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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戏船上,众人都睡了,唯有嬗伶守着一盏小灯坐着。嬛伶抚着嬗伶的头,柔声道:“不是说不要等我们吗?怎么不去睡?”嬗伶道:“睡不着,不如等你们了。哦,你们刚走,就来了两个夫人模样的人,说要见你们。我们说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人家坐等了一个时辰才走的。临走时说,明天早上还要来。”嬛伶道:“可问下姓名了?”嬗伶道:“问了,人家没说。只说明天请你们两个一定等着。”嫏伶自语道:“我们还想着明天去和婳伶道别呢。”嫱伶因问道:“你刚刚说是两个夫人?”嬗伶点点头:“嗯。穿着丝绸的衣裳,头上的钗环都是好的,两个人都特别好看,温婉大气,不像是一般人。”嫏伶自语道:“这倒怪了。”嬛伶半开玩笑地道:“就是啊,请唱堂会也用不着夫人亲自登门啊。”嫱伶笑道:“多半是闻听了你们的大名,前来拜访的。”四人闲谈几句便歇下了。嫏伶躺在那里,问嬛伶道:“二姐,这一回咱们还去哪儿呢?苏州府还是不能去吧?”嬛伶坚定地答道:“我们回江宁府去!”“回江宁府?”嫏伶不由惊诧。嬛伶道:“不瞒你说,那天在牢里,我就梦见家了。还是那堵白墙,那个院子,家里的人都在,爹娘,叔叔婶子,兄弟姐妹们,又是吃饭,又是玩乐,我们两个还是闹着要唱戏,好不热闹。等我高兴醒了,却是四壁空冷。”嫏伶叹道:“其实,我这两天也老是梦见回去了。梦见家门前的街市,人来人往,卖什么的都有。我们一家子坐船从屋后的小河往夫子庙走,黄师父带着婳伶娴伶她们在船尾唱曲。河两岸都是灯彩,热闹极了,我们也不在意,只是玩自己的,直到了青溪桃叶渡才停下来。可是却又不见了河水,四处渺渺茫茫的,什么都看不清,于是我道:‘回家吧’,结果梦醒了。”嬛伶吐了口气:“看来是冥冥中自有安排,这是叫我们回去呢。”嫏伶道:“那我们就回江宁府吧。明天先收拾了东西,再去看婳伶。哎呀,也不知道那两个夫人什么时候来,别让我们干等。”嬛伶道:“人家今晚能等我们一个时辰,可见心诚,你别多想了,到了明天自然都顺顺利利的。”
次日清早,众女伶起来收拾箱笼,戏船上寂寂无声。忽听舱外有人问道:“船上可有人在?”嬗伶忙道:“是昨天那个夫人,我听得出来声音。”于是撩帘出舱,一边请进一边道:“二位夫人这么早就来了?我家两位姐姐都在。”那两位轻提罗裙入得舱内,嬛伶等顿觉眼前一亮,大有芝兰入室的感觉。只见她们穿着素净却鲜亮的衣裳,面容秀丽非同寻常,虽说是三十多的年纪,倒愈见风韵,乌黑的发丝油亮平整地盘成发髻在头上堆着,一个插着牵玉兔的金簪,一个是白玉双喜压头簪。娴伶那边已经倒上茶来,嬛伶见了不禁道:“别用这寻常杯子,换了那胭脂水释的小盅来。”那带玉簪的夫人笑道:“原来姑娘们也是看人给茶的。”嬛伶上前施礼道:“昨夜有事外出,劳两位夫人多等了,真是失礼。”夫人笑道:“哪里,是我们冒昧了。敢问可是嬛伶姑娘?”“正是。”嬛伶答着,引过嫏伶来,“这是舍妹嫏伶。”那带金簪的喜道:“原来这就是闹市口对着官府的皮鞭仍敢怒骂佟国器的嫏伶姑娘,果然是有些侠气。”嫏伶听她提起闹市口的事,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只能强笑道:“是夫人过奖了。对了,还不知两位夫人如何称呼?”那两位相视一笑,带玉簪的道:“在下河东君,这位是寇白门。”
