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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监牢。
这里暗无天日,处处弥漫着阴暗与潮湿。
唯有墙壁上的烛火摇曳着,散发出微弱的光晕。
虽整体显得腐朽不堪,但此处却并未有多大异味。至少阴弘智所处的这间牢房,勉强算得上干净整洁,那被褥之类的物品,亦是崭新的。
在李世民的治下,囚犯们相对而言还是拥有一定的人权。毕竟李世民本身便极为在乎此点。
大理寺的审讯主要针对官宦勋贵,也算是为他们保留了最后一份体面。
“今日正值正旦大朝,房相国不在宴席之上与他人把酒言欢,却来到了我这处监牢中,是何居心呐。”
大致是人将死,心已静,阴弘智明白,此次谋反案,谁都可免,唯独他是没法活了。
到了这份上,也算是看开了。
房玄龄叹了口气,道:“好歹同僚一场,一来送送阴中丞,二来也是想询问些详细,还请阴中丞如实相告。”
阴弘智闻言,呵呵一笑,拿起旁边的酒壶喝了一口。
正旦节日,牢房里也赏赐了酒肉。
“还能有什么好说的,该交代的,我不都已经交代过了吗。”
“太子问一遍,孙伏伽来问一遍,现在你房相国又来问一遍。”
“还当真是看得起我。”
阴弘智只觉得可笑,为官时假话连篇,人人皆信。
如今成了阶下囚,老实交代,却没人信了,还三番五次的问。
房玄龄面色平静的说道:“我今日来,是想问问,你跟纥干承基之间的事。”
“还请阴中丞详细告知。”
阴弘智闻言,猛的一抬头,死死盯着房玄龄,像是要在其脸上看出什么花来。
房玄龄也不恼,任凭他这般看着。
良久,阴弘智突然就哈哈大笑起来。
“我明白了,明白了。”
“哈哈,你不是审案来的,你是为太子来的,不,不,你是为魏王而来。”
“大名鼎鼎的房相国,也卷入到了太子跟魏王之争去了吗,还是站在魏王那边。”
阴弘智当然很清楚朝廷里太子跟魏王的争斗。
本意他就是要趁着这争斗之际,发展自身,成为一匹夺位的黑马。
奈何壮士未酬,身先死。
面对阴弘智的嘲笑,房玄龄面色依旧古井无波,只是淡淡说道:“纥干承基跟你谋反合谋之事,太子早就知晓了,尔等不过是他的挡箭牌。”
“难道你就不想知道,为什么太子在此刻,突然下手吗。”
阴弘智的笑声戛然而止,阴沉道:“房玄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房玄龄继续道:“太子在斩杀纥干承基时,就安排了另一名心腹卫士,连夜赶往齐州,严令齐王暗中返回长安。”
“等齐王一到,便将尔等一网打尽,看似是因为发现了你的谋反之举。”
“可你却不知晓,他在杀了纥干承基后,却让纥干承基的儿子纥干诺,投奔魏王,检举他谋反。”
阴弘智面色狐疑不定,道:“你是说,太子也要谋反?”
