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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时,空中正密密地落着雪,车上、地上已覆上了一层。所幸雪势并不大,只是风声更紧,时不时地扯起一片坠絮,在空中肆意舞着。
三辆越野房车在雪地山谷里走了许久,日色被厚云遮蔽,前后上下皆是茫茫,若不是有卫星导航的指引,真是不知道前路何方。海蛇和两个罔两一直在轮换着开车,姒启祾也去开了一会儿,但煞白的雪色实在容易叫人疲倦。对讲机里,椿让大家再坚持一下,大约一个小时后就到目的地了。
樗这里因说换她来开车,让几位男士都歇一歇。姒启祾差点本能地回一句“不用你来”,幸好没说出口。但樗似乎看出了他们的心思:“放心吧,不会开到冰缝里去的。”
海蛇忙赔笑道:“不是。是不敢劳动大驾。”
樗只笑道:“去歇会儿吧。”
海蛇几个一歇下来就立刻或倒或趴。姒启祾也昏昏沉沉的,想着迷瞪一会儿就把樗换下来,结果合上眼睛就沉沉睡去。摇摇晃晃中做了很多个梦:梦里自己带着樗回老家过年,发现她和徐问心竟然是老朋友;又梦见自己被一群罔两追杀,樗却只知道在前面跑,怎么也不管他。还梦见自己掉进冰缝里去了,正愁就要死在这里了。再一想,这肯定是做梦,而梦里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于是就飞身而起,飞上了雪山。可飞上去了,却不知道该往哪里降,正踌躇间,身子一沉,掉了下来。
这一掉,人就醒了,车子也停了。
开门下了车,只见莱特和椿两车的人也都下来了。雪小了,风却未静。众人四面瞭望,只是苍茫雪山,好像庞大的巨人,敞开怀抱拥揽着他们,默然无声,令人生畏。
莱特冲亚当喊着,亚当便问椿道:“这里什么都看不出来。坐标是不是错了?”
椿冷笑一声,也不理他,叫人开了箱子,取出无人机放飞空中。亚当和莱特都围了过去,可飞了许久,显示屏里除了白色还是白色。莱特不耐烦着,问椿到底还记不记得地方,又说应该让他的人早点来探路。
姒启祾陪着樗在车身背风处站着,莱特走了过来,扭头看看他们,想要说话又没能张口。姒启祾虽然心里也很好奇椿他们究竟在找什么,但还是决定按兵不动。又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椿喊了樗一声。
樗走过去看了,椿问她是不是?
樗反问:“无人机能飞多高?
椿得意道:“珠峰都能飞。”
樗命道:“拉高。”
椿会意,操纵着无人机不断攀高。无人机像振翅的蜜蜂,微摆着屁股在风里飞得稳稳当当,直飞到群峰之上,终于隐约看得见曲曲折折的山脊线了。又往前飞了好一阵,樗忽然喊停,点了一点显示屏,指尖下是有一点雪地似乎比别处低一些,隐隐地勾勒着一个不规则的圈,而外围的山脊线彼此相连,像一重重环形迷宫。
椿惊喜地哈了一声,忙收了无人机,招呼众人上车,按新坐标继续前行。徐问心趁此跟着姒启祾上了车,抬头见了樗,不自觉地就要蹲身哈腰,脸上赔笑。樗微笑着让他坐,他也不敢坐,还是姒启祾拉着他坐在了樗的对面。
徐问心哼哼哈哈了几声,鼓足了劲才开了口:“您,还记得那个地方吗?”
姒启祾只觉得不顺耳,因为他们的语言系统里是没有“您”这个字的,他不明白徐问心是怎么想的。
樗倒是一针见血:“你平时怎么称呼椿的?”
徐问心愣了一下:“她让我随便称呼。”
“那你到底叫她什么呢?”听这话,姒启祾觉得好笑。
徐问心讪着脸:“我叫她Miss椿。”
“你果然很聪明。”樗笑道,“要不你也这么称呼我吧?”
“不行!”姒启祾截道,“椿那是跟亚当混久了,你叫什么外国名字!”
