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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磨地

    夏明致决定去石磨地住段时间,石磨地曾经是他在小说里虚构的一个地方,有点桃花源的味道,那是篇很虚伪的小说,语言华丽,内容空洞,还用了些似是而非的小技巧,玩弄了一些介于哲学与艺术之间的小概念,看上去有点现代,又有些古典,能够迷惑一些文艺青年。后来有一天,他在武夷山腹地行走时,发现有个古村落就叫石磨地,他十分吃惊,像是在梦幻之中。

    夏明致有个女性朋友,叫魏霞,以前是陶瓷厂的工艺美术师,后来辞职在厦门曾厝垵开了个酒吧。她丈夫是个房地产老板,前些年有过高光时刻,赚了不少钱,暴发户的嘴脸就呈现出来,拈花惹草,养了些“小蜜”。魏霞是个眼睛里揉不了沙子的女人,无法将就和丈夫过下去,离婚是她唯一的出路,她也因此分到了一笔不菲的钱财。夏明致经常去魏霞的酒吧喝酒,觉得她是个得体雅致有魅力的女人,一来二去,相识。

    夏明致是个并不出名的小说家,却又是个固执己见的人,无论在社会上还是文学圈里,都不被人待见。终有一天,和他结婚三年的老婆跟别人跑了,他觉得无所谓,还打电话喊老婆回来办离婚手续。夏明致的父亲是个转业军人,性格暴躁,听说他离婚,找到他,破口大骂,差点动手揍他,狂骂了一个多小时,见他低头不语似有悔意,也骂得筋疲力尽了,才作罢。父亲走时留下一句话,你不好好找份工作,不要说老婆跑了,恐怕自己也养不活,饿死在家,像只死老鼠,腐烂发臭。父亲的话语恶毒,夏明致不以为然。

    离婚后的夏明致落得一身轻松,无牵无挂,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那段时间,夏明致在夜色之中,频繁地出入魏霞的酒吧,点一瓶便宜的啤酒,泡到深夜。魏霞经常在打烊时发现只剩下他一个人坐在那里沉思,就会过去和他说些话。

    夏老师,该回家了。

    哦,马上走。霞姐,我说过很多次了,别叫我老师,我很害怕别人叫我老师,因为我不配。

    好吧,看你喝了一晚上啤酒,我请你喝杯别的什么吧,你想喝点什么。

    不敢,不敢,无功不受禄,走了。

    没事的,说吧,喝点什么。

    那,那来杯威士忌吧。

    最近卖得比较好的山崎,来一杯?

    随便,有的喝就不错,我不挑。不怕霞姐笑话,囊中羞涩,只能喝便宜的啤酒,你不赶我,给足了我面子,还请我喝酒,汗颜哪。

    哪里话,你能来捧场,求之不得。

    霞姐,你不喝一杯?

    我不喝酒,你喝吧,喜欢的话,可以再来一杯。冒昧问一句,你不打算找份工作?

    影响写作呀,我喜欢自由自在的日子。

    可是,没有固定收入,也难以为继。

    我也没有什么开销,还能活下去,况且,我妈经常接济我。我想等我长篇小说写好了,情况会好转。

    你是个自信的人。

    其实心里也没底,你知道的,我这样的人,没什么用处,活着活着也许就自生自灭了。

    话不能这样说,活着还是要有希望。像我,抗击打能力超强,就是打不死的小强,石头缝里也能够长出花朵。很多事情,就是靠自己的意念,心里的一团气不散,什么也难不倒。

    很佩服霞姐,女强人。

    魏霞收拾好酒吧,夏明致的酒也喝完了,脸有些发烫。魏霞问他还喝吗,夏明致说,该走了。他们一起走出酒吧,魏霞锁好门,笑了笑,你家住哪里?夏明致说,中山路。魏霞说,顺路,捎你回家吧。夏明致觉得一股小风拂面,清爽得像初恋,没有拒绝,和魏霞一起走出小街,来到了停车场。魏霞车上有股淡淡的茉莉花香,夏明致突然心里有些颤动。下车时,夏明致说,霞姐,你每天穿的衣服都特别得体,也特别好看。魏霞说,晚安。车开走了,午夜的街头,夏明致发现每盏街灯都是探窥夜之秘密的眼睛。

    那段时间,夏明致写出了那部名叫《石磨地》的小说,在石磨地里,有他虚构的爱情故事。不久,魏霞在一个夜晚,和他谈了一件事情。她说想到北部山区走走,希望能够找到一个适合开民宿的地方。夏明致坦言,霞姐,你要开民宿,在曾厝垵也可以开呀,为什么舍近求远。魏霞有自己的想法,说已经厌倦了海边,如果山里有个好地方,也许能够换换心情。夏明致明白,她不在乎钱,只在乎自己的心情。夏明致没想到魏霞会邀他一起去北部山区,去寻找那个民宿之所。夏明致想了想,一切费用都由她出,免费旅游一遭,也可以积累写作素材,就答应了她。于是,在那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夏明致坐上魏霞的车,一路淡淡的茉莉花的香味,一路新鲜露珠般的心情,他就去了北部山区。

    进入绵延起伏的武夷山脉后,魏霞喜欢上了这里的山山水水,她生在厦门,长在厦门,读大学和工作也在厦门,在厦门生活了四十来年,竟然没有来北部山区好好转转。山里的空气是清甜的,混合着各种树木和野花的香味,每个毛孔都在呼吸,浑身像打开了无数个味蕾,魏霞仿佛回到了少女时代,秀美的脸上荡漾着春天的水波。这个时候,夏明致发现魏霞是可爱的,完全焕发出女性的天真和美丽,和平常在酒吧里那个内敛得体的魏霞判若两人。也就是这个时候,夏明致才开始真正地认识她,其实在以前,他们并没有什么深交。

    武夷山风景区固然美好,魏霞觉得被开发过的地方,还是少了些天然的意蕴,她偏爱那些没有开发过的自然村落和野山陌水,这和夏明致的想法是一致的,看来,魏霞选择他做顾问是正确的,当时也是一念之间的事情。夏明致被她选中,起初心里有些忐忑,有种异样的感觉,随着同行的日子渐渐多起来,他内心的那些顾虑也烟消云散。夏明致没有想到,现实中真有一个叫石磨地的地方,在那片远山远水中,石磨地是个神奇的存在,他更没有料到的是,会和魏霞同时喜欢这个地方。

    那是个黄昏,夕阳火红,渐渐沉落西山坳。魏霞和夏明致在山里转悠一天了,准备回到附近的县城里住宿。见到如此让人心醉的夕阳,魏霞将车停在了山坡上,拿着单反相机沿着山坡,爬上了山。貌似文弱的魏霞是个发动机,总能突然爆发出某种令夏明致惊讶的力量,比如此时,她快速地穿过一片杉树林,来到了山顶,夏明致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有点力不从心。魏霞站在山顶,不停地拍着夕阳,她突然停止了拍照,目光落在山间的那个村子上,张大了嘴巴,然后喊出来,太美了。夏明致也发现了山村之美,满天红霞之下,炊烟袅袅,宁静古朴,宛若世外桃源。一条小溪流从村中间流淌而过,蜿蜒如练,村子三面环山,流水往东而去,打开了一片开阔地,那是金黄色的田野,此时正是水稻成熟的时节,夏明致仿佛闻到了稻谷的香味。最让魏霞动心的是,古色古香的廊桥横跨在小溪之上,将两岸的人家连接起来。魏霞说,这就是我要找的地方呀。夏明致说,的确不错。于是,魏霞决定,到这个山村去。

    车子沿着弯弯曲曲的乡间公路,进入了山村,天色暗了下来。不速之客的进入,引起了村人的注意。车停在溪边空地,就有一个老婆婆走上前,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问他们从何而来。魏霞告诉她从厦门来。老婆婆笑着说,知道,知道厦门,复生的儿子就在厦门工作。夏明致问老婆婆,这是什么地方。老婆婆惊讶地说,你不知道吗,这是石磨地呀,有谁不晓得石磨地。夏明致以为自己的耳朵出现了问题,什么,石磨地?老婆婆说,对呀,就是石磨地。夏明致有点懵,这世上还真有叫石磨地的地方。老婆婆热情地说,夜了,你们不要走了,住下来吧,我家有空房间。魏霞说,真的可以住?

    老婆婆说,难道说我骗你?走吧,到我家去。

    他们随着老婆婆,来到了一栋砖木结构的老房子里。老屋里收拾得干净,窗边摆满了一盆盆的兰花,有的盛开,屋里充满了沁人心脾的兰香。老婆婆的家尽管干净,却也简陋,除了厅子里柜子上的那个电视机,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老婆婆以为他们是夫妻,开始只收拾了一间房间,得知他们不是夫妻后,又收拾了一间厢房,房间里床是现成的,铺上被褥就可以睡了,也不是麻烦的事情。老婆婆铺床时,魏霞给她打下手,和她说着话。魏霞粗略了解了老婆婆家的一些情况,老婆婆名叫李八妹,两个儿子都在外面工作和生活,难得回来一趟,就剩她一个孤老婆子守着老屋。魏霞还了解到,石磨地的年轻人特别少,大都出去打工了,留下的大都是老人孩子,还有些不愿意出去谋生的青壮年。那个晚上,李八妹杀了只鸡招待他们,还去朱复生家打了点米酒,朱复生老婆是村里的酿酒好手,平常时节,村里人有客来,都到他家打酒。

    一天的劳累,加上喝了点米酒,米酒上头,魏霞早早躺下休息。夏明致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体内的欲望在滋长,他想象着隔壁房间魏霞睡觉的样子,猜不出她的睡姿,却想入非非。迷迷糊糊睡着后,夏明致的梦迷雾重重,他陷入了一种困境,直到鸟雀的歌唱将他唤醒,睁开眼天已经亮了,李八妹已经在厨房煮稀饭了。他出门在村里溜达了一圈,空气清新得无法比拟,他贪婪地呼吸。村子里有些老屋没有人居住,破败了,破败的老屋里长满了野草,残墙上爬满了南瓜的藤蔓,夏明致心里隐隐作痛。一个男孩子见到他,站在不远处,用异样的目光审视他,仿佛在审视一个怪物,夏明致朝他招了招手,男孩子像受惊的兔子,快速跑开。

    夏明致回到李八妹的家里,李八妹已经做好了早餐,魏霞也起床了,在天井边的水池子边洗漱。魏霞说,小夏,我想好了,就在石磨地,我要做个民宿。夏明致说,那么快就决定了。魏霞说,决定了。夏明致说,为什么。魏霞说,我喜欢这个地方,你觉得呢。夏明致笑笑,我听你的。魏霞说,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夏明致说,我没有意见,我听你的。魏霞说,你怎么变了一个人,你是很有主见的呀。夏明致羞涩的样子,现在没有主见了,因为碰到了一个比我有主见的人。魏霞爆出爽朗的笑声,那笑声感染力极强,夏明致觉得自己就是个俘虏。

    宋小书

    去石磨地之前,夏明致问魏霞要不要一起去。魏霞说最近走不开,儿子中考,需要她照顾。魏霞和前夫生有一子,离婚时,儿子给了前夫。夏明致和她探讨过这个问题,为什么不要儿子的监护权。魏霞和很多女人的想法不太一样,觉得自己带着儿子并不是明智的选择,儿子和父亲在一起生活,对他的成长有好处。这段时间儿子要中考,和她在一起,她可以辅导他的学习,而他父亲很忙,顾不上。夏明致无法理解魏霞对儿子的心态,也没多说什么,便独自来到了石磨地。