房玄龄阐述道:“太子早熟,十三监国,引领群臣,识断贤明,如此太子,岂不让人心悦臣服,争相拥护。”
“然陛下尚在壮年,哪有太子的出路。少年心性,年轻气盛,太子又如何甘心蛰伏十数年,乃至于数十年去静待时机。”
“当年陛下行玄武门之变夺嫡,今太子谋反继位,儿子像父亲学习,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阴弘智在朝堂当权这么多年,又暗中行谋反策划之事,早已成了人精。
听完后讥笑道:“所以你房玄龄,就要行忠臣之举,揭露太子谋反之事。”
“可笑,以你这般功绩,却被陛下逼到魏王那边,想来房相国,定是心有不甘吧。”
“只想好好安享晚年,明哲保身,最后沦落到参与进夺嫡之争,成了陛下手中棋子,一子落错,祸及子孙,当真可悲。”
“你不甘心,便要证明给陛下看,证明你的能力,让世人都知晓你房玄龄的厉害。”
“哪怕是陛下及朝野大臣,都心向太子,你也要把他弄下来。”
房玄龄沉默不语。
这番话,如刀刺心脏,直插肺腑,险些就要破防。
一路走来数十年华,可谓呕心沥血,鞠躬尽瘁,如今却要落个晚节不保。
他老了,今已六十有四,快要老死了。
只是想保全房家,奈何陛下咄咄相逼。
走到现在这一步,是他自己的选择的吗,是他已经没有了选择。
半晌,房玄龄深深叹息,道:“魏王若即太子位,待登临大宝,可为阴中丞平反,齐王复封,阴妃得享尊贵。”
“阴中丞流放诸子,亦可召回长安,再得荣华。”
一句平反,便是说如果魏王能赢,日后阴弘智谋反案,就成了太子陷害。
阴弘智有子女数名,女儿不在乎,三个儿子是如今最放心不下的,不至于牵连斩首,但流放岭南肯定是跑不掉。
还有外甥齐王,姐姐阴妃,亦是关系亲密,能复王再封,得享尊贵,对于阴弘智来说,可谓是最好结局。
死他一个,幸福大家。
到了这份上,阴弘智也没了选择,只是淡笑道:“吾平素好赌,却也没有一入赌场,就赌上全部身家的道理。”
“太子性情暴虐,稍有不意,便鞭打官员,张玄素如此,卢益中亦如此,名士大儒,世家大族,在太子眼中,跟贱民毫无分别。”
“其杀伐果断,更是令人心骇,房相国如此行径,是半点退路都不给自己留,就没想过,一旦失败,如何面对太子疯狂报复吗。”
房玄龄平静道:“一回生,二回熟,当年便随陛下赌赢过一次,如今不过是再来一次罢了。”
阴弘智愕然,这才想起,房玄龄在夺嫡这事上,早就不是第一次干了,可谓是经验丰富,现在也不过是重操旧业。
略微沉默,阴弘智问道:“房相国之信誉,有口皆碑,我自是信的。”
“只是房相国年迈,如先前所言,陛下尚且在壮年。”
“即便是魏王即太子位,又要等候多少时日,届时怕房相国早已逝去,如何能保证魏王会帮我平反。”
房玄龄当年给李世民拉拢了很多人才过来投奔,这信誉杠杠的没话说。
可魏王那边,就不见得了。
阴弘智的担忧不无道理。
房玄龄淡淡道:“太子不甘蛰伏,欲要谋反继位,难道魏王当了太子,就甘心蛰伏了?”
“我这老骨头,再撑个几年问题不大。”
阴弘智顿时无话可说,感情不管谁当太子,都要谋反啊。
仔细想来,也是这个道理。
当年高祖李渊,跟现在局面何其相似。
不管是隐太子李建成的昆明池政变,还是李世民的玄武门之变,谁成功后,都是要李渊禅位的。
如今谁当太子谁谋反,听起来似乎也很是正常。
反正情况已经不能再差了,这对阴弘智来说,也是唯一的选择。
房玄龄最后又给了阴弘智一份希望。
“如果阴中丞配合足够,齐王那边也愿意尽心配合,能在秋后问斩前完成对太子谋反之事的揭露,也算检举有功,阴中丞也不一定会身死。”
阴弘智一听,心中顿时燃起希望。
大唐讲究顺应天时,认为春夏是万物生长、蓬勃发展的季节,代表着生机与希望,不宜执行死刑这种肃杀之事。
过度杀生,违背天理,容易滋生灾祸。
而秋季草木凋零,有萧杀之气,此时行刑符合自然的节律。
所以非特殊情况下,皆是秋后问斩。
如果在此前,太子谋反之事暴露,使得朝廷动荡,还真有可能让阴弘智侥幸逃过一命。
蝼蚁尚且偷生,即便是苟延残喘,能活着,谁想死啊。
