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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静了多久,突然响起一阵狂笑,是莱特的声音:“我真替几千年前的人可惜。他们没有发达的科技,见到长生不老的人就以为是无所不能的神仙。如果穆王知道你们不过也是一具肉身,虽然长生不老,可也会死的话。他是不是可以直接兴兵灭了你的王母之邦?”
台上也有一声轻微的冷笑:“这个问题不需要问一个千年前的死人。我只问你,前天晚上,明明可以拿枪口对着我,威胁我,甚至杀了我。你,为什么不敢?”
空气里又静了,只听樗继续道:“因为你怕。你怕杀了我,就再也得不到不死药。你一直不太相信,我真的是传说中掌管生死五刑的西王母,可又不敢不信。你的欲望让你恐惧,害怕失去,有了挂碍。人一旦有了挂碍,烦恼痛苦便会接踵而至,也许,终其一生也不能摆脱,不能得遂心中所愿。”
“你不要说这些空头话……”
“莱特!”樗截断道,“我现在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不死药。椿之所以找到亚当,我之所以答应配合你们做实验,就是想知道,到底是什么让我们长生不老的。”
夜真的降临了,寒气裹着银亮的月光从天门之外滚滚而来,令人瑟瑟。洞室里清光流溢,须弥台上的樗和椿化作了两团雾白的幻影,仿佛随时会随风而去。莱特命身边的几个心腹们打开照明灯,一番窸窣后,洞室里又顿如白昼,刺眼的光亮中,樗和椿似乎已和光同尘,许久才又形象清晰起来。原本跪着的罔两们这时都站了起来,茫然无措地望着樗,也看着莱特。
“你刚刚说什么?为什么是椿找到的我?”亚当开口的时候,嗓子有些沙哑了。
樗将头微微一撇,眼睛看在地上,目光却分明是投向椿的。椿这里开口便笑:“亲爱的,你当真以为,九年前的party上,我是喝醉了,说漏了嘴的吗?”
亚当流露出迷茫疑惑的神情,椿继续着:“活了几千年,寻找自己长生不老的原因才是我继续活下去的精神支柱。几千年来,我信过神仙、学过邪术,也自己当过神仙,做过邪事,直到等来了现代科学文明,等来了生命科学。全世界做基因研究的人太多了,选中你,是因为我早已查得一清二楚。我知道你还有你的这个老板,有恰到好处的私心。你们很想要相信我,可又不那么相信我,既想成为发现人类长生秘诀的人,更渴望成为长生不老的人。所以,为了一己之私,你们会保守我的秘密,还会帮我找到我想要的东西。东海的小岛、贵州的溶洞,尤其是回到这里。说实话,以我现在的情况,一个人还真的是没法找回来。”
椿的话让莱特和亚当的面部产生了不同程度的抽搐,莱特还有一些被揭穿后的恼羞,亚当则显露出愧疚,但更多的竟是委屈。
莱特用轻蔑的口气问道:“难道寻找海岛和溶洞,找到这位传说中的西王母,回到这个失落的王母之邦,不是我提出来的吗?”
“没错。因为你不完全相信我,总要我证明自己的存在,那我就是顺道证明给你看看罢了。只要你放不下长生不老四个字,只要你愿意相信我是真的,不管你做什么,最终都是我想要的结果。”
“那么我们之间呢?你对我的感情,是你假装出来的吗?”亚当忽然质问。
椿把她惯有的清脆的笑声灌满了整个洞室:“亲爱的,我从来不装假的。我对你说的话都是真的。我不喜欢读书,再活一千年,我也不愿意读书。我不喜欢钱,也不在意名。损一毫利天下,悉天下奉一身,我都没有兴趣。可要是我真心愿意做的事,我会不惜一切去做到,只求个心里欢喜和舒坦。亲爱的,你很可爱,所以我对你的感情是真的。只是你要明白,作为一个活了几千年的人,我们的感情之于时间,是多么渺小。所以,我们本质上还是相互利用的关系。你要是觉得委屈,那只能怪我年纪太大了,显得像是在欺负小孩子。”
“那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我你的真实想法!”亚当更生气了。
椿皱了眉:“你没听懂吗?我一直告诉你的就是我真实的想法。我想知道自己为什么长生不老;我想找回我生命里很重要的一些东西;我想找到樗,和她一起回到这里,回到我们最初的家。而你,需要我证明自己的存在,需要我们的血液、我们的基因。我们难道不是各取所需吗?当然,我们的爱情虽然只是一层糖衣,可到底也是甜过的。人,不能太贪心,也不要指望事情总一定会按自己想要的发展。我没有一开始就跟你摊牌,也不过是不想破坏你和莱特在控制局面这个问题上的一份小确幸。在你们面前,我固然可以摆摆架子,可如果我总是高高在上,你们心里多少会不舒服吧?”
