以为少了你就不行了,你不去当兵打仗,自然有人去当兵打仗。只能怪你没本事,愣是让枪子长了眼睛,钻到你裤裆里去了!”我相信那个时候,我快疯了!我恨不得一枪把她的头敲碎,可我手中没枪。我想狠狠地揍她一顿,但我没有,因为我从来不打女人。我只好号叫着把头往墙上撞,我的额头撞出了血。看到血她害怕了,她替我包扎了伤口后就抱住了我。我感觉到她的身子在颤抖,她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尽管如此,她并没有停止给我戴绿帽子。我企图抓住那个男人,可他十分狡猾,我没有办法抓住他。那个男人是我的敌人,我相信我迟早会抓住他,然后把他送进地狱。我无数次在黑暗中咬牙切齿地发誓要把那个多次从我老婆口中出现的男人杀了。
旁边房间里的响动终于停了下来。
就像一场战争的结束。
我在那场战争中的确是个英雄,但在那场战争之后,我变成了一个软蛋。我没有办法面对老婆在黑暗中的嘶叫和她给我带来的屈辱。许多时候,我如同一只困兽,没有战争的日子于我而言更加难过。我宁愿战死沙场,也不愿过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
3
白朗镇南面的那个高峰曾经被占领过,很明显,那是我们国家的领土。一个国家的领土被另一个国家占领了,那么就等于别人在自己的脸上吐了一口痰。要把这口痰抹去,就要战斗。我们的部队在白朗镇集结后,就开始了进攻。我当时是一个班长,还有几个月就要复员了,在复员之前能够参加战斗,是我的光荣。试想,一个军人如果一生都没有打过仗,那是多么屈辱的事情。战斗打响后,我开始经历一场人生的洗礼。那个高峰在24小时之内就被拿了下来,然后我们进入了坚守阶段。坚守比进攻要艰难得多。就在那个时候,我认识了风。我的一个战友被一颗流弹击中大腿之后,他的血就流在了焦土上。我给他做了简单的包扎之后,就看到了白朗镇村民自发组织的担架队。他们过来了,我让他们把我战友抬下去,我战友死活不走,他说,轻伤不下火线。其实,他的伤也不算轻,子弹穿进了他的大腿里,他站都站不起来。这时,风说话了,她说话的声音很轻:“你还是走吧,治好了伤再回来,你现在在这里只是个累赘!”那个战友没有再反驳,就被风和另外一个姑娘抬走了。我没有意识到,那个时候,风用一种特别的目光审视着我,是我那个叫石城的战友告诉我的。他在战斗的间隙,很神秘地对我说:“有人爱上你了,班长!”我瞪了他一眼:“别瞎说,鬼才会爱上我。”石城笑了笑:“你没发现,那个叫风的女子老是用火辣辣的目光看你吗?”我没有让他再说下去,在那个时候这些话显得毫无意义。我们面对的是死亡和生存,爱情在那个时候显得遥远而奢侈。我相信,风确实用火辣辣的目光看过我,但我不相信我会在这里,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和她发生感情。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个让女孩子过目不忘的帅哥。我的帅甚至惊动过军长的女儿。在战前体检的时候,她看着我,眼中闪烁着惊奇的光芒,她分明对她的同事说:“这兵长得真是完美无缺。”当时,我听到了她的话,灵魂都得意地出了窍,高傲的军长的女儿,至今单身看不起任何男人的军长的女儿,居然为我而惊动。我想过,如果战争结束,我能够成为军官,我就去追求她。不因为她是军长的女儿,就因为她说我完美无缺。我没想到战争还没结束,我就变成了一个有缺陷的人。
一次在我们跃出战壕反冲锋的时候,一颗长了眼睛的子弹钻进了我的裤裆。当时,我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裤裆里下坠了一下,然后我的裤裆就湿漉漉的了。我没有停止冲锋,回到阵地上时,我才觉得裤裆里的某个部位剧烈地疼痛着,我疼得晕了过去。我的命根子的头被那颗子弹给打烂了。这让我失去了战后在部队提干的念头,我终干也没有去追求军长的女儿。回到家乡小城后,我在一个小厂里当了个保卫科长。战争的残酷就是它总在你不经意的时候夺去你的生命,或者某个对你重要的东西,而你不知道问谁去讨还血债。
我听到了鸟鸣声。我睁开眼睛时,发现天亮了。白朗的空气还是那么新鲜,我推开了窗,就被一股清风迷醉了。
4
曾经有人问我:“你在战场上最大的收获是什么?”我无言以对。我总不能告诉他,我最大的收获就是因为丢掉了我命根子的头而荣立了二等功,成了一个战斗英雄。这样的话打死我也说不出口。问我的人是个记者,那个记者后来在一篇文章里提到过我的名字,他说我在战场上最大的收获就是锻炼了意志。我的意志一向都很坚强,根本就不用锻炼,我不相信战争可以把一个懦夫锻炼成英雄,但我相信生活可以把一个英雄磨成一个软蛋!我在黑暗中忍受老婆嘶叫的时候,我的内心在挣扎:“我以前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再次向风的家里走去的时候,我分明看到了风。她穿着粉色的衣裳也往她家走去。我看着她的背影,就知道一定是她,她的背影十分苗条。我努力追上了她。我在她身后叫了一声:“风——”
5
风停住了,她缓缓地回过头。如果要是在某一部现代的电影里,有这样苗条背影的人回过头来一定是一张绝色的脸。现实中,这是一张黝黑而憔悴的脸,颧骨高高的,眼窝深陷。她的嘴唇有些干,显褐色。这是一张普通白朗镇中年妇女的脸。她看着我,问:“你是谁?”
