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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了一下午,艾波洛妮亚头昏脑胀地走出图书馆,推开茶色玻璃门,缥缈雨丝和冬日寒风扑面而来。好在今天穿了一件长及脚踝的翻领羊绒大衣,严严实实地阻挡冷意。
她撑起伞往校外走,沿途不断有认识的同学打招呼,她一一回应。
渐渐地,熟悉的脸孔减少,又拐过一个街口,彻底离开大学范围以后,艾波洛妮亚向左拐弯,沿着古老建筑之间的小路往前走。高耸的石砖外墙斑斑驳驳,诉说着岁月的沧桑。小路两旁偶尔种着低矮的柑橘树或女贞树,雨水溅在上面,叶片泛着油亮的光。
走出这条和巴勒莫没什么不同的小巷,艾波向那幢遮蔽在地中海伞松树荫下的房子走去。方方正正的建筑,橘黄色的墙面挂有邮局字样。
“艾波洛妮亚!”相熟的邮政工作人员打眼便认出了她,在柜台后朝她挥手。
这家伙叫亚当.皮耶罗,是比安奇花五千里拉打点的邮局内线。艾波看着他给寄回西西里的文件文件裹上一层防水的牛皮纸,又盖上加急邮戳,才将本次投递的费用交给他,另外又给了他三百里拉。
“谢谢您。”皮耶罗开心地将钞票塞进贴身衬衣口袋里,“终于可以给妈妈买条围巾了。”
艾波笑了笑,心里有些不好受。她讨厌用金钱和人情驱使他人为自己做事,更讨厌贿赂工作人员,但对方流露出的欢喜,又是如此令她感同身受。
心情复杂地走出邮局,天空依然灰暗,肚子传来一阵连绵的咕噜,艾波洛妮亚突然很想吃馄饨。
薄纱般的馄饨漂在透明的汤水,表面浮着几颗碧绿的葱花,要是来点醋就更好了,最好是绍兴的米醋,颜色淡、酸味足。想得她口水直流,脚步自动向吴太太的杂货铺方向走去。
吴太太全名吴曼青,10年随丈夫留法,陪读了四年。“那个辰光战事吃紧,同期能回国的都回去了,我丈夫各个宗桑骗我说要等家里的信,说国内局势不比欧洲安全。用我的嫁妆钱给女同学买回去的船票,只留了一箱书和几件衣服。”她的官话带着宁波上海口音,落在艾波的耳朵里格外亲切。
“后来头,我嫁给了他的法国同学,流掉过两个孩子,23年的时候,法国佬得肺结核死掉了。25年我和孩子爹结婚,他跟着我来罗马做生意。他是华工,大前年去世的。”
吴曼青从不过问艾波一个意大利姑娘为什么听得懂吴侬软语,她太久没有人可以说中文了,了了几次见面,孤独的老人像倒豆子一般,将自己的故事尽数分享。
而艾波又何尝不是呢?她如饥似渴地听着来自故乡的话语,仿佛能成熟悉的音节里触碰到遥远的过去。
她加快了脚步,蓦然间听见了晚祷钟,全罗马连带着梵蒂冈的教堂一齐奏鸣,圣洁的钟声,穿透细密的雨幕,回荡在古老城市上空。
钟声停止的时候,艾波已经走到杂货铺门前,卷闸门开启,里面照例毫无光线,她对着那漆黑用中文喊道:“新年好,吴太太,我来买点东西。”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后,头发花白的老妪走出来,笑眯眯地递过来一个红包:“新年好,艾波。”
压岁钱、字正腔圆的名字。
艾波的眼圈一瞬间红了,下意识想要推拒,随即反应过来,忍着鼻尖的酸涩大大方方收下红包,冲她拱拱手道谢:“吴太太,恭喜发财,身体健康。”
“你也是呀,学业进步,心想事成。”吴曼青说,“我要离开罗马了,店里的东西你看着拿,我给你半价。”
艾波一怔,“您要去哪里?”
“我要回国啦。”吴曼青洋溢着倦鸟归巢般的幸福,“大概年底就回去。”
艾波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老太太解释说:“我大儿子和二女儿前天拍电报回来,说国内形势一片大好,北平已经和平解放,让我和小儿子尽快回去。”
“可、可…”艾波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你要是有认识的人想要买我家店面,记得告诉我,价钱好商量。”吴曼青将艾波的语无伦次当成震惊,“我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能打到北平,真是好样儿的,寄回去的钱可算是没浪费。”
“对了,记得和你的中文师父说一声,虽然你从没提起过她,”那张布满皱痕的面庞笑容舒朗,美得让人落泪,“我相信战火和动乱将彻底离开我们的祖国。”
泪珠终于滚落,扑簌簌滑过脸颊。
吴曼青拿出手帕替她擦拭,温言细语:“我那里有两坛我哥哥寄来的土烧,珍藏多年,给你师父尝尝,忌日、清明都成,当然——”
“复活节也成。”老太太俏皮地挤挤眼。
艾波噗呲一声笑出来,吸了吸鼻子说道:“行,我先替她谢谢您了。关于房子的事,我其实有些想法。”
“那再好不过了。”
两人又讨论了几句房子的事,约好明天她带着详细的报价来。
到了这时候,艾波已经完全忘记了馄饨。淅沥雨声在天地间回响,空虚而凄凉,将她内心的潮湿灰暗扩大到极限。她也想回去。但她又有什么立场呢?