“你是说,你做这些事只是为了满足我们的掌控欲吗?”莱特嗤笑道,“你觉得,在你这样的人面前——用你的话说,在一个活了几千年的女人面前,在一个真正见过无数历史的人面前,我们这些才活了几十岁的人,敢有这样的想法吗?”
“不敢吗?”椿反问道,“任何人,只要想按自己的方式活着,怎么会没有掌控欲?掌控不了强者,就控制弱者;打不过老虎和狼,就冲阿猫阿狗撒气。这是天性!我活到如今,掌控欲还是心坎里的痒痒肉呢。至于你们,如果真的不想掌控我,那亚当早该意识到,一个活了几千年的女人,怎么可能喝几杯葡萄酒就醉了?怎么可能一醉,就暴露了自己最大的秘密?在榜留村的时候,你们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如何测试徐问心,但真正想测试的,难道不是樗和我吗?人只要有私心,就算有八百个心眼子,也终有被蒙蔽的时候。亲爱的,”椿又转向亚当,“自从樗来了以后,你常常当着我的面奉承她,用的借口还那么愚蠢幼稚。你敢坦白心里存着的那点小心思吗?你那个试图探索人类生命奥秘的脑袋那么聪明,可惜你竟然没有用它好好想想,我就是再傻,几千年的时间也足够我学聪明了。”
亚当哑然了,吞吞吐吐地解释道:“我确实想过,你应该是像神一样的存在,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可是你的表现常常不是我所想象的,你有时候看起来很……我不能用普通这个词,但是总觉得,你确实就是个……”
“凡人?”椿畅意地笑道,“我可不就是个凡人?我只是长生不老,不是不死之身。你看看这里,这里曾是神话中的殿堂,这片山曾是王母之邦,我和樗不是天地间孤孤单单的两个。我们曾因长生不老被奉为神明,可最终也因为长生不老被当作妖魔围猎。你以为我们是神,可我们不过是幸存者。而一个幸存者最强大的本领,就是泯于众人,活下去。”
椿的话音在洞室内几经回荡,最终寂静。半晌后,樗轻声道:“关门吧。我们该走了。”
“走去哪里?”早已垂头丧气的徐问心忽然问道,他茫然无措,两眼空洞,“就这么走了吗?那我们来这里的意义又是什么?我们不是来寻找不死药的吗?不是来找长生不老的秘密的吗?难道就是这样一个结果?”