我的心快跳出来了。是的,我的心中一直珍藏着这张脸,尽管这张脸当时显得年轻,可并不漂亮。我喃喃地说:“你是风吗?”她点了点头,但她的脸上没有表情:“你是谁?”她已经把我遗忘了。二十多年过去了,她是该把那场战争带来的伤害遗忘,她没有必要背负这些沉重的记忆生活。我突然很后悔来找她,其实谁也没有必要背负沉重的记忆。我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是谁。”说完,我就转身走了。她活着,她活着就行了,我的猜测没有错,她的确活着,但是我没有必要打扰她的生活。我想马上离开白朗镇,像一阵风一样毫无痕迹地离开。我的寻找对风而言毫无意义,我不愿意让风再回忆起那些早该被遗忘的残酷。
当初是风和另外一个白朗镇的姑娘把我从阵地上抬下来的,另外那个姑娘我已经不记得是谁了。记住风是因为我对她有种说不清的感觉,或者是因为她的名字。我昏过去后,石城发现我的裤子都被血浸透了。他检查了一下后就张大了嘴巴。我那个地方的确被子弹打烂了,还往外渗着血。石城在战后形容我被子弹打烂了头的命根子时,他的眼中充满了恐惧:“你见过被人砸烂的蛇头吗?”石城和战友们把昏迷的我放上了风和那个姑娘抬的担架。往山下战地医院奔走的过程中,风一直和那个姑娘讨论着一个问题,就是我以后还会不会是个男人。如果不是风,我也许就真的成了另外一种男人。战后我很怕别人在我面前提起“太监”这两个字,可是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中国的电影和电视对太监有着异乎寻常的热情,太监们充斥着荧屏,这让我对那帮中国导演充满了仇恨。荧屏上那些形形色色的太监像一把把刀子一样割着我的心。我老婆却热衷于看那些,她看着看着就会蹦出一句:“死太监!”这让我无端地怒火中烧,于是我经常一个人独自离开家,在小城的大街小巷漫无目的地游荡。
我醒来时,裤裆里的命根子已经不痛了。风和那个姑娘把我送到战地医院后就去把她爷爷叫了来。那时,战地医院的医生正准备把我的命根子切除掉,因为怕它会感染。风的爷爷在风的带领下找到了那个军医,那个军医就是军长的女儿。风对军长的女儿说:“医生,我爷爷说,可以不用切除的!”军长的女儿认识风,她对风说:“要是感染了,那他就完了!”风说:“我爷爷是白朗镇的老中医,他有办法的。”军长的女儿怀疑地看着风的爷爷,风的爷爷朝军长的女儿笑着,他不会说普通话,他用当地话说着什么。风充当翻译,认真地对军长的女儿说:“我爷爷说,当初镇上有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恋爱,女的把那男的甩了,他就要和女的同归于尽。他把炸药绑在肚子上,结果,炸药没炸到那女的,却把自己的肚子和底下的东西炸烂了。他就是我爷爷医好的,完全用草药。”军长的女儿看着昏迷中的我,同意让风的爷爷试一下。风的爷爷很快从山上采来了许多草药,把它们捣烂之后敷在我的命根子上。我的命根子神奇地好了起来。这些,都是军长的女儿告诉我的。我醒来后,风经常来战地医院,她给我送来一种药汤,很苦的药汤,我喝了那药汤后,感觉腹下发热发胀,我还没痊愈的命根子有了硬度。但是无论怎么样,我的命根子在好了之后,还是短了一截,因为那烂掉的**无法恢复成原状。我很感激风和她的爷爷。那段日子,风给我送药时,老是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还不时看着窗外,向山那边眺望。有一次我对她说:“我复员后就来白朗镇找你。”她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她飞快地走了。从那以后,白朗和风就成了我心中的一个结。我没想到,战后我来到白朗,她家里人却告诉我她死了,在山上踩到地雷炸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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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告诉老板娘说:“我见到风了,我要走了。”老板娘奇怪地问我:“谁是风?”我也奇怪:“你难道不是白朗人吗?连风都不知道,白朗镇本地人没有多少的呀!”老板娘说:“我是这里土生土长的人,我怎么就不知道有一个叫风的人呢?”
