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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镇是闽西山区偌大的一个镇子,有好几万人口。这原来是个明清古镇,有长长的老街,还有很多古老的房子。现在,古老的小街已经破败,老房子拆的拆,毁的毁,剩下的一些也在风雨之中飘摇。在古镇的外围,有了新的街道,有了大批新建的楼房。尽管古镇有了很大的变化,看上去却凌乱不堪,没有很好的规划,而且到处都是垃圾堆,散发出古怪的臭味。柳镇人的生活相比前些年,虽然有了很大的改观,很多老观念却还存留在柳镇人的脑海,像旷日持久的疮疤,无法根除。
比如传宗接代的观念。
在柳镇,谁家要是没有儿孙,就会在镇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因为这意味着断子绝孙,没有脸面面对祠堂里的列祖列宗。所以,在这个地方,没有儿孙的人家,想方设法都要弄个男孩回家,当成自己的亲生骨肉养大,以续香火。
没有人统计过,在这个偌大的镇子里,有多少人家买过孩子。
但是有一点,肯定有不少。
人贩子在这里有很好的市场,柳镇也成为各地人贩子青睐的地方。
在这个地方,没有人会指责买孩子的人家,因为没有后代才会被别人瞧不起,甚至连吵架,都会拿此事当成攻击对方的武器,让对方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所以,六年前,当李文亮将三岁的男孩杨思奇从人贩子手中买来后,他终于在柳镇抬起了头,当天就带着眼泪汪汪的杨思奇走遍了柳镇的街巷,宣告自己有儿子了。大家都心照不宣,晓得他的用意。也有人会故意问他:“哟,这个出众的细崽是谁呀?”李文亮大声说:“是我儿子李效能。”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骄傲和某种情绪。
杨思奇变成了李效能。
仿佛从一个王子变成了青蛙。
可是,名字虽然容易改变,要让杨思奇从杨光明的儿子真正转换成李文亮的儿子,却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回到家里,李文亮让他喊自己爸爸。杨思奇可怜兮兮地看着他,说:“你不是我爸爸。”听了他的话,李文亮赶快把家门关了起来,他怕邻居听到孩子的话,传出去不好听。
李文亮说:“你以前不是我的儿子,但是从现在开始,就是我的儿子了;而且,你有了新的名字了,叫李效能,明白了吗?”
杨思奇委屈地说:“我不是你的儿子,我是杨光明的儿子,我叫杨思奇,不是李效能。”
李文亮十分有耐心,有经验的人对他说过,孩子刚刚到家里的时候,还会有以前家庭的印记,要慢慢地将他思想上的印记磨灭掉,才能真正成为你的儿子。他记住了这话,所以才显得很有耐心。李文亮说:“你爸爸杨光明死了,他不再是你爸爸了。你记住,现在我才是你爸爸,以后,我要供养你,让你上小学,上中学,一直到上大学。你是我的儿子了,所以你的名字也要改了,明白吗?你从今往后,就叫李效能了。”
杨思奇哭了,边哭边说:“我爸爸没死,我爸爸没死,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李文亮说:“你爸爸真的死了,你再也见不到他了,你的家就在这里了,别哭,哭也没有用。”
杨思奇还是不停地哭。
他不相信爸爸会死,等待着爸爸来接他回家。
李文亮的老婆上官红云说:“文亮,晚饭做好了,让孩子吃饭吧。”
李文亮的母亲黄玉姑走到杨思奇面前,蹲下来,用干枯的松树皮般的手,擦了擦他脸上的泪水,说:“乖,不哭了,我们去吃饭,奶奶做了很多好吃的。”
杨思奇说:“我不吃你们家的饭,我要回家,我要吃爸爸做的饭,我最喜欢吃爸爸做的饭了。”
黄玉姑说:“这就是你的家,你要喜欢吃爸爸做的饭,明天让你爸爸烧给你吃。”
杨思奇瞥了李文亮一眼,说:“他不是我爸爸,不是我爸爸。”
黄玉姑说:“他就是你爸爸,现在你习惯不了,过段时间你就习惯了,走,奶奶带你吃饭去。”
这时,李文亮的两个女儿李珍珍和李宝宝站在饭桌前,看着哭泣的杨思奇,两个人在嘀嘀咕咕说着什么。李珍珍九岁,李宝宝七岁。李珍珍细声说:“这个小鬼头真讨厌,我都饿死了,他还在哭,还不来吃饭。”李宝宝说:“爸爸说了,他以后就是我们弟弟了,以后是不是家里有什么好吃的东西都要让给他吃了?”李珍珍说:“他来了,我们就没有好日子过了。”李宝宝说:“是不是爸爸妈妈和奶奶就不爱惜我们了?”李珍珍说:“差不多。”李宝宝说:“那怎么办?”李珍珍在妹妹的耳朵边上悄悄说了两句话,李宝宝点了点头。
李文亮把杨思奇抱起来,放在了饭桌前的凳子上。
上官红云盛了碗饭,放在他面前。
黄玉姑把鸡肉夹起来,放在他碗里。
李文亮看着他,说:“效能,吃吧。”
李珍珍把筷子伸向盘子里的鸡块。
李文亮瞪了她一眼,说:“那是给弟弟吃的,你也能吃?”
李珍珍拿着筷子的手缩了回去。
李宝宝本来也想吃块鸡肉,看到父亲训斥姐姐,就不敢轻举妄动了,和姐姐面面相觑。
杨思奇还是流着眼泪,一动不动。
后来黄玉姑喂他,他才吃了几口饭。
那个晚上,杨思奇是流着泪睡着的。他在梦中喊叫着爸爸妈妈。李文亮和上官红云一夜没有合眼。他们有个担心,这个孩子能不能够养熟,以后会不会和他们有感情。李文亮用这样的话安慰自己和老婆:“当时,李文槐买来的儿子,闹腾了半年,现在不也很好吗?像亲生的一样,我们要对他好,我就不信会养不熟。”
上官红云说:“但愿如此。”
2
李文亮是个泥水匠,杨思奇买来的第三天,他就出门做工去了,走时交代家人:一定要对孩子好,要照顾好他,看好他,这不仅关系到他们家传宗接代的问题,也是花了大钱买来的。不能对不起列祖列宗,也不能对不起那些血汗钱。
李文亮走后,上官红云心里十分忐忑,她怕带不好他,尽管她生过两个女儿,却没有信心让别人的孩子成为自己的儿子。黄玉姑老太太和她的想法不一样,她看出了儿媳妇心中的疑虑,笑着对她说:“红云,你要晓得,再凶猛的狗都可以养熟,何况是人。只要我们待他好,他会忘了原来的家,会忘了他自己的父母。记住我的话,无论他现在怎么样,都要顺着他,我们只要做一件事情,就是对他好。”
上官红云点了点头,她的眼神还是游移不定。
李珍珍和李宝宝看着父亲走后,相视一笑,她们的笑意中,隐藏着什么阴谋。
她们去学校上学前,趁奶奶和母亲在厨房里洗碗,来到了父母的房间里,来到还在睡觉的杨思奇床边。杨思奇的脸上还有泪痕,脸色苍白,嘴唇寡淡,像只病态的小羊羔。她们一人一边趴在杨思奇的身边,李珍珍轻轻地“嘘”了一声,她们几乎同时伸出手,揪住他的耳朵,使劲地扯。
杨思奇在疼痛中醒来,惊恐地看着她们。
李珍珍和妹妹松开了揪住他耳朵的手,李珍珍的嘴巴凑近他的耳朵说:“我爸爸骗你的,你爸爸根本就没有死,赶快去找你爸爸妈妈吧。”
李宝宝也说:“你要是想走,我们送你到车站,给你买张车票,让你去找爸爸。”
杨思奇没有说话,奇怪地看着她们。
李珍珍说:“我们说的都是真的,为了你好,我们决定帮你逃走。”
这时,黄玉姑走进来,说:“你们怎么还不去上学,在这里干什么!”