    太阳像是熟透的果实,温暖平和,散发出令人迷醉的光芒,这是秋天的太阳。车子沿着水泥道路开进石磨地村,夏明致看到了村口那棵高大的老柿子树,树上的果实饱满红润,像一颗颗小太阳。柿子树下的几块石头上,坐着几个老人,他们在闲聊着什么。见有车进村,老人们都伸长脖子,睁大好奇的眼睛,迷离地看着车里的山外来客。

    车子停在了霞庐大门口,一个年轻的穿牛仔裤白衬衫的姑娘站在那里,微笑地迎接夏明致。夏明致下了车,笑着说,宋小书,好久不见。宋小书走近前,和夏明致拥抱了一下,夏哥,你可来了,说了快一年了,你才来。夏明致从后备厢取下行李箱,宋小书拎起行李箱,陪着他走进了霞庐。

    夏哥,你还是住主栋天井边的西厢房吧。

    好的,那房间我住习惯了,有感情。

    霞姐也是这么说的,她特地交代过我,把靠天井的西厢房收拾好,要让你住舒服了,霞姐对你真好。

    西厢房有个韵味十足的房名,叫听雨。这房名是夏明致起的,其实,霞庐大大小小三十多个房间的名字都是夏明致起的,比如雪霁、秋霜、夏月、春水之类的房名,魏霞蛮喜欢这些房名的,听雨对面的那个房间叫春水,那是魏霞自己喜欢住的房间,一般不是客人多,那间房是不会给客人住的。

    行李箱放进房间,宋小书说,夏哥,你稍微休息一下,我去厨房给你准备饭菜,做好了我叫你。夏明致笑了笑,去吧。她走出去,轻轻地带上了房门。房间里还是那种味道,淡淡的茉莉花的香息,仿佛是爱的味道。他心里十分清楚,宋小书在这个房间里喷洒了茉莉花香的香水,估计也是魏霞交代的,她喜欢这种香味的香水,夏明致也多次表达过,他也喜欢这种香水。房间的陈设特别简洁,大床,原木的书桌和茶几,布艺沙发,盥洗室里的水斗和浴缸都是原木制作的,仿佛可以闻到山林的味道。夏明致觉得特别舒服的是床上用品和盥洗室里的布草,都是上好的纯棉制作,这些都是魏霞专门定制的东西,体现了她内心的细腻以及对生活认真的态度。

    夏明致洗了把脸,将行李箱里要用的东西摆放在各个位置,然后躺在床上,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他的手轻轻地抚摸柔软的床单,就像是在抚摸魏霞的皮肤,他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出魏霞的笑脸。这次来,并不急于要写什么作品,只是想散散心。正午时分,宋小书在门口说,夏哥,饭菜好了,出来吃饭吧。宋小书的声音特别好听,有种与众不同的甜蜜,听到她的声音,夏明致口舌生津,满嘴都是甜味,本来的那点苦涩都被淹没了。

    厨房和饭厅在另外一栋房子里。

    来到一间精致的小包房里,夏明致闻到了土鸡汤浓郁的香味。夏明致说,哇,土鸡汤呀。除了土鸡汤,还有两个家常菜,一盘红烧豆腐,另外一盘是蒜蓉空心菜,都是夏明致喜欢的菜。宋小书说,霞姐说了,你心情不太好,让我好好照顾你。夏明致说,我心情好呀,就像石磨地晴朗的天空。宋小书微笑着给他盛鸡汤,你心情好,霞姐就不会担心了。

    小书,最近没什么客人吧。

    六月以来,零零散散有一些,不多,比起前两年,差得很多,明天会有两个人入住。今年一直亏钱呀,再这样下去,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我都想回厦门去了,可是,霞姐信任我,我不能离开,再难也要守下去。

    小书,难为你了,以后吃饭就简单点,粗茶淡饭就可以了,我不能给你添麻烦。

    日常开销霞姐还是给钱的,你不用担心,你能来,多好呀,我就不会那么寂寞了,而且,你是贵人,说不准还能带来好运气。霞姐也好久没来了,她要和你一起来就好了,想起刚刚开业的那段时光,我们在一起多开心呀。

    是呀,那时候多开心,一切都是崭新的,充满了希望。真的难为你了,自从疫情出现之后,你就一直守在这里,也没有人给你帮手。我一直想过来帮你做些什么,说实话,我是个自私的人,害怕病毒,都很少出门,想想我真不是个玩意。

    夏哥,你千万别这么说,这里很安全的呀,我躲在石磨地,是享清福了,也不用担心感染病毒,只是生意不好,觉得对不起霞姐,对不起这份工资。

    小书,那谁还纠缠你吗?

    你说朱小亮呀。

    是的,朱小亮。

    昨天我去李八妹菜地里买菜,还碰到他,他见到我,像见到鬼一样躲开了。他其实也不是坏人,他已经结婚了,不过,我还是担心他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夏哥,你来就好了,我就不怕了。

    朱小亮

    朱小亮是石磨地村主任朱复生的独生子,疫情之前,一直在厦门打工。前两年,他连过年都不回石磨地,因为害怕父母亲逼婚。他曾经扬言,一辈子都不结婚,结婚太麻烦了。为此,朱复生特地去了一次厦门,结果铩羽而归,朱小亮根本就不愿意见他。疫情来临的那个春节的前几天,朱小亮突然回到了石磨地,石磨地的人都十分惊诧。朱小亮打扮古怪,身上穿着镶满了金属亮片的皮衣皮裤,火红的头发乱糟糟的,目光无神。他的归来,朱复生夫妇自然高兴,至于他的打扮,看不惯也不当回事了,商量着要给儿子说一门亲事。

    朱小亮回家后,在卧房里反锁着门,三天都没有出来。母亲沈文秀心如刀割,哭喊着央求他出来吃饭,他也置之不理。还是朱复生心硬,对老婆说,随他吧,他实在撑不下去了,自己会出来吃饭的。沈文秀每天都把好菜好饭热在锅里,等着儿子出来吃饭。沈文秀含泪找到村里的神婆,让她问问神,朱小亮是不是被什么脏东西附了身。神婆坐在神龛前的蒲团上,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嘴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叽咕,浑身瑟瑟发抖。良久,神婆睁开双眼,恢复了正常,对沈文秀说,你家小亮真的有脏东西上了身。沈文秀吓得眼睛都直了,满脸惊恐。神婆站起身,笑笑,莫怕,莫怕。神婆在黄裱纸上画了符咒,给了沈文秀,然后凑近她的耳边,悄悄地说了些话,沈文秀连连点头。

    那天晚上,夜深人静之后,沈文秀提着竹篮,偷偷摸摸地出了门,来到村外的三岔路口,蹲在路旁,从竹篮里取出纸钱,点燃焚烧。沈文秀边烧纸钱边念叨着神婆授给她的咒语,风将纸钱的灰烬卷起,在星斗满天的空中飘扬。烧完纸钱,沈文秀在田野山峦上穿行,边走边喊,小亮,归来,小亮,归来——

    她回到家里时,天已经蒙蒙亮了,公鸡打鸣的声音此起彼伏,鸟雀也开始了歌唱。走进家门,她发现儿子坐在厅堂的饭桌前,狼吞虎咽地吃着东西。她心里涌起了一股暖意,走上前,关切地说,小亮,多吃点,不够的话,妈妈再去做。朱小亮眼皮都没抬一下,继续吃东西,吃相狠呆呆的,像是全世界的人都欠他的。儿子能够出来吃饭,无论如何也是一个好开端,沈文秀内心欢喜,却也还有担忧,她想起了什么,赶紧走进了厨房。她沏了一杯茶,从兜里掏出了那张符咒烧了,纸灰放进茶水里,筷子在杯子里搅动,直到纸灰融化。沈文秀满脸堆笑,端着茶杯走到儿子面前,慈爱地说,小亮,你吃完饭把这杯茶喝了吧。朱小亮扒完最后一口饭,抬起头,瞪着母亲说,你是不是又给我喝什么符咒茶,是不是神婆又说什么我被鬼附身了,要喝你自己喝,我才不信这个邪。朱小亮霍地站起身,朝门外走去。沈文秀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那时的石磨地还是很热闹的,霞庐里住满了客人,各地而来的客人拖家带口,也有情侣,他们都准备在石磨地过一个乡土味儿浓郁的年。石磨地有些人家,也在魏霞的带动下,将家里的空房间改成了可以接待客人的民宿。自从魏霞在这里将几栋荒废的老屋承租下来改造成霞庐,经过两年多时间的营运,石磨地已经名声在外,石磨地的村民也得到了实惠,他们种的蔬菜,养的鸡鸭都可以卖出好价钱。

    在这个清晨,朱小亮感受到了石磨地的变化,村里的空地上停了不少好车,也有些陌生人一早就在石磨溪两岸散步,他来到廊桥上,一对年轻男女在廊桥上拍照,晨雾从溪水上飘动,弥漫。他们有说有笑,还让朱小亮给他们拍合影。朱小亮说,你们从哪里来。男青年说,从福州来。朱小亮不说话了,默默走开。他在村里游荡时,碰到了早起的宋小书。见到宋小书的刹那间,朱小亮的身体有电流通过,微微痉挛,然后脸红心跳。宋小书经过他身旁时,不经意地瞥了他一眼,他也偷偷看了宋小书一眼,慌乱地避开目光。宋小书的那一眼,引发了一段惊心动魄的故事。

    见到宋小书后,萎靡不振的朱小亮来了精神。他找到了一直留在村里的小学同学朱旺旺。朱旺旺是个老实巴交的人,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也没有出去打工,和父亲一起在家里做竹匠,编织一些竹器拿到集市上卖,以此为生。朱小亮来到朱旺旺家,朱旺旺和父亲在厅堂里编竹篮,他老婆在厨房里做早饭。见朱小亮来,朱旺旺有些惊讶,小亮,你来了,不是说你撞鬼了吗。朱小亮脸色变了,谁说的。朱旺旺说,村里人都这么说。朱小亮气呼呼地说,都怪我妈。朱旺旺说,你三天没出房间门,也难怪别人说,好几年不回来,一回来就这样,到底发生什么事情。朱小亮说,别提了,以前我不想结婚,好不容易看上一个女孩子,谈了半年又分手了,留在厦门心里痛苦,回来躲避一段时间,疗疗伤。朱旺旺笑了,你要听你妈的话,现在应该孩子也有了,你眼光高,看不上我们本地的姑娘。朱小亮说,别胡扯,主要是那时我根本就不想和女孩子交往。朱旺旺说,还是让你妈给你找个吧,你家条件好,找个老婆不难。朱小亮于是就问朱旺旺,路上碰到的那个姑娘是谁。朱旺旺听了他的描述,笑了笑,那是霞庐的经理,你是不是看上人家了。朱小亮没再说什么,告辞了。他走后,朱旺旺父亲说了一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朱小亮回到家里,父母亲正在吃早餐,父亲一言不发,母亲说,小亮,你再吃点吧。朱小亮阴沉地说,你以后别再管我的事情了,我死不了。他走进自己的房间,重重地关上了房门。朱小亮从床底下拖出了那把蒙尘的吉他,找了件早已不穿的旧T恤,擦拭吉他。他记得这把吉他是在镇上读中学时买的,那时他爱好音乐,和喜欢玩吉他的体育老师学习,学了半吊子,后来没兴趣了,藏在了床底下。擦拭干净,吉他还原了原来的样子,调了调弦,朱小亮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霞庐门口空地上,朱小亮坐在竹椅上,弹着吉他,唱着情歌。他就是个人工点唱机,将港台以及大陆的情歌挨个挨个地唱着,人们都十分惊讶,他竟然会唱那么多的情歌,而且记忆力如此惊人,连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歌曲都记得清清楚楚。那一天,他从早上太阳出来一直唱到夕阳西下,天黑了,他也还在路灯下继续歌唱。村里的人和游客围拢在他周围,听他歌唱,尽管他有时唱得跑调,大家还是极为欣赏,有些游客还往他跟前扔些纸币。他自弹自唱,并非需要打赏,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吸引宋小书。

