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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米莉
绿松石湾的海滩,潮水一次次在沙滩上留下白色的泡沫,周而复始,永不停息,无论涨潮还是退潮。这是西澳大利亚的北端,虽说是冬季,还是阳光灼人,仿佛空气在燃烧。午后,海滩上的人不是很多,浅海里有些浮潜的人,他们也是一尾尾游鱼,自由舒展。据说,这里的海底世界不输大堡礁,不过没有大堡礁出名。朱丽叶头上戴着遮阳帽,披着红色的纱丽,穿着连体的蓝色泳装,坐在沙滩上。太阳镜遮住了她的双眼,伸直的两条长腿白而光洁,涂成抹茶绿的脚趾甲,使得纤细的双脚生动性感。
朱丽叶也想下海去浮潜,也想变成一条游鱼,海底世界的精彩纷呈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她要找到一种新的感觉,区别于以往污泥浊水般的生活,这也是她独自来西澳自驾游的最初想法。朱丽叶的浮潜装备是从上海带来的,当时收拾行李的时候,考虑了半天,要不要带这些东西。最终,她还是将面镜、呼吸管和脚蹼装在一个防水袋里,放进了行李箱。章可凡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只是冷笑,目光粘在手中翻开的杂志上,朱丽叶觉得他那样子十分滑稽,杂志都拿反了。浮潜设备是章可凡买的,是最好的那种,有一次他们去泰国时置办的,那时他们的感情还尚好。章可凡喜欢买最好的物品,却不会珍惜最好的感情,这是他的弱点。
朱丽叶自言自语:“想他干什么,好好享受阳光沙滩和海风吧。”
一条小狗跑过来,站在她前面,像个孩子般好奇地看着她。这是条黄色的柯基犬,脖子以下,以及腹部和四条短腿上,都是白色的毛,狗脸黄白相间,直立的耳朵,卵圆形的棕褐色眼睛被暗黑色的眼圈包围,鼻子和嘴巴十分紧凑优美。朱丽叶见到它,就喜欢上了,伸出双手,做出让它过来的手势。
二十米开外,两个白人老人,一男一女,坐在沙滩上。老头的秃顶,在阳光下发出亮光。老太太还有浓密的头发,不过已经全白,像是雪山的顶峰。他们在说着什么。老太太朝朱丽叶这边望过来,叫唤了一声:“艾米莉——”朱丽叶心想,她是不是认错人了,自己不叫艾米莉呀。小狗听到叫唤,扭动着屁股,朝老人的方向跑过去,朱丽叶笑了,原来是狗儿的名字叫艾米莉。
朱丽叶的目光被吸引过去。
艾米莉跑到老太太跟前,老太太抱起它,轻轻地抚摸着它背上的黄毛,艾米莉伸出舌头,舔了舔老太太的脸。老头和老太太说了些什么。老太太放下艾米莉,艾米莉又在沙滩上奔跑起来。老太太背对着蓝天,趴在垫布上。老头跪在她身边,给她身上涂防晒霜。那双大手轻轻地在她皱巴巴的皮肤上摩挲,从耳朵到脖子,又从脖子到背部,再从背部到腰,然后大腿一直到脚踝。老头的摩挲充满耐心和爱意,笑着和她说着什么,老太太不时抬起头来,转过脸,微笑着和他说话。涂完背后,老太太翻过身,老头的双手继续在她的皮肤上摩挲,从脖子到肩膀,两条胳膊,甚至连每个手指都不放过,然后是胸部、肚子,到大腿,顺着大腿到小腿,一直到每个脚趾。老头专注而专业,他每个动作,都像是对待一件珍贵的宝物,也许,他给老太太抹了一生的防晒霜,一点点厌倦之感都没有。
那情景让朱丽叶无端感动,世界变得美好,温情脉脉。
艾米莉又跑回他们面前,老头摸了摸它的头,它就坐在一边,看着他们。
老太太让老头趴在了垫布上,她也跪了下来,给老头涂防晒霜。她的脸上保持着自然的微笑,平静,温存。她的手在老头发红的背上摩挲着,比老头要更加的细腻,连一个细小的毛孔都必须涂抹到。老头身材高大,从身上隆起的肌肉可以想象他年轻时的健壮和有力,金黄色的体毛在老太太的抚摸下,愈发旺盛。
朱丽叶的目光痴迷,她陷入了某种真空之中,仿佛从以往庸常无奈的生活中剥离开来,变成了一缕海风,或者是一束穿透时空的阳光。直到那两个老人戴好了浮潜的面镜和呼吸管,走到海边,穿上脚蹼,相互搀扶着进入碧蓝的海水,朱丽叶才从迷幻的境地走出来,清晰地感觉到自身的孤独存在,心头涌起淡淡的感伤和对某种事物不可企及的懊丧。
朱丽叶不能沉浸在不良情绪的泥淖中,这不是她飞越重洋来到西澳寻找的感受,她要的是像只鸟儿自由飞翔,哪怕时间短暂。放空自己的心身,才能获得继续生活下去的信心。朱丽叶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她的目光又落在了艾米莉身上,可爱的小狗让她内心柔软。
艾米莉站在水边,往海里眺望。朱丽叶已经找不到那两个老人了,他们已经混迹于浮潜的人之间,他们的脸都贴在海水里,分辨不清谁是谁。艾米莉能够分辨出它的主人吗?艾米莉突然叫了几声,跑进浅水之中,像是发现了什么。朱丽叶拿起面镜、呼吸管和脚蹼,走到了水边。艾米莉是发现了一条魔鬼鱼,它想去抓住它,可是魔鬼鱼很快地游走了,艾米莉心有不甘,又朝大海叫唤了几声。潮水涌过来,打湿了它的皮毛,艾米莉赶紧回到了沙滩上。朱丽叶笑着对它说:“艾米莉,你捉不到魔鬼鱼的。”艾米莉似乎听懂了她的话,转过身跑了起来,在沙滩上撒着欢,像是一个淘气的孩子。
朱丽叶的双脚踏进了浅水,海水还是有点凉,她迟疑着,要不要下水,一个人下水,还是有点恐惧。在珊瑚湾的时候,她下了海,那是她来西澳第一次下海。那里的海水要比这里凉,入海时,浑身的皮肤缩紧,身体全部泡进海水,慢慢地适应了。她被美丽的海底世界吸引,随着洋流漂动,头也不抬。漂远了,她才发现那片海域只剩自己。朱丽叶产生了恐慌情绪,拼命地往岸边游。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游回浅水地带。她躺在沙滩上,大口地喘息。朱丽叶想,绿松石湾海域的洋流要比珊瑚湾大吧,如果被洋流裹挟,漂到深海,那就麻烦了。身边没有一个可以提醒她的同伴,很可能就被海底世界的美景诱惑,漂远了都不知道。朱丽叶缩回了双脚,回到了沙滩上。
她的目光寻找着艾米莉,可它不见了踪影。
朱丽叶躺在柔软的沙子上,用遮阳帽盖住了脸。在沙滩上安稳地睡一会,也无比惬意,海风、阳光、涛声……让她心灵静谧。朱丽叶在极度放松的状态中,沉沉地进入了梦乡。这的确是个白日梦。梦境里,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穿着黑色的泳裤,裸露着上身和整个腿部,在她耳边呢喃。她听不清楚他在说些什么,可以感受到那是甜言蜜语。他的身体年轻,健康,她想伸手去触摸他排列整齐的八块腹肌。朱丽叶贪婪地呼吸从他肤肌散发出来的雄性气息,有些灼人,但很受用。她想问他,你是谁?朱丽叶没有开口,而是闭上了眼睛,希望他不要那么快离开。男人试探地抚摸了她的头发,见她没有拒绝,就轻轻地摩挲她的手臂,肩膀,还有她的肚子……男人的手温暖而粗糙,她喜欢那种粗糙,和她细腻柔滑的皮肤产生奇妙的反应。男人充满了爱意,像海风,又像骄阳,她甚至产生了某种饥渴,身体沉睡已久的某个部位被唤醒,渐渐地湿润,就像潮水漫过的沙地。朱丽叶不是特别大胆的女人,羞涩感使她不敢发出销魂的**,那种暗示会让男人疯狂,可她内心又期待他的强暴,一如暴风雨席卷大地。
春梦短暂。
朱丽叶是被老太太的叫唤声吵醒的。醒来后,太阳西斜,她的脸发烫,眼神迷离,生怕被别人窥破了刚刚结束的梦境。
老太太浑身湿漉漉的,大声地喊叫:“艾米莉,艾米莉——”
她的神情十分焦虑。
老头和她说了些什么,像是安慰她的话,他比较平静。说完话,老头就跑到另外一边去寻找艾米莉。
艾米莉不见了,朱丽叶的心也提了起来。朱丽叶理解老太太的心情,她以前也养过小狗,失去小狗,无疑是失去了孩子一样,那种不舍带来的痛苦,钝刀子般割着心脏。
老太太惊惶地跑到朱丽叶面前,问:“女士,你看见艾米莉了吗?就是那条柯基犬,来过你这里的。”
朱丽叶微笑着说:“太太,我没有看见,刚才我睡着了。之前,我见到它在沙滩上跑,喏,就是那边。后来就没有看到了。”她的英文水平还不错,对话、阅读都没有问题。
老太太的目光顺着朱丽叶手指的方向望过去,那是和老头反方向的那片沙滩,一个人都没有,也没有艾米莉的踪迹。老太太勉强笑了笑:“谢谢你。”说完就步履蹒跚地朝那片沙滩走去,边走边喊着小狗的名字。朱丽叶希望老头和老太太找到艾米莉,他们应该快乐安详。
从海里走过来一个人。
那是个年轻的白人男子,一头金黄色的头发湿漉漉的,手中拿着浮潜用的东西,面镜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看见了朱丽叶,朝她走来。朱丽叶见过这个年轻人,还不止一次,他的名字叫琼斯。琼斯走到她面前,笑了,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嗨,朱丽叶,又见到你了。”朱丽叶目光落在他浓密的胸毛上,慌乱避开,脸发烫,笑着说:“嗨,琼斯,你好。”琼斯说:“怎么不下海,海底的珊瑚美极了,还有很多鱼,各种各样的鱼。”朱丽叶说:“今天不想下海。琼斯,你的伙伴呢?”琼斯说:“他有急事先回珀斯了,现在,我也是一个人了。”
那次超车,琼斯在朱丽叶脑海里加深了印象。那是快到粉红湖的路上。前面一辆皮卡开得很慢,朱丽叶几次想超车,都没有超过去。皮卡司机像是故意不让她超车。朱丽叶心里有些不开心,到了可以超车的路段,猛摁喇叭,加速冲了过去。这次终于超车成功,朱丽叶心里呼出了口气。到了粉红湖,朱丽叶停好车,准备下到湖边,皮卡车也开过来了。因为超车的事情,朱丽叶有点尴尬,从皮卡车上下来两个年轻高大的白人小伙子,他们朝她笑了笑,很阳光的样子。那其中的一个小伙子,就是琼斯。朱丽叶也朝他们笑笑,松弛下来,她的担心是多余的。记得在珀斯的时候,宋琦说过,西澳的人还是蛮友好的。朱丽叶相信了她的话。在粉红湖,朱丽叶并没有和他们说话,也不知道他们是谁。