“名字就是个代号,明白叫的是谁就行了。”
听樗这么说,姒启祾想起在墨脱的时候她说名字就是个音符,于是忍不住问道:“你是真的一直叫樗吗?”
徐问心惊愕地看了姒启祾一眼,姒启祾反倒有点不依不饶的意思:“老徐还说,你这名字多半是自己取的。因为很少有父母会给孩子……”
“这就是我的名字,从我记事起,我都叫这个名字。不过”樗耐心着道,“刚开始的时候就是个发音。旁人这么喊一声,就知道是在叫我。很久以前,我用过你说的那个初,初始的初。后来读了《逍遥游》,就觉得还是这个樗好。”
姒启祾忙又追问:“那你姓什么?不会只有名字吧。”
徐问心不禁用脚头轻碰了下姒启祾,但姒启祾丝毫没有察觉,只是很认真地看着樗。樗也看着他,让姒启祾觉得她是在想着该怎么回复,但她最后吐出了一句:“我那时候,还不知道有姓这个东西。”
姒启祾和徐问心都愣住了,他们不再说话,只是默坐着,直到抵达新的坐标点。一下车,姒启祾就被四面的雪岭给震慑住了。他一时道不出这里与之前见到的雪山峡谷有什么不同:都是高峻的、庄严的、神秘的,除了虔诚地仰望与敬畏,别无他想。但此间似乎更叫姒启祾安心,山脊线整齐得甚至有一种平直感,就像四面高耸的城墙。覆雪的山峦俨然是环绕的守卫者,喝止了风的呼啸,像文武百官至此下马的禁令,教天风放缓放轻了脚步,从山坡上飘落而下,卷起地表上的一层薄雪,在空中旋转着飞扬而去。
椿一跳下车来,就拉着樗在雪地上奔了起来,直到片低浅的雪地旁,低头看了许久,又抬头环视群峰。椿指着一处,问是不是那里。樗摇头,要她再往东看。椿转身再看,很快露出了灿然的笑。她三步并作两步往回走着,一面招呼众人带起装备,准备登山。
姒启祾和徐问心虽一直云里雾里,但也只能一切听从安排。椿给每个人都发了氧气瓶,半开玩笑半当真地告诫众人跟着她的脚印子走,谁都别掉队,出了事情,概不负责。于是和樗在前面引着路,由海蛇带着几个罔两押队,一行十几个人排长龙般向着南山上缓缓进发。
徐问心很快就吸上了氧,将至半山腰时,莱特、亚当还有好几个罔两也都支撑不住了,一个个开始吸氧,步子越发沉重。姒启祾本是一直闷着头跟着樗的脚印子的,忽听后面扑哧一声,回头看,果然是徐问心摔倒在地。他赶忙回去扶起他,见徐问心的氧气瓶已经快空了,就要把自己的给他。
徐问心无力地晃了头,喘一口气吐两字:“不行。我要歇一下。”
椿冷笑道:“果然是你最不顶用。要不你歇着。我们先走了。”
樗拉住了椿:“让他们都歇一下吧。”说着,转身望着斜上方已清晰可见的一处微微外伸的山岩,显着的岩体黑色好像粉面上的一弯眉。
椿笑道:“还得是你。都多久了,居然能认出来。”
“嗯。”樗应着,“你不是常回来的吗?怎么还找不到?”