    因为客人多,民宿里工作人员少,宋小书忙得团团转,哪里有时间出去观赏。那一天,朱小亮唱得声音沙哑了,精疲力竭了,才回家。朱小亮想,自己一定能够打动宋小书的,一连几天,他不依不饶地在霞庐外面歌唱。谁也没有想到,某些地区的疫情会变得严峻,全国的形势也不容乐观,人心惶惶。大年三十的前一天,石磨地所有的客人都退房离开,热闹的石磨地顿时变得冷清。魏霞也开车回了厦门,在厦门当地招的几个服务人员也纷纷离开,霞庐留给了宋小书一人打理。除了几个在村外道路入口处执勤的人员之外,大家都待在家里,不敢到处走动。

    大年三十那天早上,朱小亮还是抱着吉他,在霞庐门口弹唱。

    晌午时分,霞庐的大门开了。朱小亮终于看到宋小书出了大门,朝自己走过来,她穿着红色的呢子大衣,像一团火,温暖了寒冷的石磨地。宋小书白皙的脸上带着微笑,那双美丽的丹凤眼也含着笑意。朱小亮觉得女神降临,目瞪口呆,弹拨琴弦的手指也僵硬了。宋小书轻声说,你是朱小亮?朱小亮点了点头。宋小书说,我刚刚来石磨地时,就听说过你,没想到你是这个模样。朱小亮讷讷,你心中的我是什么模样。宋小书说,是个有个性的人。朱小亮说,难道我现在没有个性了吗。宋小书说,有呀,特别有个性,比我想象中更有个性。朱小亮说,那你喜欢我唱歌吗。宋小书笑出了声,你希望听我说实话吗。朱小亮说,你说吧。宋小书说,不喜欢,太吵人了,本来今天没有客人,我想好好睡一觉,却被你吵得特别烦心,你知道你这样很不道德吗,你制造的是噪音,是一种污染,本来我不想出来说你的,实在是无法忍受了,我求你不要再唱了,好吗。朱小亮顿时瞠目结舌,眼巴巴地看着她转过身,回到霞庐里面,关上了大门。

    从宋小书关上大门的那一刻起,石磨地的人们就很少听到朱小亮的吉他弹唱了,石磨地真正地陷入了沉寂。这个正月也许是石磨地最清净的一个正月,没有客人来往,也没有人出门去走亲戚,似乎每个人对病毒都充满了恐惧,尽管石磨地一直就没有受到疫情的侵扰。

    大年初三那天夜里,石磨地飘起了雪花。闽北山地,落雪是十分正常的事情,但是此时的雪给石磨地人带来的是更加的寒冷,不像往年,人们见到雪花,纷纷走出家门,特别是那些年轻人和孩童,有欢乐和喜悦,在雪夜里放烟火。今年,只有少数的几个年轻人,走出家门,看了一会降雪,然后抖抖索索地猫回家里。朱小亮是那少数人中的一个,他抱了一箱的烟花,来到了霞庐的大门口。昏暗的路灯下,他嘴巴里不停地呵出烟雾般的热气。

    朱小亮放起了烟花。

    烟花在天空中炸出夺目的璀璨,那是这个寒夜里怒放的花朵,和雪花一起落寞地飘下。那一箱烟花很快就放完了,天空恢复了宁静。雪花落在朱小亮身上,无声无息。朱小亮站在霞庐的大门口,突然扯开嗓子,大声喊叫,宋小书,我喜欢你,宋小书,我喜欢你,和我做朋友吧,宋小书——

    他的喊叫声让雪花都在颤抖。一个人孤独守着霞庐的宋小书,正在电视机旁边打发寂寥的时光,听到朱小亮的喊声,浑身发抖。朱小亮喊叫着,紧握的拳头不停地敲击门扉,发出咚咚的响声。石磨地被朱小亮惊醒了,有些人戴着口罩,走出来,看个究竟。人们渐渐地聚集过来,像是观看一场难得的大戏。朱小亮心里只有宋小书,对围观者不屑一顾。朱小亮的行为自然惊动了他的父母。村支书朱大龙给朱复生打了个电话,让他赶紧把朱小亮弄回家,也赶紧将聚集的人疏散开,否则有什么不良后果要他负责。朱复生听完电话,气得发抖,马上电话给治保主任,让他带两个人出来。朱复生赶到现场,大声对围观者吼叫,让他们回家里去。人们嘻嘻哈哈,不愿意散去。最后,朱复生让治保主任他们将朱小亮强行架回家里,大家才期期艾艾地回家去了。

    回到家,朱复生让治保主任绑起朱小亮,扔进了房间,然后在外面锁上了门。朱小亮在房间里还是不停地喊叫,骂天骂地骂父亲,还说如果得不到宋小书,就去死。朱复生气得脸色铁青,一根烟接着一根烟地抽。治保主任他们走后,沈文秀央求丈夫把门打开,给儿子松绑。朱复生怒骂老婆,说都是她宠坏了儿子。沈文秀泪水涟涟,还是不住地央求。夜深了,朱复生出去了一趟,巡视了一下村口执勤的人员,才回家睡觉。他回家时,朱小亮还在房间里喊叫,像得了狂犬病一样。朱复生睡下后不久,朱小亮就没有声音了。沈文秀觉得可怕,等丈夫睡熟后,她偷偷地开了门,发现儿子已经昏倒在地,满嘴巴都是血,衣服上也全是血,她赶紧给儿子松绑,抱着儿子大声喊叫,救命呀,救命呀——

    决绝的朱小亮竟然气得将自己的舌尖给咬断了,他被连夜送到县城的医院抢救,如果晚点送去医院,也许血流干了,小命就交代在那个雪夜了。

    孙志恒

    孙志恒和刘茵在太阳落山之后到达石磨地,是宋小书开着霞庐的商务车去接他们的。夏明致一直把霞庐当成自己的家,当然,霞庐也倾注了他的心血。宋小书开车去高铁站接客人时,他就在霞庐为他们准备晚餐。虽然说夏明致做的菜没有宋小书做得好吃,但还是可以下厨的,他一个人过日子,饭菜总归要自己做。孙志恒和刘茵来自两个地方,一个来自厦门,一个来自上海,在此之前互不相识。听到汽车的声音,夏明致快步来到了大门口。夏明致第一眼见到孙志恒时,觉得这个人有些阴郁,高个子,瘦弱,戴着蓝色口罩,眼镜片后面的眼睛蒙着一层淡淡的雾气。夏明致要帮他提行李,他冷冷地说,自己来。刘茵是个活泼的姑娘,看上去大大咧咧的,圆圆的脸上充满了兴奋的笑容,一下车就不停地说话,夸这个地方好,是她做梦都想来的地方。她见到夏明致,上前拥抱了一下,说,夏老师,路上听小书说到你,我惊到了,没想到在这里可以巧遇偶像,我可是你的粉丝,两年前就读过你的小说,你写得太好啦。夏明致被眼前这个胖乎乎的姑娘夸赞,心里有些得意,又有些不安,耳朵发烫。夏明致说,过奖,过奖,我不喜欢人家喊我老师。孙志恒在一旁,冷冷地看着他们,一言不发。宋小书停好车,就和他们一起进了霞庐。

    为了便于管理,宋小书将孙志恒和刘茵安排在夏明致住的主栋老屋里。老屋正厅两边有四个房间,西厢房两间,东厢房两间。西厢房靠天井的听雨,是夏明致住的,刘茵住进了西厢房靠里的那间,房间名叫山隐,孙志恒住进了东厢房靠里的名叫林间的房间。其实刘茵喜欢东厢房靠天井的那间春水,宋小书说,那是老板魏霞的专用房,里面有她的许多私人物品,不好收拾,刘茵笑呵呵地说,山隐也蛮好的,多有味道呀。

    放好行李,宋小书就领着他们来到了吃饭的地方。

    夏明致已经在小包房里等候他们,桌子上摆着六菜一汤,还有一坛子米酒,那坛子米酒少说也有十斤。刘茵一进小包房,表情夸张地说,哇,好香呀,土鸡汤,一定是当地村民养的,里面没有放其他东西,原汁原味呀,红烧豆腐,看看,多好的色泽,酸菜炒冬笋,我的最爱呀。说完,拿起手机,拍照,说是要发朋友圈。宋小书笑着说,这都是夏哥杰作。刘茵说,夏哥,你也太厉害了吧,你太太该有多幸福呀。宋小书说,夏哥还是钻石王老五呢。刘茵的目光落在夏明致略为羞涩的脸上,真的呀,看来我还有机会。夏明致说,别开玩笑了,吃饭吧。

    孙志恒坐下来,和他们都拉开了一点距离,口罩还没有摘下来,将要开始吃饭,孙志恒才将口罩摘下来,小心翼翼地折叠好,放在一边。这时,夏明致才真实地看清了他的脸,如果不是太瘦,这应该是一张英俊的脸,蛮有型的,有木村拓哉的感觉,就是气场太冷,无法让人亲近。

    宋小书给各位的酒碗里斟满了米酒,坐回自己的位置,端起褐色的陶碗,笑着说,欢迎志恒和刘茵远道而来,干了这一碗酒。说完,宋小书一口气喝完了这碗酒。女人喝酒豪爽,也是赏心悦目的事情,夏明致知道她的酒量,要是和她斗酒,那肯定死定了,但他还是喝了那碗酒,擦了擦嘴巴说,第一碗我干了,接下来就随意了。孙志恒没有说话,闷头干下了第一碗酒。刘茵端着那碗酒,面露难色,眼珠子转了转,轻声说,能不喝酒吗,我平常都不喝酒的。宋小书说,没事,这是甜米酒,就像可乐一样,喝吧。刘茵迟疑着,试着喝了一口,真的很甜,根本就不是可乐,而是蜜,接着,她就喝完了那碗酒。

    宋小书见大家喝完第一碗酒,拿起筷子说,吃菜吧,尝尝夏哥的厨艺。刘茵早就等着这一刻了,伸出筷子,夹住了一块冬笋。就在这时,孙志恒突然大喝一声,先别吃。刘茵的手停在那里,目光瞟向孙志恒,有些怨恨。宋小书侧过身转到他这一边,说,志恒,怎么啦。孙志恒不紧不慢地说,还是用公筷吧,安全。宋小书愣了下,然后说,好,好。她站起来,去拿了四双筷子,分发给他们,自己留了一双。