过了两天,朱丽叶和琼斯他们又遇见了。那天早上,微雨,天地一片空蒙,海边的卡尔巴里小镇风大,街上看不到人。朱丽叶离开旅馆,找到加油站,给车子加满了油。然后到超市买了面包和热咖啡,站在超市门口,慢条斯理地吃着早点,风吹拂着她的头发。填饱了肚子,朱丽叶驱车进入卡尔巴里国家公园。像西澳的大部分国家公园一样,卡尔巴里国家公园也拥有一望无际的荒原,荒原上长满了低矮的灌木,澳洲的那些动物们就藏在灌木丛中。她要去的地方是荒原深处的自然之窗景点。这是条新修建的柏油路,路两边的野地里,灌木间的空地上,开满了成片成片的野花,有黄色的花,白色的花,紫色的花,这是一条野花之路,朱丽叶的心情爽朗起来,尽管天公不作美。那些野花是当地的一种多肉植物,每年春天来时,就会开花。突然从灌木丛中闯出一只像鸵鸟的动物,在公路上奔跑起来。朱丽叶知道,这是澳大利亚的国鸟鸸鹋,也被称为尤加利鸟或澳洲鸵鸟,不过它比鸵鸟漂亮多了,它在公路上奔跑的样子婀娜多姿,在灰蒙蒙的雨中显得十分惊艳。朱丽叶放慢车速,跟着它跑了一段之后,它就跑进灌木丛中,消失了。一路上,车辆极少,快到自然之窗了,才看到前面有一辆皮卡,那就是琼斯他们的皮卡。朱丽叶没有超车,跟着皮卡车,缓慢行驶,皮卡车闪着尾灯,示意她超车,她也没有超,一直到自然之窗的停车场。朱丽叶没有理会他们,站在高处眺望,广袤的荒野让她的心胸无比开阔。
通向自然之窗的小路蜿蜒如蛇,毛毛雨打在脸上,微痒,湿润,她喜欢这种感觉。游人很少,也就是十几个人,到了自然之窗才发现有这么些人,他们比朱丽叶更早到达。自然之窗就是由突兀在山顶上的土红色嶙峋怪石组成,峭壁之下,是一条闪亮的河流,如果在蓝天丽日下,河流会呈现更美的景致。攀爬一段险峻的峭壁时,朱丽叶踩到一块松动的石头,脚一滑,身体趴倒在岩石上,也要往下滑。那块石头滚落到悬崖底下,无声无息,那可是万丈悬崖。就在这节骨眼上,后面的琼斯不顾一切地扑过来,一把抓住了她的衣服。朱丽叶吓得脸色煞白,缩在那里,两腿打战。她对琼斯喃喃道:“谢谢你。”琼斯笑笑:“不怕,不怕,你已经安全了。”朱丽叶惊魂未定:“能帮助我回到上面吗?”琼斯说:“为什么要回去,往前走几步,就可以看到自然之窗了,你来这里,难道不是为了看自然之窗吗?”朱丽叶错乱地点了点头。琼斯伸出手:“来,拉着我的手,我带你过去。”朱丽叶说:“可以吗?”琼斯认真地说:“当然可以,来,勇敢一点。”朱丽叶伸出了手,紧紧握住温暖有力的大手。自然之窗就是峭壁上穿透石头的一个天然的洞洞,从洞洞上看出去,河流旷野,像幅优美的油画。人们都在自然之窗前面留影,朱丽叶把手机递给琼斯,让他帮助拍了张照片,照片中的她脸色恢复了红润。拍完照片,琼斯告诉了她自己的名字,她也说:“我叫朱丽叶。”但他们没有留下联系方式,也没有过多的言语,尔后,各自玩耍,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朱丽叶对他还是心存感激。
朱丽叶见到琼斯,像是碰到了老朋友,心里有些激动,和他聊了会,知道他也住在埃克斯茅斯镇上,心里突然有种莫名的安全感。朱丽叶看到了老太太,她没有找到艾米莉,失魂落魄的样子,海风吹乱了她的白发。朱丽叶幽幽地说:“她要找不到艾米莉,那会怎么样?”琼斯说:“什么?艾米莉?”朱丽叶说:“艾米莉是条小狗,现在不见了。”琼斯正要说什么,老太太走过来,声音颤抖:“你看见艾米莉了吗?”朱丽叶想,她碰到谁,都会说这句话。琼斯说:“我没有看见艾米莉。”老太太朝老头走去,老头也无功而返,正朝她走过来。他们会合在一起,老头抱住她的肩膀,安慰着她,老太太没有说话,依偎在他怀里,背脊微微颤动,显然,她是在哭泣。
琼斯说:“你见过艾米莉吗?”
朱丽叶说:“见过,我最后看见它的时候,它在那边的沙滩上奔跑。”
琼斯说:“也许是跑到荒原上去了。”
朱丽叶扭过头,望了望身后茫茫的荒野,荒野被低矮的灌木覆盖,更远处是大片大片的骆驼刺。这里的荒原,比卡尔巴里国家公园更加荒凉,过了南回归线往北走,就是一望无际的荒漠,荒漠上林立着大大小小碉堡一般的土堆,那是蚂蚁的城堡。朱丽叶说:“也许真的是跑到灌木丛中了。”
琼斯微笑着说:“我有个提议,我们是不是去帮助他们找艾米莉?”
朱丽叶愉快地响应他的提议:“好呀,好呀。”
琼斯和朱丽叶来到了他们面前。琼斯说对老头说:“先生,我们一起到荒原上去找找吧,兴许艾米莉正在和袋鼠捉迷藏呢。”老头笑了,替老太太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这位年轻人说得有道理,我们的艾米莉正在和袋鼠捉迷藏,我们要不要加入它们的游戏?”老太太点了点头,眉头舒展了许多。朱丽叶说:“太太,我们会找到艾米莉的,它不会离开你们,因为你们爱它。”老太太脸上露出了笑容,看她的眼睛和脸的轮廓,年轻时一定是个大美女。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感激:“谢谢,谢谢。”
这时,沙滩上的人们三三两两地走过来,还有些人是刚刚从海里上岸的,听说了此事,也集拢过来。这些人加起来,也不过是二十来人,有老人,有年轻人,有孩子,有男有女。大家都没有袖手旁观,一起帮助老人找艾米莉。人们分散开来,离开沙滩,走向荒野。朱丽叶和琼斯一起,穿行在低矮灌木的间隙,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野草野花,比如常见的澳大利亚土豆,叶子是小提琴的形状,上面有一层白白的霜一样的绒毛,正是开花的季节,紫色的花瓣,黄色的花蕊。这种植物丛丛簇簇,到处都是。琼斯说,这种植物结的果子像土豆,所以才被称为澳大利亚土豆。朱丽叶的目光搜寻着,渴望艾米莉闯进自己的眼帘,漫不经心地说:“这土豆能吃吗?”琼斯说:“有些能吃,有些不能吃,有毒。”
在搜寻的过程中,琼斯还告诉她,这里的灌木其实也是尤加利树的一种,荒漠里干旱,泥土贫瘠,它们就长得低矮。朱丽叶眼睛一亮,指着灌木丛中说:“琼斯,你看,你看——”他们赶紧走过去。朱丽叶沮丧极了,以为是艾米莉伏在草里,原来是一块石头。琼斯也无奈地摇了摇头。有些地方灌木丛茂密,人根本就进不去。他们就弯下腰,透过缝隙寻找,喊着小狗的名字。
不小心,灌木的枝条刮伤了朱丽叶的小腿,白嫩的皮肤起了道血痕。
朱丽叶痛得龇牙咧嘴。
琼斯关切地说:“我带了药,到停车场去,我帮你包扎。”
朱丽叶笑了笑:“就当时痛一下,这点伤无伤大雅。”
琼斯说:“朱丽叶,你是个勇敢的女人。”
朱丽叶说:“其实我胆小如鼠。”
琼斯说:“为什么?”
朱丽叶说:“你对我献殷勤的时候,我就特别害怕。”
琼斯笑了,牙齿雪白:“你别误会,别误会,我不是想泡你。”
朱丽叶笑出了声,觉得他就是个大男孩。
一只袋鼠,立在不远处,审视着他们。琼斯发现了它,轻声说:“朱丽叶,袋鼠。”朱丽叶说:“在哪里?”琼斯指了指袋鼠。朱丽叶说:“看见了。”他们往前搜寻,那只袋鼠飞奔而去。琼斯说:“这里很多袋鼠,到了黄昏,它们都会跑出来。”朱丽叶说:“我知道,一早一晚,袋鼠喜欢横穿公路,所以我几乎不在晚上开车,怕撞到它们。”琼斯说:“对,对。”朱丽叶想了想说:“琼斯,你说艾米莉真的会去追赶袋鼠吗?”琼斯笑了:“不能排除这个可能。”
他们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艾米莉。
一直到黄昏,太阳西沉。人们陆陆续续回到沙滩上,拿着自己的东西离开。每个人走时,都到老头老太太面前,安慰他们几句。琼斯也走了,走时还问朱丽叶脚上的伤要不要处理。朱丽叶说:“谢谢,不用了,拜拜。”琼斯走后,朱丽叶心里有些失落。老头老太太没有走,他们坐在沙滩上,相互依偎,等待着艾米莉。停车场传来汽车开走的声音,不一会就寂静下来。朱丽叶没有离开。她默默地坐在一旁,陪伴着这对老人。黄昏的海风凉了,甚至有点冷。朱丽叶来到停车场,取了件外套穿上。她迎着海风回到沙滩上时,太阳正沉落海底,西天一片火红。那两个老人面对着大海,紧紧地搂抱在一起。他们的背影是暗色的,却那么温暖人心。这一幕令朱丽叶热泪盈眶。
她轻轻地走过去,坐在沙滩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生怕打扰他们。
潮水有节奏地涨落,给等待的老人伴奏。天色渐渐地暗下来,星星也开始在天空闪现,像有无数的眼睛,在凝视着沙滩上那对默默相守的老人,星星投下的微光,也像是在给艾米莉指路,让它尽快地回到老人身边。
泪水从朱丽叶眼中滚落,冰凉地滑过脸颊。
假如她养的小狗丢失了,章可凡会像那个老头一样陪她等待吗?正确的回答是,不会。章可凡甚至会不停地责备她,怪她自己不好好看住小狗,还会责备她,说海风吹得难受,为什么要在这里等待,甚至会发火,丢下她,怒气冲冲地离去。朱丽叶领略过他的粗暴和不耐烦。她以前的确养过一条吉娃娃,那是婚后不久。章可凡并不喜欢小狗,起初还是装出一副喜欢小狗的样子,也就是逗逗小狗,至于给小狗洗澡什么的,他躲得远远的。章可凡也陪过她几次,去遛狗,之后就各种借口不陪了。朱丽叶也没有强求他非要喜欢小狗,只要有爱,他管不管小狗都不重要。问题是,得到她之后,章可凡的一切毛病都渐渐地暴露出来。朱丽叶想,两个人生活在一起,总是有个磨合的过程,对于他的一些问题选择谅解和包容。比如,醉酒回家后撒酒疯,只要他喝酒回家,她就抱着小狗躲到小房间里去睡觉,尽量避免和他发生冲突;他有时会猛拍小房间的门,吼叫:“我在你眼里算什么东西,连一条小狗也不如,不就是喝点酒吗,你就如此嫌弃我!”朱丽叶那个时候会觉得他面目可憎,不可理喻,却没有反驳,默不出声。第二天早上,他会向她道歉,朱丽叶只是淡淡一笑,安置好小狗,随便吃点东西,上班去了。让朱丽叶感到绝望的是,她心爱的吉娃娃有天走丢了,她伤心的时候,章可凡非但没有安慰她,而是开了瓶威士忌,得意洋洋地喝酒。朱丽叶身心都充满了寒意,浑身发抖。章可凡还嘲讽她:“不就是一条小狗吗,丢就丢了,又不是你儿子。”朱丽叶哽咽地说:“它就是我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章可凡冷笑:“它是你儿子,可我不是它爹。”朱丽叶一怒之下,回娘家去了。母亲劝她:“可凡不喜欢狗,你非要养条狗,夫妻要相互尊重,不能因为一条小狗,影响了夫妻关系。”她无语。朱丽叶一直认为,章可凡要是去当演员,一定能红,能拿奥斯卡奖,他太会演戏了。他来到朱丽叶娘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认错,就差点下跪了,还说要给她买条小狗。父母亲就劝她回去,朱丽叶想了想,还是跟他回家了。回家后,章可凡洗洗就睡了,一句话也没说,冷漠极了。有几次,朱丽叶想再买条小狗,最终没有下定那个决心,她也没有想过要孩子。
