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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上有雀斑的女人
城市就是一个巨大的笼子,笼子里挤满了人,他们在笼子里转来转去,为了一碗饭吃,气喘吁吁,心神不宁,耗费生命。萧水也是这样人,命运把他送进了笼子,他每天殚精竭虑地奔忙。
这是个冬日,天上飘着雪花。萧水一如往日,起了个大早,赶去上班。他在街边的小店,买了两个馒头和一杯豆浆,边走边吃。雪花落在他头上脸上,转眼间就融化成水,他不觉得寒冷,反而感觉到些许温暖。这种温暖来自他的某种记忆。记忆模糊不堪,他来不及想,就到了地铁口。他已经吃完了馒头,把装豆浆的塑料杯扔进垃圾桶后,随着人流进入了地铁站。
地铁站台上挤满了上班的人。
萧水在拥挤的人群中等待地铁的到来,这种等待焦灼而空洞。他从少年到中年,是不是所有的等待都如此焦灼而空洞?他不敢往前想,就像不愿意回忆那场温暖的雪,他宁愿让往事藏在心的最深处。
一个嘴巴里不停哈出浓郁大蒜味的年轻男子站在他的旁边。
萧水十分反感这种味道,他没有权利指责别人,只能忍受。自从来到这个城市,成了笼子里的人,他就开始了许多新的忍受,忍受妻子的唠叨,忍受城市的各种气味,忍受各种冷漠的目光和各色人的装腔作势,忍受工作的枯燥无味,忍受……活着就是忍受。他在忍受中,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脑海里曾经那些鲜活的念头都被埋藏和冰封。
萧水侧过脸瞥了一眼那年轻男子。
突然,他眼睛一亮。
他看到年轻男子旁边站着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让他窒息。
那是一个脸上有雀斑的女人。
唱支山歌给你听
1982年秋天,17岁的少年萧水像一条无家可归的野狗,在乡村游荡。他的高中同学,有的去上大学了,有的回学校补习了,只有他无所事事。老实巴交的父母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只是担忧他的前途。
萧水对未来没有什么想象,他在乡村游荡的间隙,会来到小河边,对着吊在树上的沙袋,拼命地击打。筋疲力尽之后,他就躺在草地上,听着汩汩的流水声,闭上眼睛。夕阳西下之际,萧水睁开眼睛,坐起来,目光迷离地望着玫瑰色的夕阳,喉咙里滚出了歌声:
“你要唱歌(介就)来唱,
唱到(格)日头对月光(噢——)
唱到(格)麒麟对(呀)狮(呀)子,
唱到(格)金鸡(介就)对凤凰(噢——喂!)
……”
萧水从小就和爷爷学会了许多客家山歌,他也喜欢唱,山歌成了他发泄情绪的一种方式。也因为山歌,他的命运改变了。他没有想到,在这个黄昏,有个人被他的歌声感染。那人就是来招兵的指导员杜坤。杜坤在小河边散步时被歌声吸引,来到了萧水的身边。
他对萧水说:“你唱的山歌真好听。”
萧水看着这个军人,脸红了,低下了头。
杜坤突然就喜欢上了这个羞涩的山野少年。萧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穿上军装,离开山清水秀而又贫困的家乡。事实就是这样,在杜坤的努力下,萧水和新兵们踏上了从军之路。在西行的列车上,萧水还在云雾之中,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实的。
所以,当他拿着口杯离开座位去打开水时,整个人都是飘忽的。
萧水端着一杯开水朝自己的座位走的时候,竟然摔了一跤,手中的搪瓷缸飞了出去。杯子落在过道上,幸好里面的开水没有烫到自己,也没有洒在别人身上。他自己却摔了个狗吃屎,下巴磕得异常疼痛。他这结实一摔,惹得新兵们哄笑起来。萧水觉得特别丢人,恨不得找个孔钻进去,再也不出来了。就在这时,一只粉嫩的手朝他伸过来,柔软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来,起来。”他抬起头,看到了她的脸和清澈明亮的眼睛,她俏丽的脸蛋上有星星点点的雀斑。萧水握住了她的手,被她拉了起来。