    晚饭这才正式开始。

    刘茵吃得最欢了,什么菜都说好吃,不停地夸赞夏明致,她的目光基本上在菜碟和夏明致的脸上打转,除了偶尔看看宋小书,根本就没有瞥孙志恒一眼。夏明致自己尝了尝菜,觉得每道菜都咸了,刘茵越是夸赞,他心里就越发觉得惭愧,脸上一直滚烫滚烫的,目光躲避着刘茵。宋小书配合着刘茵夸赞夏明致,给足了夏明致面子。

    孙志恒一声不吭,闷头喝酒,他没有怎么动筷子,只是喝了两碗鸡汤。一碗又一碗喝着酒,孙志恒的脸很快就成了红布。宋小书关切地说,志恒,你别喝了,这酒别看甜,后劲很大的,容易上头,喝多了难受。刘茵笑着说,这酒真的好厉害,我才喝了一碗,头就有点晕了,我是不敢再喝了。夏明致呵呵地笑,接着就敬了孙志恒一碗酒。孙志恒喝完敬酒,愣愣地瞪着坐在对面的夏明致,想说什么又什么也没有说,眼镜片后面的眼睛起了浓雾。

    那一坛酒喝光之后,孙志恒醉了。

    刘茵说头晕,很累了,先离开,回房去休息了。孙志恒酒醉后,话就多了起来,嚷嚷着要和夏明致单挑。夏明致酒量不大,平常喜欢喝点,极少灌醉自己,也不让别人灌醉自己。夏明致问,孙志恒,你要和我单挑什么,喝酒还是打架,喝酒的话我甘拜下风,打架的话,可以试试,好歹我学过几年跆拳道。孙志恒摘掉眼镜,摔在地上,吼叫道,单挑,单挑,谁,谁怕谁。说着,他就瘫倒在地上,哼哼唧唧,口齿不清了。宋小书苦笑,夏哥,别逗他了,他喝得实在太多了,平常他不喝这么多酒的,心里有结解不开。夏明致说,小书,你认识他。宋小书点了点头,夏哥,搭把手,我们把他弄回房间去吧。夏明致说,不用你说,我也得帮你。醉酒的人,身体如尸体般沉重,尸体是静止的,而醉酒者却还会折腾,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孙志恒弄进房间,放在床上。夏明致和宋小书正要离开房间,孙志恒突然大声说,小书,你,你不要走,我,我有重要的事情和你说。宋小书对夏明致说,夏哥,你先去休息吧,我陪会他。夏明致是个知趣的人,说,那我走了,有什么事情喊我。宋小书笑着点了点头。

    夏明致出去后,宋小书关上了房间门。

    夏明致回到房间,坐在书桌前,点燃了一根烟,突然很想给魏霞打个电话,听听她的声音,心里有愧疚,觉得不能朝她吼叫。来石磨地之前,夏明致第一次朝魏霞发脾气。两年多来,他们一直若即若离,有时十分暖昧,有时又像是普通的朋友。夏明致的心早就被她俘虏,多次表白,魏霞没有接受,也没有反对,弄得夏明致心里忐忑不安,无所适从。那个晚上,月亮挂在无云的天空上,海面上波光潋滟,夏明致约魏霞到海滩上走走,等到海滩上没有人了,魏霞才出现。见到魏霞,夏明致闻到了茉莉花的香息,心中的欲望被唤醒,他想抱住她亲吻,但没有这样做,那样太唐突了,不是君子所为。魏霞柔声说,明致,这么晚约我出来,有什么要紧事。夏明致单刀直入,霞姐,你知道的,自从我们一起去了闽北山区,我就爱上你了,心里就只有你,没有二心,我想娶你,和你一起生活。魏霞沉默了,夏明致在海潮的声音中,焦虑地等待她的回应。过了好大一会,魏霞冷静地说,你真的爱我,我比你大几岁,你不嫌弃?夏明致说,真的爱你,不嫌弃。魏霞又说,你敢说你以后不会厌烦我,会陪我一直到老?夏明致激动地说,我保证,永远和你在一起。魏霞冷笑着说,没有人可以永远,我可以相信你此时真的爱我,但说永远是假话。夏明致浑身颤抖,我可以把我的心掏出来给你看。魏霞笑了笑,不用掏,我看得到,好,假使你可以爱我一辈子,我想问你,你用什么来保障我的生活,靠你写小说,你根本就养不起我。所以,我们还是做朋友好,你可以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我还是这样努力打拼,为了保持现状,说实在话,对男人我不抱任何希望,包括我儿子。夏明致突然歇斯底里地吼叫,魏霞,你以为你是谁,我如此爱你,你竟然说出这样绝情的话,你凭什么瞧不起我,凭什么。魏霞没再说什么,扭头就走了。夏明致继续吼叫,魏霞,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他颓然地瘫倒在沙滩上,月亮依然挂在天上,海潮依然在起落。第二天,他接到了魏霞的电话,她在电话里说,明致,我建议你去霞庐住段时间吧,我的心很乱,让我好好想想。

    他还是打通了魏霞的电话,魏霞说,明致,找我有事情吗,我在辅导儿子做作业。夏明致一下子不晓得和她说什么,挂了电话。还是回到霞庐的现实吧,宋小书在孙志恒的房间里会不会发生什么事情,夏明致心有些乱。他轻轻地打开房门,蹑手蹑脚地来到林间房门口,耳朵贴在门上,听里面的声音。

    孙志恒的哭声。

    宋小书安慰他的话语声。

    孙志恒的哭声渐渐地消失。

    宋小书打开了房门,见夏明致站在门外,笑了笑,我知道你在外面。说完,她轻轻地带上了门。夏明致说,怎么样。宋小书说,他喝得太多了,情绪激动,说胡话,现在睡着了,夏哥你去休息吧,辛苦你了。夏明致说,没有睡意,不累。宋小书说,我也没有睡意了,我们到外面说说话吧。

    他们来到廊桥上,汩汩的流水声,满天繁星,田野上传来虫豸的叫唤,秋风送爽,气温适宜。他们坐在廊桥边的美人靠上,说着话。

    小书,你和孙志恒认识很早了?

    我们是厦大的同学,谈过恋爱,后来分手了。其实我们都准备结婚了,最后在一件事情上产生了严重分歧,那就是关于买房子的事情。我觉得租房比买房要好得多,没有太多的成本,而且住得不爽了就走人,找喜欢的地方住,最重要的是,我十分讨厌按揭,仿佛这美好的青春年华都抵押给房子了,我不愿意成为房子的奴隶。志恒和我想法不一样,他认为没有自己的房子,家就不像家,没有安全感,而且,他希望有了自己的房子后,可以把在武汉的母亲接过来一起住,他是个孝子。我说租房子也可以让你妈妈过来住呀,为什么非要买呢。他死活就要买房,扬言如果不买房就不结婚,因此我们常常吵得不可开交。吵架很伤人的,吵着吵着就把感情吵没了,吵到水火不容的时候,自然就分手了。不过,那个时候,我也很固执,如果我退一步,也许我们会过得很幸福。

    那不一定,也许你退了一步,结婚后还会有很多不可调和的矛盾。

    也是。

    他这次来,是想和你和好的吧。

    像是有这个意思,我们分手后,他也没有找别的女人,而我这两年一直待在石磨地。他也蛮可怜的,现在精神不太好,吃抗抑郁的药。如果没有这场疫情,他可能不会这样。过年前,他想把妈妈接到厦门的,妈妈让他回武汉过年,等他放假,疫情已经在武汉暴发。封城的前两天,他回到了武汉,可是妈妈感染上了病毒,住进医院了。他住在舅舅家里,和所有的武汉人一起,经历了那灰暗的几个月,他妈妈也在医院去世了。那些日子,我也记挂着他和他妈妈,祈祷他们一家无恙,志恒带我回过武汉,他妈妈对我可好了,现在想起来心里还很难过。志恒前段时间才回厦门,联系了我,他说心里很多话想对我说,我就在电话里听他倾诉,他反反复复地说妈妈,从他小时候一直说到妈妈离开人世,很多事情都是第一次听他说,说到他回到武汉,见不到妈妈,自己和舅舅一家被隔离,就像是困兽,悲伤而又无奈时,我流下了眼泪。后来,他和舅舅去殡仪馆领妈妈的骨灰盒,他见到妈妈的骨灰盒,晕了过去,听到这里,我哭出了声。我想,当初如果我和志恒结婚了,把妈妈接到了厦门,或许妈妈就不会死。志恒没有责备我,只是不停地说,妈妈多么希望我们在一起。

    我不知道他有如此惨痛的经历,也够难为他的了,小书,你也别太难过,不要太自责,他妈妈的死和你没有关系。

    有关系。

    小书,我真不知怎么安慰你,世上没有什么感同身受,我只能陪着你,听你倾诉,就像你听志恒倾诉一样。

    刘茵

    刘茵起得很早,不过宋小书比她起得更早,刘茵走出房门时,宋小书已经在厨房做早餐了。刘茵要到外面去,路过厨房那栋老屋时,听到厨房里有响动,就走了过去。宋小书走出厨房,见到了刘茵。宋小书笑着说,你怎么不多睡会。刘茵说,被鸟儿和公鸡的叫声吵醒了,就起来了。宋小书说,睡得好吗。刘茵说,蛮好的,昨晚喝酒了,一上床就睡着了。宋小书说,那就好,很多人到陌生的地方睡不好觉。刘茵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呵欠,我得出去走走,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宋小书说,去吧,这里的空气负离子多,去洗洗肺吧。

    刘茵在村子里转悠了一圈,不停地用手机拍着那些老屋,偶尔碰到早起的村民,会用陌生的目光打量她,有人会对她笑笑。村子不大,很快就转完了,她就沿着石磨溪一直往上走,看到溪边的半山腰的一棵老红豆杉下有个小庙,心生好奇,就走了上去。走到跟前,刘茵惊讶地发现,这个小庙里供奉的竟然是孙悟空,她觉得十分有趣,笑出了声。这时,刘茵听到了吉他的声音。寻声而去,就在不远的山坡上,一个忧郁的青年坐在岩石上弹吉他,她分辨不出是什么曲子,也没有听过这样的曲子,听起来特别的忧伤。弹吉他的人发现了她,愣愣地看了看她,停止了弹奏,抱着吉他,站起来,往树林子里快步跑去,一会就没有了踪影。刘茵觉得如梦如幻,那么地不真实。她站在年轻人弹吉他的岩石上,往村里眺望,整个村子尽收眼底,有些村民在自家院子里走动都看得清清楚楚,而且,这里是观看霞庐最佳的角度。下山回到霞庐,说起那个弹吉他的人,宋小书告诉她,那个人叫朱小亮。