想到伤心事,朱丽叶浑身冰凉,沉浸在冰窟里。
老人还是在那里等待,他们能等回艾米莉吗?朱丽叶想。她想离开这个海滩,回小镇上去,却心疼这两个老人,坚持在这里守着他们,仿佛自己也在等待什么。时间在海风的呼啸中流逝,朱丽叶越来越冷,老人是不是也很冷?不,他们和她不一样,他们可以互相取暖,而她是孤独的,是这个星球上最孤独的人。就在这时,有车灯从远处照射过来。
她站起,转过身,往远处眺望。
两道光束强烈地撕破黑夜的黑,朝海滩这个方向移动过来,越来越近。老人也站起来,望着那辆驶过来的汽车。老太太喃喃地呼唤:“艾米莉,艾米莉——”
朱丽叶也轻声说:“艾米莉,艾米莉——”
车停了下来,车灯没有熄灭。
他们都听到了狗的叫声。
老太太跌跌撞撞地朝汽车奔跑过去。
老头跟在后面。
朱丽叶也跑过去。
老太太和艾米莉在中途相遇了。她蹲下身子,抱住了艾米莉,亲吻着艾米莉。老头站在老太太面前,什么话也没有说,脸上露出了松弛的笑容。朱丽叶看着这一幕,百感交集,泪水又流淌下来,她不晓得自己有多长时间没有流泪了,此刻觉得自己的心还是活的,还没有变成铁石。那边,车灯前,站着两个人,一个是中等个子的白人男子,一个是拄着拐杖的小姑娘,她的裙摆在风中飞扬。他们默默地注视着老人与狗,笑容满面。
拐杖
那个中等个子的白人男子和拄着拐杖的小姑娘是父女俩。他们在回小镇旅馆的路上,发现了艾米莉,那里离走失的海滩几十公里。也许艾米莉真的是在追逐袋鼠时,迷失了。那时天色已晚,夕阳已经沉落海底。男子将迷路的艾米莉抱上了车,小姑娘特别喜欢,抱着艾米莉不放。艾米莉叫唤着,眼神凄迷,像是在说,我想主人了,我要找到他们。男人便和女儿商量,去寻找艾米莉的主人,女儿同意了。他们到附近的每个房车营地去寻找,都没有找到小狗的主人,于是,他们来到了镇上,挨个旅馆去询问。终于,有个帮助老人寻找过艾米莉的游客告诉他们,老人还在绿松石海滩上等待,男子又驱车前往,让老人和艾米莉团聚。
小姑娘在朱丽叶脑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苍白的脸,瘦小,只有一条腿,那双拐杖好像是特制的,高度正好,银色铝合金的管子,粉红色的加厚腋托,和粉红色的握把十分相配,连脚垫也是粉红色的。朱丽叶驱车回小镇的路上,心里还想着那个大眼睛小姑娘,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缺一条腿,她快乐吗?夜晚的开普岭国家公园的公路,真的是热闹非凡,大大小小的袋鼠不时地横穿公路,公路两边还站立着许多袋鼠,它们随时都有可能朝车头冲撞过来。朱丽叶小心翼翼地开着车,尽管在这个地方撞到袋鼠是十分正常的事情,路边也常见袋鼠的尸体,她还是觉得让一条鲜活的生命消失,是种罪过。
好不容易回到住处,停好车,她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夜间行车太费神了。她住的是酒店式小别墅,这是由几十栋小别墅组成的区域,这个时节入住率并不高,她周边几幢小别墅都黑灯瞎火,更里面好像有几栋小别墅亮着灯。每幢小别墅前面都有车库和小院子,墙边蓬勃生长的三角梅开满了紫色的花朵,就是在夜里,也显得热烈,野性十足。小院子里,有桌椅,还有烧烤的炉子和工具。其实这种小别墅,适合三四个朋友来住,里面有两个小房间和一个大房间,小房间里各有两张单人床,大房间里的大床可以并排睡三个人。客厅也是够宽敞的,开放式的厨房,微波炉、冰箱、厨具餐具等十分齐全。
本来,她想叫宋琦一起来的,并且让她带上两个朋友。宋琦在珀斯的一所大学读博士,恰巧她要写毕业论文,实在是走不开。朱丽叶不能强人所难,只好独自开着租来的车,一路向北。如果宋琦和她朋友都来了,小别墅就是另外一番景象,烧烤的香味,啤酒,欢声笑语,不会如此寂寞了。进入屋内,开了灯,朱丽叶茫然地看着客厅里沉默的家具,孤独感顿时袭上心头,甚至有些恐惧。异国他乡,陌生的小镇,一个人住幢小别墅,内心的不安和无助可想而知。朱丽叶反锁上门,检查了各个窗门有没有关好,挨个拉上了窗帘。颓然地坐在布面沙发上,扭头看了看门边的厨房,吞咽了口口水,肚子饿了。她却不想动,很累,脖子和肩膀紧绷绷的,酸胀。此时,要是有人端过来一碗荠菜馄饨,上面洒满了葱花,飘着小磨麻油的香味,她会爱上他,或者一碗白切藏书羊肉面,她也会爱上他,最不济,来碗雪菜肉丝面也行。这是幻想,朱丽叶心里清楚,就是在那冰冷的家里,她也不可能有这样的待遇。朱丽叶想过到镇上找个饭馆吃饭,可实在是懒得行动了。朱丽叶努力地提起精神,站起来,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厨房里。打开冰箱,里面有不少东西,鸡蛋、乌冬面、香肠、西红柿……这些都是昨天入住前,在超市里买的。取出一小包乌冬面,两个鸡蛋,一个西红柿,将锅子放在微波炉上,注入清水,调到最高温度。烧水的过程中,朱丽叶洗好切好了西红柿。水开后,放进西红柿,敲开蛋壳,鸡蛋入水后,滚了会便浮起来。鸡蛋快熟时,朱丽叶将乌冬面放进了锅里,用筷子搅散面条,放盐和鸡精,不一会就起锅了。这碗西红柿鸡蛋乌冬面,味道还是不错的,住这样的房子,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做饭,自己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极为方便,房子价格也贵不到哪里去。
吃完乌冬面,收拾好厨房,她脱光了衣服。脱下来的衣服在洗衣机里滚动,朱丽叶则在盥洗室里冲澡。她喜欢热点的水冲洗身体,比较容易解乏,每个毛孔都会张开,充分地释放。洗发水洗两遍头发,头发中的海腥味散去,留下了紫罗兰的香息。她的头发黑而细密,柔美。洁面乳挤出来,双手轻轻揉搓,均匀,在脸上涂抹,冲洗,脸上皮肤洁净滑腻。沐浴露也是紫罗兰香型的,涂抹在脖颈上,胸和腹部,大腿直至脚趾,一遍遍地揉搓,冲洗,白净的身体发出亮光,暖烘烘的。完美的身体,朱丽叶对自己的身体没有什么不满,突出的锁骨,隆起的乳房还没有下垂,平滑的小腹,还算结实的修长大腿,都证明着她的魅力尚存。遗憾的是,章可凡已经厌倦了这一切。朱丽叶在抚摸自己身体之际,有种微微的兴奋,当然不是因为偶尔想到了章可凡冷漠的目光,而是琼斯阳光的笑脸,和那口整齐的白牙,甚至浓密的胸毛。不过,这念头也是很快被埋藏起来,她担心陷进另外一个情感的泥沼。
擦干身体,穿上黑色的丝质吊带睡裙,吹干头发,在脸上贴上了面膜。以前,她不喜欢黑色的内衣,更加偏爱白色和紫色。自从和章可凡的感情发生变化之后,她就常常穿着黑色的内衣,像是无声的抗议,也是祭奠,对即将死去的感情的哀悼。朱丽叶不清楚章可凡有没有别的女人,她也基本上不会管他的事情,哪怕是他夜不归宿,他不回来反而清静,要是醉酒归家,会令她产生极度厌恶的情绪,那个晚上也不要想好好安眠。有时候,朱丽叶想找个男人。生理上的偶尔冲动,心里猫抓般难受,火烧火燎,那时就想随便找个男人解决一下。问题是,朱丽叶不是随便的女人,更害怕没有摆脱章可凡的阴影,又被另一片黑暗笼罩。她偷偷地在情趣用品商店买过一个电动自慰器,来解决生理上的问题。那是宋琦有次回国,谈起男人,她说一个人在珀斯也寂寞难耐,就用自慰器当男朋友。宋琦离婚后才去澳洲的,她前夫看上去是个儒雅的男人,朱丽叶没有问及他们分手的原因,她从来不会主动探听别人的隐私,宋琦也没和她说过这方面的事情。朱丽叶倒是问过她,难道在澳洲就没有一个心仪的男子?宋琦说,你不也一样吗,我们都不是随便可以爱上别人的女人,我们是同类。朱丽叶说,我是还没有离婚,离婚了我就立马去找个男人。宋琦说,你也不过说说而已,找个男人很辛苦的,我觉得嘛,一个人挺好的。一个人挺好的,这话让朱丽叶觉得凄凉。
宋琦不晓得睡了没有,朱丽叶想给她打个电话,想想又不想打了,说什么好呢,说自己思春了?还是说什么别的?洗衣机里的衣服还在滚动,衣服明天早上再去晾晒好了。朱丽叶半躺在床上,想看会美剧,面膜揭掉后却昏昏睡去。
第二天是个晴天,当然,这地方极少下雨,碰到下雨是运气。早上起来,朱丽叶恢复了精神,夜里睡眠还可以,就是梦见了那个拄着拐杖的小姑娘。在梦中,小姑娘一直在远远的荒原上站立,身边是一个巨大的蚂蚁窝,她显得很小。不见她父亲,也没有其他人,荒原上的野草和她一样沉默。朱丽叶朝她奔跑过去,她却消失了,蚂蚁窝旁边只留下了那双拐杖。朱丽叶茫然四顾,怅然若失。
洗漱完,朱丽叶晾晒衣服,橘红色的阳光照在她脸上,温热,也照在墙边的三角梅上,花儿灿烂得近乎残忍。朱丽叶想,要是活得像三角梅那样,一年四季都鲜花盛开,热情妖娆,那该有多好,女人为什么要忍辱负重,委曲求全?晾完衣服,回到屋里,烤了块面包,热了根香肠,冲了杯咖啡,坐在饭桌前细嚼慢咽。窗外的阳光明媚,瓦蓝的天,阳光透过窗户玻璃,照在桌面上,朱丽叶感觉到了恬淡的美好。这时,夜里的那种冲动和焦灼感消失了,没有人打扰,也不去打扰他人的时光是多么平静舒适。
今天她要去的地方是开普岭国家公园的崖地溪,据说,那里是宁格罗海岸的一大亮点。她早就做好了攻略,上午坐游船游览崖地溪,下午徒步。崖地溪离埃克斯茅斯镇有85英里(1英里合1.6093千米)的路程,下午应该能在天黑之前赶回住处,夜行车的确有些危险,不想撞到那些无处不在的袋鼠。