李珍珍和妹妹赶紧翻下床,往房外走,边走边说:“我们看弟弟,看弟弟。”
黄玉姑说:“你们快去上学,一会要迟到了。”
她们就背着书包去上学了。
她们都在柳镇中心小学读书,姐姐读三年级,妹妹读一年级。
她们边走边说着话。
姐姐说:“你说给他买车票让他走,你哪里来的钱呀?”
妹妹说:“我存了些零花钱,应该够买一张到龙岩的汽车票,只要把他送上车,我们就不管了。”
姐姐说:“你真想把他送走?”
妹妹说:“真想,他要是不走,以后我们就倒霉了,好吃的都要让给他一个人吃,爸爸妈妈和奶奶都爱惜他,就不爱惜我们了。你反悔了?”
姐姐说:“我没有反悔,就是怕爸爸晓得了,会打死我们的。”
妹妹说:“我们是他亲女儿,不会打死我们的,最多打我们一顿,挨一顿打不要紧,长期受冷落才难熬呢。”
姐姐看着妹妹,不明白妹妹怎么会有如此多的想法。
妹妹说:“我们要团结起来,找一个机会把他送上开往龙岩的车,他就不会再回来了。”
姐姐说:“他要找不到自己的家,也回不来了,被坏人抓走了,怎么办?”
妹妹说:“那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他就是死了,也和我没有关系。”
她的话让姐姐心惊胆战,姐姐不说话了,变了脸色,加快了脚步。
妹妹跟在她后面,也加快了脚步。
……
杨思奇起床后,黄玉姑带他到厅堂里吃饭。杨思奇饿了,的确饿了。他吃下了一碗稀饭和一个煎鸡蛋。吃饱后,他有了精神,又开始哭兮兮的了。他眼泪汪汪地说:“老奶奶,你送我回家好吗?我爸爸没死,他在等我回家,我要上幼儿园,爸爸还要教我画画。”
黄玉姑慈眉善目,微笑着说:“效能,你爸爸出去做工了,他要赚钱养家。效能,这里就是你的家,柳镇也有幼儿园,过段时间你安稳下来了,就送你去上幼儿园,幼儿园的老师也会教画画的。”
杨思奇泪水流了下来,说:“这不是我的家,不是我的家,我要找爸爸,找爸爸。”
黄玉姑擦了擦他脸上的泪水,说:“别闹了,效能,奶奶带你去玩。”
上官红云在厨房里洗完碗筷,走到厅堂里,看到孩子又在哭闹,脸色很难看,她说:“哭什么哭,我们花那么多钱买你回家,就是让你哭的吗?”
黄玉姑赶紧哄他,细声说:“你别再哭了喔,妈妈要是发起脾气来,不得了的喔。”
杨思奇说:“我妈妈从来不发脾气,我妈妈从来不打我,不骂我,我妈妈是最好的妈妈。”
上官红云瞪了他一眼,对黄玉姑说:“婆婆,我下地去给番薯秧除草了,再不除草,草就比番薯秧长了。你在家带效能,一定要看好他哟。”
黄玉姑说:“你放心去吧,孩子跑不了。”
上官红云扛起镢头,出门去了。
家里就剩下了黄玉姑和杨思奇。
杨思奇突然说出了这样的话:“老奶奶,你送我回家吧,你要是送我回家,我让我爸爸给你钱,你要多少钱都可以。”
黄玉姑微笑着说:“奶奶不要钱,钱给我再多,也没有用。”
杨思奇说:“奶奶,那你要什么?”
黄玉姑还是微笑地说:“奶奶什么也不要,只要你给我当孙子。”
杨思奇觉得黄玉姑的微笑很吓人,说:“你是狼外婆,你不是我奶奶。”
黄玉姑是真心喜欢这个孩子,她想,要是李文亮他爸没死,看到这个孩子该有多喜欢,没有见到孙子,他死不瞑目。黄玉姑想等清明节时,把孩子带去给死鬼丈夫扫墓,他一定会看得见,说不定还会托梦给她,梦里的他在坟墓里笑活过来了。
黄玉姑说:“你要是高兴,就叫我狼外婆吧,不,叫我狼奶奶。”
杨思奇十分绝望,大哭起来。
3
一连几天,杨思奇都是哭哭啼啼的,闹着要回家。李宝宝总是用怨毒的目光瞟他,她也不和姐姐说话了,因为李珍珍决定不和她一起帮杨思奇逃走了。上官红云心里也烦躁不安,要不是李文亮非要买这个孩子,她是不会想要的。她的想法和黄玉姑母子不一样,觉得生男生女都一样,有两个女儿了,还要什么儿子。看那些儿子多的人家,也没见得有多好,不见得对老人有多孝顺,有的甚至内斗得厉害,为了争个什么东西打得头破血流。反而有些女儿比儿子还好,既孝顺又通情达理。
李文亮买杨思奇的时候,根本就没有和她好好商量,只是说要买儿子了,容不得她的任何意见,就独断独行,根本就不把她当回事,上官红云心里很不舒服,几天来都疙疙瘩瘩的。让她心疼的是花几万块钱买个儿子,不光把这些年辛辛苦苦积攒下来准备建新屋的钱花光了,还借了不少外债,住在这随时都可能倒塌的老房子里,上官红云简直难以忍受。上官红云是个贤良的女人,尽管她对丈夫的行为心生恶感,但还是默认了这件事情,钱都花掉了,拿不回来了,还能怎么样。她只是想,尽量地对这个买来的儿子好点吧,至于以后他和自己有没有感情,那就看造化了。
不过上官红云有个毛病,就是听不得别人哭。
无论是大人、孩子、亲人还是邻居或者毫不相干的人,只要在她面前哭,上官红云就会烦躁不安,体内有种无名火往头顶冲。这一点,她的两个女儿十分清楚,就是受了再大的委屈,她们要哭也只能躲开母亲哭,不敢在母亲面前哭,否则她控制不住了会发狂,她发起狂来,声嘶力竭,张牙舞爪,虽然不会伤人,却十分骇人。
看着杨思奇哭哭啼啼的样子,上官红云忍耐着不让自己发作,看在那几万块钱的份上,她需要忍耐和克制。而且她也怕带不好孩子,李文亮回来收拾她,他要是发火了,直接就动手打人,没有什么前奏。上官红云挨过打,记忆深刻。她很清楚,这个孩子对李文亮意味着什么,如果这个孩子有什么问题,那李文亮可就不是打她那么简单了。
黄玉姑看出儿媳妇心烦,把她拉到一边,小声说:“红云,你可要忍住哪,现在一定要稳住他,让他安下心来。如果这个时候你发急,对他的影响很不好。他这样子也是正常的,要是我们的孩子被卖到别人家里去,也会这样的,将心比心,对他好点,我们需要慢慢感化他,让他觉得在我们家比他自己家好,那样他就会服服帖帖地待在我们家了,感情也慢慢会好起来。你要是看不惯,就出去找人说说话吧,孩子我带他睡。”
上官红云说:“我知道了,婆婆。”
她真的出门去了。踏出家门,听不见杨思奇的哭闹后,上官红云的心放松下来,不能让孩子这样哭闹下去了,她该想点有效的办法,让他老老实实的,不哭不闹。她来到姐姐上官翠云的家里。姐姐住的是新楼房,踏进姐姐家门时,她就在心里哀叹道:“各人的命真不一样,还是姐姐的命好,嫁个老公会赚钱,有新楼住,还给老公生了儿子,在家地位也很高。”
姐姐一家在看电视。
姐姐见妹妹来了,赶紧让座。
姐夫给她倒茶。
姐姐拉着她的手,问:“怎么愁眉苦脸的?”