    孙志恒没有吃早饭,夏明致去看过他,房间里浓郁的酒臭,孙志恒还在呼呼大睡。宋小书说,让他睡吧,要不是喝醉,他是睡不着觉的,常在电话里说有条毒蛇在噬咬他的心脏。吃完饭,夏明致要带刘茵去灵蛇山看风景。宋小书说,我就不去了,你们带些水和点心,饿了可以吃。夏明致在背包里放上了矿泉水和一些零食,就和刘茵出发了。在村口的那棵老柿子树下,他们碰到了朱复生。朱复生穿了件白色衬衫,脸上的皱纹松树皮一般,让人感觉到沧桑。他笑着朝夏明致打招呼,夏先生,你来了也不打声招呼,抽空到我家喝酒呀。夏明致笑着和他握了握手,朱主任好,找时间一定登门拜访。寒暄了一会,他们与朱复生告辞,抄小路走上通往灵蛇山的石阶。

    夏哥,你和村里的人很熟呀。

    是的,当时修建霞庐,我是老板的顾问和助手,在这里待了好几个月,很多事情都是我和村里人协调的。

    一看夏哥就是个厉害的角色。

    我不厉害,其实在为人处世上根本就不行,容易意气用事,不会拐弯抹角。其实当时要租用村西那几栋老屋修建霞庐,费了很大劲的。每栋老屋都有不止一个屋主,他们都不同意出租老屋给我们。我和魏霞挨家挨户去找他们商量,他们不给好脸色,说那是祖宗留下的产业,就是倒掉了也不能租给外人。有人给我们出主意,找村里的头头出面,或许有用。我们就去找村支书朱大龙和村主任朱复生,起初他们也推脱,说事情不好处理,这山旮旯的地方,就是建起了民宿,又有谁会来。我们举了很多例子,他们就是听不进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在我们要放弃的时候,李八妹把她在县城里当法官的儿子叫了回来,由他出面和朱大龙他们谈,朱大龙和朱复生还是很给法官面子的,看他都出面了,就顺水推舟给了法官一个人情,帮我们说服了村民。事实上,霞庐建成后,还是给村里带来很多好处的,每家每户都尝到了甜头。很多时候,改变一个地方的面貌,观念的改变是最重要的。

    原来开个民宿也这么复杂,我原来觉得只要有钱就可以了。

    有钱当然重要,处理各种关系更加重要。

    他们说着说着,就到了山脚下。夏明致指着弯弯曲曲通向山顶的石阶说,刘茵,你行吗,到灵蛇山高峰,两千多个台阶。刘茵笑着说,夏哥,你行我就行。夏明致说,我没有问题,这样吧,你要是走不动了,我们就下山。刘茵说,真的没问题的,比这更高的山我都没怕过。

    夏明致说,以前这只是一条崎岖的山间小道,我们初来石磨地时,听说山顶有座古庙,爬上去过,那时路难走,一不小心就摔跤,魏霞就摔过两次,下山更难,双腿发抖,她一直紧紧拉着我的手,说再不上来了。灵蛇山是石磨地最重要的一处景点,要推广霞庐,灵蛇山也是个好故事。我建议魏霞修条石阶路直通山顶,魏霞有些为难,因为要多出很多预算。我们就去找村里商量,由魏霞出石材的钱,村里出人工,村里人对修这条路还是蛮支持的,因为这是他们上山拜神的必由之路,修好了也是造福他们自己,就这样,路就修起来了。

    刘茵说,这是功德无量的事情呀。

    爬了不到两百个台阶,刘茵就喘不过气来了。

    她嘴唇发白,站在台阶上,双手叉在腰上,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夏哥,休息一会吧。

    夏明致笑笑,登山就要一鼓作气,慢点不要紧,不要停,停下来,你就不想动了。还有呀,登山要学会呼吸,你看,就这样,前脚登上一个台阶时吸气,另外一只脚跟上来时呼气,这样一呼一吸,不紧不慢,就不会气喘了。最重要的是,不要产生畏难的情绪,这种情绪是毒药,会毒杀你的勇气和快乐。刘茵,加油,继续前进。

    刘茵说,我渴了。

    夏明致知道她想借机休息,也没说什么,从背包里拿出一瓶矿泉水,拧开,递给她。刘茵咕噜咕噜喝了几口水,擦了擦嘴巴说,舒服多了。夏明致接过矿泉水瓶放回背包,说,走吧,慢慢走,不要急,我走慢点,这样你不会有压力。刘茵说,夏哥,你真是个大暖男。

    一路上,刘茵看到路边的林间有许多野花,最美的就是野菊花了,她十分喜欢。夏明致投其所好,采摘了一大束的野菊花,送给她。夏明致说,要是春天,漫山遍野的杜鹃花,那真的赏心悦目呀。刘茵说,那春天的时候,我再来,希望你也在这里。

    花了两个多小时,他们终于来到了山顶。汗水淋淋的刘茵站在山顶,凉风送爽,她大声地喊道,我登上灵蛇山啦,我胜利啦。喊完,喜形于色地让夏明致给她拍照留念。在高处,可以眺望很远的风景,今天天气晴朗,能见度特别好,远处石磨溪和闽江的交汇处清晰可见。夏明致说,美吧。刘茵说,太美了,江山如此多娇,如此壮美呀。夏明致说,如果碰到雨后,此处观赏云海,那真是宛若仙境,此处观赏日出日落也都是最佳的位置。山顶上的蛇神庙,可以看得出,重新修缮过,庙里供奉的蛇头人身的蛇神像也是新雕刻的,看上去有点吓人。神龛上有密密麻麻香烛残余,可以肯定,这里的香火旺盛。夏明致说,年初疫情暴发,村里的人都来朝拜蛇神,以祈求平安,不光是石磨地的人来,周边乡镇村落的人都会来朝拜。刘茵说,我很怕蛇的。夏明致说,蛇是有灵性之物,莫怕。刘茵说,不管,我想到蛇浑身就凉飕飕的,像是有蛇滑过我的皮肤。夏明致笑了。刘茵问夏明致,为什么这个地方有那么多小庙呀,土地庙、蛇神庙、观音庙,还有孙悟空庙。夏明致说,闽地多神崇拜,所以庙多。刘茵说,原来这样,还蛮有意思的。

    刘茵走出蛇神庙,在山梁上走来走去,四处拍照。夏明致喊住了她,拿起在路上采摘的野菊花,一朵一朵地插在她的头发上,插完后,夏明致端详着,说,真美。于是,他给她拍了很多照片。刘茵看了野花插满头的照片,惊喜极了,夏哥,你拍得太好了,这些照片一定要发给我呀,要原图发送。夏明致说,没有问题。刘茵说,夏哥,你好会撩女孩子呀,我问你,你是不是经常带女孩子到野外来,给她们的头上插满野花。夏明致想了想,有一两次吧。刘茵咯咯地笑出了声,不过,能够和你出来玩,的确是很开心的。夏明致说,开心就好呀,人生短暂,一转眼就老了。

    刘茵看到一丛低矮的灌木中有黑色闪亮的果子,问夏明致,那是什么。夏明致看了看说,那是一种野果,酸甜酸甜的,吃了嘴唇发紫,敢吃吗。刘茵俏皮地说,有什么不敢,嘴唇发紫又有什么,也许比涂口红好看呢。说着,她跑过去,要去摘野果,她刚刚伸出手,突然怔住了,张大了嘴巴。夏明致见状,赶紧跑过去,怎么啦,刘茵。刘茵收回了手,浑身瑟瑟发抖。夏明致看到一条大蛇从灌木底下缓缓地滑过。夏明致说,莫怕,莫怕,它跑掉了,不会伤害你的。刘茵突然哇地大哭,扑进夏明致怀里,紧紧地抱住他,头上的野花纷纷掉落。

    那条蛇出现得不合时宜,刘茵仿佛变了一个人,那一天里都闷闷不乐,眼睛里有惊恐之色。晚上,她吃了点东西,大家还没有吃完,她就先回房间去了。宋小书问,夏哥,刘茵怎么了。孙志恒睡了一天,傍晚才起床,脸色煞白,他闷声闷气地说了声,欺负人家小姑娘了吧,作家都是风流鬼。宋小书说,志恒,别胡说八道,夏哥不是那种人。孙志恒不言语了,闷头吃饭,今晚他没有喝酒,大家都没有喝酒。夏明致瞥了他一眼,没搭理他,对宋小书说,在山上见到了一条蛇,刘茵估计是被蛇吓着了,她说她恐蛇,估计对蛇有心理障碍,应该没事,一觉醒来就好了。宋小书说,我也怕蛇,可不像她这样会留下心理阴影,都秋天了,怎么还有蛇。夏明致说,天还暖,蛇在冬眠前要出来觅食的。夏明致这顿晚餐吃得索然无味,宋小书的情绪也不是很好,眼睛里有些忧郁。

    吃完晚餐,宋小书陪孙志恒出去散步了,夏明致不好打扰他们,回到房间,打开手提电脑,想写点什么,又觉得无头无绪,枯坐在那里发呆。记得一个朋友和他说过,情绪不佳时,要么出去玩,玩嗨了就好了,要么就睡觉,睡觉是最好的调整方法,或许在梦中会找到灵感,要是睡不着,就看本哲学书,很快就会进入梦乡。夏明致到哪里都会带本黑格尔的著作,那是催眠用的。夏明致洗完澡,躺在床上,双腿有些酸胀,那是爬山的缘故。关了房间的大灯,打开床头灯,拿起那本《精神现象学》,啃了起来。果然,没读几页,眼睛就疲惫了,扔掉书,关掉床头灯,在淡淡的茉莉花香息中,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夏明致没想到会做这样一个离奇的梦,梦见孙志恒绑架了宋小书,在一个黑暗的山洞里,传出宋小书的尖叫和求饶声,夏明致跟在村民和警察后面,来到了那个山洞外,警察用扩音器对着山洞喊叫,让孙志恒放过宋小书,并且出来投案。孙志恒疯狂地喊叫,扬言要杀了宋小书。宋小书的惊叫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尖利,山洞里还传出孙志恒狰狞的笑声……夏明致的确是在尖叫声中醒来的,但不是宋小书的尖叫,尖叫声从刘茵的房间里传来。夏明致惊醒过来,急忙穿上衣服,走了出去。他来到刘茵的房门外,大声说,刘茵,发生什么事情了。

    门开了,刘茵穿着白色的吊带睡裙披头散发地跑出来,大叫,老鼠,老鼠。夏明致进入房间,说,在哪里。刘茵站在门外,不敢进来,只是哭着说,在床上。夏明致翻开被子,没有发现有老鼠,翻了翻枕头,也没有发现老鼠,他找遍了房间的每个角落,也没有发现老鼠。他走出来说,刘茵,你是不是梦见老鼠了,房间里没有老鼠呀。刘茵哽咽着说,有,真的有,我一直没有睡着,两只小腿很痛,脑海里一直有条蛇,就在半小时前,我听到天花板上有响动,轰隆隆,还有老鼠相互撕咬的叫声,就在刚才,我发现有一只老鼠钻进了我的被窝,老鼠好像咬了我的脚趾头。夏明致说,哪个脚趾头。刘茵低头检查了一遍,脚趾头都没有损伤,她还是说,真的,老鼠真的咬了我的脚趾头。