吃完早餐,她就独自开车上路了,出发前,朱丽叶心里隐隐约约有种预感,会碰上琼斯。如果碰到他,会发生什么?朱丽叶心里惴惴不安。暂且还是先放下他,好好开车是最重要的。通向崖地溪的公路并不宽敞,两车相汇时,狭路相逢。在珀斯的时候,她抽了一天的时间,去珀斯东部的波浪岩,那是世界第八大奇迹,其实那是个像波浪的悬崖,在漫长的时光中风化而成,站在波浪岩上拍出的照片,就像是冲浪者将要被巨浪席卷。虽说波浪岩壮观,那天的行程里,另外一个地方让朱丽叶记忆深刻。那是离波浪岩不远的玛卡洞。穿过一片桉树林,看到一块巨大的石头,玛卡洞就隐藏在巨石底下,石头洞穴是穿透的,进口稍大,洞穴上面有个小口,光线从那里透进来,有些刺眼。洞穴中间有块一张床大小的平缓之处,朱丽叶想过,躺在上面是什么感受。洞穴的石壁上,有不少大大小小明显或模糊的手印,不知是怎么刻印上去的。看着这些手印,朱丽叶心里透出一股凉意,这源于关于玛卡洞那个悲伤而又恐怖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当地土著的一个女人,嫁给了一个不该嫁的同族男人,生下了斗鸡眼的玛卡。那时,这里的土著主要靠打猎为生。玛卡身材高大健壮,但毫无用处,因为斗鸡眼,无法获取猎物。暴怒的玛卡杀死了父母,躲到这个石洞里。因为打不到猎物,他就到部落里偷取孩子,吃孩子为生……也许洞壁上那最大的掌印就是传说中玛卡的,而那些小小的掌印是那些孩子的。珀斯东部和西澳大利亚北部的荒凉旷野完全不一样,这里有大片大片的桉树林。正值初春,路边望不到尽头的农田,碧绿的麦地和金黄的油菜花地,赏心悦目。因为时间太紧,天黑了也没有赶回珀斯。朱丽叶坐在中巴车上,望着窗外,大地辽阔而宁静,仿佛只有他们一辆车在奔驰。西边天际线的玫瑰红渐渐地黯淡,原野上的树也变成剪影,最后和黑暗连成一体。这时,那个女导游提醒司机开车要小心。朱丽叶就坐在女导游后面,女导游告诉她,安全是最重要的,前几天,中国来的两个游客自驾游,车开到左边的车道上,忘记了这里的汽车是右反向行驶的,结果撞车身亡。
朱丽叶一直记着女导游的话,时刻提醒自己,安全第一。过了南回归线后,中国游客就稀少了,特别是到了西澳最北端的宁格罗海岸的埃克斯茅斯后,她就没有见过同胞的脸。车开到开普岭国家公园入口处,那个验票的姑娘打着手势让她通过,因为她买的包票,贴在挡风玻璃的左上角,这样一路省了不少钱。沿着宁格罗海岸,两边都是荒野,靠海的这一边,灌木比较茂盛,另一边就苍凉多了,更远一点,是隆起的山峦,裸露出暗红色的岩石。
晌午时分,到达了崖地溪的停车场,停车场上已经停了十几辆车了。因为今天没有下海的打算,朱丽叶上身穿着白色的衬衫,下身穿了条牛仔短裤,脚蹬红色的跑鞋。停好车,上了个厕所,背上小背包,沿着一条小路,去崖地溪码头等待上船。路过一片不大的树林,高大的桉树,阳光透过树叶和枝条的缝隙,落下斑驳的阳光的碎片。树林里,有简便长条桌凳,供游人歇息。树林让朱丽叶惊讶,过了南回归线,就没有见到过这样的树林了,在西澳南部,这根本就不算什么。
朱丽叶看了看腕表,离开船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她就坐在树林的长凳上,看了看微信。这次出来,她没有发一条朋友圈,真的是她历史上最孤寂的旅程。从珀斯到埃克斯茅斯,她开车走了两千多公里,心情渐渐地从压抑到开朗,其实一个人行走,也是十分惬意的,有种女汉子的豪迈。朱丽叶看到了好几条宋琦发来的消息。她问她为什么昨天晚上不给她发个消息,是不是碰到什么问题了。宋琦的语气焦虑和担心,朱丽叶脸上露出了笑容,给她回了条消息:“我的宋大小姐,放心吧,我很好,现在在崖地溪,一会就要坐游船游览了。”宋琦:“吓死我了,你还是每天晚上发个消息给我吧,如果不想说什么,就发个‘安’字就可以了,好吗?”朱丽叶:“好。你怎么越来越像我妈,不过,我很久没和我妈联系了,也许她认为我已经死了。”宋琦没有再回她消息,她经常这样,突然中断,没有下文,朱丽叶已经习惯了。
上午十一点整,游客们陆陆续续地上了一条游船,游船不大,可以坐四十人左右,基本上坐满了。时间到了,那个满脸胡茬的胖胖的船工兼导游正要开船,岸上小路上有人在喊:“等等,等等——”朱丽叶看到了两个人,眼睛一亮。那两个人就是昨天晚上在绿松石海滩上送狗过来的父女俩。船工回头看看他们,对船上的人说:“对不起,等等他们吧。”小姑娘双手拄着拐杖,加快了速度,父亲边走边笑着和她说着什么。他们上船后,船工让前排右边的一对年轻男女坐到最后面去了,父女俩坐在了他们的位置,拐杖被放在过道上。朱丽叶也坐在第一排,过道那边就是小姑娘。父亲对大家说:“抱歉,占用大家的时间了。”小姑娘也对大家说:“对不起。”还朝朱丽叶笑了笑,她苍白的脸比昨夜好看多了,有了些潮红。朱丽叶也朝她友好地笑了笑。小姑娘说:“你是日本人吗?”朱丽叶摇了摇头说:“不是,我是中国人。”小姑娘又说:“那你是中国桂林的吗?”朱丽叶笑着说:“不,我来自中国上海。”小姑娘说:“我爸爸去过桂林,他说要带我去看那里的美丽山水。”朱丽叶说:“太好了。”这时,船工对他们说:“你们的声音不要超过我,在船上,要听我说话。”然后,朝小姑娘做了个鬼脸,大家都笑了。
朱丽叶见到小姑娘,心里有喜悦,遗憾的是,没有见到琼斯。
船工是个十分尽职的导游,开船后就不停地说话。起初那段河面比较宽阔,河水十分清澈,可见水里的游鱼。河岸两边有美丽的树木,那些朱丽叶叫不出名字的树木不是很高,却婀娜多姿,有些树开着粉红的花儿。船工好像也介绍了河两岸的植物,朱丽叶一下走神,没有听清,因为他一直在说话,也不好打断他,提问题。船工让大家注意,两岸出现的动物。船行驶了一段,靠在了岸边,船工跳下船,将缆绳绑在一棵树上。他在河滩一段枯木的旁边捡起来个矿泉水瓶子,然后解开缆绳,回到船上,瓶子被放到垃圾桶里。他的行为博得了大家的掌声。朱丽叶蛮有感触,这一路,她没有在海滩、路边发现过扔弃的垃圾。
船往前行驶几百米后,就进入了峡谷,风光发生了变化,仿佛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河流两边都是悬崖峭壁,红色的石灰岩层层叠叠。突然,船工停下了船,指着悬崖上说:“看,那里有动物。”大家都朝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小姑娘指着岩石缝间站立的小动物,对她爸爸说:“爹地,在那里。”父亲笑着说:“我看到了,看到了。”朱丽叶也看到了,动物很小,就像一只兔子那么大,看不清楚它的表情。朱丽叶见到这样的小动物,心里就会产生怜爱之情,世间那些幼小的生命总能牵动她的心。
船工告诉大家,这种小袋鼠,是澳大利亚的稀有动物,叫作黑角岩石袋鼠,极为罕见。小姑娘明显很兴奋,不停地拍照,并且和她父亲轻声地说话,父亲也很耐心地回答她的问题,每个小姑娘在父亲面前,都是十万个为什么。朱丽叶对她也充满了怜爱,也对这个父亲的慈爱敬重有加。她在恍然中,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在她童年记忆中,他一直在奔忙,唯一一次带她出去,是到北京的大舅舅家里住了几天。朱丽叶从小到大,几乎很少和父亲交流,父亲就像个木头人。感伤瞬间从心头飘过,微微叹口气,朱丽叶就不去想那么多了。
船工不时停下船,让游客观赏动物,并且滔滔不绝地讲解。
船行到上游大弯处,这里是峡谷最壮观的地方,两边的悬崖峭壁高耸,五彩斑斓,动物也多了起来。不光有黑角岩石袋鼠,还有在峭壁上站立的鱼鹰和白鹦鹉,以及鸥鸟等,岩石洞里,有它们的巢穴。朱丽叶在岸边的一个石洞外面真切地看到了黑角岩石袋鼠,那么小,小得可怜楚楚,眼睛里流露出弱小者的无辜和迷茫。朱丽叶真想将它抱在怀里,抚摸它的皮毛。可她无法企及,无法和它亲近,对于这些袋鼠而言,她不过是匆匆过客。其实,它们也不需要朱丽叶的悲悯,它们自有生存法则和命运。
峭壁中,有一棵小树,在风中摇曳。
朱丽叶用手机拍下了这棵长在石头缝中的树,不知是风还是哪只鸟儿,将种子带到了悬崖峭壁上,生根发芽,坚韧地生长。
在一片峭壁上,有一群水鸟,站在岩石上休憩。突然,天空中传来隼的叫声,嘹亮而凌厉,在峡谷回响。峭壁上的水鸟听到隼的叫声,惊惶地飞起来。只见那美丽又凶狠的隼,翅膀直直地张开,像两片机翼,朝那群水鸟冲过去。水鸟们发出惊恐的尖叫。被隼击中的水鸟,挣扎着,羽毛在阳光中如银色的碎片,纷纷飘落。
船过了大弯,朱丽叶回头张望,她看到了河水中的倒影,湛蓝的水面变得五彩斑斓。朱丽叶无法表达对这美景的惊叹,只是默默地拍下了几张照片。小姑娘和父亲换了个位置,父亲给她拍照,她摆出美美的姿势,眼睛闪亮。父亲给她拍完照,小姑娘请朱丽叶给他们父女拍张合影,朱丽叶欣然应允。朱丽叶接过相机,一连给他们拍了好几张,然后把相机递回父亲手里。父女俩都对她说谢谢。他们看了照片,小姑娘开心极了,说她拍得好,父亲也竖起大拇指,连声说好。得到夸赞,朱丽叶心里美滋滋的,似乎很久没有人如此赞美她了。
大弯往前一段,船就不能往上行驶了,那是浅水地带,溪水在乱石中穿流,悦耳的声响。停留了一会,船工就掉转船头,往回走。这一趟行程下来,两个多小时,朱丽叶觉得也是很好的体验。下船后,已经是下午一点多了。因为她还要进行陆地的徒步,就没有像一些游客那样开车离去。朱丽叶从车上取下食物,来到树林里,将食物放在长条桌上,坐在长凳的一边,准备享用午餐。她的午餐十分简单,两个煮鸡蛋,一块蛋糕,加上一瓶奶茶。朱丽叶吃饭历来都是慢吞吞的,细嚼慢咽,和章可凡一起在家里吃饭,他三口两口地吃完了,朱丽叶却要吃上二十分钟。吃食是美好的事情,需要慢慢品味,生活如此悲凉,她会在食物上找回一点安慰,这是她平衡心理的有效方式。经常在和章可凡吵架或者生气之后,她就会跑出去,找家馆子,点两三样喜欢的菜,慢条斯理地吃着,火气在吃食的过程中,渐渐消散。她喜欢吃,奇怪的是,怎么吃也吃不胖,有些姐妹向她取经,她无言以对。