她叫马红,是几个女新兵中的一员。
萧水红着脸说:“谢谢你。”
马红爽朗一笑,说:“不用谢。”
萧水顾不了许多,跑过去捡起过道上的搪瓷缸,开水也不打了,急着回自己的座位。
马红突然对他说:“萧水——”
她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萧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低下了头。
马红说:“萧水,听杜连长说,你的山歌唱得好,是不是唱支山歌给我们听呀。”
杜坤走过来,笑着对他说:“小萧,你就唱首山歌给战友们听吧。”
新兵们笑着起哄,纷纷让他唱山歌。
萧水被逼无奈,只好唱山歌,他心里对马红说,山歌只唱给你一个人听。
他不知为什么,自己竟然唱了支客家情歌:
“郎是山中千年树,
妹是山中百年藤,
树死藤生缠到死嗳——
树生藤死死也缠。”
悠婉的歌声在车厢里回荡,唱得新兵们寂静下来。他唱完后,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响起热烈的掌声。
列车停靠在西安的时候,马红和那几个女兵下车了,听杜坤说,她们是在军部当兵,和萧水他们不一样。她们走后,萧水内心惘然若失。
难熬的时候想起温暖的雀斑脸
萧水他们被送到了地处黄土高原的新兵连。
新兵连的生活异常艰苦,紧张的训练、严肃的军规、水土不服、饮食不习惯等让萧水产生了逃离部队的情绪。这种情绪在他脑海里不停地滋长。在他到部队后的第十六天的那个凌晨,他终于下决心逃走。天还没有亮,满天繁星,他在星光下深一脚浅一脚地奔逃。他没有方向感,可他坚定地认为,只要逃离部队,就可以找到车站,就可以回到生他养他的南方山地。
天在降霜。
他没有感觉到寒冷,身体还跑出了汗。他觉得自己在飞,小鸟一样飞。
天亮之后,他看到了霜。
干枯的苞米叶子上,裸露的黄土上,厚厚的一层霜。他蹲下来,哈出一口热气,伸出手,取了点粉白的霜放进嘴巴里,冰冷的晶体在他嘴里融化,他感觉到了一点甜。萧水抬头望了望迷茫的远方,心里颤抖了一下,他能逃出莽莽苍苍的黄土高原吗?
答案令他失望。
阳光出来后,霜渐渐地融化。
大地上冒出氤氲的水蒸气。
这时,萧水浑身发冷。
不远处,氤氲的水蒸气中,出现了几个穿军装的人。
是他的班长带了几个老兵追上来了。班长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挡住了萧水的去路,一脚踢倒他,骂道:“傻×,你能逃得掉吗?你就是逃到天边,老子也要把你抓回来!”
萧水被捉回了新兵连。
回去的路上,萧水不停地颤抖,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尽管捉他回去的班长和老兵们恼怒异常,对他不停训斥,还种种威胁,但是,当他回到新兵连后,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悲惨。相反地,那个肥头大脸的指导员和颜悦色地开导他,大道理和实在话相结合,让他的情绪渐渐松弛下来。
萧水没有受到严重的处理,只是得了个口头警告处分,新兵们却向他投来不屑的眼神,他躲避着那些刀锋般的眼神,内心羞愧难当。就在他被捉回来的这天下午,他收到了一封来信,这封信对他而言是多么重要。
新兵信多,家书抵万金,那时和亲人朋友的联系只有通过信件。萧水自从离开家乡后,就没有给任何人写过信,包括父母,他不知道该和父母说什么,他也没有收信的欲望,看到新兵们收到信后欣喜若狂的样子,萧水冷眼相看。
班长把一封信扔给他时,他心里咯噔了一下,谁会给他来信?
