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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是南城一年四季最炎热、也最生机勃勃的季节,天会更蓝,暴烈的阳光一视同仁地洒在大地上,将花朵和草地炙烤出清新甜香。而林子里蝉鸣一片,谱成错落有致的奏鸣曲。
开学倒计时三天。
新家已装修完毕,季馨开始搬动自己和女儿的行李,因为住处和萧婧家挨的很近,就在隔壁小区,所以她蚂蚁搬家似的一天往返个两三趟,倒也不觉得累。
再磨叽,也有搬完的那天。季馨为表感谢,向出力不少的萧婧和站在旁边落落寡欢的江河发出看电影的邀请。
于是两个大人带着两个小孩,下午去百货大楼书店上面的电影院,还买了爆米花。
电影讲的是警察在□□当卧底的故事,枪战好看,节奏激烈,老戏骨的表演很精湛。那是季知涟和江河第一次看电影,两个孩子都新奇极了,看的眼巴巴的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唯一的干扰源是季馨,她在旁边抓起爆米花大吃特吃,嘎嘣作响。她指着大银幕跟萧婧唠叨:“看,高中的时候如果不是我爸妈死活拦着,现在你也能在大银幕上看到我。”
即使过去了这么多年,季馨的语气中依然有愤懑和不甘,她仿佛又看到那个十六岁面对名导邀请却不得不拒绝的高中生,那个被父母决定人生、眼睁睁看着机会从眼前溜走,一脸委屈的漂亮少女。萧婧没有说话,长辫子安静地垂在胸前,只是在季馨擦拭眼角的时候默默给她递了张纸巾。
看完电影,她们打算晚饭带孩子们吃肯德基,顺着扶手电梯下楼,萧婧路过二楼的书店,示意她们等一下,自己有书要买。
她前脚刚走,后面三个人就开始面面相觑,季馨先“嘘”了一声,俏皮带头,两个孩子则对视一眼,在某种矫揉造作的轻快氛围里,互相打着配合,三人蹑手蹑脚悄悄跟上她,萧婧猛地一回头,被吓了一大跳。
萧婧在角落里一个布满灰尘的书架最下排,拿起了一本在当年很冷僻的外国小说《钢琴教师》。
她低头翻阅那本书的样子,深深印在季知涟心里,萧婧仿佛一朵已经枯萎颓败的花,在彻底凋零前一刻将自己封存在一个真空的玻璃罩子中。但书带她回到过去,带来某种奇异的精神联结,使季知涟窥得一线这朵花凋零前的饱满鲜活。
季馨走过来了,讥逍道:“其实这些年,你也不比我好受吧。”
“当然。”萧婧将辫子放到背后,站起身,一脸平淡的去结账:“失去一切又失去梦想的人,不止是你。”
萧婧的衣角突然被季知涟拉住,女孩眨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好奇道:“阿姨的梦想是什么?”
江河也看了过来,好奇母亲的回答,萧婧没有看他,摸了摸季知涟的头温和道:“写作。”
“那为什么说失去了梦想?”女孩皱眉问道,小脸严肃。
“因为……阿姨不够坚定,弄丢了自己。”萧婧将书递给收银员,然后拿出零钞买单,她把季知涟当大人尊重,回答的很真诚。
买完了书,四人走到一楼的肯德基,季馨给自己点了汉堡和可乐,又给两个孩子各点了一份儿童套餐,萧婧则什么都不要。
季知涟和江河吃的满嘴是油,可乐喝的舒畅,连浮上来的嗝都是快乐而幸福的。
吃完汉堡、鸡块、薯条,他们意犹未尽,一人叼着袋番茄酱料包,一点点在嘴里嗦着,肯德基里有儿童游乐场,两个孩子钻进去,在里面玩耍打闹,模仿着刚才电影里的枪战桥段,江河学的有模有样。
“你这儿子,”季馨看着江河一本正经的动作,和惟妙惟肖的神态,噗嗤一声笑出了声,“倒是有表演天赋。”
两个小孩此时已经气喘吁吁跑回餐桌旁,江河听到季馨的话,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看向母亲——
“他?” 萧婧却摇了摇头,力道很重的拿纸擦去江河脸上蹭出的灰黑印子,望着他的额头,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这孩子以后能养得起自己就行,别的不敢指望什么。”
她对儿子没有任何期待,这比批评、指责更令人难受。
江河眼里的亮光一点点黯下。
季馨转移了话题,开始和萧婧家长里短,她先是聊到了女儿的新学校,接着聊到给季知涟转学花了多少钱,而自己又劳心费力地跑了多少趟,累的腰酸背痛……
她讲的时候,一直在斜瞥女儿,看到女儿在偷偷拉着江河搞小动作,似是根本没听见,也没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心里一阵委屈,猛地一拍桌子斥责道:“你到底有没有听妈妈说话!难怪别的孩子都不待见你,你这样谁会待见你?谁会喜欢和一个没礼貌的小孩在一起玩?”