顿时,女伶们都僵在那里,面面相觑,正在喝水的妖伶一口喷了出来。转瞬,戏船上喧闹开,众女伶忙整了妆容,跟着嬛伶嫏伶恭恭敬敬地又施了一礼。嬛伶喜道:“竟想不到是二位姐姐!真是失礼!”娴伶叹道:“哎呀,我昨晚上真是瞎了眼睛,有眼不识泰山。”姜伶却道:“是两位深藏不露,不肯报姓名。我们虽然久慕大名,却何曾见过?”“是啊是啊,我们在江宁府的时候都是小毛孩子,哪有机会见过姐姐们。”娉伶也喊道。嫏伶亲自端过椅子来,请柳如是、寇白门坐下,向柳如是道:“自来杭州,我姐妹二人也曾几次去绛云楼,想拜见姐姐和钱先生,可家里仆人说二位回虞山了。但不知姐姐什么时候回的杭州,寇家姐姐又怎会在此?”寇白门答道:“我一向在扬州,因过腻味了想回金陵,便先去见了河东君,同回杭州游玩。”柳如是接道:“我们昨日刚进的城,满城都在传说倾月班,回到家中听仆人说倾月班班主嬛伶嫏伶数次来访,所以连夜来访你们,恰好你们又不在。”嬛伶欣慰道:“这叫好事多磨,真是不敢想。”寇白门问道:“昨日出嫁的可是那个叫婳伶的姑娘?可惜无缘一见。”嫏伶因自怨道:“都是因我要演一出《红梅记》才惹下这些事情来!”柳如是却道:“妹妹不用自责。想我等风尘中人,总难逃世人冷眼欺凌,就算你不演《红梅记》,那些恶人也会想出法子来害你。可关键在于,我们是不是怕了这些。若是真的怕了,凭是谁也救不了;若是不怕,纵然粉身碎骨,也留得清白。你在闹市口傲骨铮铮,婳伶则是舍身相救侠骨柔情,如今看你们众位姐妹,都是些心性高洁的,我和白门更觉欣慰。”
女伶们都笑着说不敢当,嫱伶上前道:“即使如此,也比不得姐姐们的骨格。记得崇祯十五年,保国公朱国弼花轿鼓乐娶了寇姐姐,那是何等风光。可那家伙没什么骨气,投降朝廷后竟要将姬妾们都卖了,姐姐短衣匹马驰回金陵,筹得两万两银子赎回保国公,还说:‘当年你用银子赎我脱籍,如今我也用银子将你赎回,就此了结吧。’真是痛快!”寇白门笑道:“我是个直肠子的人,喜欢了便嫁,不好了便走。后来嫁了个孝廉,才又知道天下俗男子皆一个样,还不如独自一人,落得自在。所以,你们也不必替婳伶姑娘担心,我虽没见过她,可但凭她做事的魄力就知道她是个有主见的人,比我还厉害几分,将来纵有变故,也难不住她。再说,不管天南海北,总有你们姐妹在的。”众人听了,都点头称是。柳如是环视舱内,问道:“你们这是要收拾东西离开杭州吗?”嬛伶道:“是。本想着在杭州府多待些时日,可如今,到底有些不是滋味。我姐妹两个连日来十分想念江宁老家,所以决定回江宁府去。”柳如是点头叹道:“可惜,看不到你们的戏了。”嫏伶忙道:“这还不容易。既然姐姐们要看,我们就演过一场再走。姐姐们想看什么戏?我们演了,一定要好好点评。”柳如是笑道:“当年在钞库街,每有文人雅会,各处楼坊的姐妹都要请到。那时节,真是若非知音便不开口的。”嬛伶也笑道:“我们虽然是小辈,却是有这个做知音的胆量的。”众人一笑,寇白门道:“好吧,真要演,我便点两出。《西楼记》里的《楼会》《玩笺》,这可是河东君当年的拿手好戏,你们可演的了?”嫏伶看了嬛伶一眼,两人笑着点头应允。
午间,嬛伶和嫏伶来到佟国器府上,报了名姓,管家亲自领着二人进了后花园。只见婳伶抱了琵琶在那里弹唱,佟国器在一旁舞剑,倒真有些夫妇和鸣的意思。见她们两个来了,婳伶忙放下琵琶,奔过来道:“怎么忽然来了?我还说过了三日回去看你们呢!”佟国器走上前,拱手拜道:“是两位姐姐来了。”嬛伶道:“佟大人,好自在啊!”佟国器笑道:“这是托姐姐们的福,往日多有得罪。”因向嫏伶道,“我去吩咐下人准备酒菜,一会儿向姐姐赔礼道歉。你们先聊着。”说着大步流星地离了花园。婳伶忙拉了嬛嫏两个坐下,嬛伶仔细看了看婳伶,但见她比往日更加妩媚俏丽,光彩照人了,便道:“怎么样?我看着,他待你不错啊?”婳伶只是抿嘴笑。