我回到了房间。老板娘的话让我迷惑,我努力地回忆着过去和现实,是有风的啊,难道这一切是我的幻想?过去和现实中的风从来就没有过,一直是我幻想中的人物?难道我在那场战争后就对生活产生了幻觉?这怎么可能呢?
如果没有风和她的爷爷,我的命根子就被军长的女儿切掉了。军长的女儿在向我叙述风和她爷爷给我治伤的过程时,我羞愧难当。军长女儿的叙述十分平静,她越是这样,我就越没有办法平息自己心中的羞愧,我就是在那一刹那打消追求她的念头的。我没有留在部队也是因为这个。我没有听从部队领导的劝告留在部队当军官或许还有别的什么原因,但最重要的还是我内心的羞愧,我不希望在男子汉成堆的地方听别人炫耀自己裤裆里的威风。我想证明自己还是个男人,还有一股血气。
一复员我就去了白朗,我不是个轻易食言的人。我没有找到风,风的爷爷也死了,他真的是在去采草药的时候被地雷炸死的。他一生用草药救了无数人,自己却因为草药而亡。离开白朗,在返乡的过程中,我还想着风眼中的那种忧郁,那个深陷的眼窝中的忧郁,那是战争给她带来的忧郁。如今战争结束了,她却不见了。我那时没想到,后来在小城里有一个漂亮女人会疯狂地爱上我这个战斗英雄,她就是我的老婆。她给我带来过短暂的幸福印证了我的确还是一个男人,尽管我的命根子短了一截,不能抵达她身体的深处,让她达到高潮。在黑暗中,她嘶叫完后,说了许多埋汰我的话,我大都没有记住,但是有一句我记得十分清楚:“我相信你在战场上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可你在床上却是个狗熊!”这话会让我记一辈子,它一直在消解着我的英雄气概。我和她有了个女儿。女儿长得像我,也像她,是个漂亮的小姑娘。漂亮的小姑娘让外人以为,我们一家三口过着幸福的生活。我老婆一直很奇怪我为什么能让她怀孕。在怀上我女儿之前,她没有和别的男人上过床。我警告过她:“如果被我知道了那个男人是谁,我会杀了他!”她冷笑一声:“你不会知道的!”我想我一定会知道他是谁,我会找到他的。我忍辱负重和她一起生活下去,就是为了找出那个男人,把他干掉!其实,我心里知道,我们还在一起最重要的原因是我可爱的女儿。
7
老板娘告诉我,现在已经没有车了,我必须等到明天早上才能离开白朗。我有些恼火,这意味着我还要在客栈里继续忍受来自环境和我内心的双重折磨。不过,看到了风,知道她没有死,我该心安了,但是我的心依然无法平静。只要我还活着,那个伤口就永远存在并且疼痛着。经历过战争的人都知道,有些记忆是无法抹去的。
我只好在白朗镇再住一个晚上。白朗镇夜晚的繁荣让我无法相信,这曾经是那么宁静的一个小镇。如果没有那场战争,或许这里早就可以这样繁荣,不过这样的假设毫无意义。现在,我只好挨到天亮,然后离开这里。我在一个公共电话亭往家里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我的女儿,她听到我的声音十分高兴,她问我:“爸爸,你在哪里?”听见女儿的声音,我心里有了点甜:“我在白朗,明天就回家。”女儿说:“妈妈和我都急坏了,以为你走了后就不再回来了。”我记得,那个晚上梦醒之后我和老婆说过,我要来白朗的,她怎么不记得了。放下电话,我决定回客栈睡觉。
回到客栈,老板娘笑着递给我一封信:“给你的,是风铃给你的。你没说清楚,白朗镇叫风的没有,叫风什么的倒是很多。”我一下子缓不过劲来,她分明叫风的,怎么会有一个铃字在后面呢。我匆匆回到房间,展开了风给我的信。
字写得十分潦草,可以看出写信人混乱的心情。她在信中讲述的事情让我目瞪口呆。我怎么也不敢相信,在硝烟中抬着担架穿行的风心里另有所恋,而且是个越南人,一个和我们打仗的越南人。