季知涟吓了一跳,季馨的情绪复杂多变,很容易被刺激到暴怒或是痛哭。她知道此刻闭嘴就是最好的回答,于是沉默地、顺从地低下头。
刚才和其乐融融的氛围,顿时荡然无存。
江河感受到女孩低落的情绪,学习着她刚才安慰自己的动作,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角。
“姐姐,”他的声音糯糯的、奶奶的,小声道:“我就喜欢和你在一起。”
季知涟依然在垂头挨骂,但嘴角却挑起一丝微弱地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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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学校不大,一栋孤零零的教学楼,楼后面是一片停自行车的地方,再往东面是一片垃圾坡。操场就是一整面平整带有坑洼的土地,和教学楼遥遥相望的分别是公厕、教职人员宿舍楼。
开学后,两人白天不常碰面了。三年级的教室在二楼,季馨起的晚,早上送女儿上学也晚。
季知涟每天都急匆匆踩着铃声一路狂奔,次次都会经过一楼的教室,然后看到里面认真捧着课本,坐的十分笔直的江河。
男孩做什么都专注,手里捧着个课本也跟捧着什么珍馐似的,季知涟撇撇嘴,她不觉得课本有多好看。
她是转校生,开学第一天歪歪扭扭在黑板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就算完成了自我介绍。一个班有六十多个孩子,她混在里面,不爱说话,成绩一般,性情也孤僻。她看上去丝毫不打眼,大家收作业时,会经常想不起她的名字,叫她“那个谁”。
然而两周后,她就在班上显出了形状、拥有了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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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门口并排着三个小卖部,平时是学生们放学后最喜欢逛的地方。
最大的那家小卖部,是对老夫妇开的,商品最丰富。大塑料罐子里有一毛钱一个的星球杯、酸奶棒、冰水,五毛钱一袋的辣条、小话梅、中华丹……香喷喷的烤肠永远在烤炉里转着,散发着诱人的扑鼻香气。
玻璃台下,是崭新的各类文具,其中人气最高的就是各种模样的橡皮。
水果橡皮样子童趣,香气扑鼻,价格五毛钱。三明治橡皮和火腿橡皮,一块五,它们惟妙惟肖,宛如食物的一比一放大,还可以拆开再拼好。最贵的是汉堡巨无霸橡皮,颜色最丰富、最大,模样也最逼真,上面的芝麻清晰可见,要两块五。
孩子之间也会有暗暗的攀比,攀比发型、攀比小红花,攀比文具……那时班上人手一块漂亮橡皮,写错了作业就用力擦着,如果擦破了作业纸,就一脸烦恼的把橡皮捶在桌上显眼处,等别人看过来时,再装模作样抱怨两句。
江河也很想拥有一块新橡皮。
他的旧橡皮是萧婧用剩下的,只有指头大小,像块残缺不全的硬石头,经常在班上被嘲笑。
季知涟有次放学,看到萧婧在小卖部门口板着脸教育江河,她不关心儿子的内心世界,不关心他在校内的生活,她甚至不喜欢和他沟通,可她不得不爱他。
母亲都是这么矛盾吗?
江河欲言又止的失落被她看在眼里,她当然不止一次地看到他眼巴巴的扒着橱窗,末了还用袖子仔仔细细把玻璃上的指印擦净,可摸摸口袋,她也没钱。
那橡皮真有那么大吸引力吗?
于是,季知涟每天下学,也会下意识去瞟一眼,然后她就抓到了那个趁老大爷不注意、偷偷钻进柜台想顺手摸鱼的同班同学。
那男孩跟她一个班,矮小的个子,一对大大的兔牙,他妈妈是她们班的语文老师。
兔牙男孩被逮了个正着,她力气好大,像个钳子,他涨红了脸怎么都挣脱不掉,眼看老大爷走了过来,手里的汉堡橡皮吓得咕噜噜滚在地上。
门口记录校规校纪、正愁业务量不达标的高年级学生也走了过来,问清了缘由后,嚷嚷着让二人都把名字写上。
区别是,季知涟是通报表扬。兔牙男孩则是通报批评,要在周一早上升旗的时候由广场上的大喇叭读出来,在全校面前社会性死亡。
那天,小卖部的老大爷笑眯眯请她吃西瓜,季知涟分了半块给江河,看到他一眨不眨的盯着那块放在桌上的汉堡橡皮,终于忍不住厚着脸皮问大爷,她能做些什么,可以跟他等价交换那块橡皮。
大爷被她一本正经的模样逗乐了,他告诉他,学校的垃圾场里有硬纸板和易拉罐,他们可以每天捡一点,卖给前面街角那户收破烂的人家,等攒到两块五,橡皮就是他们的了,
江河听了直摇头,他说姐姐不要了,我真的没那么想要。
季知涟却暗暗记在了心里。
她找了个不起眼的红色塑料袋,每天放学的时候,偷偷从教学楼后面溜到校园角落的垃圾坡,然后低头翻找,她不怕脏,也不怕臭。运气好的话,每天大概能捡五六个。
捡到第三天,她在收破烂的地方学到了新经验,原来可以把易拉罐用脚踩扁节约空间,这样装进书包也不会太明显。
捡到第五天,她展开汗涔涔的手,里面是一块手帕,包裹着两个五毛,十个一毛,还有一张脏兮兮的五角钱纸币。
她将黑乎乎的手在裤子上蹭了蹭,小心翼翼接过橡皮包起来,然后在晚上送给了江河。
他眼圈红了,在知道橡皮怎么来的后,紧紧抱住她,闷闷的不吭一声。
开学一个月,江河成为他们班第一个拥有了汉堡橡皮的人,那橡皮那么大,那么栩栩如生,他第一次被同龄人羡慕,被他们表达友好,他们在课间围绕着他,叽叽喳喳说着话,只为玩一会儿那块漂亮的橡皮。
然而一周后,班主任就发现课堂上的孩子们经常上课走神,而且几乎人手一个食物状橡皮,由于做的太过逼真,有时候饿了,还忍不住直啃,遂无情下令不准再带到课堂上,不然通通收缴。
于是,江河将橡皮带回了家,细心的珍藏起来。
已经没有什么能磨损他看到那块橡皮时,内心的快乐和满足了。
这种快乐和满足,源于被看见。
一个孤僻冷漠的小女孩,看见了另一个惶恐不安的小男孩。
——她看见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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