椿叹道:“你不在,我回来也就是认个山门,也很久没进来了。现在来这里的人太多了,还有好多探险的,专往偏僻的地方跑。季节好的时候过来,我怕被人发现了。像这样的天气,说实话,我不敢一个人来,可又不愿意随便带人来。这个坐标也是十多年前的了。”
“可你现在还是来了,身后跟着这么多人。”
“这不是也是机缘到了吗?”椿认真道,“这一回,我真的觉得可以回来了。我们可以回家了。”
椿看着那片山岩,满脸是孩童般天真的笑意。正在这时,一缕金光刺破了缠绕峰顶之间的云雾,直照上南山北坡,层云很快散去,露出了碧青的空和金黄的日,光如细雨逐着散逸的雾气,转眼间就充盈了整个山谷,顿把四维雪峰染成金色壁垒。
椿不觉搂住了樗,同看这熟悉又陌生的景色。其余人早被这天地一瞬的变化所震撼,一个个张着嘴痴呆呆地望着。直到椿突然问一句歇够了没有,大家才回过神。虽觉得扫兴,但也不敢表露,一个个整顿了行装,继续向上爬去。
好在是山虽高,势却不险,樗和椿踏出的路径如蛇蜿蜒,几乎没有什么崎岖难行的地方,不过是考验耐力而已。一行人终于来到那片微凸的山岩下,徐问心一下瘫在地上,倚着山石大口大口地吸着氧。莱特、亚当还有罔两们也都呼哧乱喘着,喷得氧气口罩上雾气一闪一闪的。姒启祾和海蛇虽戴上了氧气罩,但状态倒还不错。
山岩距头顶一丈来高,海蛇带着个罔两架起登山悬梯的时候,樗和椿已如灵猴般攀着山岩飞身而上。众人一个接一个地爬了上来,发现这岩石之上还有一片外突的岩石,像微张的两片唇,合成一个不大的岩洞,更像是观景平台,约有三四十平米。
最后一个爬上来的罔两刚刚站定,忽有一声尖锐的笑,听得众人毛骨悚然。亚当恼着问是谁,但没有回音。静了一会儿,又是一声怪笑。樗和椿敏锐地看向了岩洞深处的,阴暗里有什么东西摇晃着,一步一步地跳了出来,竟是一只胡秃鹫:高近一人,白冠黑背,腹羽似金,微张着双翅,却也有一米多宽。
所有人都噤了声,看着胡秃鹫大摇大摆地晃了出来,一顿一顿地摆着脑袋,眼睛里血红的巩膜环格外鲜明,内嵌着漆黑的眼珠子,似在看人。它在岩洞中央站定,轻轻抖了一下翅膀,扇出一阵寒风,然后半张着双翅,一动也不动了。
众人也不敢动作,有的死盯着鹰眼,有的那眼睛瞟着樗和椿。莱特给贴身的一个罔两使了个眼色,只见那人突然抬手,枪响瞬间,樗的发簪却将他手中的枪支打落。子弹射中了洞顶,震荡的回声中,受惊的胡秃鹫猛张双翅,只听樗怒喝了一声“谁都不许伤它!”人已跃向开枪的罔两,将他拖至一旁。
众人定睛看时,那人站立之处,胡秃鹫铁钩一样的利爪正落下。胡秃鹫调转身来就向着樗扑去,樗挥起两只登山杖抵挡了,人如泥鳅般从胡秃鹫的爪下划了过去。胡秃鹫挥翅转身,乌黑的翅预像是一把把利刃,樗却趁着翅上风力腾空闪开,宛若灵燕。
椿冲了出来,与樗和胡秃鹫成品字形而立。胡秃鹫一次一次地扇着翅,发出一声接声的尖叫,不停地看着樗和椿,要选择更弱的那一个做猎物。樗和椿对视了一眼,椿却突然向外冲去,胡秃鹫立即扑向她。但见椿跳下山岩,胡秃鹫平展了双翼飞了出去,樗这里发出了一声鸣响,正是胡秃鹫的叫声,继而一声又一声,与那胡秃鹫的声音渐渐相合,由尖利转为悠长。胡秃鹫由捕猎的姿态换作了自在的翱翔,发出的叫声似乎成了温柔的呼唤,樗也一面唤着它,一面往外走去,果见椿双手扒在山岩边,像蝙蝠一样稳稳地垂挂着。
姒启祾和亚当忙过来拉起了椿,樗正色道:“你有点莽撞了。”
“怕什么?”椿嘿嘿笑了,“我不信你能忘了。”
樗看着飞远了的胡秃鹫,因道:“趁它没回来,赶紧开门吧。”