这信来得有点莫名其妙。
拆开信之后,他呆了,竟然是马红写给他的信,信中还夹了一张马红的近照。马红在信中说:“……在列车上时,听了你唱的山歌,十分喜欢,我从小生长在城市里,没有想到还有那么动听的山歌。听杜连长说,你才17岁,比我小,不知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弟弟?不管怎么样,我们是老乡,希望你好好干,早日成为一名合格的战士……”萧水看完马红的信,眼睛湿了,他把信连同照片藏了起来。
萧水内心有了变化。
他给马红回了一封信,他没有告诉她逃跑的事情,只是说了些感谢的话,还说到了霜,说到了寒冷。
同样一个有浓霜的凌晨,天还没亮,新兵连就想起了紧急集合的哨声。五公里跑下来,萧水跑丢了一只解放鞋,跑回新兵连操场时,他的脚底磨出了血,袜子也破了。连长检查到他身边时,目光落在了他的脚上。瘦弱的萧水笔挺地站立,大气不敢出一口,担心连长会训斥自己。连长面色冷峻地让他抬起脚,看了看他不堪的足底,然后让他出列。
连长让他站在队列的前面,竟然表扬了他,说他跑丢了鞋,足底磨破了也没有掉队,说他是榜样,精神可嘉。
事后,班长笑眯眯地问他:“小子,有种,没有丢脸。对了,你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萧水没有回答他。
他心里清楚,坚持下来是因为马红,他想起马红那张俏丽的雀斑脸,浑身就充满了力量。萧水经常躲在无人的角落,拿出马红的照片,仔细端详,马红在照片中微笑地看着他,他心中十分温暖。
唱山歌和耍流氓
新兵连结束后,萧水被分到了杜坤的连队。
其实,这里面是有奥妙的,连长杜坤对萧水的山歌念念不忘,分兵时特地找了军务部门,要了他。杜坤对萧水爱护有加,有些兵还以为他们有特殊的关系。在军事训练的间隙,休息的时候,杜坤会对萧水大声说:“萧水,来段山歌!”
萧水也不扭捏,放开歌喉就唱。
萧水唱的山歌大都是客家情歌,什么郎呀妹呀的,十分动人,也勾起了兵们对爱情的美好想象。久而久之,连队的兵们都会唱了,他们没事的时候,就哼山歌,连队仿佛成了山歌连。
一天傍晚,吃过饭的萧水正在班里休息,听到文书在外面喊:“萧水,电话。”
萧水跑了出去,说:“哪来的电话?”
文书说:“军部来的。”
萧水说:“军部来的?”
文书说:“是的,军部来的,是个女的。你小子厉害呀,连军部的女兵都认识,看不出来。”
萧水猜到了,是马红,军部的女兵中他只认识马红。
果然是马红打来的电话。
她在军部总机班工作,刚好值班,想起萧水了,就给他打了个电话。听到马红甜美的声音,萧水的脸红红的,文书在一旁用怪异的目光看着他。马红说了些关心他的话后,提出了一个要求,希望能听他唱山歌。萧水就对着话筒小声地唱起了山歌。他在唱山歌时,指导员吴书怀走进了连部,看着唱山歌的萧水,他脸色阴沉。他咳嗽了一声,萧水才发现他。萧水赶紧挂了电话,匆匆地走出了连部。
指导员吴书怀觉得不太对劲。
他对杜坤说:“老杜,现在全连的兵都陶醉在情歌里,会不会出什么问题呀?”
杜坤大大咧咧地说:“你多心了,这有什么问题,我觉得这样很好,你没有感觉到,我们连队的兵越来越活泼可爱了。”
吴书怀笑了笑,说:“我看还是节制点好,还是多唱些革命歌曲吧。”
杜坤说:“革命歌曲要唱,山歌也要唱,两者没有什么利害关系呀。”
吴书怀不说话了。
不久,吴书怀的担心变成了现实。
那个周末是个阳光灿烂的春日,团里的大澡堂开放,官兵们坐着大卡车去团部洗澡。路上,战友们让萧水唱山歌,萧水唱完后,大家伙轮流唱。萧水的同班战友王福生唱得最起劲,他几乎是在吼叫:
“郎有心来妹有心,
不怕山高水又深,
山高自有人行路嗳——
水深自有摆渡人
……”
他把一首本来悠婉缠绵的客家情歌吼得支离破碎。大家都说他瞎唱,他哈哈大笑,说:“这样唱过瘾,过瘾。萧水,你说对不?”