    这时,宋小书从下厅的房间走出来,睡眼惺忪地说,发生什么事情了。

    夏明致说,刘茵说她房间进了老鼠。

    宋小书说,有可能的,山村里老鼠多,但我们霞庐里面的房间老鼠还是比较少的,房间都十分密封,这该死的老鼠是怎么进去的。

    夏明致说,我检查过了,没有老鼠呀。

    宋小书搂着刘茵说,不哭了,不哭了,晚上去和我一起睡吧,明天给你换房间。

    刘茵抽抽搭搭地和宋小书走了。

    她们进房间之前,宋小书对还站在上厅的夏明致说,夏哥,去睡吧,没事了。这时,孙志恒的房间里传出几声剧烈的咳嗽声。

    李八妹

    天上落下了细密的雨滴,打在瓦楞上,瑟瑟作响,屋檐间落下的雨水,淅淅沥沥,掉在天井里,天井里的兰花湿了,叶片在雨中抖动。秋雨的来临,让石磨地有了季节的凉意。只在霞庐住了两个晚上的刘茵,早晨醒来后,就决定离开,本来她是订了一个星期的房。她的眼睛红通通的,有些浮肿,情绪也十分低落,话也少了。早餐她也没有吃东西,只是说,已经买好了中午十二点二十五分回上海的高铁,希望宋小书能够送她去高铁站。夏明致没想到一条蛇和一只老鼠就让她选择逃离石磨地,心里有些遗憾,却也十分理解,并不是每个人内心都那么强大。宋小书没有挽留,人家要走,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宋小书退回了剩下的房费,刘茵死活不收,在夏明致的劝慰下,她才收下了那些钱。夏明致和宋小书一起送刘茵去高铁站,商务车开出村口时,刘茵说,停一下。夏明致说,你是不是改变主意了。刘茵说,能给我摘几个柿子带走吗。夏明致下了车,在雨中爬上了柿子树,摘了五个柿子,下来时因为树干太滑,摔在了地上,好在没有摔伤,只是外衣弄脏了。他脱掉外衣,上了车。刘茵说,夏哥,对不起呀,给你添麻烦了。夏明致笑笑,没事,没事。一路上,大家都没有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刘茵的手摩挲着一个红红的柿子,不时放在鼻子底下闻闻,眼睛一直望着窗外空蒙的山色,有些湿润。到了高铁站,夏明致送她到进站口,刘茵和夏明致拥抱,她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说,夏哥,谢谢你,尽管你做的菜很咸很难吃,但还是希望以后有机会再品尝,很喜欢你把野花插在我头上拍的照片,那是我此行最美好的记忆。夏明致目送她进站,眼眶热乎乎的,有滚烫的液体要流出来。

    他们回到霞庐,发现李八妹在等候。

    李八妹见到夏明致,从椅子上站起来,阴沉着脸,指着夏明致说,你这个人无情无义,来石磨地几天了,也不来看看我这个老太婆。夏明致心里臊得慌,脸红耳赤,拉起老人粗糙的手,连声说,我正想要去拜访您老人家呢,怎么能忘了您,您是霞庐的恩人哪,也是我的恩人,当初住在你家,你对我们关怀备至,没齿难忘哪。老人笑了,她的身体十分硬朗,精神也很好,脸色像孩童一般,真是鹤发童颜。李八妹说,我知道你来了,就在家里等着你,你看看,我忍耐不住,就先来看你了。夏明致说,老人家,你坐,我们坐着说话。他们在说话时,宋小书在泡茶。孙志恒从房间门里探出头,一会又缩回去了。

    小夏,魏霞怎么没来,我都想她了。

    她有事情走不开,她也很想来看望老人家。

    魏霞劳碌命呀,够难为她的了,你要多体谅她,她不容易。

    是呀,她太辛苦了,操心的事情太多。

    问你一件事,你们俩的事情怎么样了,什么时候结婚呀。

    八字没一撇,谁知道呢。

    要有信心,我看她心里有你,不要放弃哟,到时候结婚,来村里摆酒,我来帮你们操办。

    夏明致觉得李八妹把自己当儿子了,心里涌过一阵情感的波澜。要不是李八妹,魏霞不可能那么顺利地修建霞庐,而且,当霞庐生意好起来之后,村里人产生了不良的心态,要追加租金,也是李八妹站出来,骂那些人没有良心,挨家挨户地去帮魏霞说理,事情才平息下来。

    如果没有李八妹,朱小亮在正月里掀起的风波也无法平息。

    朱小亮出院回到家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出门,因为舌尖断了,说话也受到了影响,不可能那么流利地唱他的情歌了。朱小亮回家不久,有个传闻在石磨地风一般流传。宋小书只要出现在村里,背后就有人指指点点,说她是狐狸精附身,害了朱小亮。朱小亮做出这样的事情,宋小书是料想不到的,她很坦然,觉得自己并没有错,一切都是朱小亮自己的事情。男人的疯狂,宋小书见得多了,她父亲就是个极为疯狂的男人,醉酒回家后,就发酒疯,打她母亲。有一次,她目睹了父亲将母亲的头发抓住,狠劲地把母亲的头往墙上撞,头撞在墙上沉闷的声响让她恐惧而又愤怒,她从厨房里拿了把菜刀,站在父亲面前,大声吼叫,放开我妈妈,放开我妈妈。父亲还是继续施暴,她举起了手中的菜刀,朝父亲劈了过去,父亲哀号着,放开了母亲。那时,宋小书十四岁。她鼓励母亲和父亲离婚,他们离婚后,父亲多次来闹事,都被宋小书赶跑了,她对母亲说,妈妈,你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宋小书根本就不怕朱小亮,可是,村里人的风言风语像马蜂的毒刺,扎在她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疼痛。更不堪的是,有些村民半夜三更朝霞庐的屋顶扔砖头,砸烂了瓦片,她不得不一次次地爬上屋顶补漏。还有恶心的事情,有人朝霞庐的大门上泼粪,宋小书忍受着恶臭,将门扉冲洗干净。她没有把这些事情告诉魏霞,独自承受,她心想,你们想赶我走,我就不走,死也要守着霞庐。这些事情,李八妹都晓得,她也心疼宋小书。

    一个深夜,宋小书还没有入眠,听到外面有响动,就走出来,打开大门,发现朱小亮的母亲沈文秀和两个妇女在大门口烧纸钱,她们嘴巴里说着宋小书听不懂的咒语。宋小书气坏了,大声喊叫,你们在干什么,都给我滚。她们根本就不理会宋小书的愤怒,继续我行我素。就在宋小书无计可施之际,李八妹出现了。

    李八妹手里拿着一根竹鞭,站在她们面前,冷冷地说,沈文秀,你在搞什么鬼。

    另外两个妇女见到李八妹,站起身,跑掉了,她们很清楚李八妹的出现,意味着什么。沈文秀抬头看了看李八妹,淡漠地说,我干什么还要向你汇报。李八妹冷笑了一声,说,当然,村主任的老婆,杀人放火都可以,官小威风大呀,跑到人家门口烧纸钱,也是你老公教你的?沈文秀听了李八妹的话,脸上有点挂不住了,话语也变了调,八妹婆婆,现在什么时辰了,你还是回家睡觉吧,我烧纸钱也不碍你的事,你就不要多管闲事了。

    是不碍我的事,可是碍着人家宋小书的事了,这事情我还真管定了。李八妹的话掷地有声,你要是不赶紧走,别怪我不客气了。

    沈文秀站起身,瞪着李八妹,神色惶恐,你要干什么。

    李八妹提高了声音,我要干什么,我要抽你,抽你这个不识好歹的。说着,扬起手中的竹鞭,劈头盖脸地朝沈文秀抽去。沈文秀用手臂抵挡着李八妹的鞭打,往后退着步子,八妹婆婆,你疯了,怎么帮起外人来了。李八妹边抽打边说,你才疯了,不干人事。沈文秀心里明白,如此和李八妹纠缠下去,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反正纸钱也烧了,于是,她转身一阵小跑,逃离了现场。

    李八妹对着消失在黑暗中的沈文秀的背影大声说,再做这样丧天良的事情,看我不抽死你。

    这时,大门开了,宋小书走出来,喊了声,八妹婆婆。

    李八妹走上前,拉住宋小书的手,宋小书感觉到她的手特别温暖。宋小书说,谢谢您,八妹婆婆。李八妹怜惜地说,小书姑娘,委屈你了,你不要怕,只要我这个老妇人在,石磨地的人谁要是欺负你,我就给你撑腰,我就不信那个邪了,石磨地没有欺负外乡人的习惯。宋小书的泪水流淌下来,八妹婆婆,你是我的亲奶奶。李八妹说,小书莫哭,这事还没完,你放心,我要他们给你一个说法,他们要是不给说法,我就和他们拼老命。宋小书说,八妹婆婆,没事的,我不怕,太晚了,我送您回家吧。村里传来了几声狗吠。李八妹说,小书姑娘,你进屋吧,关好门,好好睡觉,我不用你送,我闭着眼睛也可以摸回家,你送了我,一个人回来,我才不放心呢,进屋吧,你关上门了我再走。宋小书刚进门,李八妹又说,小书姑娘,门口纸钱的灰,你明天早上先不要扫掉,我有用处。宋小书说,我听八妹婆婆的。

    第二天早上,李八妹来到朱复生家门口,大声喊叫,朱复生,你给我出来。听到她的喊叫,左邻右舍都被惊动了,村里人纷纷走出家门,朝朱复生的家门口聚拢过来。

    朱复生刚刚起床,就听到了李八妹的喊叫。他气恼地走进厨房,对在做早饭的沈文秀说,你是不是又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鬼事,我警告过你,别再去招惹霞庐的人,我们儿子的事情和宋小书屁关系都没有。沈文秀的脸臊得通红,低着头不敢吭气。朱复生踢了她一脚,看看,惹出事情来了吧,又要老子给你擦屁股。

    朱复生硬着头皮走出门,强装笑脸,八妹婆婆,到底怎么回事。

    李八妹说,你还问我怎么回事,你老婆做了什么污糟事,难道你不知道。你堂堂的一个村主任,连老婆都管不好,你还怎么管村里的大事,我看还是辞职好了,你不辞职,迟早一天也会被你老婆害死。你说说,她干的这些事情,有天理吗,支使人去砸人家的屋顶,朝人家大门上泼粪,到人家大门口烧纸钱,这干的是人事吗。我嫁到石磨地几十年了,这样的事情真是罕见,大开眼界呀。朱复生,我问你,如果有人朝你家的屋顶扔石头,往你家大门上泼粪,在你家大门口烧纸钱,扪心自问,你会怎么样。欺负一个外乡来的姑娘,这算什么本事。

    朱复生的脸挂不住了,嗫嚅地说,真有这事情。

    李八妹说,纸钱灰还在霞庐门口呢,你要不要去看看。

    朱复生转过身,朝家里怒吼,沈文秀,你给老子滚出来。

    李八妹说,朱复生,你别喊,你们赶紧去把霞庐门口的纸钱灰扫干净,买挂鞭炮,在人家门口放放,然后给宋小书赔礼道歉,如果宋小书原谅你了,那就作罢,她要是不原谅你,那这事情就没有完,我们到乡里县里去说说理。

    朱复生又转过身,赔着笑脸说,八妹婆婆,我们按照你说的去办,以后沈文秀再做这些污糟事,我就和她离婚。李八妹说,屁话,离婚,离婚了她去哪里,你好意思说出这种话。围观者哄然大笑。朱复生领着沈文秀,到霞庐门口扫干净了纸钱灰,放了一挂鞭炮,登门赔礼道歉。宋小书笑脸相迎,接受了他们的道歉,这场风波就算过去了。