她叹口气:“唉,怎么说呢,怪难受的。”
姐夫笑了笑说:“你们家不是买了个儿子吗?现在有传宗接代的了,还有什么可难受的。”
姐夫的话像是在损她。
上官红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心里堵得慌。她霍地站起来,就往门外走。上官翠云捶了丈夫一下,说:“你怎么能够这样说话,看把我妹妹气走了。”姐夫笑着说:“我也没有说什么呀,我还不明白她为什么反应这么大呢。”上官翠云指着他的鼻子,说:“看你这个鸟样,一会儿回来再收拾你。”
上官翠云追了出去。
她追上了妹妹,说:“红云,到底怎么了?别理会你姐夫,他那张臭嘴,总是乱说话。”
上官红云说:“我的心里很乱。”
这时,几个年轻人骑着摩托车呼啸而来,从她们的旁边呼啸而过,一辆摩托车差点刮到上官翠云。上官翠云骂道:“开那么快,赶去投胎呀!”那几个年轻人哈哈大笑。一会,那几个年轻人骑着摩托车远去。
上官翠云说:“红云,为什么愁?是不是还缺钱?缺钱的话要开口,姐姐会借给你的。”
上官红云把姐姐拉到小街边上,说:“姐姐,我现在不需要钱,就是需要,也不好意思开口。前些日子买这个孩子,向你们家借了那么多钱,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还上。”
上官翠云说:“还不还又怎么样呢?我们又不差那点钱。红云,告诉姐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上官红云叹了口气,说:“还不是因为那个孩子。”
上官翠云说:“我看那孩子很好呀,身体健康,白白净净,长得蛮出众的,他怎么了?
上官红云说:“姐姐,你晓得我的毛病,见不得人哭。这孩子是没有什么问题,可是就是成天哭哭啼啼的,闹着要找他亲爸爸。我看到他哭,心里就十分乱,老是想发脾气。我婆婆说得对,他这样也是正常的,将心比心。可是,可是我怎么才能忍受住,而且还要忍受多久?”
上官翠云说:“老是闹着要找他亲爸爸,虽说是人之常情,可也不是好事,他要是没完没了地闹下去,那还怎么过日子?我看不能让他这样下去,得想点办法,制止住他的哭闹,只要他不哭不闹了,一切都好办了。”
上官红云说:“我又不能打他,又不能骂他,哄他也哄不好,什么好话都说尽了,他还是又哭又闹。”
上官翠云说:“虽说不能打,不能骂,我看可以吓唬。”
上官红云说:“怎么吓唬?”
上官翠云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了一串话。
上官红云说:“这样有用吗?”
上官翠云说:“你回去试试不就晓得了。”
上官红云说:“好吧,我回去就试,如果这个方法没有用,你要帮我想别的办法。”
上官翠云说:“没有问题。”
上官红云回到家里时,两个女儿已经睡了。她来到婆婆的房间,看到婆婆还在哄杨思奇。那孩子其实挺可怜的,这世间最残忍的事情就是骨肉分离,孩子想念父母,远方的父母也同样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她叹了口气。婆婆见她进来,笑着说:“红云,你累了一天了,去睡吧,孩子放我这里,把他哄睡就好了。”
上官红云说:“婆婆,你带了他一天更辛苦,我还是把他抱回去睡吧。刚才文亮打来了电话,强调要我带孩子睡,说是这样以后感情深。我要是不把孩子带回去和我一起睡,文亮回来会打死我的。”
黄玉姑说:“他的脾气是不好,唉,我和你公公都是没有火气的人,怎么生了这么一个火暴性子的人。你放心去睡吧,等他不哭不闹了,再让他和你一起睡,我不和他说,他不会晓得的。”
上官红云说:“婆婆,别说了,我还是抱孩子到我房间里去吧,你好好休息。”
黄玉姑见她如此执著,也不拦她了,只是说:“红云,要忍耐,不要对孩子发急,急也没有用。”
上官红云抱起还在叽叽歪歪的杨思奇,说:“我不发急,我忍耐。”
上官红云抱着孩子离开后,黄玉姑长长地叹了口气,拉灭了电灯,躺在了床上。
上官红云把孩子放在床上,反插上了门,回到床跟前,强装笑脸说:“效能,你能不能不哭不闹了?你好好的,我们一家人都会把你当祖宗般供着,给你吃好穿好。”
杨思奇根本就不理会她的话,哭着说:“我要回家,我要爸爸——”
她又说了些好话,孩子还是不理会。
他还哭得更厉害了。
上官红云拉下了脸,其实她还真不想用姐姐出的招,她想如果孩子好好听自己的话,那该多好,大家都相安无事,好好过日子。问题是,杨思奇还是个三岁的孩子,根本就不可能和她讲道理。既然道理讲不通,上官红云就要按姐姐的方法去做了。
她咬了咬牙,压制着内心的烦躁和不安,自言自语道:“我让你哭,让你哭。”
上官红云从抽屉里找出一根缝被子用的长针,走到孩子的跟前。
她愣愣地注视着孩子满是泪水的脸,浑身颤抖。
孩子根本就没想到她会用一种极其残忍的方法迫使自己不哭,还是由着性子哭闹。
上官红云突然抓起杨思奇的手,把针扎进了他白嫩的手臂。孩子惨叫了一声,张大了嘴巴,疼痛得叫不出来了。上官红云拔出了针,杨思奇手臂上的针眼马上冒出了血。孩子惊恐地望着她,嘴巴还是没有合上,他喉咙里发出“呃呃”的声音,那是痛苦绝望的声音。
上官红云咬着牙,低声说:“你以后要是再哭再闹,我就用针扎你。”
孩子泪水扑簌簌淌落。
上官红云说:“还哭!”
