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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江宁府内因闻听郑成功大军攻占了瓜洲镇江,果然是民心骚动,军情惶惶。那朱国治为了压制百姓,颁下各种禁令,一切娱乐集会都取消;夜间宵禁,无有官府令牌不得出行;出入城中的商旅平民一律严查。城中的戏班子都歇了业,倾月班的女伶也是拴了戏船,收了衣箱,整日躲在家中不敢乱走。这日,姐妹们正坐在一起做针黹,绣补那些磨损断线的戏装。嫏伶忽然被针刺了手,叫了一声,猛地扔了绣花绷子,怒道:“这鬼日子熬到什么时候才是头!”姬伶一面绣花,一面道:“熬到国姓爷把江宁府攻下来。”想了一想,又道,“又或者是攻不下江宁府,撤军回福建。”娴伶在旁叹气道:“就是攻下了江宁府,朝廷会坐看到手的江山归他人吗?肯定要再来夺的。”嬛伶止道:“干活儿吧,莫论国事。”随即叹道,“我只担心嫱伶和陈大哥的安慰。仗打得这样激烈,也不知道他们……”说着眼泪就涌了上来。嬿伶道:“我还想着嬗伶姐姐呢。不是说太平府一带都归降了吗?宁国府靠的那样近,不知道他们那里什么样了。”众人正在叹气,只听有人敲门,忙都警觉起来。“谁会到我们这儿来?如今走亲戚的人都没了。”姜伶有些忧惧。嬛伶道:“青天白日,能有什么。开门吧。”嬿伶拦道:“这活儿还是我的吧。”于是上前开门,见了来人,愣在那里,半天才道:“公子!凤池!是你们来了!”
众女伶听见了忙蜂拥而出,果然是甘文齐带了凤池来了。大家上前问好,嬿伶在门口看了看,疑惑道:“我嬗伶姐呢?”甘文齐一愣,支吾道:“嬗伶,不是不在了吗?”女伶们心里一沉,忙问道:“什么叫不在了?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就没了呢?”娴伶急了:“就是啊!当日送凤池走的时候还好好的,这才几个月,就没了!”甘文齐一头雾水,神情木讷,见女伶们咄咄逼问不知如何是好。嬛伶一挥手道:“行了!都别问了!让甘公子自己慢慢说!”甘文齐看了看众女伶,支吾道:“难道姐姐们不知道?不该呀。送凤池来的那位嫱伶姑娘告诉我的啊。我还以为是因为嬗伶不在了才将孩子送来的,不然,我早就来找嬗伶了。”众人听此言恍如晴天霹雳,傻的傻,呆的呆,都不敢相信。甘文齐见状,似乎明白了什么,忙问道:“嬗伶没有死吗?她在哪里?姐妹们可知道?”嬛伶无奈地一叹气,看着甘文齐,又看看凤池,叹道:“这个孩子,究竟是想怎样!”嫏伶向甘文齐道:“我们也不知道她在哪里。当时,她是和嫱伶一起送孩子走的,还说要去跟你一家团圆。我们只以为你们在宁国府过日子呢,怎么也没想到……”娴伶疑惑道:“难道是在路上出了事?”嬛伶道:“她和嫱伶两个,路上能出什么事?纵然有事,嫱伶也该来个信告诉我们一声。”嫏伶道:“看来,是天知地知,嬗伶和嫱伶两个人知道了。”嬿伶摇头道:“那难了。嬗伶姐要是存心想躲起来,我们怎么找她?嫱伶姐又走了,是生是死还不知道,如今可怎么办。”
众人如此闷坐了半晌,嬛伶回过神道:“好了好了,想这些有什么用。”于是问甘文齐回江宁府做什么。甘文齐道:“太平府一带都降了国姓爷,我知道他们必是要攻江宁府,因为担心族人和姐妹们,所以悄悄回来了。”嬛伶感慨道:“多谢你还想着我们。路上可好?”甘文齐道:“所幸我原是江宁府的,那些从西边来的人都不许进城,但凡有音容差别的,形迹可疑的,都被抓了起来。”嫏伶叹道:“真是世危人乱,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甘文齐道:“姐妹们可有什么打算?”嬛伶道:“我在想,万一熬不住,就回乡下去。”甘文齐摇头道:“如今西边州府都降了,乡下说是安全,可真打起来,流寇盗贼一定不少。”“那怎么办?”嫏伶问道。甘文齐道:“依我看,还是进城吧。”“进城?”众人都很诧异。甘文齐点头道:“虽说攻城攻的是这江宁府的城池,实际上就是夺了朝廷的官府衙门。这一仗,必是在江上打,还有外城做缓冲。国姓爷有军令,进城不得掳掠百姓,所以城里反而没有危险。我在聚宝门的宅子虽不大,但去那里躲一躲还是可以的。”嬛伶道:“你如此看待我们,我们真不知该怎么谢你。”甘文齐却道:“不管嬗伶怎么想,也不管她是死是活,她给我生下了凤池,就是我甘家的人,姐妹们也就都是我的家人了,这孩子也是姐妹们抚养的。我这么做,就是想为嬗伶,为孩子尽点心意。”众女伶都含笑谢过了甘文齐,于是收拾家当撑船进城,在甘文齐的家中安顿下来。