想到这里,阴弘智认真道:“房相国要我如何做,我便如何做。”
——
太极宫宴席上。
太子李承乾一套训斥下来,诸弟臣服。
当然,这里头不包括魏王李泰。
对于这些弟弟们来说,比起父皇的训斥,大兄要更加恐怖一些。
父皇好歹还能容得下谏臣,即便是当面怼不留颜面,也没有事后算账过。
大兄可就不同了。
劝谏他的张玄素,差点被鞭打至死,阻拦他的卢益中,也是打个半死。
不听父皇的话,只是被骂一顿,不痛不痒。
大兄这里,可真的会打人的。
没人觉得大兄这些话,只是跟他们开玩笑。
都没了吃饭的心思,就想着自己府内,到底谁是大兄安插的奸细。
等回去后,一定要清查,严查。
一顿饭吃的是索然无味,战战兢兢。
好在宴席过半,太子就被皇帝叫了去,这才让众人放松不少。
太极殿内。
李世民见太子前来,便招呼着内侍搬个椅子来。
龙案够大,也够宽,坐上父子两人不算拥挤,也方便聊天。
更能向群臣彰显皇帝对太子的恩宠,父子和睦,打消一些谣言传递。
皇帝跟太子安安稳稳的,这朝廷上下,也能少一些动荡。
“一年之计在于春,对于今年,承乾可是有什么想法。”
“打高丽之事,如今已有眉目,前两日相里玄奖传讯来,说跟高丽莫离支相谈得不怎么融洽,大致是要闹翻了。”
“大战将起,胜败皆是百姓苦,这事前事后,皆是政务。”
“既为太子,便不能总想着穷兵窦武,也要顾及民生,否则生灵涂炭,又是谁的罪过了。”
李世民这话,就是考校,点李承乾了。
打仗的事情,是你闹起来的,输赢先不说,首先你得想好怎么收场吧。
要是一门心思只想着打这个,打那个,那你还当什么太子,继什么皇帝,不如去当个将军。
你要皇位,总要让我看到你的能力。
李承乾也不示弱,直言道:“隋朝之际,全国约有九百万户,然而到了祖父手里,在籍户数,不过一百八十万,少了近八成。”
“难不成隋末乱世,死了这般多人?粮食也够吃的啊,当年父皇四处征战,也没听说有什么屠城之事发生。”
“这十余年来,父皇励精图治,从谏如流,也不过堪堪在籍三百万户,比之隋朝,也就三分之一。”
“所以,我若把这些曾经‘死去’的人,给‘活’了过来,那还能有罪过吗。”
你跟我聊生灵涂炭,我就跟你聊隐匿人口。
大唐一千多万人,总兵力七八十万。
打个高丽小国,本来别人就易守难攻,现在还要想办法以少胜多。
隋朝都能出动百万大军,说什么大唐盛世,结果只能出动十几万的兵力。
高丽就那么点地方,还能有数百万人口,近乎三十万兵力。
大唐连历史的倒车都够不着,聊什么繁荣盛况呢。
“有些事,急不得。”
李世民算是明白太子的意思了,这是要携胜高丽之威,威逼世家,清查人口。
可若是输了呢。
估计就是太子气急败坏,回来的时候扫荡世家,补充人口。
十五万兵力出去打仗,回来带了二三十万兵力。
那是谁输了,谁又赢了。
“父皇不急,我急啊。”
李承乾语气梆硬:“祖父贤明,压制世家,父皇贤明,也在打击世家。”
“我肯定是贤明的,象儿如今看来,当也是个贤明的君主。”
“可后边呢,始皇奋六世之余烈,然秦二世而亡,历史上哪个朝代,能代代明君,总要出几个不孝子的。”
“父皇跟祖父都解决不了的毒瘤,还指望后世子孙能除去,这岂非是异想天开。”
“咱老李家,总要出个暴君不是,总不能让别人来当这个暴君吧,父皇在乎名声,我可不在乎,反正都知道我私德败坏,不如就更坏一些,也无所谓了。”
李承乾说完,端起龙案上的酒杯,一饮而尽,豪迈至极。
世家门阀,根深蒂固,盘根错节。
大唐要发展,全是拦路虎。
与其让后边黄巢来,不如自己当这个打虎的武松。
都当皇帝了还不能随心所欲,那跟傀儡有什么区别。
李世民沉默,看着面前的太子,第一次感觉如此陌生。
原来太子的志向,竟有如此之宽广?
以前怎么就没看出来呢,还是说最近几年,才有的变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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