说着她又抓住了孩子的手臂,举起针,要扎下去的样子。
孩子这才说出了话:“我不哭了,不哭了,你别扎我了。”
上官红云说:“把泪水憋回去。”
孩子哽咽着说:“我不哭了,我不哭了。”
……
这一招还真的管用,从那以后,杨思奇就不哭不闹了。但是他沉默寡言,用迷惘的目光看着这个家庭的成员,就是黄玉姑带他出去玩,他也极少说话,用迷惘的目光审视着这个地方以及这个地方的人们。有时,他想爸爸妈妈了,想哭或者不想吃饭,上官红云就拿出针,比画出扎人的姿势,杨思奇就心惊胆战,真的把眼泪憋回去了,也不敢想爸爸妈妈了。从那以后,针埋在了孩子的心里,成了他恐惧的根源。
4
杨思奇不哭不闹了,按理说这家人的生活应该正常起来了,却还不能平静。这个家庭里的人,除了李宝宝之外,都对杨思奇挺好的。白天,上官红云下地劳作,黄玉姑背着他在柳镇四处游走。走到李家祠堂,她就背着他进去看,告诉他,这是祠堂,族里祭祖、敬老、结婚、生子都要在这里搞活动,等清明节的时候,你爸爸就要在这里摆酒席,请族人吃酒,因为我们家有了你这个新丁。黄玉姑背着孩子,来到妈祖庙,对他说:“这是妈祖庙,神坛上供奉的是妈祖娘娘,她护佑一方水土一方人。奶奶初一十五都要来烧香,妈祖娘娘会保佑我们一家人平安的。”黄玉姑背着他,在古街上行走,给他讲述着这条街上发生的故事。她背着沉默寡言的杨思奇去看村外的汀江,面对汀江,她说:“这条江一直通到广东汕头,你的曾祖父原来是个艄公,在这条江上撑船,往还于汀州府和汕头之间,把山货运到汕头,又把汕头的盐巴运到汀州府。他最后也死在这条江上,在一次运货时,碰到土匪,被土匪杀死,推到江里,尸体都没有找到。每年清明节,我们一家都要到江边祭奠他。”
杨思奇有时会趴在黄玉姑的肩膀上沉睡,就是他睡着了,黄玉姑还是背着他到处游走,给他讲着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黄玉姑觉得,他是柳镇人了,以后要在柳镇长大成人,必须要让他了解这片乡土。
其实,杨思奇最喜欢的还是来到江边。
就是在路上睡着了,只要一到江边,他就会神奇地醒来。
江边有大片的野河滩,野河滩上长满了凄凄芳草,有各种各样的野花,还有翩翩飞舞的蝴蝶,最吸引他的是蝈蝈。
黄玉姑给他编了个小蝈蝈笼子,然后就带他到野河滩的草地上去捉蝈蝈。
把捉到的蝈蝈放进笼子里,他开心地笑了。
可是,很快地,他又不开心了。
他把蝈蝈放回了草丛,然后把蝈蝈笼子扔进了江里。
江风拂起了他的头发,也拂起了黄玉姑的头发。
黄玉姑说:“效能,你为什么把蝈蝈放了?”
杨思奇小声地说:“我把蝈蝈关进了笼子,它就不能和爸爸妈妈在一起了。”
他的眼神迷惘而忧伤,那时,他一定对自己亲生父母充满了思念。
黄玉姑背过身,不停地抹眼睛。
杨思奇拉着她的衣角,说:“狼奶奶,你怎么哭了。”
黄玉姑说:“奶奶没有哭。”
杨思奇说:“那你怎么流泪了?”
黄玉姑说:“风大,沙子迷了眼。”
杨思奇不说话了,他坐在江边,望着沉缓流动的江水,目光痴迷。
黄玉姑站在他后面,也望着沉缓流动的江水,眼睛红红的,十分凄凉。
江水在呜咽。
他们的心也在呜咽。
……
杨思奇在这个家里落下了脚,渐渐地,对父母的想念也淡了,因为每天都有新鲜的事情填满他的脑海;另外,他还害怕那根针,那根随时都有可能扎入他肉体的针。
李宝宝一直想买张车票,把他送上车,让他再也不要回来了。
的确,自从杨思奇到了这个穷家之后,李宝宝就没有人疼爱了,一家人都围着男孩子转。李宝宝充满了失落感和对杨思奇的怨恨。她对姐姐的倒戈也十分不满。姐姐每天放学回家,就帮奶奶带杨思奇玩,还和他一起画画。杨思奇在纸上画出蝴蝶、青草、蝈蝈、江水、蓝天白云,还有人物,那些人物有男有女,脸部模糊,看不清是谁,杨思奇心里一定知道是谁,只不过,他不说。
李宝宝不和姐姐说话了,她变得孤独。
她没有想到,姐姐会在爸爸面前告她的黑状。
那是个雨天,工地停工,李文亮回家休息两天。他一回家,就拿出了糖果饼干什么的,给杨思奇吃。
李宝宝看在眼里,恨在心里。
杨思奇把糖果和饼干分给两个姐姐吃,也给奶奶吃。
他拿着糖果,走到李宝宝跟前,将糖果递给她。
李宝宝阴沉着脸,恶狠狠地瞪着他。
李文亮笑着说:“宝宝,弟弟给你吃,你就吃吧。”
李宝宝接过糖果,使劲地扔在地上,一跺脚就冲出家门去了。
李文亮说:“这鬼妹子疯了?”
李珍珍嘴巴里含着糖,说:“爸爸,妹妹生弟弟的气。”
李文亮说:“她为什么要生弟弟的气?”
李珍珍把父亲拉到她们的房间里,说:“爸爸,妹妹不喜欢弟弟,说他来了后,她就没有好日子过了。爸爸,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李文亮说:“什么秘密?”
李珍珍说:“妹妹想买张车票,把弟弟送走。”
李文亮一听这话,就像着火的爆仗,马上就暴跳如雷。他吼叫道:“这天杀的,造反了她,小小年纪,心肠如此歹毒。”
李宝宝这下可遭殃了,李文亮把她捉回家,用竹子使劲抽打她,把她打得遍体鳞伤。要不是黄玉姑舍命护住孙女,李宝宝真要被他打死了。黄玉姑凄声喊叫:“你怎么能对自己的孩子下毒手?她就是有什么错,也不能这样打她。”李文亮说:“妈,你走开,不关你事。”黄玉姑说:“我就不走开,你先打死我吧。”
李文亮不打了,用竹子指着黄玉姑身后的李宝宝说:“要是效能不见了,我就打死你,没用的东西!”
李宝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杨思奇默默地看着他们,什么也没有说。
李文亮以为这次暴打,会让小女儿老实。表面上看,她的确老实了不少,有时也和杨思奇一起玩。没有想到,在四个月后的一天,李宝宝险些酿出大祸。
那是个阴天,李文亮在外面做工,没有在家。上官红云去田里挖地瓜,因为挖地瓜是很累的活,所以李家两姐妹放学后,黄玉姑就让李宝宝在家看管杨思奇,自己带着李珍珍去帮忙把地瓜挑回家。
她们走后,李宝宝就对杨思奇说:“效能弟弟,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玩,怎么样?”
杨思奇有点怕她,说:“不去了。”
李宝宝学着母亲的样子,拿出了一根针,杨思奇心惊肉跳,只好跟她去了。李宝宝怎么会知道杨思奇怕针的呢?原来那天晚上,李宝宝根本就没有睡着,她听到杨思奇的惨叫后,偷偷来到母亲卧房门口,从门缝里偷窥到了母亲用针威胁杨思奇。
李宝宝把他带到了附近的五公岭上。
山上松林茂密,阴森森的,十分吓人。
杨思奇说:“宝宝姐姐,你带我到这里干什么?”