七月七日乞巧节,要是往日,江宁府内定然是家家欢乐,处处喜气,看戏的,上香的人满城都是。可今年却非同寻常了,正是这日清早,郑成功的水师来至城外观音门,将船泊在三汊河口,亲领大军由凤仪门登岸,于狮子山天妃宫一带扎营安寨。朱国治即刻下令江宁府全城戒严,一兵一卒,一人一马都不得出城,也不得进城,与管效忠、郎廷佐、喀喀木等人坚守城内,拒不出战。这时,守城将官来报,说镇守瓜洲的御史朱衣祚求见。郎廷佐在堂上坐着,看了看朱国治,朱国治道:“听哨探报,这个朱衣祚被活捉了去又被放了,该不是降了海贼如今要当说客?”喀喀木怒道:“这个王八羔子,守不住城还敢来寻死!”郎廷佐眼珠一转,却道:“朱衣祚是个文人,虽然没什么军事谋略,但也不是傻子。他知道我们对他有戒心,却还敢前来,这里面,倒是有点文章。”于是命道:“让他进城,请进府来。”守城将官得令而去,一时,朱衣祚便到了。喀喀木一见朱衣祚便喝道:“卖国贼!你还真敢来!”朱衣祚忙跪拜道:“下官守城不利,是下官失职,可是下官也是尽力而为了啊……”“什么意思?”喀喀木吼道,“你是说海贼兵力太强?我大清的兵马打不过!”朱衣祚忙道:“下官不是这个意思。可下官城中只有一万兵马,纵然是精兵,又如何挡得住海贼十万之众呢。”郎廷佐道:“朱衣祚,本官不是来听你诉苦的。你有要紧的什么话,赶快说吧。”朱衣祚道:“是是是,下官是来献策的。”“献策?你也有计策?你要是有计策,也不会丢了瓜洲!”朱国治冷笑道。朱衣祚道:“大人休要动怒。实不相瞒,下官正是因为丢了瓜洲,被海贼掳了去,才有了今日这个计策。”喀喀木道:“你是不是降了海贼?”朱衣祚道:“下官失了城池,就是万死也难推卸罪责,岂敢降贼?是贼首郑成功说,杀了下官会污了他的剑,所以才放了下官的。”郎廷佐等人听了哈哈大笑,道:“这郑成功倒是说了句正经话!”朱衣祚讪笑道:“下官的命是轻贱,但郑成功因这个不杀下官,却让下官看出其弱处来。郑成功号称正义之师,一路上再三下令,不掳掠百姓,不滥杀无辜,表面上看时彰显所谓的圣德,实际上却是他骄傲自负的表现。如今郑军兵临城下,我不出战,他便不攻城,自以为能以德服人,不过是莽夫一个。如今他大队兵马来至江宁府,瓜洲镇江必然空虚,朝廷的援兵可直驱南下。下官认为,大人只要拖延时日,等待援兵,届时里应外合,不愁不能破敌。”听了朱衣祚的呈情,郎廷佐等人不禁对其刮目相看。管效忠因向郎廷佐道:“大人,此计甚好。依下官之见,不妨一试。”朱国治道:“嗯,不错。若是能拖延时日,不但可以等待援军,还能静观各方州府之变,利用这个机会,将那些有二心的人都揪出来!”郎廷佐点了头,便吩咐管效忠按计行事。
甘辉见郑成功兵至江宁却久不攻城,忧心如焚,便向郑成功进谏,要求早日攻城,别图进取。郑成功因瓜洲镇江两度大捷,渐生骄心,又以仁义之师之虚名为缚,不停谏言,不肯攻城。入夜,甘辉在营帐里来会踱步,焦躁不安。听帐外小兵喊道:“沈姑娘。”甘辉忙抬头,沈羽嫱掀帐帘而入。甘辉道:“你那里什么情况?”沈羽嫱摇头道:“前几天搜查很严,但凡可疑的人都抓了起来,我们几个兄弟也没逃脱。不过,官府是一时防范,只抓人没有怎么样,我不敢轻举妄动。初七当日就全城戒严,如今是进出不能。今早我见朱衣祚进了城,本想混进去打探虚实,还是无功而返。”甘辉叹道:“王爷还是不肯出兵,我几番进谏都被拦了下来。”沈羽嫱道:“王爷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当此时刻,怎么反倒有些意气用事。”甘辉道:“也不知道复甫兄那里怎么样了,马逢知为何还不带了援兵来。”沈羽嫱皱着眉头,叹道:“陈大哥做事向来稳妥,只怕是马逢知蛇鼠两端。”甘辉道:“可马逢知援兵不至,王爷更不会轻易出战。”“难道没有别的办法吗?”