她如行尸走肉般和吴太太道别,甚至一度忘记撑伞。
“你可真不省心。”吴曼青替她把伞撑开,又递到她手上,嗔怪道,“真不应该让那个叫米迦勒的情人离开你半步。可惜喝不上你们的喜酒了。”
艾波撑起笑容,正要和她坦白。听到身后异样的声音,是轮胎压过水洼发出的哗啦声,她转过身,瞧见黑色的老爷车迅捷地驶来,没等她让吴曼青进店躲避,便如冰冷的蛮兽般在她们面前停下。
车的前后门打开,下来两位棕色风衣、黑色宽沿帽的男人。
“维太里小姐,请你和我们走一趟。”
“好。”几乎没有犹豫,艾波洛妮亚一口答应。
吴曼青摸爬滚打多年,见惯了风雨,安静地看着艾波乖巧地坐进后座,暗暗记下这些人的外形和车牌号,打算等他们走后,立即告诉艾波那位情人。
上了车,艾波听到司机问:“那个老女人怎么办?”
刹那间,艾波洛妮亚意识到不对,冲车外的吴曼青大喊:“快”
“砰——”
枪声掩盖过女孩的嗓音,开枪的黑衣男人关上车门。他拎着枪,吩咐司机:“走吧。”
轿车开动,杂货铺在玻璃窗内逐渐缩小。
艾波洛妮亚直愣愣看着窗外美国人近乎奇迹般的出现,隔着布满水珠的玻璃,看到他将老太太抱入室内,紧缩的心脏才恢复正常跳动。
车里的人也发现了迈克尔。副驾驶座的男人问:“要回去处理他吗?”
刚刚开枪的男人回头看了一眼,“不用,不能耽误时间。”
说完这句话,他摘下帽子,向艾波洛妮亚探过身,用帽子遮住她的眼睛,命令道:“老实点,不许动。”
男人看不见的角落,白皙修长的手指一点一点地收紧成拳。
*
车大约开了近一个小时,弯弯绕绕的,等艾波下车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只有浅淡的灯光从帽沿缝隙里射入,脚底传来的触感从湿滑坚硬的砖块变成光滑的大理石。
椅子拉开的声响,她被引着坐下,头顶的宽沿帽掀开,明亮的灯光涌入视野,她不适地眯起眼。
“维太里小姐,好久不见。”
维拉迪尔坐在她对面,隔着一张小巧的圆形咖啡桌,蓝色的眼珠如同豺狼般的凶狠。
“你似乎一点都不害怕。”他打量着面前的女孩。她无疑是漂亮的,像是贵族少女或是电影明星一样的娇媚可爱。但过份引人注目的容貌,让他怀疑她的头脑是否如手下查来的情报里说得那么聪明。
艾波洛尼亚舒展地靠上椅背,手指在桌面点了点,“这是咖啡馆吧?怎么连饮料都不上一杯。”娇嗔的语气,仿佛不满服务的任性少女。
维拉迪尔打了个手势,把守在不远处拐角的宪兵跑向柜台。没过一会儿,棕金色头发的女孩拿来一瓶苦艾利口酒、一个装有冰块的玻璃杯放到桌上。
蓝绿色的透明酒液在瓶内闪烁诡异光泽。
“喝吧。”维拉迪尔给她斟了半杯,做了个邀请的手势,好整以暇地看着女孩。
这糟糕的夜晚确实很需要一杯烈酒。艾波干脆利落地一饮而尽。八角的气味充盈口腔,火烧般的触感沿着食道一路流到胃部。
维拉迪尔惊讶地看着她,心底的轻视渐收。他斟酌语句正要开口,却被女孩打断。
“你对我的生意很感兴趣,对吧?警督。”她转动玻璃杯,里面冰块随之旋转,“只需要印几张小卡片,弄一些卖不出去的破烂就能赚大把的钱,没有比这个更划算的合法买卖了。”
维拉迪尔说:“你清楚就好。你没有选择的余地。”
合作的文件由宪兵放到桌面,维拉迪尔将它推到女孩面前。
雪白的纸张,红外壳的钢笔,鲜明得刺眼。
“不然呢?”艾波洛妮亚没有向那张纸投去一丝一毫的注意力,她故意左右晃了下杯子,冰块撞击杯壁,像是子弹般叮地一声响,懒散又无赖地反问:“像泰拉诺瓦杀埃斯波西托一样杀了我吗?”