李宝宝说:“我带你到一个山洞里看好玩的东西。”
杨思奇跟她走进了山洞。
山洞里很黑,伸手不见五指。
李宝宝拉着他的手,进入山洞后,说:“效能弟弟,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捡点干柴来,点着火,就可以看到好玩的东西了。”杨思奇不想待在这里,也不想看什么好玩的东西,只想回家。可是,他怕针,针就藏在李宝宝的口袋里。他只好站在山洞里,等待李宝宝回来点火。他等了很久,没有见到李宝宝再返回山洞。山洞外面,天渐渐黑了下来,山林中有风在鼓荡,声音凄厉。
黄玉姑、上官红云和李珍珍挑着地瓜回家时,天已经黑了。
她们看到李宝宝一个人在写作业。
黄玉姑问道:“效能呢?”
李宝宝头也不抬,说:“好像在房间里吧。”
黄玉姑找遍了家里的所有房间,也没有找到杨思奇。她们着急了。李珍珍说:“一定是妹妹搞的鬼。”李宝宝说:“我没有搞鬼,我在写作业,他自己在玩,谁知道他跑哪里去了。”黄玉姑说:“我让你看好他的,你怎么不听话?”
上官红云质问李宝宝:“你到底把效能弄到哪里去了?你要不说,我马上打电话,让你爸爸回来,看他不打死你。”
听了母亲话,李宝宝紧张了,只好把事情真相都说了出来。
原来,她只是想报复一下杨思奇,让他在山洞里呆一会儿,吓吓他。结果,她在树林里等着杨思奇惊叫的时候,看到一条乌梢蛇从草丛里游过来。她可怕蛇了,吓得跑出了树林,天快黑了,她不敢进去带弟弟出来,竟然就自己跑回了家。
她们举着火把,到五公岭上寻找杨思奇。
她们在一棵松树下找到了他。
他坐在树下,脸色铁青,奄奄一息。杨思奇见姐姐没有再来找他,就摸出了山洞,他在林子里迷路了,怎么也走不出林子,结果被乌梢蛇咬了脚。如果她们晚来一步,杨思奇也许就死于蛇毒了。上官红云脱掉外衣,撕出布条,扎在杨思奇的腿上,然后俯下身,用嘴巴吸着他脚脖子上被蛇咬的伤口,吸一口吐一口。吸了一会后,上官红云背起他,疯狂地往镇医院跑。她把杨思奇放到医院急救室里后,两腿一软,瘫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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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光明在上海年复一年、持之以恒地蹲守人贩子陆大安,而杨思奇一年一年地在柳镇长大。
杨思奇在柳镇成长的过程中,一直沉默寡言,就是有人骂他,他也默默地走开,不作任何回应。在李文亮那个穷家里,杨思奇是受保护的对象,全家人都对他蛮好的。就是李宝宝,也对他客气了,最起码不会用怨恨的目光仇视他了。
尽管柳镇人对买孩子的事情不以为意,可是那些被拐卖到柳镇的孩子却常常被歧视。比如一个叫吴狗子的孩子。吴狗子是他的小名,大名叫什么,杨思奇不清楚,就像柳镇人只晓得他叫李效能,不清楚他真名叫杨思奇一样。
吴狗子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被卖到一个姓吴的人家当儿子。刚开始,吴家人也十分呵护他,把他当成宝贝。吴姓人家原来以为自己老婆生不出孩子,才买他来当儿子,可是在吴狗子四岁的时候,他老婆突然怀孕了,还给他生下了一个儿子。从那以后,吴狗子就从宝贝变成了石头,后来就狗屎都不如了。
吴家也没有让吴狗子上学,养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让他下地劳动。
吴狗子十岁那年,已经是柳镇出名的老油条了。
柳镇人经常会看到十岁的吴狗子叼着一根烟,在镇街上遛来遛去。吴家只要他干活,其他时间都不管他,他就是死在外面,吴家也不会在乎。抽烟要钱,吴狗子没有钱,吴家人从来也不给他钱。于是,他就在柳镇干起了小偷小摸的营生,比如把人家的鸡鸭偷到集市上去卖,换了钱就拿去买烟抽。偷东西可以卖钱,不仅可以让他抽烟,还可以下馆子吃好吃的东西,他尝到了甜头,就收不住手了。
因为他偷东西,经常被人打,像过街老鼠一样,柳镇很多人,见到他就朝他身上吐口水,骂他是杂种。打皮了,他也不怕了,反正只要有吃有喝有抽,打一顿骂几句又算得了什么。人家打他时,他还在笑,嬉皮笑脸地问打他的人打累了没有。他的无赖让人们毫无办法,他的存在也变成了合情合理的事情了。
杨思奇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被吴狗子盯上了,那时的吴狗子已经十三岁了。
那天放学后,杨思奇在回家的路上,被一个同学追着说:“李效能,你是买来的,你是买来的。”还有几个同学也跟在后面嘲笑他,那同学在前面喊一句,他们就在后面一齐喊道:“李效能,你是买来的,你是买来的。”
被同学嘲笑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杨思奇根本就不理会他们,回家也不会和家里人说。那些嘲笑他的同学都以为他好欺负,不光嘲笑他,还要他干这干那,他当然不干,可越是不干,那些同学就越是嘲笑他。
杨思奇仿佛没有听见他们的话,默默地往家走。
就在这时,吴狗子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挡住了前面那个嘲笑杨思奇的同学。虽然吴狗子经常挨打挨骂,但那是大人们干的,这些小学生吴狗子根本就不放在眼里;而且,小学生们很害怕他,都说他是个不要命的人,心狠手辣。吴狗子一脚把那同学踢倒在地后,后面的那些同学作鸟兽散,都害怕地逃了。吴狗子对倒在地上的同学说:“我也是买来的,你敢说我吗?”那同学说:“不敢,不敢,我们不敢说你。”吴狗子骂了句脏话,说:“以后不许你再骂李效能了,要是被我发现,我就打死你。你去和那些骂李效能的人说,他们敢再骂他,我就打死你们,反正我连**一起算上也只有两条命。”
他替杨思奇出头时,杨思奇头都没回,自顾自回家去了。
一连几天,吴狗子都在路上堵住那些嘲笑杨思奇的同学,威胁他们,还要他们给钱。
无论他怎么样为杨思奇抱不平,杨思奇都不搭理他。
杨思奇的同学也不敢当面嘲笑他了,只是在背地里说他杂种,还说是他让吴狗子欺负他们的。
那是个周末,杨思奇一个人来到了汀江边,把折叠好的小纸船放到江水上。
他十分孤独,养父母要做工和劳动,很少管他;两个姐姐,一个上初一了,一个上小学五年级,小姑娘长大后,不像小时候那样和他玩了。杨思奇跟她们也很少说话,放学也不和李宝宝一起回家。只有奶奶,有时会陪着他,说会话。
他看着纸船被江水冲走,目光迷离。
这时,吴狗子突然出现在他旁边。
吴狗子说:“李效能,你把纸船放到江里干什么?”
杨思奇说:“让它去找我爸爸。”
吴狗子说:“你还知道找你爸爸,我连我爸爸是谁都不清楚,也从来没有见过他们,他们还记得有我这样一个儿子吗?”
杨思奇不理他了,转身就往回走。
吴狗子在后面大声说:“你给我站住!”
杨思奇还是不理他,继续往回走。
吴狗子从河滩上捡起一块鹅卵石,说:“你要再不站住,我就用石头砸你了,我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
杨思奇明白他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就站住了,他心里有点害怕。他转过身说:“你要干什么?”