嫏伶却叹道:“新婚燕尔时他自然好,看的是以后。”婳伶道:“以后再说以后的话,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是不怕的。既然今日好,何不享受今日呢?”嬛伶将清晨柳如是、寇白门来访,姐妹打算回江宁府的事情说了,问道:“我们想明天演最后一场。寇姐姐点了我的《西楼记》,我想让你陪着嫏伶演一折《紫钗记》,不知道你……”婳伶道:“不怕,他现在还听我的,一会儿来了我问问。”因不舍道,“怎么忽然要走?好歹待上一年,看遍了西湖四季景致啊。”嬛伶也无法多解释,种种心结早已剪不断理还乱,只道:“我们,不是一向如此吗?”婳伶点头道:“也是,年年如此。这里半年,那里半年,总不能长久。”一时佟国器回来,后面跟着几个看去憨实的丫鬟捧着酒菜。佟国器道:“知道姐姐们是吃了饭的,就一些小食,不要嫌弃,陪妹妹妹夫喝一杯。”又指着几个丫鬟道,“这是我给婳伶的使唤丫头,姐姐们看着好不好?”嬛伶和嫏伶此刻也无他话,只能笑着点头,婳伶道:“姐姐们要走了,明日晚上最后一场,我想去演一折,你答应吗?”佟国器忙道:“走?不是说了尽管在杭州城待着吗?有我在……”“哎呀,别说这些了,只说你答不答应。”婳伶推搡着打断道。佟国器点头道:“答应!行,这是你的命,你要去,我岂能不让?”于是亲自斟酒,四人小饮一番。
隔日开演,戏船前又是人山人海,百姓们听说倾月班要走,都十分不舍,也很是好奇。柳如是和寇白门恐人认出来来,穿戴着风兜儿在船前坐着,看台上众女伶作戏。嬛伶上台,唱罢《楼会》里【懒画眉】“漫整衣冠步平康”一曲,寇白门侧脸向柳如是道:“姐姐,可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柳如是笑而不答,静心看了两折去,又见婳伶嫏伶登场演《阳关折柳》,柳如是忽然道:“这,真叫我想起当年秦淮旧事。”寇白门也叹道:“是啊——当年姐妹们时常欢聚,画舫赛歌,好不有趣。如今,都只能梦里相忆了。”柳如是道:“还记得香君最小,侯公子被阮大铖逼走后,她死守楼台誓不再嫁,那时,真叫人忧也不是喜也不是。”寇白门道:“听说侯公子做官去了,也不知道香君怎么样了。今生,只怕是不能再见了。”忽听台上婳伶正唱着【寄生草】“是江干桃叶凌波渡”,柳如是凄然道:“要回桃叶渡很容易,可那时风景,早不一样了。哎,看她们姐妹情深,如今走了婳伶,还不知这戏船日后作何结果呢。”寇白门笑道:“离合皆有定,随缘吧。”
演罢了戏,柳如是寇白门少不得夸赞一番,又点拨了三两处。待众人都走了,嬛伶正要进舱,却见李渔远远地站着,就走了过去。“真要走?”李渔开口便问。嬛伶不答,只是点点头。李渔叹道:“这西湖美景,人间天堂真留不住你?”嬛伶道:“不是我,是我们。婳伶虽然嫁了人,现在看着也挺好的,但是姐妹们心里到底不是滋味,不想再待了。”“那你自己呢?”李渔追问道,“你自己没有一点儿留恋之心吗?”嬛伶听出话中别意,却不露形容,只是道:“天下的好风光那么多,怎么留恋地过来?该走的时候,自然要走。”李渔点头叹道:“回了江宁府,还会演《怜香伴》吗?”嬛伶道:“自然会演的。将来有机会,我们还会回杭州来找先生,演先生的戏。”李渔忽然笑道:“你这辈子,只怕是个戏精了。”说罢,两个人同时轻叹一声,也不多说,默默站了一会儿,李渔便告辞了。嬛伶在船头上看着,风轻轻吹过,心里生出一丝丝难言的感伤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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