    魏霞

    雨不停地下着,霞庐里,两男一女,虽说没有什么大事,却还是有些小摩擦,主要是孙志恒和夏明致的矛盾。孙志恒下了高铁,坐上车,就听宋小书对刘茵说夏明致的事情,心里隐隐约约地感到了某种威胁,就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假想敌。孙志恒来石磨地的目的十分明确,就是企图与宋小书重温旧梦,没想到在他和宋小书之间,横插了一个夏明致,而且夏明致也是一表人才,还是个作家,孙志恒心里自然就有了醋意,醋意极容易转化为敌意。夏明致同情孙志恒,洞察到他内心的想法,可并不希望他们重新和好,感觉宋小书和他在一起不可能幸福。因此,夏明致和孙志恒的矛盾无法避免。

    孙志恒成天粘着宋小书,像个跟屁虫,只要见夏明致和宋小书在一起,他心里就极为不爽,说的话十分呛人。夏明致有时会怼他几句,宋小书就把夏明致拉到一边,让他不要和孙志恒斗气,谅解他,他是病人。夏明致也就作罢。雨天,到外面行动也不便,夏明致就在房间里看看书,或者在厅里泡茶,听听雨声,想着一些和魏霞有关的事情。

    那也是个雨天,他和魏霞在李八妹的家里为租老屋的事情发愁,两人坐在厅堂里,大眼瞪小眼。李八妹到城里儿子家去了,他们不知道李八妹是去给他们搬救兵。夏明致说,霞姐,我看还是放弃吧,太难搞了,村里又不支持,就是以后民宿建起来了,也十分麻烦。魏霞说,不能放弃,越是难搞,我就越要搞,我看中的地方,不会轻易放弃,我们还是再去找找老屋的屋主吧,只要他们同意了,村里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夏明致说,一栋老屋,十几家人共有,找谁好呢。魏霞说,我想了想,擒贼先擒王,找老屋最能够说话的那个屋主,如果他同意,问题就好办了。夏明致说,那好吧,你说怎么干,我没有二话。

    那三栋老屋,最能说上话的,就是朱旺生,他是长辈,平常家族里有红白喜事,都喊他去主理。魏霞和夏明致商量好了,以他为突破口。他们撑着雨伞出了门,到村部旁边的小卖部里买了两瓶白酒,还买了些营养品。小卖部里几个村民在闲聊,看他们买东西,一个个神色古怪。他们拐进了一条巷子,来到了朱旺生家门口。门开着,夏明致叫了声,请问家里有人吗?没有应答。魏霞说,可能没有人吧。夏明致说,没人怎么门开着。魏霞说,这里人家不都这样吗,白天都开着门,不管家里有没有人。夏明致又叫了声,请问,家里有人吗?

    这时,从里面出来一个老太太,她是朱旺生的老伴吴莲莲。吴莲莲头发用手帕包裹着,她笑着说,不好意思呀,刚刚在洗头,没听到你们的叫声。魏霞说,打扰你了,实在抱歉。吴莲莲说,你们找谁呀。魏霞说,我们来探望朱旺生老大爷。吴莲莲目光在夏明致手中拎着的礼物上瞟了一眼,喜形于色地说,请进,到屋里说。在厅堂里落座,吴莲莲给他们泡茶。夏明致说,老人家,朱老大爷是不是不在家。吴莲莲给他们端上两杯茶,老头子可能去打麻将了,我打电话叫他回来,你们先喝茶。

    约莫过了十几分钟,门外传来沙哑的声音,谁呀,催命一样喊我回来,才摸几把牌,瘾头都没有过足,真是气人。接着,一个矮个子老头撑着伞走了进来。收起伞,放在一边,朱旺生看了看站起身微笑的魏霞和夏明致。他冷冷地说,你们来干什么。魏霞说,朱老大爷,也没什么事情,就是来探望一下您。朱旺生瞥了一眼桌子上的礼品,脸色温和了许多,口气也变了,坐,坐。朱旺生坐下来,点了根烟,吸了一口,我知道你们来找我有什么事情。

    魏霞说,麻烦您老人家,很不好意思。

    朱旺生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递给夏明致,你抽吗。

    夏明致笑笑,我没有抽烟的习惯。

    朱旺生说,好,不抽烟好,省钱。

    魏霞说,老人家身体很健朗呀,你看你的眼睛比年轻人还亮,一定很长寿的。

    朱旺生乐了,老不死了,长寿也没什么用,还不是苦命,一辈子守在石磨地。年轻时,要不是我那死鬼老爹死活不让我去当兵,我现在说不定也是个大干部了,和我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贵宝,参军后,在部队当了师长,一家人都带出去了,很多年没有回来了,不晓得是生是死。

    夏明致说,石磨地是宝地呀,我看这里的老人都长寿。

    朱旺生说,在你们眼里是宝地,在我们眼里,没有本事的人才守着这里的一亩三分地,有本事的人都出去了。我们还是说正事吧,你们要租老屋,找我没什么用的,众人的祖屋,要大家同意,才有用。所以,你们还是回去吧。

    魏霞说,老人家德高望重,一言九鼎,只要您同意了,相信大家也会同意的,您想想,老屋都破败了,有些砖墙都倒塌了,荒废在那里,多可惜呀,我们可以把老屋按原貌修回去,这样,又保护了你们的祖产,又有租金收入,岂不是一举两得的事情。

    朱旺生吐出了一口浓烟,咳嗽了两声说,话是这么说,谁不爱钱,我们一年到头,累生累死也赚不了几个钱,问题是,不是我一家人的老屋,我说了不算,我们要开会商议的。我要是答应了你,亲房叔伯还以为我拿了你们多少好处呢,这个口我不能开呀,我不想亲房叔伯在后面戳着我的脊梁骨骂我。明白了吧,我说得够清楚了吧。

    夏明致说,我们理解老人家,是这个道理,这样吧,我们希望老人家牵头,召集您的族人,开个会,讨论一下这个问题吧,我们不会给您添麻烦的,您只要不反对就好了。

    魏霞说,老人家体谅一下我们,我们真的是有心做事情的,也真心喜欢上石磨地这个地方,希望老人家能够接纳我们,我们会很感激你的。

    吴莲莲在一旁说,多大点事情,这个人阻碍一下,那个人阻碍一下,我看魏姑娘他们都诚心实意的,老头子,你能帮就帮帮他们吧。

    朱旺生瞪着她吼道,你懂个屁,妇人家少啰唆。

    吴莲莲也来气了,就你懂,你懂那么多,给我赚钱回来花呀,让我过好日子呀,你除了打麻将,还能干什么,不是我说你,这一辈子跟着你,倒了大霉了。

    朱旺生吼着,反了你了,你跟我,少你吃还是少你穿了,你个不识好歹的。

    魏霞站起来,劝他们别吵了,夏明致示意魏霞离开。于是,他们就告辞了,出门走出小巷,还听到他们吵口的声音。魏霞的心情一下子又像这雨天一样阴郁起来。夏明致说,霞姐,你别心焦,一定会有办法解决问题的,心诚则灵。魏霞说,心诚有时也是没有用的。

    他们路过一家门口时,门里响起了狗的狂吠。

    魏霞吓得躲在夏明致身后,夏明致心里也十分紧张,嘴巴里却说,别怕,霞姐,有我呢。那是一条大黄狗,从门里冲了出来,朝他们狂吠。魏霞浑身发抖,夏明致和大黄狗对峙着,他说,霞姐,你先走,我看着它。魏霞撑着伞,快步往前走。雨天路滑,魏霞也走得太快了,不小心脚一滑,摔倒在地上。夏明致见状,朝魏霞跑过去,就在他跑动的刹那间,大黄狗叫唤着朝他追过来,一口咬住了他的小腿。疼痛感迅速地传导到大脑,夏明致龇牙咧嘴,不知所措。魏霞从地上爬起来,见夏明致被狗死死地咬着,歇斯底里地喊叫,救人呀,救人呀。村人纷纷走出来,有人去喊狗主人。狗主人跑出来,大声说,松口,松口,瞎眼珠的死狗,怎么乱咬人。主人训斥之后,大黄狗松开了嘴,跑回家去了。狗主人不停地道歉,实在对不起呀,夏先生,母狗肚子里有崽了,估计受惊了,才乱咬人的,实在对不住呀,夏先生。

    魏霞吓坏了,赶紧开车带夏明致到镇医院去处理伤口,打狂犬病疫苗。一路上,魏霞神情焦虑,眼泪汪汪的。夏明致咬着牙,忍受着疼痛,反而安慰魏霞,霞姐,不就是被狗咬了一口吗,没有关系的,你摔伤没有,疼不疼。魏霞说,我没问题,不疼,你忍忍,很快就到了。到了镇医院,处理伤口时,消毒药水涂在伤口上,夏明致咬着牙,不让自己叫出声。医生说,伤口咬得好深呀,要注意,千万不要感染了,一会给你开些外敷内服的药,伤口不要沾水,过几天就应该没事了,要注意,不能喝酒,也不要吃辛辣的东西,最好吃清淡点。魏霞转过头,不敢看夏明致流血的伤口,眼泪情不自禁流下来。打完狂犬病疫苗,魏霞开着车带夏明致回石磨地。

    回到石磨地,天已经黑了,李八妹已经从县城回家,给他们做好了晚饭。李八妹已经知道了夏明致被狗咬的事情,让人到山上采来了草药,用酒糟剁烂,放在一个碗里备用。李八妹也十分心疼夏明致,吃完饭,就把准备好的草药敷在伤口上,先用塑料布包上,然后用纱布缠紧。边给他包扎,李八妹边说,狗见到陌生人会叫,不要跑,狗会以为你是小偷,偷了东西跑,所以就追上来咬你。听了这话,魏霞和夏明致都笑了。李八妹接着说,这草药呀,十分管用的,敷上三天,伤口就结痂了,而且止痛,敷上半个钟头,就不会痛了,会有点痒,忍忍就过去了。夏明致动情地说,八妹婆婆,你真像我奶奶。李八妹慈爱地说,好好休息,不要怕,噢,有件事情和你们说,我儿子周末会回村里来,找支书给你们调解租房的事情,你们就放宽心吧。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情,魏霞抱住李八妹,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八妹婆婆,你是我的亲奶奶呀。夏明致笑着说,霞姐,也亲我一下呗。魏霞白了他一眼,去你的,不要脸。那个晚上,魏霞陪着夏明致,一直到深夜,他们聊了很多,各自曾经的婚姻以及生活。夏明致真想她一直守在自己的身边,有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感,可是,魏霞累了,夏明致就让她回房睡觉了,临走前,夏明致说,霞姐,我要是得了狂犬病死了,你会记着我吗。魏霞摸了摸他的额头,柔声说,乖乖地睡觉,别胡思乱想,你要是得狂犬病,我陪你一起去死。