吴狗子说:“你神气什么,我帮你收拾那些嘲笑你的同学,你也从来没有对我表示过感谢,狗屁都不放一个。今天我本来是找你玩的,你又对我爱理不理,你算什么东西,你和我有什么两样,都是买来的!”
杨思奇站在哪里,不知道说什么好。
吴狗子被他的沉默激怒了。
他跑过来,用脚踢杨思奇,边踢边说:“你神气什么,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他们送你去读书了,你和我有什么两样,等他们有了亲生儿子,你的下场就和我一模一样。”
吴狗子朝他脸上吐了口唾沫,然后哈哈大笑,说:“别人把唾沫吐在我脸上,现在我把唾沫吐在你脸上。你说,我们是不是没有什么两样,你还不理我,你有什么资格不理我。本来我想我们会成为好朋友,看来我是想错了,既然不是朋友,你和柳镇人是一样的,都是我的敌人。”
吴狗子举起石头,脸上露出邪恶的笑容,不紧不慢地说:“他们用这样的石头砸过我的头,说我是杂种,现在我也要用石头砸你的头,骂你是杂种。”
就在这时,黄玉姑摇摇晃晃地跑过来,挡在杨思奇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吴狗子,不要欺负我孙子。”
吴狗子说:“笑话,他哪里是你孙子,他和我一样,是买来的。”
黄玉姑说:“我求求你了,以后别缠着我孙子了,要是再被我发现你欺负效能,我和你拼了这条老命。”
吴狗子气急败坏地说:“你们柳镇人欺负我一个人就可以,我怎么就不能欺负他,他也是买来的,凭什么和柳镇人一样!”
黄玉姑说:“吴狗子,你太不讲道理了,你这条癞皮狗,离我们远点。”
吴狗子突然一扬手,手中的鹅卵石朝黄玉姑飞过来,“噗”的一声砸在了她的额头上。黄玉姑脑袋一阵昏眩,摇摇晃晃地要倒下。杨思奇扶住了她,说:“奶奶,奶奶,你没事吧?”黄玉姑说:“没事,没事,我们回家,不要理他这条癞皮狗,以后他来找你,你就跑,今天要不是有人看到他欺负你,赶来告诉我,他不一定会把你欺负成什么样呢。”
杨思奇看到她额头上淌下了鲜血,说:“奶奶,奶奶,你额头上流血了。”
黄玉姑用手捂住了伤口,说:“没事,扶我回家上点药就好了,只要你好就好了,你要学好,以后千万不能像吴狗子一样。”
杨思奇流下了泪水,很久,他都没有流泪了。
他扶着她往回走。
突然,杨思奇听到了吴狗子号叫的声音。
杨思奇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吴狗子抱着头,蹲在河滩上。
他边哭边号:“我的命好苦呀,吴家人全都是王八蛋,把我买来了也不好好对待我。我那该死的父母亲,你们在哪里,在哪里,为什么不把我带回家,为什么!嗷……嗷……嗷……我的命好苦哇,为什么大家都不把我当人,都骂我是癞皮狗——”
后来,杨思奇就再也没有见到吴狗子了。
他也不在柳镇出现了。
柳镇人也再也没有见到过吴狗子了。吴狗子失踪后,吴家人也没有去找,吴狗子是一条落寞的丧家之犬,不知道流落何方了。想起他来,杨思奇心里就会有种说不出的落寞和忧伤。黄玉姑被吴狗子用石头砸伤额头半年后,得了老年痴呆,每天坐在家门口的竹椅子上,傻傻地望着路上的人来人往,看着太阳从东面升起来,等着太阳从西边落下去,等待着生命的枯萎。
6
2012年3月12日晌午,杨光明、胡敏和李游来到了柳镇,和他们一起来的还有当地打拐办的两个警察。他们先来到了柳镇派出所,派出所长洪秋生接待了他们。在柳镇派出所,他们开了个会,分析一些在解救孩子中会碰到的具体情况:比如说当地的宗族观念很强,如果强行把孩子带走的话,也许会遭到宗族势力的阻挠,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所以他们决定,直接到柳镇中心小学,把已经上小学二年级的杨思奇悄悄带走,等杨光明他们把人带离柳镇后,再由派出所通知李文亮。
这应该是最好的办法,要是杨光明和李文亮正面冲突,事态的发展很难预料。
事不宜迟,他们开完简短的会后,坐上警车,直扑柳镇中心小学。
两辆警车悄悄地停在了学校的门口,洪秋生带着他们走了进去。
他们来到了校长办公室。
校长听了他们说的情况,表示支持。
他吩咐一个老师去把二年级三班那个叫李效能的学生找来。
心急如焚的杨光明要跟那老师去,洪秋明制止了他,说人多过去,容易打草惊蛇。胡敏也劝杨光明:“杨大哥,少安毋躁,你很快就可以见到思奇了。其实,我也很想马上就见到他,不知道他现在长成什么样了,还记不记得我。”
杨光明按捺住自己激动的情绪,坐在那里,不停地擦额头上冒出的汗珠。
过了十多分钟,校长办公室里等待的人听到了脚步声。
杨光明霍地站起来,焦虑地迎了出去。
来的是老师一个人,没有孩子。
杨光明心里一凉,声音颤抖地问道:“我儿子呢?”
老师说,李效能回家去了,上第二节课的时候,他家人说家里出了什么事情,将他接回家去了。
啊——
杨光明的心一下子又陷入了黑暗之中,他浑身颤抖,说:“现在怎么办,现在怎么办?”
