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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斐虽贵为长公主,自小便是宫中长大的金枝玉叶,受傅母们教导,但却并非那等温婉贤淑的闺秀。
若非如此,她也做不出阳羡招赘,养伶人的事情。
萧窈自问已经十分了解自家姑母的行事,但骤然被问了这么一句,还是猝不及防,咳得脸都红了。
时下风气以貌取人。崔循与谢昭能并称“双璧”,已足以证明容止出众,风姿卓绝。
这些年,私下倒不乏将他二人暗暗比较的。
就连宫中的侍女们,闲暇无事时,也会聊起这两位年轻而俊秀的世家公子,回忆自己在何时曾远远见过一面。
萧窈早前阖宫闲逛时,曾无意中听过一回。
侍女们大都对谢昭的印象更好些,说他性情温和,那双生得极好的桃花眼中仿佛时时带着笑意,叫人见了不由得心生欢喜。
至于崔循……
相貌自然也是顶尖的,只是他总是一副冷淡而疏离的模样,宜远观,不宜亲近。
萧窈回忆起先前听来的墙角,心思岔了一刻,回过神对上长公主似笑非笑的眼,抬手摸了摸脸颊:“姑母为何突然这么问?”
“只是想知道,你如何看待他二人罢了。”萧斐不疾不徐道,“你若想嫁士族,姑母自然要为你把关,好好挑一个才行。”
如今煊赫世家就那么几个,刨除王氏,崔、谢两家便是最好的选择。
萧窈平静道:“崔循可看不上我。”
打从一开始,在钟媪她们口中,这位崔氏长公子就是她攀不上的“高枝”。后来,崔循又看她不顺眼,想来也不会允准崔韶结亲。
何况,崔五郎人虽好,但性情太过绵软。
萧窈这些时日思量过,并没将崔氏放在自己的考量之中。
萧斐奇道:“窈窈何必妄自菲薄?”
王闵之事牵扯太多,不便提及,萧窈便将早前钟媪的话挑挑拣拣讲给她听。
宫人敬重钟媪,皆因她昔年得孝惠皇后青眼,资历深厚。
萧斐却没任何顾忌,冷笑道:“这老妇。若非看在母后的份上,我早就发落了她,哪会留她在宫中作威作福这么些年,而今竟还敢这般欺你。”
萧窈笑道:“姑母不必介怀,她如今也没法再来我面前碍眼。”
想了想,她又将太常寺听琴之事一并讲了,皱眉道:“崔循这个人,规矩教条怕是都刻在脑子里了,平白无故,就要挑旁人的错处……”
再有便是王氏寿宴那日。
崔循说出那句“公主年少轻狂”时高高在上的神情语气,令她每每想起,便忍不住磨牙。
萧窈原以为这些已经足够证明,哪知萧斐听完,脸上笑意愈浓,眼中也添了几分戏谑。
“我知晓这位崔长公子,他对看不上的人,绝不会多费口舌。”萧斐勾了勾唇,意味深长道,“更何况,方才离开时,他多看了你一眼。”
若是换了旁人,萧斐或许不会多想。
可这是崔循。
克己复礼,极重规矩礼仪,绝不会行差踏错的崔氏长公子。
萧窈茫然:“啊?”
“当面时回避,分别时留意……”萧斐随手折了细枝红梅,替她簪在鬓发,拖长了声音笑道,“窈窈,他心中有鬼啊。”
此事实在超出了萧窈的预料。
她相信自家姑母看人的眼光,但只一想,又觉着荒谬。
这种微妙的情绪令萧窈接下来一路都心不在焉,直至见着谢老夫人,才收敛心神,含笑问候。
谢老夫人上了年纪,眼不大好,萧窈在萧斐的示意下走近了些,由她细细打量。
与那位王老夫人不同,她的目光平和中正,并无那种高高在上的审视之感,只是在看素未谋面的小辈。
“出落得可真好,是个赏心悦目的美人。”谢老夫人叫人将备着的见面礼取了一份送她,和蔼道,“不知公主今日要来,多有怠慢,还望见谅。”
萧窈连忙道谢。
一旁的萧斐玩笑道:“老夫人厚此薄彼,怎么不送我?”