朱丽叶吃完一个鸡蛋的时候,那对父女又出现了。父亲抱着一个纸盒子,背着背包,小姑娘拄着拐杖,走在前面。看得出来,他们也是来这里休息和吃午餐的。小姑娘见到朱丽叶,笑了,她笑的样子好看极了,让朱丽叶的心变得柔软。朱丽叶也朝她笑笑,挥了挥手。父亲也朝朱丽叶笑了笑。父亲将纸盒放在桌面上,取下小姑娘腋下的拐杖,放在一边,抱起她,放在长凳子上。小姑娘微笑地望着吃第二个鸡蛋的朱丽叶。父亲从背包里取出大瓶的橙汁,又拿出两个纸杯。橙汁倒在纸杯里,一杯放在小姑娘面前,一杯放在他自己面前。他打开盒子,从里面取出一块比萨,递给她。他又取出一块比萨,大口地吃起来,瘦削的脸生动起来。小姑娘也吃将起来,他们吃比萨时,都没有说话,小姑娘偶尔会瞟朱丽叶一眼。他们坐在朱丽叶斜对面,同一条长桌。
朱丽叶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小姑娘的妈妈呢?这一路上,有不少是一家三口出来旅行的,父亲带着女儿的还是第一次遇见。朱丽叶心里有许多疑问,比如,小姑娘的左脚是怎么失去的,父亲为什么带她出来旅行,等等。这些都是他们的隐私,朱丽叶是个明事理的人,自然不会开口提问。
朱丽叶吃东西真的是太慢了,这是小时候养成的习惯,父亲嫌她吃饭慢,总是呵斥她,越是这样,她就吃得越慢。朱丽叶还没有吃完那块蛋糕,小姑娘已经吃完比萨了,用湿纸巾擦嘴巴和小手,她的手指细而长。父亲也吃完了,在收拾垃圾,收拾好后,找垃圾桶去了。小姑娘扑闪着大眼睛说:“阿姨,上海美丽吗?”朱丽叶笑着说:“上海是个很大的城市,很美丽的。”小姑娘说:“有悉尼大吗?”朱丽叶说:“比悉尼大多了。”小姑娘说:“哇,那里有歌剧院吗,像悉尼那样的?”朱丽叶摇了摇头:“没有,但有很多悉尼没有的,有黄浦江,有外滩,有豫园……”小姑娘听得云里雾里的:“我不懂。”朱丽叶说:“如果你爸爸带你去上海,我可以陪你们玩。”小姑娘欣喜地说:“真的吗?”朱丽叶认真地说:“真的。”随即,小姑娘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可是,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够活多久,还能不能等到去桂林和上海。”此话从她的嘴巴里说出来,朱丽叶感到不可思议,也顿觉忧伤,一时无语。父亲走过来,他似乎听到了女儿刚刚说的话,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你是世界上最勇敢的女孩子,没有什么可以打垮你,爸爸会带你走遍天涯,看尽天下风光。”小姑娘笑了,点了点头。父亲去上厕所的时候,小姑娘对朱丽叶说:“爸爸爱我,我不想让他悲伤,所以,我要快乐地活着,我快乐他才会快乐。”朱丽叶心里难过,可还是面带微笑:“你爸爸说得对,你是世界上最勇敢的小姑娘。”小姑娘笑笑:“阿姨,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吗?”朱丽叶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沉默。小姑娘说:“阿姨,你真善良,你是怕我难过,是吗?我不会难过的。我得了骨癌,截掉了一条腿。阿姨,我现在有拐杖,拐杖就是我的腿,我能自己走的。爸爸说了,等我再长大点,就给我装条假肢。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的拐杖是爸爸亲手给我做的。”
朱丽叶心里明白了许多,眼睛热乎乎的,有流泪的冲动,强忍着不让泪水滚落,面带笑容。父亲回来后,朱丽叶收起垃圾,朝厕所外面的垃圾桶走去,边走边落泪。她走进洗手间,洗了一把脸,努力地平复自己的情绪。朱丽叶回到树林,小姑娘和父亲已经走了。
朱丽叶也要开始下午的行程,徒步观赏崖地溪峡谷风光。背起背包,戴上墨镜和遮阳帽,出发。她进入了崖地溪步道,这是一条平坦的沙土路,右边是崖地溪沿岸,左边是茫茫的荒漠,丛丛簇簇的骆驼草,苍凉。骆驼草叶像针刺一样竖立着,锋利,一不小心就会划破皮肤。走上步道后,朱丽叶又一次看到了小姑娘和她父亲,他们缓慢地走在前面。朱丽叶加快了脚步,跟在他们后面。走了一会,他们停住了脚步。
走近前,她才知道他们为什么停下来。
步道的右边,有一棵阔叶的树,两米多高,树上结满了黄色的果子,有一两个果子熟透了,橘红色。朱丽叶不知道这是什么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果子。估计父亲也不清楚这是什么果子,女儿抬起头问他:“爹地,这果子好漂亮。”父亲笑笑:“是的,美极了。”女儿转过头,望了望长满骆驼草的荒漠,幽幽地说:“要是这里全长着这种果树,那会有多美。”父亲说:“荒漠太干旱了,要是有水,就会长满果树。”女儿说:“爹地,你要是超人就好了,让水流进荒漠,果树的种子就可以发芽了。”父亲说:“可是爹地不是超人。”女儿笑了,父亲也笑了。
小姑娘看见了朱丽叶,笑着说:“阿姨,你变成超人吧。”
朱丽叶笑笑:“我只能在梦中变成超人。”
小姑娘笑出了声,父亲也哈哈大笑。
接着,他们继续往前走。
平坦的步道持续了约莫一公里多,就到头了,如果继续往前走,就会进入一条艰难的小道,小道可以到达最高处,据说在那里可以看见峡谷最美的景象。朱丽叶以为他们会由此止步,因为在这个位置,也可以看到崖地溪峡谷的壮美和瑰丽。但是,走到最高点,可以将崖地溪峡谷尽收眼底,还可以饱览宁格罗礁的风光。朱丽叶是要走完那条近八百米有四级难度的小道。没想到,小姑娘和父亲也踏上了那条小道,开始了挑战。父亲走在前面,探路,让后面的女儿不至于太费力。朱丽叶跟在小姑娘后面,心想,这样对她也有个保护。路的确太难走了,这是火山岩浆留下来的地表,坑坑洼洼,没有一段路是平坦的,而且一直是上坡,中途还有沟壑。要不是有些植物长在石缝里,朱丽叶感觉自己就是走在火星表面。
小姑娘在一丛澳大利亚土豆旁边停了下来,抽出手,拍了张照片。朱丽叶看着这丛澳大利亚土豆,觉得和在别的地方见到的不一样,准确地说,是花儿不一样,花瓣不是紫色的,和花蕊一样,都是金黄色的,花瓣在底下,衬托着金丝般的一根根竖立的花蕊,在阳光下让人迷醉。朱丽叶也拍了张照片,能够发现同一种植物的差异,也是很美妙的事情,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想都不敢想,这里虽然苍凉,却也生机勃勃。
路难走,朱丽叶小心翼翼,生怕一脚踩到坑里,崴了脚。对拄着双拐行走的小姑娘而言,难度更大了。她没有说话,跟在父亲后面,一步步吃力地往前迈进。在跨过一条沟壑的时候,小姑娘手中的拐杖没有撑好,连人带拐,重重地摔在了火山石上,胳膊肘擦破了。小姑娘眼睛里有泪水,脸上却笑着。朱丽叶惊叫了一声,过去蹲下来,抱起了她。小姑娘胳膊肘上流出了血,滴在洁白的裙子上。父亲没有说话,放下背包,从背包里取出一个急救包,给她的手肘消毒后,包扎好,笑着说:“还想走吗?”小姑娘没有逞强,摇了摇头:“不。”父亲将背包背在前面,小姑娘趴在他背上,双手紧紧地抓住父亲宽宽的肩膀。朱丽叶帮她拿着双拐,拐杖并不重,腋托和握把上似乎还留着小姑娘的体温。父亲背着女儿,往上面一步一步地走着,朱丽叶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心里涌过汹涌的潮水,她又一次被感动,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还是扑簌簌地滚落到滚烫的火山石上。朱丽叶觉得怪异,原本被生活折磨得心如死灰,对一切都无感的自己,怎么就变得如此容易被感动。
座头鲸
回到埃克斯茅斯,太阳刚刚西沉,终归还是没有夜行车。收了衣服,冲了个热水澡,身体和精神都轻松了许多。站在门外眺望燃烧得火红的西天,她想起了朱里恩的落日。那个黄昏,她来到朱里恩栈桥上,这里是观赏落日最佳的地方,朱里恩也是因为落日而闻名。栈桥上有人在钓鱿鱼,钓者的脚边,有几只钓起的鱿鱼。三三两两的游客从海边的旅馆和房车营地走到栈桥上,等待火球般的太阳沉入海底。太阳将要入海的那一刹那,整个大海都被染红了,天海连成一片的红。朱丽叶从来没有见过如此之大的夕阳,置身在夕阳的红光之中,有种脱离了尘世之感。一只海鸥朝夕阳飞去,融化在夕阳里,朱丽叶觉得自己就是那只海鸥,飞越苦海,抵达幸福的天堂。夕阳渐渐沉落海底,带走了她所有幻想,心被掏空了,有些迷茫和怅惘。她用手机拍下了夕阳,也拍下了一对相互依偎的老人的剪影,心想,等自己老迈,谁会陪她来看夕阳。如果真有那样一个伴侣,她一定会在老年的时候,带他来朱里恩看夕阳,这是落日的圣地。还要和他在栈桥边上的酒吧喝上一杯。
这个酒吧也因朱里恩落日而享有盛名。从栈桥上回到陆地,朱丽叶进入了落日酒吧。落日酒吧里的热闹,仿佛从天堂回到了尘世,食物和酒的浓郁香味,还有人味,还有温暖,都区别于海风寒凉的栈桥。朱丽叶找了个地方坐下来,要了杯威士忌,小口小口地抿着。几乎所有人都有陪伴,都在交谈,只有她孑然一身,酒精和酒吧的氛围让她冰凉僵硬的身体渐渐地温暖柔软,恢复女人的质感。她身后那一桌,是两个年轻白人,在聊着一个姑娘,像是其中一个追求不得,另外一个年轻人在给他出主意,不过那些主意都没有什么创意,都是些不值一提的老掉牙的桥段。听他们聊天,朱丽叶觉得甚是有趣,她没有听过两个男人一起议论女人。年轻人谈到,他们口中的那个女孩是因为性感吸引了他,他梦中都在和她**,欲罢不能。可是在现实中,他连靠近她、追求她的机会都没有,说着说着,追求姑娘的年轻人就有些沮丧。她对这两个年轻人产生了浓烈的好奇心,于是回过头,微笑地看了他们一眼,还别说,这两个年轻人都长得蛮帅的,看来长得帅有时并没有什么用,如果他迷恋的姑娘对他不屑一顾。出主意的那个年轻人发现了朱丽叶,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笑着说:“一起喝一杯?”朱丽叶感觉到他的眼神十分轻佻,喝完杯中的酒,站起身离开了酒吧。那年轻人就是琼斯,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想到落日酒吧的事情,朱丽叶嫣然一笑。
琼斯是不是也像他朋友那样离开了埃克斯茅斯?