萧水微笑着说:“怎么唱都可以。”
王福生说:“还是萧水理解我。”
萧水性格内向,平常寡言少语,却和王福生投缘,他们经常会在一起聊聊天,他也比较信任王福生,有时会把马红的照片和信给他看,和他一起分享马红的温暖。王福生看到马红的照片,两眼立马生动起来,粗大的喉结不停滑动,吞咽着口水。他手拿着马红的照片,久久地凝视,直到萧水催促了,才依依不舍地还给萧水。
就是这个王福生,在这个阳光灿烂的春日,做出了一件惊动全团的事情。
本来萧水和王福生约好了,洗完澡后到团部小吃店吃碗牛肉拉面。可是,萧水出了澡堂,没有找到王福生,问了几个战友,都说没有看见他。萧水分明见他先出去了的。萧水想,王福生不会走远,于是就站在澡堂门口等他。萧水站在那棵白杨树下,小风吹来,浑身舒坦,此时要是有一碗牛肉拉面下肚,那该有多惬意。
突然,萧水听到了闹哄哄的声音。
他看到两个袖子上戴着“纠察”红袖章的士兵扭着王福生的手朝团部大楼走去。
王福生喊叫着:“放开我,放开我,我不是流氓——”
很多兵在看热闹,窃窃私语。
萧水十分吃惊,他看着王福生被押进了团部大楼,然后才缓过神来。他问本连的一个兵:“王福生怎么了?”
那兵说:“听说他耍流氓,趴在女澡堂后面的窗户上偷看女人洗澡。”
“啊——”萧水睁大了眼睛。
王福生耍流氓的事情在全团掀起了轩然大波,团里要求各连队整顿官兵们的思想作风。连里兵们唱山歌的事情也被人捅到了团领导那里,杜坤被团长狠狠地骂了一通。整顿的那几天,连里的官兵个个脸色冷峻,苦大仇深的样子。指导员吴书怀的脸也像是下了霜,吐沫横飞地在讲台上讲政治讲道德。
他还单独找萧水谈话。
吴书怀坐在椅子上,冷冷地说:“小萧,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山歌是和谁学的?”
萧水神色紧张地站在他面前,小声地说:“我爷爷教我的。”
吴书怀说:“以后不要唱了,明白吗?”
萧水点了点头说:“明白了。”
吴书怀说:“要多学点健康向上的东西,不要满脑子都是腐朽的思想。”
萧水说:“知道了,指导员。”
吴书怀话锋一转,说:“听说你在和军部的女兵谈恋爱?看不出来啊,平常八锤子砸不出一个屁来,肚子里都是花花肠子。”
萧水说:“我没有谈恋爱。”
吴书怀说:“没有?那女兵三天两头打电话找你是怎么回事?”
萧水说:“我真的没有谈恋爱。”
吴书怀说:“你敢保证没有?”
萧水说:“真的没有。”
吴书怀说:“没有就好,没有就好。我提醒你,千万不要犯错误,你人生的路还很长呢。”
萧水走出连部的门,脑子嗡嗡作响,吴书怀的话让他无所适从又恐惧。那天晚上,他给马红写了封信,把近来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她,并且让她不要再打电话来了。信发出去后,他有点后悔,其实,他多么希望能够听到马红的声音。果然,马红没有再打电话来,信却没有断。萧水企盼着她的来信,那种等待焦虑而又幸福。马红终于来信了,她告诉萧水,她最近在学织毛衣,等学会后,也给他织件,那样等冬天来的时候,他就可以穿上她有生以来织的第一件毛衣。萧水心里甜美极了,做梦都梦见马红织毛衣的样子。
那一架打得他羞愧难当
萧水以为王福生会被劳教,传闻是这样的。没想到,王福生被关了半个月禁闭后,团里给了他一个记大过处分,被连长杜坤领回了连队。王福生经过此事,变得沉默寡言。萧水没有对他另眼相看,还是像往常一样把他当值得信任的朋友,还会给他看马红的照片和来信,只是少了很多话语。有时,他们会坐在连队外面的黄土高坡上看夕阳西沉,等到黑暗浸漫天地之后,才回连里。
王福生和他说的那句话,萧水记忆一生。
他说:“我没有见过女人的身体,真的想看看是什么样子的,可是,我那天什么也没有看到,真的什么也没有看到。”
连长杜坤没有因为此事而放弃听萧水的山歌。
不过,他再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让萧水唱山歌。
他会在某个周末,把萧水带到远离连队的无人处,让萧水歌唱。听着萧水的山歌,他十分迷醉。
夏天来临之后,萧水得了种奇怪的病,胸背老是疼痛。
团里卫生队的医生查不出什么病,师医院也查不出问题,只好把他送到西安的陆军医院检查和治疗。要去西安,萧水一个晚上都没有合眼,他脑海里全是马红的那张有雀斑的脸。他想,不晓得此次去西安,能否见到马红。
住进了陆军医院,萧水内心有些恐惧,他不希望查出什么大病。
什么都检查过了,还是查不出什么问题。
医生就让他留院观察一段时间。
萧水想去军部大院找马红,却下不了决心,因为羞涩。他还是给马红写了封信,告诉他自己住院了。马红接到他的信,就抽了个星期天,到陆军医院看望他。马红提着一网兜的苹果走进病房时,萧水正躺在病床上沉睡。
同病房的病友叫醒了他。
他看到马红时,又激动又害羞,不知所措。
马红笑了,她的笑容特别甜美,就像是电影海报中的刘晓庆。她温柔地说:“弟弟,病好些了吗?”