“后院那几大坛子酒,可是早早地为你备好了。”老夫人执着她的手,叮嘱道,“不过酒虽好,却不宜多饮,你如今也年纪渐长,该多留心身体才是。”
帝后驾崩后,普天之下,再没谁会同她说这样的话。
萧斐含笑应了下来。
谢氏的赏梅宴每年一回,办得也是声势浩大,建邺士族赴宴者不计其数,车马如龙。
萧斐拜会过谢老夫人,还需得与各族女眷们寒暄。
“无趣得很,”萧斐强打起精神又应付了一位,向萧窈低声道,“此处梅花开得好,叫知徽陪你去看看,不必与我在这里受罪。”
知徽是从前宫中的旧人,跟在萧斐身边多年。
有她陪着,纵然有人有心要同萧窈为难,也得好好掂量一番。
加之先前王家之事闹得那样大,众人就算认出她,也都是“敬而远之”,无人上前打扰。
于萧窈而言,倒是桩好事。
她这些时日在朝晖殿闷了太久,起初是缠绵病榻,浑浑噩噩,后来见好,却依旧提不起出门的兴致。
如今漫无目的地在梅林中穿行,日光和熙,平湖开阔,拂面而来的清风仿佛都带着浅淡的幽香,令人心旷神怡。
梅林的开阔处,有仆役守着煮酒的红泥小炉,供给往来宾客,品酒赏花。
萧窈看着新奇,想起自己姑母几年如一日惦记着谢家的酒,便也上前要了一杯。
青瓷杯中,美酒若琼浆玉液。
萧窈才抿了口,抬眼间,瞥见几个熟悉的身影。
谢盈初与那位陆六娘子似是知交好友,两人不论何时总在一处。
而她们身后跟着的谢昭身着玉色锦袍,恰到好处地衬出他颀长的身形,银线绣成的竹柏暗纹映着日光若水波粼粼,十分瞩目。
陆西菱上回在王家时,伶牙俐齿,有意无意地将事情往她身上引。这回却格外安静,目光在她唇边的青瓷杯上停留一瞬,什么都没说。
倒是谢盈初主动上前问候,又解释道:“水榭之中备了笔墨,供宾客题字作画,我依着祖母的意思,请三兄过去坐镇……公主可要一同前去?”
“多谢娘子好意。只是我不通文墨,去了只怕也是败兴,还是不打扰你们了。”萧窈持着杯子,莞尔道,“谢氏的酒果然很好,名不虚传。”
谢盈初见此,便没强求。
园中宾客大都得了消息,三五成群往水榭去,萧窈逆向而行。
她本就不熟悉此处的道路,尤其是在这偌大的梅林之中,兜兜转转,最后不知怎的,竟绕到了先前那处亭子。
谢昭已经被谢盈初请走,可崔循竟还在。
他对谢昭的琴并没什么兴趣,也不喜文会的喧闹,打算的是喝完这盏酒,看完最后一页公文便离开。
崔循合了牒牍,正欲起身,余光却瞥见一角红裙。
萧窈杯中的残酒已经冷了下来,持着瓷盏的手,指尖微微泛红。
她步入亭中,将杯子放在石桌一角,问道:“还有热酒吗?”
在不远处有谢氏的仆役,无所事事地守着煮酒的小炉,可她并没去。
青瓷盏中余着些许残酒,边沿处,依稀残存着抹唇脂。
崔循错开视线,微微颔首:“有。”
萧窈正要亲自斟酒,却被崔循拦了下来。
“两种酒不同,不宜混饮。”
崔循另取了只新的杯子,修长的手提起莲花注碗中温着的注壶,略略倾斜,金黄澄澈又依稀透着些青碧色的酒液缓缓淌出。
不多,只小半盏。
萧窈皱了皱眉。
崔循像是看出她的心思,一板一眼道:“此酒性烈,不宜多饮。”
在他那里,仿佛总有许多“不宜”的事情,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萧窈看向他手边的牒牍,想起一事:“听父皇说,太常寺欲知我是否参与元日祭礼?”
崔循:“公主去或不去,章程不同,自该尽早定下。”
萧窈点点头,又问:“那依少卿看来,我是该去,还是不该去?”
崔循未置可否,只道:“此事该由圣上决断。”
“父皇虽未明说,但看得出来他想要我去,只是怕礼仪疏漏,出什么岔子。”
萧窈不似从前那般针锋相对,态度温和,像是真为此事烦忧,想要问问他的意见。
崔循:“公主若去,太常寺自会拨仪官,为你讲授礼仪章程。”
“这样……”萧窈托着腮,看着崔循那形容美好,却永远好似覆了霜雪的眉眼,鬼使神差地,开口问他,“那少卿可愿亲自教我?”
崔循原本低垂着的眼睫倏地抬起,那双如深潭般幽深而平静的眼中生了波澜。
萧窈能清楚看出他的诧异,就如牢不可破的坚冰上浮现裂痕,清晰可见,无处遁形。
但这点失态转瞬即逝。
崔循很快就恢复了那副从容不迫的模样,缓缓道:“圣上若有令,臣莫敢不从。”
萧窈听出他在避重就轻,想了想,略略倾身,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不是父皇的意思,是我的意思。”
她在梅林中转了许久,衣襟上仿佛沾了梅花的幽香,又不尽相同。
鬓发上那枝被长公主随手簪上的细小红梅并不牢固,本就摇摇欲坠,她一低头,竟从鬓边跌落。
在反应过来之前,崔循已经抬手,接住了那簇梅花。
修长如玉的手掌心,躺了朵艳丽如火的红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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