李游说:“杨先生不要着急,只要孩子还在柳镇,肯定是跑不了的。”
胡敏也安慰他:“杨大哥,你千万要稳住,我们会有办法的。”
派出所长洪秋生说:“先回派出所吧,再商量一下怎么办。”
县打拐办的两个警察也说回派出所再商量对策。
他们就回到了派出所。
李游说:“是不是走漏了风声,李家在他们到达学校之前先把孩子带离了学校。如果他们把孩子转移到外地或者藏起来,无疑我们的解救行动会受到很大的影响,会增加难度。几年来,杨先生一家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真希望他马上就能够把孩子带回上海家中。”
打拐办的一个警察说:“走漏风声应该不可能,也许他们家的确碰到了什么事情。”
洪秋生也说:“我们这里不可能走漏风声,孩子是在第二节课的时候被接走的。那时,你们还没有到达派出所。因为我们到过学校,这事情很快就会传开,我们管不住学校老师的嘴巴,所以要尽快考虑一个万全之策,把孩子带走。不过,孩子自己愿不愿意和你们一起走,还是一回事;毕竟那么多年了,孩子和他养父母一家应该是会有感情的。”
杨光明说:“思奇一定会跟我走的,他不会忘了爸爸的,就像我不可能忘了他。”
打拐办的警察说:“杨先生,你别急,无论孩子愿不愿意跟你走,都必须跟你走。”
他们商量好了,等入夜后,再去他们家,想办法带走孩子。白天去的话,影响面太大,如果李文亮发动宗族的势力阻挠和抵抗他们,事情会搞得很糟,这个地方同宗族的人十分团结,要是伤害到了他们其中一人的利益,整个宗族的人都会一起前来帮忙,暴力阻挠和抵抗也是可能发生的。
杨光明真想马上就直奔李文亮家,把孩子带走,他不知道自己见到儿子会怎么样;同时,他也担心带不走儿子,所以还是按照他们的意见,入夜后再去李文亮家里。等待的过程十分煎熬,整个白天,他坐在柳镇小旅馆的房间里,不停地抽烟。李游和县打拐办的警察在另外一间房间里斗地主,打发时间。时间一分一秒显得无比漫长,胡敏看着杨光明不停抽烟,心里也忐忑不安。
这一天,杨光明似乎苍老了十岁,是儿子被拐五年来最煎熬的一天。
好不容易熬到了晚上。
他们草草地吃了点饭,就直奔李文亮家。因为李文亮住的是老房子,那块地方很多人都搬出去住了,大部分人都在新街那边建了新房。李文亮周边没有几户人家了,那些老房子倒的倒,还住人的房子也一片破败。派出所所长洪秋生选择晚上来,是正确的,不会引起很大的注意,可以避免不少麻烦。
他们出现在李文亮家门口时,他们有点吃惊。
李文亮家里很多人,有两三桌人,在喝酒,猜拳行令,闹哄哄的。
洪秋生目测了一下,李文亮家里至少有三十多人,而且大都是壮汉。看来,李文亮有了防备,今天晚上要带走杨思奇有很大的难度。
洪秋生对他们说:“我们在外面等着,我让人进去,把李文亮叫出来。”县打拐办的警察比较冲动,说:“直接进去带走人不就行了,我就不信他们胆敢抗法。”洪秋生说:“你还是太年轻,不晓得这里人的厉害。兄弟,还是听我的吧,否则你们很难带走孩子。”
李游说:“我们还是听洪所长的吧,他毕竟是地头蛇。”
杨光明浑身发抖。
他真想冲进去,找到儿子,抱着他就走。
胡敏的心一直提着,紧张得身上一阵阵发冷。
洪秋生让一个穿便服的民警进去把李文亮叫出来。
那民警很快就把喝得脸红耳赤的李文亮叫出来了,他身后还跟着几个酒气熏天的壮汉。李文亮见到洪所长,说:“洪所长,今天我给我妈做七十大寿,要不要进去喝两杯?”洪秋生笑了笑,说:“祝贺,祝贺。”李文亮说:“洪所长客气了。”洪秋生说:“今天我们来,主要是——”
李文亮打断他的话说:“我晓得你们来做什么,晓得。你们不就是要把我儿子带走嘛,我上午就晓得了。不巧的是,效能和他姑姑去深圳了,下午走的。”
洪秋生说:“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李文亮说:“那就说不准了,少则半年,多则到他大学毕业,他姑姑喜欢他,要带他到深圳读书,这样也减轻一些我的负担。我三个孩子,供不起呀,两个女儿也不能不让她们读书。”
李游在杨光明耳边说:“这家伙在说谎。”
杨光明突然站在李文亮面前,哀声苦求道:“兄弟,你就把儿子还给我吧。为了他,我已经找了五年了,花光了一套房子的钱,孩子他妈妈也疯了,你就可怜可怜我们,把儿子还给我吧。”
李文亮见到他,十分紧张,吞吞吐吐地说:“我……我可怜你,谁……谁可怜我?为了这个孩子,我也……也花光了所……所有的积蓄,现……现在还没有缓……缓过劲来。况且,孩……孩子已经不……不在柳镇了,我……我怎么还……还你?”
杨光明说:“你把你妹妹的地址给我,我们自己去找。”
打拐办的警察说:“是呀,你把你妹妹的地址告诉他,他们自己去找。”
李文亮突然暴怒了,吼叫道:“你们都给老子滚,滚!要想带走我儿子,除非老子死,老子辛辛苦苦把他养大,你们要把他带走,有天理吗!滚,都给我滚!”
打拐办的警察也恼火了,说:“你这个人好不讲理,买卖儿童是非法的,你晓得吗?这个案子是公安部督办的,你好好地把孩子交出来,什么事情都没有,否则——”
李文亮豁出去,大吼道:“否则怎么样?有本事抓我去枪毙哪!”
这时,屋里的汉子们都涌了出来,愤怒地吼叫着。
洪秋生见情况不妙,就说:“大家别吵了,别吵了。”
那些人都喝了酒,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乱吼乱叫。
洪秋生对李游他们说:“不行,还是先撤吧,回派出所再想办法。”
李游也怕闹出大事情,同意洪秋生的意见。
可是杨光明不想走,他“扑通”一声跪在李文亮面前,哭喊道:“兄弟,可怜可怜我吧,把儿子还给我吧,求求你了,兄弟……”
胡敏也跪下了,哭着说:“求求你,把孩子还给杨大哥吧。这些年,他吃了多少苦哪,你们行行好,把孩子还给他吧。”
李文亮无动于衷。
他转身对那些人说:“不管他们,回去喝酒,喝痛快了,一醉方休!”
那些人跟着他进了屋,他们把大门关上了。
杨光明跪在那里,泣不成声。
胡敏也泪流满面。
……
回到派出所,洪秋生说:“孩子肯定还在柳镇,不可能和李文亮妹妹去了深圳。因为据他了解,李文亮从小就和妹妹不和,他妹妹考上大学后,就很少回来,怎么可能把杨思奇带出去;而且,根本就没有人看到她回柳镇,一个大活人,又不是隐形人,怎么会没有人发现。李文亮是想让我们知难而退。不过,孩子是肯定不在他家里的,李文亮不会那么傻,他肯定把孩子藏起来了。现在要搞清楚的是,他到底把孩子藏到哪里去了?关键是要找到孩子,找到了孩子,就由不得他了。”洪秋生让他们回去休息,他连夜和派出所的民警,对孩子的躲藏处进行调查。
这个晚上,杨光明发烧了。
他躺在床上,觉得浑身冰冷,头痛欲裂,直打哆嗦。
他没有告诉胡敏和李游自己病了。杨光明忍受着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口里喃喃地叫唤着儿子的名字,躺在床上,冷汗淋淋。他想,要是带不回儿子,他就死在柳镇,不会活着回上海。
临行前,杨光明去精神病院看望了叶芝。她看上去比以前好了些,脸上有了点血色,她独自抱着那个洋娃娃,坐在精神病院院子里的长椅上,目光迷离地看着杨光明。杨光明说:“芝,我们的儿子有着落了,我马上就要去把他找回来,你要等着我们回来,儿子回来,就会带他来看你。”叶芝把脸贴在洋娃娃的脸上,眼里是无助的小动物那样的眼神,她没有正视丈夫。杨光明心里一阵阵抽紧,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妻子冰凉的脸,说:“芝,你放心,我一定会把儿子带回来,要是带不回儿子,我就死在那里!”叶芝站起来,口里喃喃地说着什么,到另外一边去了。杨光明望着她弱不禁风摇摇欲坠的背影,长叹了一声。
是的,要是带不回儿子,他就死在此地!