萧水点了点头。
看他难为情的样子,马红说:“弟弟,我们到外面院子里走走吧。”
萧水点了点头。
他们在医院的院子里散步时,萧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听马红在说些关心他的话。听着马红的话,呼吸着马红身体上散发出的某种迷人气息,萧水觉得自己是在梦里飞,那种感觉幸福而又那么不真实。
他们找了个偏僻的地方,在长椅上坐下来。
马红说:“弟弟,真想听你唱支山歌。”
萧水就轻声唱起了山歌:
“十八老妹滴滴亲,
浑水过河不知深,
丢个石子试深浅嗳——
唱支山歌试妹心
……”
马红听得入迷,脸也红了。萧水好不容易有机会和马红在一起,而且又远离连队,因此一不做二不休,一口气唱了十几首山歌,唱得自己也心花怒放,开怀极了。就在萧水唱山歌的时候,一个高个子兵站在了他们面前。
马红看到他,就没好气地说:“朱滨,你来干什么?”
朱滨笑了笑,说:“来找你呀。”
马红说:“滚!”
马红在给萧水的信中提过,说有个兵追求她,要和她交朋友,她很讨厌他,可他总是缠着她。萧水把那封信给王福生看后,王福生义愤填膺,说要是以后碰到那鸟兵,非教训他一顿不可。
朱滨还是笑着说:“马红,我真的喜欢你,中午让我请你吃羊肉泡馍怎么样,把你这个小兄弟也带上。”
马红说:“你老是跟着我干什么,我讨厌你!”
萧水不知从哪里来了勇气,站起来,厉声说:“你听到没有,让你滚!”
朱滨瞪了他一眼,说:“一边去,没你的事。”
萧水脑袋瓜一热,朝他扑了过去。
他们扭打在一起。
马红喊叫道:“别打了,别打了——”
萧水不是朱滨的对手,被他按倒在地。
马红说:“朱滨,你再不住手,我就把你告到军长那里去!”
朱滨站起来,对地上的萧水说:“狗熊,就你这样,还和我练!”
说完,朱滨扬长而去。
马红把他拉起来,他们的手握在一起的时候,萧水觉得有电流通过他的身体。尽管如此,萧水还是羞愧难当。他低着头说:“我是狗熊。”马红安慰他说:“弟弟,你很勇敢,你是英雄,真的,你在姐的心中,就是英雄。”萧水眼睛湿了,心里说,姐,我会当个英雄的!
他们分别的时候,马红走出一段路后,萧水突然大声喊了声:“姐——”
马红回头,嫣然一笑。
那是萧水永生难忘的笑容。
给中央军委写信是不是有些疯狂
萧水在陆军医院还是什么病也查不出来,不过,自从和朱滨打了那一架之后,他已经不觉得自己有病了,以前疼痛的地方也恢复了正常。
他回到了连队。
连里有人说萧水根本就没有病,说他是装病,目的是到西安去看军部的那个小女兵。对于这个说法,萧水没有在乎。他在乎的是那令自己羞愧难当的一架。回到连队后,他每天早早地起床,在连队的一角,不停地击打沙袋。那沙袋就是朱滨,也是他日后生命中所有的对手,他要让自己像个真正的男人那样强硬起来,可以保护马红,可以一拳就击倒对手,而不是只会唱客家山地情歌的那个瘦弱的萧水。
几天之后的一个清晨,王福生也和他一起早早起来打沙袋。
他们边打沙袋,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王福生说:“萧水,你在西安见到马红了吗?”
萧水说:“见到了。”
王福生说:“她长得比照片上漂亮吗?”
萧水说:“是的。”
王福生说:“真好。”
……
“萧水,你好像变了。”
“嗯。”
“和以前不一样了,你眼睛里有了杀气。”
“嗯。”
“萧水,你真的不会看不起我?”