沈羽嫱问。甘辉无奈地摇头。这时,外面小军来报,说江宁提督管效忠派了信使来。甘沈二人猛一惊,甘辉忙道:“我去看看,你在这里等着。”说罢抽身而去来至郑成功营帐中,管效忠来使正请求道:“延平王大军到此,我城中兵寡民弱,本当开门延入。怎奈我朝有例,守城者过三十日,城失则罪不及妻孥。今城中文武的官眷悉在北京,心中不能惶恐。唯乞王爷宽限三十日,即当开门迎降。”话音刚落,吏官潘庚钟冷笑道:“孙子有云:‘辞卑者,诈也;无约而请和者,谋也。’这是郎廷佐、管效忠的缓兵之计。”于是向郑成功拜道,“王爷千万不可凭信,应速速攻城!”郑成功瞪了眼潘庚钟,道:“来使请别帐歇息,稍后说话。”
使者离帐后甘辉等忙进谏,请郑成功下令攻城,不可中计。郑成功沉吟片刻,道:“本王以仁义之师北征,为的是驱逐鞑虏,恢复中原。从古至今,朝代更替自无可非议,可坐视江山落入番邦之手,断我汉家千年文脉,却是不能。儒家之言,唯一仁字,本王既是仁义之师,岂能行此不仁之事?若是如此,岂不是要遭满人嘲笑,天下非议。”甘辉忙道:“仁义也分大小,此时为了满清官员性命之小义而将江南半壁百姓性命,乃是中原众生性命之大义弃之不顾,又如何是仁义呢?”郑成功心里不觉动了一动,镇余新在旁却道:“可是如今满清朝廷坐稳了中原,正要用文教蛊惑人心,大肆宣扬仁义之礼。我们若是行不义之举,恰好被他们拿去大做文章,嘲笑我汉人也不过如此。百姓们都是蝼蚁之命,谁能让他们安居乐业,他们就跟从谁。要是他们见我们如此不义,还会死心塌地地跟随我们吗?”甘辉见镇余新如此不明事理,只是一味迎合郑成功的意思,十分恼火却不好发作。郑成功果然点头道:“余新言之有礼。不过是三十日期限,江宁府已是瓮中之鳖,量也不能怎样。”甘辉、周全斌、潘庚钟等人忙一阵劝阻,郑成功只是摇头,道:“况且马逢知援兵未到,陈复甫又无消息传来。松江府若是有变,贸然进攻只怕后力不济,长江一线难以支撑。”说着向镇余新道,“不过郎廷佐这群人还是要防的。你领三千兵马往白土山驻扎,时刻警惕城中动静,若是他们有诈,即刻来报。”镇余新得令而去,甘辉等还要在谏,郑成功摆手道:“此事就这么定了,本王给他们三十日期限,仁至义尽,到时一举攻克,看他们还有何话可说!”说着召进使者,将此意言明,那使者千恩万谢地叩拜了郑成功,奔回城去。
甘辉强忍怒火回到帐中,一把蹬翻了座椅,沈羽嫱见状便问:“什么情况?”甘辉气道:“派人求和,说等三十日后便出降,以免伤及妻孥。”沈羽嫱惊道:“王爷答应了?!”甘辉一点头,沈羽嫱跺脚道:“沙场风云,变幻莫测,时机一失,千古遗恨!王爷怎么这么……哎!这可怎么好!”甘辉道:“王爷不下令,谁也不能攻城,只怕夜长梦多,这江宁府倒成了葬身之地了!”沈羽嫱愁道:“哎呀,陈大哥那边究竟出了什么事,怎么还没有消息!”于是道,“干脆你我带上几百精锐勇士,设法进城,直接夺了他两江总督府算了!”甘辉道:“说的轻巧!你难道不知这江宁府的城垣是什么样的?除非你我都长了翅膀飞进去!”沈羽嫱听了只有叹气,闷坐一旁,半刻叹道:“清廷援兵指日可到,到那时若想攻下江宁府,只怕要破釜沉舟了。”甘辉道:“破釜沉舟就破釜沉舟,死有什么可怕的。”沈羽嫱道:“我还说等攻下了江宁府,和姐妹们再吃一顿团圆饭呢。”甘辉听她的声音忽然伤感,也退去了火气,劝慰道:“没关系,只要我们齐心协力,一定能攻下江宁府。到时候,我和你一起去见见倾月班的姐妹们。”沈羽嫱道:“前两天在江宁府的时候去找她们,发现她们已经走了。屋子里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想是到乡下避难去了。真是可惜,不知还能不能见了。”甘辉拍了拍沈羽嫱的肩,道:“一定能再见的,我不会让你有事的。”沈羽嫱抬头看看甘辉,含泪一笑,道:“我去松江府找陈大哥,事到如今,只怕他那里有了消息,王爷才会改变主意。”甘辉点头道:“好!早去早回,等你佳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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