椿冷笑道:“你还真以为,这世上有个什么神秘药丸子,吃了就可以长生不老了?要真有这东西——几千年了,总有那么几个人值得我们心动,希望他们也能长生不死,陪着我们一起走过漫漫岁月的吧。”说时,椿不仅看了亚当,还特意看了姒启祾。
自从进入山洞以来,姒启祾一句话也不曾说过,这叫椿有点意外。若按他往日的习性,早该说点什么甚至做点什么了,可今天真是太反常了。椿以为他是被樗的身份惊吓住了,可几次扫过姒启祾的脸,他的神情竟是意外地笃定。
椿忍不住问道:“姒启祾,这下你该知道樗为什么不肯给你回应了吧?她不是不想,只是没必要。因为迟早有一天,你会白发苍苍,满脸老皮,内脏脂肪撑得像五个月的孕肚,然后死在家里或者医院的床上,送进火葬场,变成一把灰。而她,还得一直活下去。”
“椿。”樗轻轻地唤了一声,椿便闭了口。
但姒启祾被这么一刺激,果然不得不说些什么了:“以我对自己的了解,就算是到了白发苍苍、满脸老皮的时候,我也不会让自己的内脏脂肪超标的。至于我化灰化烟的那一天,你们要是能来送我最后一程,我会非常高兴;如果往后还能记着有我这个人,我也会很满足。当然,如果你们都记不得我了”姒启祾一笑,“反正我都死了,于我也没什么伤害吧?”
椿不觉欣然:“呦!姒启祾,这才几天啊,你进益了呀!”
亚当却冷笑道:“姒,你说这样的话不觉得很虚伪吗?”
“虚伪吗?我的战友们因为救人牺牲了,可那些被救的人,连追悼会都没有参加。到现在,这世界上有几人会记得他们的名字呢?”姒启祾反问道。
“Enough!”莱特喊道,继而仍用蹩脚的汉语怒骂着,“我千辛万苦来到这里,可不是为了听你们这些废话的!我要找的可是不死的神药!”
椿高声回应着:“都已经告诉你了,根本就没有不死药这种东西!”
“莱特先生,我刚才说了,找到你们,就是希望你们能解开我们长生不老的秘密。只要你还愿意,我们仍然会配合亚当继续他的基因研究,或许你们的愿望就能实现呢。”樗从碧玉座上起了身,向前走着道。
莱特脸色骤然阴沉:“可要是我没有耐心了呢?”
“那要不,我割一块肉给你尝尝。或许,能长生不老呢!”椿的语气带着嘲弄。
莱特切齿道:“没错。现在看来,你们才是长生不老的神药。我应该把你们抓起来,关在笼子里,抽你们的血,拿你们做各种药物测试。或许,我应该活着解剖你们,看看你们的肌肉血脉,究竟是怎么工作的。”
这话听得众人都面露惧色,一个个警觉起来。姒启祾和海蛇紧盯着莱特贴身的几个罔两,而罔两们或是担忧地看着莱特,或是畏惧地窥着樗和椿。
樗和椿倒是显得很镇定,椿甚至连一丝不耐烦都没有了,只是纯粹地笑着:“老莱特,你虽然比我们年轻很多,可到底也是五十多的人了。我们的孔夫子说,五十而知天命。所以,你也该比旁人更经得起事吧?怎么就这么稳不住呢?且不说你的人有没有本事把我们抓住。就算是我们被你控制住了,拿我们做那么低等的实验,值吗?还活剖我们?我们要是都死了,你这长生不老的愿望才是真的破灭了呢。”
这时,莱特脸上的阴沉竟然散了,眉眼打开,舒展了面容,也笑道:“我当然不能把你们都弄死了,怎么也要留一个。我只是需要想一想,是留妈妈,还是留女儿。”
众人一愣,椿的眼睛立了起来:“你再说一遍。”
“怎么?几千年了,她真的没有给你透露过一点点的真相吗?真不愧是萨玛,”莱特看着樗,笑得开心,“竟然能将一个秘密守了几千年,连自己的亲生女儿,也不敢承认。”
“你说什么!?”椿厉声道,把目光直投向了亚当。
亚当十分诚恳地答道:“亲爱的,你们的DNA检测,确实是母女关系。”
洞室里泛起一阵细语,姒启祾直冲过去,直瞪着亚当:“你再说一遍!”
亚当很认真的地重复着:“她们确实是母女关系。”
徐问心也是一脸不敢相信:“你是说,她是她生的!”
“那你为什么,”椿扭转了头看樗,口中却还问着亚当,“没有第一时间告诉我?”
“我,”亚当犹豫中带着惶恐,“我不能确定你是不是知道,所以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椿将头转回去,不动声色地将亚当上下大量一回,这才又转向樗,正色问道:“他说的是真的吗?”