朱丽叶锁上了小别墅的门,挎着小皮包,决定到镇子里走走,找个地方吃点东西,或者喝上一杯。入夜后的埃克斯茅斯十分安静,街上基本上没有行人,偶尔会驶过一辆汽车,不一会就恢复了平静。她觉得自己还是有些胆子的,敢在陌生的地方独自行走。是一路走下来,碰到或接触过的人让她有了一种安全感。走着走着,心里有些忐忑,要是碰到一个变态,就那么一个,她的人生也许就会改变。尽管这样想,她还是没有回头,没有躲回小别墅里去,而是继续行走。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家可以吃东西喝酒的地方,她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店里人不多,她点了份烤龙虾,和一瓶啤酒。菜上来时,她有点吃惊,这份龙虾货真价实,还配了薯条和面包,光薯条和面包就可以填饱肚子,遑论那一劈两半的大龙虾。这时,宋琦打来了电话。朱丽叶到珀斯后,就买了当地的电话卡,这样打电话和上网就不用担心漫游的巨额收费。
“丽叶,在干嘛呢?”
“吃饭。”
“吃什么好吃的?”
“烤龙虾。”
“哇,你小日子过得不错嘛,挺会享受的。”
“好不容易吃顿好的,就被你逮着了,我也不能总亏待自己呀。出来走了一圈,才发现过去几年活得不值。”
“对自己好点总归是对的,不要现在是想明白了,一回上海又难以挣脱。”
“不想那么多,过好眼前的生活吧。”
“丽叶,告诉我,这两天有艳遇吗?”
“哪有什么艳遇!你在珀斯待了这么久,都没有艳遇,我才来十来天,和谁艳遇。”
“艳遇和时间长短根本就不搭界。我不是没有艳遇,而是不想艳遇,内心包了一层钢铁,不想让任何人突破。有时晚上在天鹅河边散步,也会有帅哥上前搭讪,要带我一起开车出去度假,碰到这种情况,我都一概拒绝。”
“好了好了,别说了,我要吃龙虾了。”
“嘿嘿,真有什么艳遇,要告诉我呀,让我分享分享。”
“你就喜欢八卦,多少年都改不了。就这样吧,我挂了。”
“拜拜。”
终止了通话,朱丽叶拿起刀叉,正要享用美味的龙虾,有个人站在了她跟前。朱丽叶抬头一看,心里咯噔了一下,这不是琼斯吗。琼斯微笑着注视她:“你好,朱丽叶。”他竟然还记得她的名字。朱丽叶觉得不太真实,这也太巧了吧,好像是谁故意安排好的,这种巧遇的桥段真的十分狗血。朱丽叶不能不接受这个现实,笑了笑:“你好,琼斯。你怎么也在这里?”琼斯说:“像你一样,也是来吃饭,很奇怪吗?”朱丽叶说:“不奇怪,是人就要吃饭。”琼斯指了指她对面的椅子:“我能坐这里吗?”朱丽叶无法拒绝,点了点头。琼斯坐下来后,点了份牛排,然后笑着说:“你吃你的,不用管我。”朱丽叶早就想动刀叉了,肚子也饿了。她给琼斯倒了杯啤酒,也给自己倒了杯,举起杯说:“晚上的酒算我请客。”琼斯说:“为什么?”朱丽叶说:“你救我的命,我还没有感谢你呢。”琼斯说:“那不算什么。”朱丽叶说:“给我一个感谢你的机会,干杯。”琼斯没有再拒绝,端起杯子,说:“干杯。”他喝了一口,放下了杯子。朱丽叶不知哪来的豪气,将那杯啤酒一气喝完,在他面前晃了晃空杯子:“我们说干杯是要喝光杯中的酒。”琼斯说:“为什么?”朱丽叶说:“只是一种习惯。”琼斯说:“好,我服从你的习惯。”说完,喝光了杯中酒。朱丽叶说:“真好。琼斯,我不管你了,我要吃龙虾了。”琼斯说:“好的,好的。”
朱丽叶的动作轻微,细致而缓慢地吃着龙虾。她将龙虾从坚硬的壳中取出,切成小块,叉起,头稍稍往前倾,轻轻地放进嘴里,慢吞吞地咀嚼,不露出牙齿。此时,美食对她而言是一种享受,而不是发泄,也不是单纯为了填饱肚子。琼斯在等待牛排,见朱丽叶旁若无人地享用龙虾,打开手机,看着什么,偶尔瞟朱丽叶一眼。牛排上来后,他就立马开动了,他吃得也比较慢,但是和朱丽叶相比,还是快了些,他吃完了,朱丽叶还在细嚼慢咽。吃东西的过程中,朱丽叶举了两次杯,不过没有说什么话。
朱丽叶吃完,用白色餐布擦了擦嘴巴,在服务生将餐具收走后,又叫了两瓶啤酒,和琼斯慢慢地喝着,不再一口一杯豪饮了。朱丽叶和琼斯边喝啤酒,边说着话,也没有什么非要说的话,闲聊。
“朱丽叶,那天老太太的小狗找到了吗?”
“找到了,是被一对父女捡到了,他们送回了海滩。”
“真不错,那天真抱歉,先走了,因为公司的事情,要先回去写个邮件。”
“你不必向我道歉的,你又没有做错事情。”
“中国好吗?没有去过。”
“我能说自己的祖国不好吗?”
“对,对。你喜欢澳大利亚吗?”
“喜欢。我对陌生的地方都充满了期待,如果可能,我会走遍全澳洲,走遍全世界。”
“为什么?”
“我的生活过得十分糟糕,常常会产生一种羞耻感,也许在旅途中,会让我的心灵获得安慰。”
“你很美。”
“美有什么用?”
“美让人赏心悦目,就像在荒野,看到一朵美丽的野花。”
“我不是野花。”
“对不起,我只是比喻。”
“琼斯,问个不礼貌的问题,可以吗?”
“当然可以。”
“你多大年龄?”
“二十五岁。”
“真年轻,我二十五岁的时候,在干什么呢?噢,在恋爱,在被一个男人追求,他的甜言蜜语打动了我,想想那个时候是多么幼稚。你看上去很成熟的样子,不过,从你的眼神中,发现你还是很单纯,单纯的人是可爱的。我现在特别害怕城府很深的人,那样的人是个巨大的陷阱。”
“我真的单纯?”
“是的。”
“谢谢,希望我能够一直单纯下去。”
“你结婚了吗,琼斯?”
“没有,结婚是件重大的事情,现在还是忙工作。”
“有女朋友吗?”
“现在没有,上大学时喜欢过一个女生,恋爱过,后来分手了,双方都觉得不合适,不过,我们还是朋友。她也长得很美,现在她在和别人恋爱,也许那人更适合她。”
“你还爱她吗?”
“不爱了,但还是喜欢。”
“真遗憾。”
“朱丽叶,我有个想法。你明天和我一起去看鲸鱼,可以吗?”
“看鲸鱼?”
“是的,坐游艇出海,可以到海里去,和鲸鱼一起游泳,很刺激的。正好我朋友回去了,还剩一张船票,可以送给你。”
“不会给你添麻烦吗?”
“不会,你能和我一起去,我会很开心。”
“那……那好吧。”
“你答应了。”
“答应了。”
饭馆打烊了,他们才离开,那时饭馆已经没有一个客人了。路上也没有人了,车辆也没有了,马路上空空荡荡,只有风刮过,卷不走一片树叶,路灯也显得无比寂寞。世界宁静得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琼斯送她回到住处。朱丽叶站在门口,仰着头,凝视着他的眼睛:“琼斯,我到了。”琼斯比她高出一个头,她心里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该会和这个大男孩发生点什么。琼斯笑着说:“晚安,明天早上九点钟,我来接你出海。”朱丽叶克制着自己内心潮水般波动的情绪:“晚安,琼斯。”
琼斯转身走了。
孤独的朱丽叶一阵惆怅,像是失去了什么。
这个夜晚,被朱丽叶体内原始的躁动拉长。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胡思乱想,每一秒钟都那么难熬。实在不行了,她要制止内心癫狂的躁动,吃了一片安眠药,才沉沉地睡去。睡前,朱丽叶在手机上设了闹钟,否则早上不一定能醒来。她以为会做个美梦,在梦中完成现实中的未竟之事,结果到闹钟响起,也没有做梦。
早上八点钟醒来,在床上赖了会,想起昨夜的癫狂情绪,朱丽叶羞愧难当,脸皮滚烫。平静下来后,才起床洗漱。今天要下海,里面穿了泳衣,外面套上了宽松短袖的花色亚麻布袍子。吃了点东西,在脸上手上腿上抹上防晒霜,将需要用的东西装入防水袋里,然后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等待琼斯的到来。阳光从窗口倾泻进屋,照在她穿着人字拖的脚上,抹茶绿的脚趾甲晶晶闪亮。临近约定时间之际,朱丽叶的心脏噗噗直跳,有些担心琼斯不会来,毕竟不是太熟,兴许昨夜的话是顺口一说,早上起来就忘得干干净净了,就像海滩上的脚印被潮水抚平,不留一点痕迹。
朱丽叶多虑了,九点刚到,她就听到了汽车喇叭的声音。她打开了门,一股清新空气扑面而来,她看到了琼斯和他的皮卡。琼斯的笑脸在阳光下天真无邪,他跳下车,接过朱丽叶手中的防水袋,放到后面的货箱上。然后,他打开车门,朱丽叶上了车,坐在副驾驶上。琼斯开车往码头方向行驶,阳光十分刺眼,朱丽叶戴上了墨镜。琼斯也戴着墨镜,看不清他的眼神,他说:“希望这是愉快的一天,朱丽叶。”朱丽叶笑笑:“我的心里已经开始觉得愉悦了,这是美好的一个早晨。”
几分钟后,就到达了码头。
港湾上停泊了许多帆船和游艇,那一根根竖立的白色桅杆在蓝天和海水之间,借着阳光的映照,散发出迷人的光亮。他们要上的是一艘平底游艇,十几米长,三四米宽,船有遮阳的顶棚,船舱两边是两排坐的地方,中间是个长条的台子。船头有两层,上面一层是驾驶舱,船尾是平的,从船舱下去,有个小台阶。出海的游客陆陆续续在两个年轻女船员的搀扶下,上了船,那两个女船员一高一矮,都十分健壮,还有一个瘦高个女船员在船头准备着什么。朱丽叶上船时,那两个女船员笑容满面地对她说:“早上好。”朱丽叶也礼貌地回了句:“早上好。”她们的眼神都十分的清纯,像是没有被污染过的青草地,朱丽叶突然想,自己的眼睛是不是也如此清纯过,那必定是很久远以前的事情。
船上有三个船员,都是年轻的白人姑娘,不过她们的脸都晒得很黑,船长也是舵手,是个瘦瘦的老头,留着小胡子,看上去十分慈祥,眼角和额头上的皱纹,显得饱经风霜。一起出海的游客有十二位,几乎都是年轻人,两对情侣,有一对是黑人男女,六个白人青年,看得出来他们是一伙的,还有就是朱丽叶和琼斯。那六个青年坐在右边的那一排,琼斯和那两对情侣坐在左边一排,朱丽叶在最里面,靠近卫生间。上船后,船长出来,对大家表示欢迎,说了些客气话,然后就从梯子爬到驾驶舱去了。船开动了,缓缓地驶出了港湾。现在是旅行淡季,好像就这一艘游艇出海。