“不会。”
“可是他们还是看不起我。”
“你当了英雄,他们就会看得起你了。”
“英雄?”
“是的。”
“可是,怎么能够当英雄?”
……
他们筋疲力尽后,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个清晨,他们想到了这样一个问题:怎么样才能当英雄?
这个时候,南边还有战事,他们经常在军报上看到关于战事的报道和通讯,自然也可以看到一些英雄事迹。他们看到那些英雄事迹后,动了心。那天,王福生拿着一张军报对萧水说:“你看,如果我们也能够参加战斗,说不准我们就可以成为英雄了。”萧水想了想,说:“有道理。”
那么,怎么才能够上前线呢?
萧水和王福生绞尽脑汁,也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
王福生说:“萧水,我看这样,你去问问文书,他见多识广,或许有主意。”
萧水就找到了文书,说:“文书,如果有人想上前线,怎么才能够去?”
文书说:“写请战书呀。”
萧水说:“这请战书写好了往哪里交呀?”
文书想了想说:“寄给中央军委吧,如果中央军委同意了,那准没有问题。”
萧水说:“谢谢,谢谢。”
文书说:“是不是你想上前线?”
萧水说:“不是,不是,我只是随便问问。”
文书看着他匆匆离开,满眼狐疑。
于是,萧水执笔,写了封请战书。他们分别在请战书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寄了出去。他们不知道中央军委的具体地址,只是写了北京市中央军委收。他们不知道请战书能不能够到达中央军委,也不知道中央军委收到他们的请战书后,会怎么处理,反正请战书寄出去后,他们就焦虑地等待着。时间一天天过去,请战书寄出去半个多月了,一点动静都没有。王福生说:“萧水,是不是我们的请战书写得不够好,或者我们表现得不太真诚,他们不搭理我们?”萧水说:“也许吧。”王福生说:“那再写一份吧。”萧水点了点头。他又写了份情真意切的请战书,把许多指导员讲的大道理都用上了,表达了他们报效祖国宁愿热血洒南疆的迫切愿望。为了表现坚定的决心,他们咬破了手指头,在签名上按上了血手印。请战书寄出去后,同样石沉大海。不久,他们寄出了第三封请战书……
被鲜血染红的雀斑脸
萧水和王福生写了十几封请战书,寄出去之后,都如泥牛入海,有去无回。就在他们异常沮丧的时候,上面来了命令,他们师即将南下轮战。这消息让他们又惊又喜,早知道如此,他们就不用疯狂地给中央军委写请战书了。
不知何故,连里决定让王福生留守。
王福生得到这个消息,气得浑身发抖。
他流着泪对萧水说:“不让我上战场,这比枪毙我还难受!”
王福生写了份血书,交到了连长杜坤那里。他情绪激动地说:“连长,不让我上战场,你就枪毙了我!”
杜坤叹了口气,说:“你先回去,我们再研究研究。”
王福生说:“你不答应我,我就不回去!”
杜坤说:“你给我们一点时间,好吗?”
王福生说:“没有时间了。”
杜坤说:“你威胁我?”
王福生突然号啕大哭。
一个大小伙子在连部号啕大哭,吸引了连里的兵们。萧水走进连部,对杜坤说:“连长,你就让王福生去吧!”然后,他把自己和王福生给中央军委写请战书的事情说了出来。听了他的话,杜坤感动了,他和吴书怀商量了一下,决定让王福生参战。王福生马上破涕为笑,吼了声:“是英雄还是狗熊,战场上见!”
马红也知道了萧水要上前线的事,不顾一切地打了个电话到连里来。
萧水接电话时,杜坤和吴书怀都在场。
马红用温存柔软的声音和他说着话,萧水心里温暖而又感动。萧水主动地说:“姐,我给你唱支山歌吧,唱你最喜欢听的那首,好吗?”马红在电话里哽咽地说:“好,我听,我听。”
这时,杜坤朝吴书怀使了个眼色,吴书怀明白他的意思。
他们走出了连部。
杜坤还把连部的门带上了。
萧水唱道:
“郎是山中千年树,
妹是山中百年藤,
树死藤生缠到死嗳——
树生藤死死也缠。”
唱完山歌,萧水说:“姐,别哭,我会活着回来的,我要当个英雄!”