樗的神色极为冷静,坦荡地直视着椿的眼睛,好像这事情和她并无瓜葛似得:“是。”
洞室里再度寂静下来,众人只看得见椿垂着头的背影,毫无动静。忽然,椿仰起了脖颈,随即转身走下台来。她的步子并不是很快,但身上的锐气已经散开,那些围着莱特和亚当的罔两们想要防备却也不敢动作,一个个抖索着。
椿站定了,先看莱特,再看亚当:“你刚刚说什么?因为你不确定,我是不是知道;所以你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我?”没等亚当回答,椿就笑了,“亲爱的,你很聪明,但却不适合耍小聪明。你也不想想,我要是知道她是我亲妈,为什么不告诉你却还毫无顾忌地让你给她做基因检测呢?”
亚当的嘴唇已经快和面色一样白皙了,椿无意地扫了莱特一眼,仍看着亚当笑:“我谅你是没有胆子瞒我的。所以,是这老家伙让你这么干的吧?”
“可是……可是她毕竟欺骗了你。”亚当的喉结动了一下,“她明明可以告诉你的。”
椿垂下眼皮,缓缓地深吸了口气,无奈道:“没错。她居然能瞒了我三千年!天呐,这三千年来,我为了守住自己的长生不老的秘密,时常感到无聊烦躁甚至还会痛苦。可她整天对着我,居然能把这个秘密藏下去!”
椿抬起了眼皮,似笑非笑地问莱特:“老家伙,如果我们两个孩只能留一个,你应该会选当妈的吧?”
莱特不置可否:“你怎么知道?”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吗!”椿冷笑了,“我的情况你们是知道的。虽然跟一些男的生过孩子,可他们都是普通人。就我知道的,年纪最大的也只活到了七十多岁,后来,弄得我连生孩子都没兴趣了。可她不一样,”椿回身望着樗,“她居然能生下我!一个同样可以长身不老的人!她身上的基因,应该比我有用多了。”
莱特露出一丝得意的笑,正想跟椿说什么,椿却径自转身了:“可是,”她又向樗走去,“自我记事以来,你就再没有生过孩子。你一直是所有人的王母,所以我从没想过,你会是我的……”椿的眼睛亮了,“我之前的姐姐们,不会都是你的孩子吧?”
樗看着椿,目光里透出一些爱怜,片刻才道:“你是我最后一个孩子,也是最后一个可以长生的孩子。在你之前,我确实有过几个和你一样的孩子。你应该还记得她们,菟、莞、萩,还有几个在你出生之前就离开了这里,再未回来。而我能成为王母,也是因为你们。”
樗从碧玉宝座上站起了身,环视洞内,容色凝重:“世间能有王母之邦,是因为这些长生不老的女子。但是,并不是每一个长生者都能育诞永生的后裔,许多后代只能像普通人一样慢慢老去、死亡。所以,只有能生下不朽之身之人的才有资格成为王母。”
“既然王母是长身不老的,为什么还需要继任者?”徐问心贸然问话还没说完,就被椿恶狠狠的一瞪吓住了。
台上的樗淡淡一笑:“答案,我不是早已告诉你们了?”
徐问心怯怯地看了一眼椿,还是壮着胆子,把心里的话弱弱地问了出来:“你们是,自相残杀?”
一瞬间,樗的眼眸猛然定在了台下众人的身上:“还有你们这样的人,围猎追杀。”
“王母之邦的消失,是不是因为父系氏族替代了母系氏族的替代。”亚当也忍不住了,急切地问道,“如果你真的活了那么久,你应该见证过母系时代最后的时刻的。”
椿扭头看了看他们,嗤笑了一声,故作轻松地问樗道:“那你还记得是和哪个男人生的我吗?”
樗收起了眼神,沉吟不语。椿紧盯着她,陡然领悟了什么,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我们,不会真的和外面池子里的鱼是一样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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