杨光明从来没有如此决绝。
一夜的痛苦折磨,让他的头发白了一半。
以前,他不相信头发一夜花白,以为那是文学作品的夸张描写,亲身的经历,让他相信了。
天蒙蒙亮,他就挣扎着起来,走出了小旅馆的门,打了辆拉客的摩托车,直奔李文亮家。
那一片老屋区,破败而散发出浓郁的腥臭味。
他顾不得许多,走到李文亮的家门口,双膝下跪。
杨光明希望用这种方式感动李文亮,让他把儿子还给自己。
他的头很沉,随时都有可能昏倒在地,但是他已经不顾一切了。他多么希望儿子从里面走出来,抱着他说:“爸爸,我跟你回家。”他仿佛还能够记起儿子的气味,那是像牛奶一样的气息,那种气息令他迷醉。那时,每天晚上,儿子就躺在他们夫妻中间睡觉,他的小手会放在杨光明的脸上,他的小手也是那样的气息,浑身都散发出那样的气息。儿子三岁前的样子,他还记忆犹新,可他不知道现在的儿子长成什么样子了,身上是不是有了新的气味。但是无论儿子长成什么样子,无论儿子身上的气味如何变化,杨光明都不会放弃,而且一定要带他回家。
太阳出来了,对于身体冰凉的杨光明而言,起不到一点温暖的作用,他的脑袋越来越昏糊。
门开了,走出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女孩子穿着难看的校服,圆圆的脸蛋有点黑,那双眼睛却大而明亮。她看到杨光明跪在那里,吓了一跳,慌乱地喊叫道:“妈妈,妈妈,快来——”
上官红云走出来,说:“珍珍,发生什么事情了?”
李珍珍指了指杨光明,没有说话。
上官红云看着跪在门口的杨光明,也不知所措了。面对这个上门来跪着要儿子的男人,上官红云从来没有碰到过这种情况,她无法处理。上官红云说:“珍珍,赶快去把你爸叫醒,告诉他,要孩子的人又来了,让他赶快出来。”
李珍珍跑着进屋去了。
上官红云使劲地搓着双手,喃喃地说:“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当时我就说不买的,不要买的,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一场空。”
杨光明无力地抬起沉重的头,轻声说:“求求你,把儿子还给我,你们要是不把儿子还给我,我就死在这里。”
他的话仿佛是颗子弹,击中了上官红云的心脏,她吓得跳进了屋,喊叫道:“文亮,快出来,快出来。”
李文亮没有出来,黄玉姑却颤颤巍巍地走出来。
上官红云扶着婆婆,说:“婆婆,你怎么不再睡会儿,这么早起做什么?”
黄玉姑没有说话,在她的搀扶下跨出了门槛,走到大门边,坐在了她一直坐的竹椅子上。上官红云说:“婆婆,你在这里坐着,不要乱跑哟。”说完,她就跑进屋里,来到卧房。李珍珍站在床边,对还在沉睡不醒的父亲无计可施。她愁眉苦脸地对母亲说:“爸爸昨天晚上喝多了,叫不醒他。”上官红云扑过去,使劲地摇晃他的脑袋,说:“死猪,快醒醒,快醒醒!”李文亮还是无动于衷。李珍珍说:“妈妈,弟弟会走吗?”上官红云说:“不晓得,不晓得。”李珍珍幽幽地说:“其实,弟弟心里很苦的。”上官红云说:“最苦的是我,是我!”李珍珍不说话了,默默地走出了父母卧房的门,她有一个预感,这个家将有一场暴风骤雨,她无法预料被暴风骤雨洗劫过的穷家,会变成什么样子。
黄玉姑痴痴地望着跪在门前的杨光明,什么也没有说,她松树皮般的老脸不时抽搐,她的内心是否也痛苦不堪?
杨光明终于体力不支,昏倒在地。
李珍珍吓坏了,以为他死了。
她喊叫着:“妈妈,妈妈,他死了,他死了——”
上官红云跑出来,吓得脸色铁青,浑身发抖,更加不知所措了。
好在这个时候,李游他们赶来,把杨光明送去了医院。
李珍珍看着他们七手八脚把杨光明抬走,流下了眼泪。
黄玉姑嘴唇嚅动着,想说什么,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用衣袖抹了抹浑浊的眼睛。阳光照着她,她额头上的一块伤疤闪闪发亮,那是她在保护杨思奇时留下的伤疤。
……
在镇医院挂了一天的吊瓶,杨光明的烧退了,也恢复了一些体力。胡敏一直陪着他,凝视着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的杨光明,她心里十分难过,这些年来,她从来没有停止过自责,觉得杨思奇的被拐,她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傍晚时分,他们离开了医院,回到了小旅馆。李游来叫他们去吃饭,杨光明说没有食欲,让胡敏和他们去吃。
他们走后,杨光明躺在床上,脑袋里一片糨糊,没有清晰的思维。
派出所到现在没有查出杨思奇被藏在哪里。
天黑后,胡敏他们还没有回来。
就在他万念俱灰的时候,响起了敲门声。
他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开了门。
门口站着三个人。
两个女孩子和一个瘦弱文静的男孩子,他的眼中充满了迷雾。
他呆立了一会,喃喃地说:“思,思奇——”
是的,那男孩子就是杨思奇。父子相见的场面没有想象中那样感人,或者惊心动魄。杨思奇只是轻轻地说了声:“我跟你回家。”
他甚至连爸爸都没有叫一声。
杨光明也没有抱着他大哭,或者激动得要死要活,他只是感觉身上突然有了力量,说:“快进来,快进来。”
李珍珍说:“弟弟,去吧。”
李宝宝说:“弟弟,想着我们。”
杨思奇说:“你们快走吧,要是被爸爸知道了,他会打死你们的。”
李珍珍说:“你们也赶快走吧,要是爸爸知道了,你们就很难走脱了,他们叫好了很多人,随时准备拼命的。”
李宝宝说:“是呀,你们快走吧,快走吧。”
杨思奇看着亲生父亲,说:“我们走吧。”
李珍珍和妹妹期期艾艾地离开了小旅馆。
她们会不会被李文亮打死,杨思奇不得而知,是她们把他从上官红云的姐姐家里弄出来,并且直接把他带到了杨光明面前。
她们走后,杨光明顾不得和儿子说什么话,赶紧电话李游他们,说:“孩子找到了,就在我身边,你们赶紧回来,我们赶快离开柳镇。”
过了不一会,县打拐办的警察开车把他们带过来,取了行李退了房,迅速地坐上警车,离开了柳镇。
……
在回上海的火车上,胡敏和李游有说有笑的。
杨光明脸上也出现了幸福而宽慰的笑容。他想和儿子说话,可是儿子却面无表情,双眼凝视着窗外,沉默。忍了很久,杨光明还是开了口,说:“思奇,你受苦了。”杨思奇挤牙膏般挤出一句话,他说:“我不辛苦。”杨光明说:“他们对你好吗?”杨思奇沉默了一会儿,说:“他们都是好人,对我都很好。爸爸妈妈、两个姐姐对我都很好,对我最好的是奶奶,以前,我都叫她狼奶奶;因为刚来时,我觉得她像狼外婆。奶奶是天下最善良的人,她还救过我的命,妈妈也救过我的命,爸爸脾气暴躁,却从来没有打过我,从来没有骂过我。他们没钱,却总给我买好吃的,他们是我亲人,最亲的人。”
他说完这些话后,又沉默了。
李游和胡敏听了他的话,不说笑了,愣愣地看着他。
杨光明脸上掠过一丝阴霾。
不一会,他还是笑着说:“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他心中准备了很多话,很多动情的话,想对儿子说,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儿子回上海后会怎么样,杨光明心里没有底,无论如何,儿子回到了自己的身边,和那些还在寻找的路途中苦苦挣扎的被拐孩童家长相比,他无疑是幸运的。
为这种幸运,他也该好好活着,不管未来有多难,有多苦。
人生就是如此,悲喜交加,路途坎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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