命令手下协同泰拉诺瓦刺杀银行家是他一辈子的污点。
这下维拉迪尔火了,他倏地站起身,用力拍打桌面,“他一个土匪有什么资格和我相比。维太里小姐,现在你听清楚了,如果你不签署和我们合作的文件,你将被遣送回西西里,再也无法踏入罗马、亚平宁半岛一步。你是个聪明人,建议你仔细思考一下,是自己的前途重要,还是钱重要。”
怒不可遏的样子让人发笑。艾波佯装害怕的举起双手,讨饶道:“警督先生,我并没有拒绝的意思。只是——”
“这桩生意我已经和罗马妇女联合会做了。”
“什么?”桌子再次被拍响。
像是被他所震慑,艾波缩拢手臂,双肩小幅颤抖,带着哭腔说,“我真不是故意的。”
随后抽抽噎噎地说起在报纸上看到求职女青年拥挤导致塌楼被埋的事,又说了已经把专利所有人转移给联合会下属的一家公司,“我于心不忍,她们实在太可怜了……”
“该死!该死!该死!”维拉迪尔一连骂了好几句。哪怕他不关注政治,也知道工商部部长是特雷扎部长的死对头,是现任总理的心腹。
他气喘吁吁地双手撑在桌面,看着面前惊慌得直啜泣的女孩,眼角干涩,浑然没有眼泪流出,脑袋终于开始转动。塌楼的新闻发生在一月中旬,次日他带人去抓那两个小瘪三,一路跟到了她家,第三天那两个慌慌张张的小瘪三突然老练起来,一五一十地交代所有细节……所以,这个女人当时就已经预料到现在发生的事,早早做了准备?
被愚弄的愤怒流遍全身,维拉迪尔抬头,发觉维太里早已停止哭泣,用一种打量死尸般的平静微笑看着他。他悚然一惊,突然想到一种可怕的可能性——
特雷扎部长是否早有预料?又为什么要让他执行这个不可能的计划?
“你是不是在纳闷特雷扎部长的用意?”艾波洛妮亚很清楚他在想什么,慢悠悠地往杯子里倒了半杯酒,拿到嘴边轻抿一口。
“对他来说,这是无本买卖。”她慢条斯理的解释,“如果计划按照你说的展开,那么他就能得到一大笔进项。如果计划失败,你没有和我达成合作——”
艾波洛妮亚咧嘴一笑,从大衣内袋里掏出一把小巧的左轮手木仓,对准前警察局长,“正好可以让你去死。”
胸中警铃大作,维拉迪尔兀地站起来,看向拐角、大门口的几位宪兵,却发现对方岿然不动,好似没有看见他被人拿枪指着一般。
“警督,特雷扎部长对我的了解远甚于你。瞧见了吧,”艾波洛妮亚站起来,绕过桌子,来到维拉迪尔面前,枪口贴上对方的胸膛,“哪怕是这样,他们都没有反应。都等着帮我收拾你的尸体哩。”
“那你为什么还不动手?”短暂的震惊过后,维拉迪尔恢复了冷静,沉着地问道。他发觉对方投来赞赏的一眼,像是老师看到学生千辛万苦终于算出正确答案般的欣慰。这是十分古怪的事。但他竟然不觉得违和。
“因为,”艾波洛妮亚轻轻说,“我讨厌这种自以为是的做法,也讨厌被人操纵的感觉。”
恐惧解除,维拉迪尔察觉到对方没有真的要杀他的意思,随即一种巨大的羞愧笼罩全身,他竟然被一个小女孩吓住了。
“所以现在怎么办?”他终于想清楚了,特雷扎不会允许他们什么都没有达成就离开的。如果他没有被维太里杀死,那这些看守的男人一定会帮她体面。他们两个只能有一个人能活着离开。
“当然是杀出去了。”
话音方落,她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调转枪口,利落开木仓。
转身、瞄准、开枪,一气呵成。
杀戮总是意外简单。
不过一分钟,冲吴曼青开枪的男人仰躺在地面,右手保持着摸向腰间的姿势,黄白的液体混杂着鲜血小水潭似的积在脑袋下面。另外两人命大,子弹击穿手腕和大腿,艰难地瑟缩在角落,周围地面红艳艳的几道笔触,宛若抽象派画作。
殷红的血液流淌在脚边,身旁哀嚎凄厉,维拉迪尔心知自己已经无法待在罗马。
他看向站在血泊中间的女孩,手里握着枪,纤尘不染得像是娇俏的贵族小姐。但那双眼睛,仿佛某种无机质的宝石,泛着纯然冷静。
“能允许我去西西里吗?”他不自觉地用上敬词。
“当然。”艾波洛妮亚用脚踢开死者腰间的手,掏出枪丢给警督,“我正好也要回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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