椿答应着,转头叫海蛇抄家伙。姒启祾大约明白她们说的这个“门”是什么,自然也好奇门后的世界,可忽一眼瞥见徐问心满是期待的神情,又烦绪顿生。事到此间,姒启祾早有千万种想象飞驰,可他想不到结局。遇见樗后的每一件事,感觉都是自己被动接受的,好容易主动一回,却是被好朋友算计。现在,他们一个个的好像都知道将要去的是什么地方,唯有姒启祾,什么都不知道。他想过樗可能是不信任他,但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也许,什么都不知道对他是最好的。
椿在岩洞后方看起来并无异样的山石上抚摸着,没多会儿,就用手在石头上划下一道垂直的线,那是一道缝隙。海蛇拿过液压开缝器,很快就在山石上推开一道缝,山石上的一些尘土细屑簌簌地往下落着。缝隙越来越大,旁边的罔两赶忙用液压的千斤顶撑住,继续向两边推着山石。众人终于发现,那是两块巨石门板,乍看之下与山岩融为一体,实则是雕凿之工。
石门开出约一人宽,空穴风声呜咽而出,似有一条游龙,乘云气而出,鬃毛冉冉,金鳞瑟瑟,最后将细尾一甩,旋即消失在山莽间。众人还未及讶异,便被椿催促着进了洞。几个罔两在旁照着亮,一行人鱼贯而入。
姒启祾返身看时,才发现两扇石门板是镶嵌在石槽里的,竟是一扇古老的推拉门,只是需要巨大的推力才能拉开。
海蛇开始卸千斤顶,徐问心忍不住问:“关上了,会不会没氧气啊!”
椿冷笑道:“这是活人住的地方,不是死人墓。一扇门是关不住气与水的。”说罢,便命众人如登山时般列队前进:照旧是樗与椿在前引领,后面跟着姒启祾、莱特、亚当、徐问心以及罔两们,海蛇殿后。
这是一个人工开凿的通道,可容三四人并肩而行。石壁与地面几乎是平整的,一道道凿痕也早被磨得圆润,照明灯的光打在上面,隐隐泛着赤灰的颜色,平添了几分暖意。脚步声被回音放大了许多,大家时不常地会互相看看,但始终没有人敢开口说话,以至于洞内只剩下乱而有序的脚步碰撞石板的声音。
与洞外的极冷相比,洞内可以说是温暖了,众人走久了甚至觉得有些热,一个个开始始摘帽子、松外套。不知何时眼前突然开阔,通道边现出一个黑洞,再看,原来是个静不起波的水池,黑黢黢的,离地一米多高。樗和椿在池边停了下来,椿看着樗,樗看着池水,众人看着她们。
这么看了一分钟,樗伸手去弄水,指尖在池面上划出一层层涟漪,时时有清凌的水声响起。众人不知她要做什么,只能在旁干等着。莱特表露出不耐烦地神色,正给亚当使眼色,却见椿从背包里掏出便携午餐肉,开了袋子,在水里涤了两下,举在空中。
众人更不敢轻易作声了,如此又等了五六分钟,樗突然撩起一片水花,椿将午餐肉往空中一抛,伴随着哗得破水之声,一个丈长的黑影从池中跃出,叼了肉,直栽回水中去,最后还将长尾一甩,扫起一片水浪,泼洒在众人身上。
椿放声大笑,樗也难得笑得冁然。众人惊恐之余,下意识地擦着脸上的水渍。黑影又浮上池面,一扬头,将宽短的吻架在了池沿上,用灰溜溜的眼珠子盯着樗和椿。众人这才看清是只鳄鱼,嘴角往后咧着,像是在微笑。
此情此景令众人倒吸寒气,樗却从椿的手里接过新开了的午餐肉,挤出袋口,放在鳄鱼嘴边。鳄鱼一口叼住,三口两口才吞了下去,仍把脑袋架着,两只眼睛滴直直瞪着。椿拍了它的脑袋,说声没有了。又等了一会儿,鳄鱼才收了脑袋,潜了下去,池水又恢复了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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