    夏明致

    雨下了三天后,天终于放晴了,天气也回暖了,整个石磨地山地,在阳光下宛若新生。村子里传送着一个消息,朱小亮的老婆怀上孩子了,那是一个腼腆的山里姑娘,脸上总是挂着羞涩的笑,像石磨溪边生长的含羞草。有人见到朱小亮脸上有了笑容,也开口说了话,很长时间,没有人听到他说话了,尽管说的话含混不清,村里人还是可以知道他在表达什么的。夏明致在这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和宋小书去李八妹菜地买菜时,碰到了朱小亮,他当初那红色的头发已经变回了黑色,他的头发异常茂盛,就像山野疯长的香茅草。朱小亮没有躲闪,朝他们点了点头,笑了笑,就是没有说话。他走过去后,宋小书说,我突然有点同情他。夏明致说,为什么。宋小书说,不知道。夏明致说,他现在很好呀,有孩子了,就有责任了,也就真正长大成人了。宋小书扑闪着眼睛说,是不是一个人一生都不要孩子的话,就永远都长不大。夏明致笑笑,你说呢。宋小书说,我不晓得。

    他们拿着菜回到霞庐,刚进门就被孙志恒堵住了,他的脸色煞白,像涂了一层白漆。孙志恒冷冷地质问宋小书,小书,为什么不叫我一起去。宋小书笑着说,我们出去的时候,你在房间里休息,你夜里睡不好,能够休息一会,也是好事,就没有打扰你。孙志恒说,我根本就没有休息,只是回房间吃药,出来你们就不见了,你是不是故意冷落我。宋小书耐心地说,我怎么可能冷落你,要是冷落你,就不会让你来石磨地了,你来这几天,我不是一直陪着你吗,我连和夏哥单独说会话的机会都很少。孙志恒说,你为了和他在一起,故意躲避我。夏明致听不下去了,沉下脸说,孙志恒,你说话过分了,你现在和小书是什么关系,你难道心里没谱吗,小书陪你是仗义,不陪你是正常的,不能强人所难,哪怕她是你妻子,她也不是你手中的一个物件,由你霸占着。孙志恒突然暴怒,夏明致,我和宋小书说话,关你什么事,你给我滚开,滚开。宋小书把夏明致拉到一边,低声说,夏哥,你别说了,我陪他出去走走,好吗。夏明致看着她明亮潮湿的眼睛,点了点头,转身进去了。宋小书轻声说,志恒,好了,别耍小孩子脾气了,我把菜放厨房,陪你到外面走走,今天阳光灿烂,你也要多晒晒太阳,你别走开,在这里等着我哟。

    夏明致回到房间里,心里憋着一口气,可是,他想到孙志恒那几个月炼狱般的经历,想到他失去慈母经受的巨大悲恸,心里有了悲悯,心口隐隐作痛,那口气也就烟消云散了。窗外,阳光从天井上流泻下来,温暖纯净,夏明致也想出去走走,难得这大好秋色,不能辜负,人生短暂,享受片刻的美好时光,也是莫大的慰安。夏明致沿着石磨溪岸边的石子路,一直往上走。溪水中的游鱼清晰可见,那一群群银色的小白条让溪流有了生命的色泽。他想,此时魏霞在身边该有多好,像以前一样有说有笑,无话不谈。走到山脚下时,夏明致发现了宋小书和孙志恒,他们站在山坡上的一棵枫树底下,面对面说着什么,突然,孙志恒抱住了宋小书,像是要亲吻她。宋小书使劲地推开了他,说着什么,孙志恒激动的样子,挥舞着双手,然后蹲在地上,双手抱住了头。宋小书站在旁边,说着话,过了一会,把他拉了起来。夏明致扭头就走,生怕他们发现自己,会以为自己在跟踪他们。

    吃完晚饭,沉默不语的孙志恒没有粘着宋小书,先回房去了。夏明致帮宋小书收拾碗筷,擦桌子,然后到厨房里帮她洗碗。宋小书打扫厨房的卫生,她总是把厨房清理得干干净净。夏明致不敢问下午她和孙志恒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聊着一些发生在石磨地的闲事。宋小书突然说,夏哥,我可能伤害孙志恒了。夏明致说,怎么回事。宋小书说,下午他向我求爱了,我拒绝了他,这些天,他一直有这个意思,我照顾他的情绪,没有怎么说,今天,我实在忍不住了,就说出了心里话。夏明致说,你怎么和他说的。宋小书说,我很直接地说了,说早就不爱他了,现在对他只是同情,并不是爱的死灰复燃,我说你不能靠我的同情过一生,我也有自己不被打扰的生活,希望他能够理解我,他听了十分激动,说他一直爱着我,我说你要真爱我,就放开我,给我自由的选择,而你也要勇敢地面对一切,重新拥有自己的生活。夏明致说,你说的没有错,你现在说出来,对你对他都有好处,学会拒绝需要勇气,也是智慧。宋小书说,可是,可是我真不想伤害他,他经历了那么多,我心里特别难受。夏明致说,小书,别难过,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无论如何,你在他最难熬的时候,陪伴过他。

    这个晚上,注定要发生一些事情,夏明致一直没有合眼,也没有看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他警惕着什么。午夜时分,他听到了哭声,哭声是从孙志恒房间里传出来的,夏明致悄悄走到他的房门口,伸出手,想敲门,想了想又缩回了手。孙志恒边哭边喊,妈妈,妈妈,你在哪里,你在哪里,我头痛呀,痛得受不了了,妈妈,你在哪里,为什么在我最痛苦的时候你不在。接着,夏明致听到了头撞墙的声音,咚咚作响。夏明致赶紧敲门,志恒,开门,发生什么事情了。门没开,哭声伴随着头撞墙的声音不断地传出。声音太响了,住在下厅厢房里的宋小书也被惊醒了,她跑上来,焦急地说,怎么啦,志恒怎么啦。夏明致说,是不是他的抑郁症发作了。宋小书说,有可能,之前发作,他打电话给我,也是这样的。宋小书敲了敲门说,志恒,我们都在,你不要怕,我们都在。孙志恒说,不在,你们都不在,这个世上只有我一个人,黑暗的潮水将我淹没,毒蛇在噬咬着我的心脏。宋小书哭了,志恒,你别做傻事,你出来好吗,我们谈谈。孙志恒说,你们走吧,我不要安慰,我也不会死的,我只是难受,我要发泄。

    宋小书和夏明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是沉默地站在房门外。良久,屋里的哭声渐渐平息,门终于打开了。孙志恒没有戴眼镜,眼睛红肿,使得他的眼睛更小了,只剩一条缝。他的额头鼓起了一个大包,那是撞墙留下的印记,脸上还有泪痕,可怜楚楚。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你们去睡吧,我没事了。夏明致说,真的没事了。宋小书关切地说,吃药了吗。孙志恒说,吃了,现在好多了,你们去睡吧,我要独自静静。说完,他就把门关上了。夏明致说,小书,你去睡吧,有什么事情有我在这里,你不用担心。宋小书神色黯然地回房去了,夏明致坐在天井边的竹椅上,默默地抽烟,他只有写作时才会抽烟,现在他想抽几根烟,脑海里有些问题需要梳理。

    半小时后,孙志恒走出了房间,坐在夏明致旁边,轻声说,夏哥,给我一根烟。夏明致递给他一支烟,给他点上。孙志恒吸了一口烟,呛得直咳嗽,平复下来后说,妈妈一直不让我抽烟,我听她的话,没有抽烟。夏明致说,那你不要抽了。孙志恒说,她已经不在了,我得抽一根烟,她都不管我了。夏明致说,我理解你的心情,你就抽吧,也许你会从抽这根烟开始,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孙志恒说,夏哥,我最痛苦的是妈妈在感染上病毒后,我无能为力,也不能去照顾她,她死前,该多痛苦呀,多么想见我一面呀,可是那是奢望。夏明致说,很多事情不是我们能够控制的,包括你妈妈之死,作为你而言,你要提醒自己,什么是你可以控制的事情,什么是你不能控制的事情,这样也许就能够克服你的无助和绝望感。孙志恒说,我现在还能够控制什么。夏明致说,你最起码可以控制自己吃药,控制自己的生活,因为你还活着,还有漫长的道路要走,其实,你是很勇敢的人,要看到自己的勇气,活下去,本身就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勇气。孙志恒说,很多道理我都懂,可是还是会经常迷失。夏明致说,你能够意识到这一点,就已经很了不起了。孙志恒说,真的。夏明致说,真的。

    第二天,孙志恒离开了石磨地。

    宋小书送他去的高铁站,夏明致没有去。宋小书回来后,忧郁的模样。她对夏明致说,进站前,我让他吻了我,我流泪了,他笑着走进站的,他走后,我的心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我怀疑自己还爱着他,人真是奇怪的动物。夏明致说,人心都是肉长的,我理解,这样吧,让时间来裁决吧,一年半载后,如果你还牵挂着他,就去找他,不过,那时也许他破碎的心已经修复,找到了新的爱情,那会是怎么样的光景呢,我倒是希望他能够尽快地从黑暗中走出来,站在阳光之下。宋小书苦笑着说,不说了,夏哥,你们写小说的,想得比较复杂,不过,还是有道理的。

    那个中午,朱复生请夏明致和宋小书到他家去吃饭,朱复生一家人都喜形于色,宋小书总是觉得有些难为情,尽管他们对以前发生过的事情只字不提。吃完饭,乘着酒意,夏明致和宋小书去爬了灵蛇山,一路上,夏明致采摘了许多的野花。宋小书的手机不停地叮咚作响,到了山顶,宋小书打开手机,惊喜地说,哇,那么多订房信息,有十多条呢。她还接到了刘茵的一条消息,她说回上海写了一篇推介霞庐的文章,发表在微信公众号上,估计会有人订房,还说,通过她公众号订房的人,一定要好好照顾。他们没想到,刘茵还是个网红。夏明致把野花一朵一朵地插在宋小书的头上,她娇羞得像朵野菊花。夏明致笑着说,小书,我们谈个恋爱吧。宋小书笑出了声,鬼扯,你还是多关心关心霞姐吧,她心里有你,多给她一点时间吧,好期待喝你们的喜酒。

    说到魏霞,夏明致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站在一块石头上,往南眺望,思绪飞越层层叠叠的群山,一直向南。他想起来霞庐竣工的那天,和魏霞在山野漫步,他把野花插在她的头上,她红扑扑的脸同样是一朵美丽的花儿。那个晚上,他们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话。魏霞不时伸出手,轻轻地抚摸他的脸,他感受着她温柔的爱意,觉得自己神采飞扬,那是他离婚之后,第一次如此神采飞扬,仿佛自己是个白马王子。魏霞将他拉进了她的房间,充满了茉莉花香息的房间,他所有的毛孔都张开了,吸纳着魏霞的情义。那时,宋小书和其他员工都还没有入住,整个霞庐就是他们的世界。魏霞亲吻着他,脱去了他的衣服,他们在那张崭新的床上,有了第一次交欢,夏明致沉浸在巨大的波浪中,沉浮起伏。那是难忘的一夜。可是,第二天,魏霞就恢复了平静,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直到现在,他也没有第二次和她同床共枕的机会。他曾经追问,霞姐,为什么这样。魏霞淡淡地说,你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夏明致说,可是发生了,既然这样,那个晚上为什么你要那样做。魏霞笑笑,那你就当一夜的放纵吧。夏明致说,不,我真的爱上了你。魏霞不说话了。

    宋小书说,夏哥,你在想什么。

    夏明致喃喃地说,也许爱就是那一瞬间的事情,也许是恒久的考验。

    2021年3月9日完稿于上海家中

    (发表于《西部》2021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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