三个女船员在中间的台子上摆上了蛋糕和果盘,还有咖啡、橙汁。大家站起来,围着台子,取自己想要的东西吃喝。那六个年轻人一直站在那里吃喝。黑人情侣取了咖啡和蛋糕坐回原处,边吃东西边说着什么。白人情侣取完东西后,站在船尾,有说有笑的。琼斯拿了杯咖啡,没有拿水果和蛋糕,和一手端着咖啡杯,一手拿着蛋糕的朱丽叶坐着。朱丽叶吃了一口蛋糕,说:“好甜呀。”琼斯笑笑:“甜点会让人心情变得更好。”朱丽叶说:“那你为什么不让自己心情变好一些呢。”琼斯说:“我的心情已经很好了,因为有你一起去看鲸鱼。”他的嘴巴真甜,说得朱丽叶心花怒放。
吃完东西,女船员们拿出一堆潜水服,让他们挑自己合适的,海水冷,穿上潜水服可以防寒。潜水服十分厚重,朱丽叶说可以不穿吗,女船员说不可以,于是,她就挑了件合身的潜水服。琼斯没有挑,他自己带了潜水服。然后女船员又拿出面镜、脚蹼和呼吸管,让他们挑选,琼斯也没有挑选,这些东西他也自备了,朱丽叶也没有挑选,她也带了这些物件。
那个个子比较矮且胖乎乎的女船员叫珍妮,她对大家说:“到了有鲸鱼出没的海域,大家听我们的指令,穿好潜水服,准备下海。”游客分成了两组,琼斯朱丽叶和那两对情侣一组,那六个年轻人一组。听珍妮说完注意事项,那六个年轻人就爬到驾驶舱前面的甲板上去了,琼斯和朱丽叶说着话,海风将她的头发飘起来。朱丽叶看着港口越来越远,直到看不见。游艇沿着海岸线一直往绿松石湾的方向破浪而行。
一路上,他们会看到海豚成群结队地追逐游艇,或在游艇旁边突然浮出海面,露出来的背脊光滑闪亮。远远的,也可以看到鲸鱼露出海面,琼斯说,那是未成年的鲸鱼,要找到大鲸鱼才能下海和它同游,这里有规定,不能下海和小鲸鱼同游,也不能和带着小鲸鱼的母鲸同游。朱丽叶想,也许是怕人类影响鲸鱼宝宝的成长。事实上,成年母鲸对靠近幼鲸的动物都十分警惕,人如果靠近很可能会造成母鲸的误会,导致它的攻击行为,后果不堪设想。琼斯不停地拍照。朱丽叶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后就不拍了,默默地望着美丽的海岸线。琼斯见她在沉思,没有打扰她,也爬到驾驶舱前面的甲板上和那些年轻人聊天去了,两个女船员也在那里和他们说着什么。珍妮在朱丽叶对面,摆弄着一个硕大无比的海底照相机。朱丽叶目光落在岸边的长长的栈桥上,她想到了朱利安的栈桥。西澳大利亚最有名的还不是朱利安栈桥,而是世界上最长的钢结构的巴瑟尔顿栈桥,在珀斯的南部,她还没有去,等回珀斯后,宋琦答应开车带她去,那里风光和北部荒原完全不一样,玛格丽特河地区还有很多酒庄,可以品尝上好的葡萄酒。还有一个栈桥,给朱丽安留下了遗憾。那是卡那封的一英里栈桥,是1910年修建的木结构的铁路栈桥,伸进海里五百多米,也被称为最后一英里。据说在那里看落日,和任何地方都不一样,而走在破旧的栈桥上,透过缝隙,可以看到底下波涛滚滚的大海。在芒吉米亚和卡那封的旅馆墙壁上,都挂有夕阳下一英里栈桥的大幅作品,视觉冲击力让人震撼。朱丽叶没有去的原因是,一公里栈桥已经破败了,政府没有钱修缮,这个景点已经被封闭,什么时候重新开放,还是个未知数。
想到一英里栈桥,朱丽叶不禁想到了在酷巴喷水孔碰到的那四个武汉姑娘。从卡那封开车到酷巴喷水孔,七十多公里,开车需要一个半小时左右。朱丽叶开车穿过一望无际的农田之后,就进入了海边的荒野,到达酷巴喷水孔的时候,已经临近黄昏。走过大片坑坑洼洼的裸露的礁石,来到海边。此地是狂浪区,海浪撞击着犬牙交错的悬崖下的礁石,发出阵阵怒吼,和红崖的宁静完全不一样。狂浪撞击礁石,从缝隙中喷出几十米高的水柱,阳光下出现道道美丽的彩虹。浪涛撞击礁石,像是在撞击朱丽叶的心脏,她的心脏一阵阵收紧,心脏不像礁石,有无穷无尽的承受力。那时就她一个人站在礁石上,似乎要被怒吼的海妖吞没。就在她感到恐惧之际,一辆白色丰田轿车停在了她的红色三菱越野车旁边。从车上走下来四个年轻的小姑娘。她们走过来,被海浪和喷起的水柱震撼,不停地拍照。她们见到朱丽叶,也很高兴,并且让她给她们拍了几张合影。朱丽叶得知,她们是从武汉来的大学生,也是从珀斯自驾过来。太阳快要落山时,她们就先走了。这一路上,那四个女大学生是她碰到的少见的同胞,过了南回归线,就没有看到她们的踪影,也许她们往回走了。朱丽叶想起她们朝气蓬勃的脸,内心涌起淡淡的忧伤。
游艇开到绿松石湾外海的一处海域停了下来。
游客们穿好潜水服和脚蹼,戴上面镜,嘴咬着呼吸管,在女船员的带领下,从船尾滑到海里,像一只只海豚。姑娘们带着她们,找到了几条鲨鱼,和鲨鱼同游,朱丽叶心里有些害怕,要不是琼斯一直陪在她身边,她会逃回船上。下海前,琼斯告诉过她,这种鲨鱼不会咬人,尽管如此,她还是十分紧张。珍妮不停地给他们拍照,另外两个姑娘一前一后,前面的姑娘引导,后面的姑娘断后,怕他们有人会掉队。鲨鱼游走后,前面的姑娘发现了一只大海龟,指引大家过去看。琼斯一头扎进去,追逐海龟。他是手摸到了海龟的背,然后才浮出水面。琼斯在海里追逐海龟的状态十分优美,朱丽叶心动了一下。她也想像琼斯那样潜下去,摸一下海龟的背部,可是她没有那个胆量。海水很凉,就是穿着潜水服,寒凉还是会透进皮肤。在海里泡了二十多分钟,他们才上船。游艇向另外一个海域驶去。
午饭简单,面包、意大利面和烤鸡腿。
朱丽叶吃了个鸡腿,没有吃面包,也没有吃意大利面,她不怎么饿。在海水里泡过,她头有点晕。吃完鸡腿,靠在护栏上,闭上眼睛。琼斯和那几个年轻人在说话,珍妮也加入了他们的谈话。琼斯问珍妮:“还要多久才能见到鲸鱼。”珍妮笑着说:“运气好的话,一会就可以见到。”
吃完午餐,就到了座头鲸出没的海域。朱丽叶听到了天空中传来的飞机发动机的声音,抬头望去,一架小型飞机在不远处的天空中盘旋,像一只银白色的大鸟。珍妮拿着对讲机,在和飞行员说着话,飞行员也是个女人,声音特别好听。珍妮告诉大家,发现了一头成年的座头鲸,让大家做好下海的准备,一组先下海。珍妮又提醒了注意事项,不能完全靠近鲸鱼,离鲸鱼最少要保持十米远,成年座头鲸长达十几米,是海里的庞然大物。琼斯和朱丽叶是一组的,一组的六个人由瘦高个女船员带队。三男三女穿好脚蹼,戴好面镜,来到船尾,随时准备下海。女飞行员的声音从对讲机中传出,说鲸鱼出现了,并且告诉了方位。游艇朝女飞行员指示的方向冲过去。船停了下来,瘦高个女船员带一组的六个人下了海。一组成员跟着瘦高个女船员游了会,她示意大家停下来。他们等待了几分钟,没有见到鲸鱼,大家只好上船。女飞行员遗憾地告诉珍妮,座头鲸刚才浮出来,结果又沉入了深海。
过了一会,女飞行员说又发现那头座头鲸了,游艇又朝女飞行员指示的方向冲过去。船停下来,另外一个女船员带着那六个年轻人下了海,珍妮也下海,给他们拍照。过了十几分钟,二组的游客上船,他们也没有见到鲸鱼,无功而返。一连几次,都是这样,那头鲸鱼太狡猾了,像是和他们捉迷藏。琼斯对朱丽叶说:“别泄气,会看到鲸鱼的。”朱丽叶笑笑:“但愿如此。”
一个多小时过去,还是没有见到鲸鱼。珍妮说,这条鲸鱼太讨厌了。女飞行员也说,这条鲸鱼真的是太讨厌了。她们的对话让大家哈哈大笑。于是,女飞行员放弃了这条鲸鱼。过了半小时左右,女飞行员的声音又响起,她告诉珍妮,又发现了一头成年鲸鱼。游艇朝女飞行员提供的方位冲去。这次是二组的游客先下海,他们看到了鲸鱼,还陪着鲸鱼游了会,直到鲸鱼消失。他们上船后,都十分开心。又过了半个多小时,女飞行员再次发现鲸鱼。朱丽叶和他们下了海。在某个位置停下来。琼斯在海水里指着一个方向,碰了碰朱丽叶。朱丽叶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清晰地看到一头巨大的座头鲸朝他们游过来。朱丽叶屏住呼吸,心都快蹦出来。座头鲸就那样旁若无人地从他们身边游过去,速度很快。琼斯突然拉住她的手,朝座头鲸追过去,他的手温暖而有力,这是她第二次被他的手握住,一股电流传遍全身,朱丽叶有些恍惚,像是在梦境之中。直到座头鲸完全消失,琼斯和朱丽叶才浮出水面,发现与其他人已经拉开了好大的距离,其他人已经返回了。珍妮和瘦高个女船员朝他们打着手势,让他们回游上船。琼斯没有放开她的手,朱丽叶觉得自己浑身松软,没有力气了,要不是琼斯拉着她,她会被洋流卷走。有一瞬间,朱丽叶想,这样一直被他的手握着,永不放开,那会不会抵达幸福的彼岸。
上船后,朱丽叶的头还晕晕的,满脸潮红,羞涩的模样。琼斯似乎没有什么感觉,和那几个年轻人说笑,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在其他游客和女船员眼里,朱丽叶也许就是琼斯的女友。返航的时候,女船员在台子上摆上了点心和水果,还有香槟。朱丽叶吃了一块甜得发腻的白巧克力慕斯,还喝了杯香槟。她不时用目光瞟琼斯,脱掉了潜水服的琼斯,光着上半身,浓密的胸毛和铁块般的腹肌,让朱丽叶心动。
游艇在夕照中往码头的方向航行,一路上,还是有海豚追逐着游艇,也有座头鲸突然浮出海面,露出闪闪发亮的背鳍和尾巴,然后没入浑厚深蓝的海水。朱丽叶无心观看这些海里的动物,心里想的全是琼斯在海里拉着她手的情景,她的手心还存留着他的体温。
上岸后,朱丽叶坐在副驾驶上,隐隐约约地有种担心,觉得很快就要和琼斯分别,她想和他多待一会,哪怕是一个小时,或者十分钟,不要那么快回到孤独的处境。但是她很清楚,不可能会和琼斯有什么结果,都是对方的匆匆过客,朱丽叶心里伤感而又迷惘。
车开动后,琼斯说:“朱丽叶,你还害怕鲸鱼吗?”