她承认,见到我的第一眼就被我吸引住了,不是因为我英俊,而是因为我像她的男友,要是战争没有爆发,很快就要和她结婚的男友。她男友是山那边的一个越南青年。战争爆发后,他们就失去联系。她让她爷爷救我,完全是出于一种人性,并不是因为爱我,谁那样她都会这么做的。她知道我在战后会去找她,于是她就让家里人告诉我,她已经死了。她可以从我的眼中看到我内心对她的爱和感激。战后她嫁给越南的情郎。她没想到他还活着,不过已经丧失了双腿。她在信中说,他们现在生活得很好,让我也回去好好生活,不要再来找她。如果没有那个越南男人,她或许会对我好一生,但现在不可能了,她必须对那个越南男人好一生。我现在才明白当初她老是向山那边眺望的真实原因。读完她的信后,我内心平静不下来,我想去找她,但她在信中说,她已经回山那边去了,这次回白朗,只是送父母亲回来,没想到碰见了我。她就像一阵风一样从白朗镇飘走了,把许多纷乱的思绪留给了我。
这个晚上,我还是一夜未眠。我听着旁边房间男女打仗的声音,想着那场战争的炮火和子弹呼啸的声音。
8
那家伙在我小腹上捅了一刀,他要是再往下一点,就把我的命根子切掉了。我抓住了他,我一直没有放手,直到白朗的公安赶到现场,我流了很多血。血算什么,我见得多了。那个被我抓住的人后来把尿尿到了裤子上。他用刀扎我,我的血流了一地,也没有放开抓他的手。我的狠劲吓坏了他,他把手中的刀一扔就流出了尿水。尿水和血混杂在一起,在地面上扩散开来。一下子,从血腥味里,我找到了英雄的感觉。在晕过去时,我觉得一切云消雾散了,我看见朝阳喷薄而出。在血腥味中,我感到了自己的重生。
这是一次巧合。
从客栈通往白朗镇的路上我碰到了一起施暴。两个男人在打着一个女人。女人死死地抱住一个男人的脚,大声呼救。那两个男人抢了女人的东西,女人追上了,他们就毒打她。我碰到这种事情在战后还是第一次,在此之前,我听说过许多犯罪的案例,就是没有碰见过,尽管我是那个小厂的保卫科长。我一直都在考虑一个问题,我要是碰到这样的事情,还敢不敢挺身而出?结果让我很满意,我还没有完全在我老婆黑暗中的嘶叫声里沉沦,我还是一个有血气的男人。当时,我毫不畏惧地冲了上去,那一刹那,我仿佛回到了战场,置身于战火中,有种豪气冲上我的颅顶。
我醒来时是在医院里。老婆和女儿坐在我的床前。老婆的眼睛哭肿了,像个烂桃子,她从没有这样哭过。我不明白,像我这样的人对她而言,死了还不更好,她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女儿握着我的手说:“爸爸,你醒了——”我微微地笑了,我很累,觉得自己全身轻飘飘的,像风。我躺在白朗镇的医院里,等待一场风,把一切都淹没掉。
老婆让女儿出去了。病房里只有她和我。她的泪水又流出来了,她也握着我的手,说:“你一直在说胡话,一直在叫着一个女人的名字,她叫风吧。你知道吗,我一直爱着你,因为你是个英雄。但是,生活让我迷惑,你可以在任何时候当你的英雄,却不能给我幸福的生活,生活从来都是实实在在的,不会因为你是个英雄而改变。我曾赌气地告诉过你,我在外面有了男人,我刺激你,是为了让你离开我。我错了,你没有离开我,你也没有怨我,你是个英雄。这两天你昏迷不醒,我害怕死了,即使你无法给我幸福,我还是爱你这个英雄。现在,我要告诉你,除了你,我从来都没有和别的男人睡过觉。”
我盯着她,牙缝里蹦出三个字:“鬼才信!”
我反握住了她的手,紧紧地。她说:“你把我捏疼了。”我笑了,笑得十分小人。因为我内心一直在想,我要找出那个男人,我要把他杀了,然后把你也杀了!
这时,我感觉到,有风吹过白朗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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