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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猷笑:“我们兄妹叨扰多时,也该告辞了,之前拜托的陶球,还请武师多多费心。”
“好说好说,”武成器给女儿递去个眼神,“闺女,记下了么,你也须尽心尽力,万不可让郭公子失望哦!”
没成想还有自己出力的份儿,好事竟兜头掉将下来,珐花猛力一吸鼻子,绽开绯红笑颜:“是,父亲!”
从武家出来,少姝不住地向着陶复庐的方向引颈而望,山路蜿蜒,花叶掩映,已寻不见佛图澄的身影。
回想着方才一晤,身为士人的兄长多引佛家经典,大和尚却是儒道不离口,少姝反复思酌,觉得大有意趣。
等不及子猷赶上来,她便乐颠颠地跳转回身,冲徐徐跟在身后的子猷高声道:“哥哥,佛图澄法师的谈吐好生叫人钦佩啊,貌似征求旁人的议论,又非单单只为了问询,又会另续拓宽或掘出新的话头来,实足别开生面,引人入胜!”
“千万不可以为,法师说与我们‘相谈甚欢’,便觉得那是一席普通言谈。大和尚说话,与一般所见的逞口舌之快有云泥之别,也绝非为与人一争高下,所谓的讲道说法,唯有讲到人的心里去了才算数的。”
“听哥哥这样说,法师传道还是前路漫漫呵,要让华夏生民接受佛家教义,他必先要了解东土之思想,如此才能生根发芽。”少姝心生感佩。
“是,这些异域而来的高士身上,也有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豪迈宏毅呢。话说回来,佛陀参透众生之苦,引人开悟智慧的悲悯心肠,与儒家关怀天下的仁德亦有相通之处。哦,佛陀在梵语中就是指悟道之人,可见佛陀传法,是为了让人起正念,善护念啊!”
“这回,慈悲的法师可是大大地帮了珐花。”少姝欢跃地说完,情不自禁地哼了两句小调,三步一蹦,两步一跳,又自顾自地跃出去一大截儿。
瞧她那股摁都摁不住的得意劲儿,子猷只暗暗好笑,他故意道:“可不是么,经此陶钵一事,武师也大受触动,你们的小盘算才能十拿九稳的。来,说说吧,那窑白底红花瓷,当中又有你什么事?”
“呵,”少姝脖子一缩,鼻头一皱,夸张地掩嘴惊呼,“哥哥怎么知道的?!”
“果然,”子猷索性直查到底,“那珐花自作主张地抽了柴火,挨了武师的训斥,八成也是你出的主意?”
“不敢欺瞒哥哥,是‘我们’的主意,”少姝笑不可抑,爽利地全都应下来,“也不知怎么的,她家作坊那两日出货不尽人意,我俩烧饭的时候,聊着聊着,就琢磨开‘还火’的门道了,呵呵,珐花极想尝试一回,又怕告诉了武师也办不成,瞻前顾后的,我只好出此‘下策’,实属无奈。”
“她那样怯生生的,敢先斩后奏?定是受了你鼓动。”
“哎呀,一不做二不休,让她下定决心,可是费了我好一番唇舌!咦,哥哥说这话,就好像亲眼看见过一样?”
“这不是明摆着的,”子猷苦笑,“珐花胆小自有因由,听你讲,她求学陶艺屡屡受挫,久而久之,脾性难免卑怯怕事,纵使有了什么想法,若非有人煽动怂恿,怕是很难付诸行事。”
“哈?煽动怂恿?”少姝挤出一副委屈相,很是不平,“好歹我也是在替人解忧,费心费力的,在哥哥眼里,怎就有点像无所顾忌的二不愣子?”