马红说:“我信,你一定会活着回来的,我等着弟弟回来,到时,我到陕北去看你,把我织好的毛衣带去给你。”
萧水眼睛湿了。
……
秋天来临的时候,部队向南方进发。
部队拉上前线后,法卡山一役打得惨烈,萧水他们连队死伤过半。王福生和他都成了英雄,让萧水难过的是,王福生战死。整理王福生遗物时,萧水在王福生靠近心脏的那个上衣口袋里发现了一张照片,竟然是马红的照片,马红的雀斑脸上沾满了王福生的鲜血。萧水也一直把马红的照片放在靠近心脏的那个上衣口袋里,只不过,他上衣口袋里的那张照片没有染上鲜血。王福生怎么会有马红的照片?萧水想起来了,马红给他寄过两张照片,其中一张不知怎么弄丢了,没有想到会在王福生的身上。他想起了王福生和自己说过的话:“我没有见过女人的身体,真的想看看是什么样子的,可是,我那天什么也没有看到,真的什么也没有看到。”
想起这句话,萧水泪流满面。
大雪飘飞的时候没有了她的音讯
第二年冬天,大雪飘飞的时候,部队撤回了黄土高原。
回到驻地,留守人员给了萧水一个包裹。包裹里装着一件咖啡色的毛衣,毛衣很厚很温暖,萧水的手摸着毛衣,心里说,马红姐,我回来了,活着回来了。包裹里还有一封信,马红在信中说,希望他穿上这件毛衣时,能够感觉到姐姐的爱,能够感觉到温暖。她还在信中说,在他上前线的这些日子里,她每天都在祈祷,祈祷他平安。本来她要在他回来后亲自把毛衣送来的,看来是不可能了。她没有说为什么不可能,也没有说她还在不在西安的军部。
萧水马上给她写了封信。
他知道,如果她收到信,一定会在第一时间里打电话给他。
遗憾的是,他漫长而焦虑的等待并没有结果。
马红像是从人间蒸发了,音信杳无。
他经常站在雪地上,想象着马红的样子,想象着她伸出手来和自己相握。
他多么想听到她的声音,多么想唱支山歌给她听哪。
因为萧水在战场上表现突出,来年部队保送他上了西安陆军学院。
在陆军学院报到之后,他就迫不及待地请了个假,去军部找马红。
在军部门口,萧水意外地碰到了朱滨。
他叫了声:“朱滨——”
朱滨已经认不出他了,他也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瘦弱的新兵了,他变得健壮,而且满脸黝黑。朱滨说:“你是?”
萧水笑了笑,说:“你还记得在陆军医院里和马红在一起的那个狗熊吗?”
朱滨一拍脑袋,说:“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萧水说:“记起来就好。”
朱滨警惕地说:“你不是来寻仇的吧?”
萧水说:“谁和你有仇呀,我是来找马红的。”
朱滨脸色黯淡下来,说:“马红——”
萧水说:“马红怎么了?”
朱滨说:“马红去年秋天就病退了。”
萧水说:“啊,她得的什么病?”
朱滨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
后来,萧水回家探亲时,路过马红所在的那个城市。他想方设法地寻找她,得到的消息是她已经出国了。萧水一直珍藏着那两张照片和一摞厚厚的信件,那件毛衣他一直没有穿。结婚的时候,他给妻子讲了马红的事情。妻子问他,为什么不穿那件毛衣?他说,舍不得穿。
每当看到脸上有雀斑的女人,他都会想起马红,他相信马红一定还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里活着,他们终会有见面的那一天,那时,他一定要好好地为她唱一首客家山地情歌,把他心里埋藏的那份真情唱出来,把他心中的温暖记忆唱出来,把流逝的青春岁月唱回来,把太阳唱落山,把星星和月亮唱出来。
再后来,他转业到了西安市,成了一名小公务员,成天为生活奔忙,经常被柴米油盐的事情弄得焦头烂额。现在,他在匆匆上班的途中,又看到了一个脸上有雀斑的女人。他抑制不住对马红的思念,是的,多年以来,一切都变了,对马红的思念却没有变。在地铁上,他一直想靠近那个女人,因为过于拥挤,没能如愿。出了地铁站后,他看着那个脸上有雀斑的女人消失在人流之中,雪花打在他的脸上,很快就变成了水,人生一如梦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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