朱丽叶说:“害怕,在海里时,鲸鱼游过来,真担心它会张开大口,将你吞进去,它游过去的时候,害怕它突然用尾巴将我拍死。”
琼斯笑出了声:“这种情况一般不会发生的。”
朱丽叶说:“琼斯,我还是不喜欢这个玩法,危险不说,觉得对鲸鱼不公平,影响了它们的自由生活,面对我们这些不速之客,它们心理也许会留下阴影,它们是无辜的。而我们只是为了看它们一眼,就动用了飞机、游艇,有点不可思议。如果有下次,我不会再参加这个活动。”
琼斯无语,思考着什么问题。
朱丽叶也沉默。心里后悔说出这样的话,对琼斯也不公平,似乎是在指责琼斯带她下海看鲸鱼,否定了琼斯给她带来刺激快乐的一天,这种体验,章可凡是不可能给予她的,他是个就算到了风光旖旎的海岛,也喜欢猫在宾馆睡觉的人,无趣,懒惰,对世界失去了好奇心。
快到朱丽叶住处时,琼斯开了口:“朱丽叶,晚上我请你吃牛排,可以吗?”
他的眼神透出一种无辜,朱丽叶有点心疼,笑着说:“可以。琼斯,对不起,刚才我说的话有些不妥当,请你原谅。其实,我今天过得很充实,很开心。”
琼斯说:“我也很开心,朱丽叶,我第一次和一个女孩子下海去看鲸鱼。应该感谢你,给了我这次机会,我会记忆一生。”
朱丽叶说:“谢谢你,琼斯,你是个好人。”
车停在小别墅门口,琼斯下了车,从货箱取下朱丽叶的防水袋,递给她:“你先洗洗,一个小时后,我来接你去吃牛排。”
朱丽叶点了点头。
朱丽叶洗完澡,化了个淡妆,在身上喷了点香水,穿了条吊带短裙,准备赴约。有多久没有和男人约会了,她自己也记不清了。心里激动,充满期待,这个比自己小6岁的大男孩,会给她什么惊喜?另一方面,又隐隐有种不安,这个男人是什么样的人,她一无所知,会不会给自己带来伤害。她已经被章可凡伤得遍体鳞伤了,来西澳,就是疗伤的。促使她这次出走的是章可凡的无情。章可凡结婚买房子的时候,向朱丽叶父亲借了50万元,几年了都没有还,也不提这事,好像没有发生过,当时他拍着胸脯说年底就还清的。那天,父亲找到了朱丽叶,提出了要章可凡还钱,他自己不好说,让她去说。等到深夜,章可凡才醉醺醺地回家。朱丽叶温和地说:“可凡,有件事情想和你说一下。”章可凡没有理她,进盥洗室冲澡。朱丽叶走进盥洗室,隔着浴帘说:“可凡,这话无论如何我要对你说。我爸找我了,是那50万元的事情。”章可凡哗地拉开浴帘,怒气冲冲地说:“什么50万,难道你没有住这房子吗?我没钱,要还你去还。”朱丽叶提高了声音:“你讲不讲道理,当初结婚时,说好房子首付你出的,况且,这房子哪个月我没有给你钱还贷。章可凡,你别耍无赖,你可是给我爸写了借条的。”章可凡吼叫道:“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说完拉上浴帘,不再理她,朱丽叶气得发抖:“章可凡,你等着上法院吧。”……那钱就是到现在也没有还给父亲,朱丽叶想起来心里就堵得慌,他不是没有钱,而是故意不还,给朱丽叶难堪。
天一擦黑,琼斯就来接她了,没有开车。
朱丽叶以为他会带她到饭馆吃牛排,岂料,他带她去了他的住处,离小别墅四百多米远的一个旅馆里。进旅馆房间前,朱丽叶迟疑了一下,看到他清澈的眼睛里流露着善意,她才踏进去的。进入房间,她就闻到了煎牛排的香味。这里的旅馆,大都有简易的厨房。餐桌上摆着两盘牛排,刀叉和餐布摆放整齐,餐桌中间还放着一盆拌好的土豆火腿色拉。还有一瓶起开了瓶塞的红酒,两个高脚玻璃杯放在红酒旁边。朱丽叶惊讶地说:“琼斯,这些都是你做的?”琼斯微笑地点了点头,拉开椅子,做了个手势:“朱丽叶女士,请——”
朱丽叶坐下来,将鼻子凑近牛排,深深地呼吸了一口,陶醉的样子:“哇,好香。”
琼斯边往杯里倒红酒边说:“我父亲是个厨师,和他学的。”
朱丽叶说:“你为什么不去当厨师?”
琼斯说:“人各有志。”
朱丽叶说:“你父亲没有要求你继承他的衣钵?”
琼斯说:“没有。我做什么,他都不会管的,我有选择职业的自由。他从来都不逼迫我做我不想做的事情。”
朱丽叶说:“真好。”
琼斯凝视着她:“朱丽叶,你真美。”
朱丽叶脸红了:“你是不是碰到漂亮女人都这么说?”
琼斯说:“不,不是的,你真的很美,我想,任何一个男人见到你都会这样想的。”
朱丽叶端起红酒杯:“琼斯,十分感谢你的晚餐,敬你。”
琼斯眨了眨眼睛:“要全喝掉吗?”
朱丽叶笑出了声:“不,不,随意,随意。”
琼斯煎的牛排五成熟,火候正好,吃起来十分入味,而且鲜嫩,口感良好。朱丽叶边吃牛排,边夸赞琼斯。琼斯被夸得神采飞扬。朱丽叶喝了几杯酒后,突然就伤感起来,仿佛这是最后的晚餐。她自己也没有料到情绪会如此变化,也许是被琼斯的温存感动,又想到自己凌乱的生活,悲从中来。她的眼睛里流下了泪水。琼斯被她的泪水惊到了,这不是喜悦的泪水。他呆呆地看了她一会,然后站起来,走到她身后,双手放在她光洁的肩膀上,轻轻揉了揉:“朱丽叶,你怎么了?是不是我给你带来了不适?”朱丽叶伸出右手,抓住了他毛茸茸的左手,颤抖地说:“不,不,和你没有关系。”琼斯说:“放松,朱丽叶,你在这里是安全的,没有人会伤害你。”章可凡在恋爱时,也曾经如此温情脉脉,可是怎么就变得面目可憎,纠缠、多疑、占有、粗暴、冷漠……就是没有爱和关怀。很多时候,朱丽叶会努力想他从前的好,可总是持续不下去。对他,她已经心死,可他又不放手,不肯离婚,说死也要和她在一起。朱丽叶站起来,抱住了琼斯。琼斯也抱着她,抚摸她光滑的背。朱丽叶踮起脚尖,嘴唇找到了他的唇,开始是轻轻地吻,接着是吮吸,然后舌头小蛇般探进他口里,和他的舌头绞在一起。朱丽叶的胸脯起伏,发出娇柔的喘息和**,身体被渐渐地唤醒,像某个春天的早晨,嫩芽冒出了丰饶的土壤。琼斯也兴奋起来,他突然抱起朱丽叶,将她放到了床上。他的大手在她身上探索,像一个孩子发现了新鲜的事物,有些毛糙,又有点儿胆怯。朱丽叶抚摸着他的胸膛,浓密的胸毛刺激着她的敏感神经。朱丽叶感觉自己在大海的波峰浪谷中沉浮,被巨浪抛到高空,又急速落下来……朱丽叶要喊出来,期待着琼斯的进入。琼斯没有急于进入她隐秘的身体,而是继续用舌头、嘴唇和手探索着朱丽叶,像是在通过她的肉体探索她的灵魂。
门外有人说话,不一会说话声就消失了。
朱丽叶听到门外的声音,突然想到了章可凡,仿佛他就站在门外。她脑海里晃过一个画面,章可凡用酒精擦着她的皮肤,从头到脚,他脸上浮着不信任的笑意,眼睛里闪着莫测的亮光。他甚至将酒精棉球塞进了她的下身,这种变态的消毒让她疼痛得哭喊出来,章可凡无动于衷,继续做他的事情。那段时间,朱丽叶和他感情还没有完全僵化,她经常出差,章可凡怀疑她在外面有男人,同房时,就用酒精擦她的身体,对她而言,那是痛苦的折磨和羞辱,从那以后,她对**就有了刻骨的恐惧感,根本就不想和章可凡**。想到这事,朱丽叶的激情顿时被浇灭,她以为这些天会忘了这事,自己的身体在苏醒,还会有欲望,岂料,章可凡像个幽灵一样,在她脑海游荡,在关键的时刻,给她从头浇下一桶极寒的冰水,被琼斯唤醒的心刹那间被冰冻,死人一般。她突然推开了琼斯,滚下床,拉开门,落荒而逃,边跑边整理自己的胸罩。
琼斯追出门外,大声说:“朱丽叶,为什么——”
朱丽叶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他,她在奔跑,漫无目的地奔跑。朱丽叶没有跑回住处,而是跑出了埃克斯茅斯镇,跑入黑暗之中。泪水在风中飞扬,这十几天来建立的信心和美好被击得粉碎,她像个孤魂野鬼,茫然地奔跑在旷野之中,猛烈的风撕扯着她的长发,也撕扯着她身上的吊带短裙。旷野的风中,夹带着章可凡的冷笑,阴鸷,充满了恶意。他为什么不能好好爱她,尊重她,而是用各种手段,在她心里种下恐惧和悲伤,还有仇恨。她是他的妻子,不是仇敌呀,满天闪耀的星星不会回答她的迷惑和疑虑。有一只袋鼠也在旷野上奔跑,不止一只,有很多只袋鼠在奔跑,朱丽叶的脚步声惊醒了荒原上的动物,它们吃惊地和这个陌生的闯入者一起奔跑,算是对她的回应。
朱丽叶跑累了,实在是跑不动了,两条腿灌满了铅,沉重而僵硬。她站在荒原之中,急促地喘息,口干舌燥,大汗淋漓。她干脆就坐在了地上,让自己的情绪恢复平静。不知过了多久,她在星光下看到一只袋鼠,站在离她几米之遥的地方,审视着她,像是在审视一个怪物。朱丽叶的呼吸均匀下来之后,突然对着那只袋鼠哑然失笑。那只袋鼠无辜的样子,像琼斯一样无辜。朱丽叶觉得对琼斯不公平,但她不可能再回到他的房间,尽管杯子里的酒还没有喝完,想做的事也没有做。朱丽叶叹了口气,站起来,缓缓地往回走。她边走边抬头寻找南十字星,希望南十字星给自己带来好远,让自己心灵安宁。她想,这次回到上海,无论如何要和章可凡分开,哪怕孤独一生。
2018年12月3日完稿于海口白沙门
(发表于《作品》2019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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