(二不愣子:方言,谓人做事不考虑后果,愣头愣脑。)
“喏,二话不说,就能跳入深潭捞人的,不是你么?”子猷眸色一沉。
少姝极快地“哦”了声,晓得子猷仍对她在三跌瀑下水的事心有余悸,耿耿于怀。
“唉,你待人赤诚,急人所急,甚或愿忘我相助,”子猷定定地看住少姝,“而我担心,日后你疏于辨别,却要因此吃亏的。”
少姝一个挺身,大言不惭道:“不怕不怕,哥哥不是说我有鉴识之才么?看人行事的眼光,妹妹我还是有的。”
子猷简直哭笑不得:“瞧瞧,多不经夸,尾巴快要翘天上去,傻妹妹,人心在暗处,又不在明面上,你还当真以为识得人心是等闲事?!”
“可是,那总得经见经见哇,未曾经见何以有识?再说我可不愿意做个因噎废食的人。”
想不到她人没多大点儿,主意倒是拿的挺稳,子猷给她呛得半天作声不得。
“少姝明白,哥哥是在为我着想。可那日,若不下水去救囡囡,或者,不给珐花撺掇着出些主意,我心里便会过不去,而多少帮到了她们,反倒觉得踏实,换句话说,唯有如此——我才会安心。”少姝松了松咬紧的牙关,一本正经地道出她的行事缘由,透出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沧桑。
接着,她像横下心来似的,点了点头,脱口道:“哥哥可知?比起我当日身陷冰池,那落水的囡囡年纪还要小些。”
“唉,你又想起来那事来了?”子猷吃了一惊,瞬时凝眉。
“哥哥此刻,不也是在想着它吗?”少姝反问。
子猷怔住了,陡然涌上某种熟悉的激烈搅动的情绪,她说得没错,那是桩令郭家上下惊惧变色的往事。昨日,从他惊见少姝飞身救人的那刻起,昔日阴影又悄然袭上心头,回旋重重。尽己所能地守护好兄弟姐妹是他作为长兄的责任,但遇有节外生枝,便会不自觉地陷入内疚追悔中无法自拔。
“话说回来,三四岁上的事约已模糊,”少姝淡然笑着拍拍胸脯,似乎在努力振作低迷的情绪,“唯独那一件的种种,我决计是无法忘怀的了。”
彼时,小小的少姝还住在大宅,正是刚学会撒丫子四处寻宝的年纪。一日,跑到书馆里找子猷,本来已磨得他要同去村口玩耍的,却因突来的事务绊住,见少姝急等不得,只好答允稍迟半刻去接应她,她虽年幼,却已在大宅和书馆间独自进出惯了,家人也习以为常,子猷不觉大意了。
时值初春,郭家村口的陂池上坚冰未化,冬日里便有许多村童在冰面上追逐打闹。少姝看在眼里,跃跃欲试,看了两回,胆气豪壮地就跟着别人下去了。
起先与往常无异,少姝和身边的孩子们多在风一般地嬉笑奔滑,乐得忘乎所以。冷不防时,脚下传来了像有什么开裂的闷响,也全无警惕。说时迟那时快,伴着一串更大的破碎声,她的两只脚顺着张开的冰面陷入了池水中,她吓呆了,低头看去,仿佛有张怪异的巨大吸嘴,正吞噬着她膝盖以下的肢体。
“所幸是两腿分别陷到了水里,上半身好巧不巧地卡在了冰面上,老天给了我自救的机会。”少姝乏起苦笑,回想那刻手足无措的情境,冰水的寒意似又浮现,“也许无分长幼,人皆有求生意志,尽管心中悚怖,泪眼模糊,我仍然鼓足了勇气,试图向着岸边‘走’回去,伴着随时沉底的危险,一踩一个窟窿,一脚比一脚惊心呐!”
女孩儿捂住了眉眼,双掌支撑着头,浓密的刘海在风中微微拂动,看不清面容神色。
沙哑的叙述接着从她的指缝间隙飘散出来:“距岸边实则不远,短短的一程,却跟永远走不完似的,心中切切亟盼,快来人帮帮,啊不是,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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