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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瑜听着有几分熟悉,继而便想起,昨日也是这道声音,在问自己的名字。甚而更久之前,他还叫自己抬起头来。
是顾家大爷。
前两次阴差阳错,她不能肯定他是谁,这回却清清楚楚。
刚刚离地的双膝起也不是,落也不是,林瑜正要认命跪回去,老太太瞧见了,解围道:“叫你起来了,还跪什么。”
林瑜闻言起身,瞥见进门那道长长的身影在自己左侧,自觉挪去右边站着。
顾青川落座在她对面的榆木太师椅,目光掠过她的脸,面如黄纸,两颊许多雀子,看着颇吵闹。
“没什么好问的,这丫鬟跑得快,心眼倒是实诚,说的尽是好话。”
老太太把林瑜解释的兄长那套说辞大致说了遍,叹气道:“说的倒也有些在理。”
顾青川轻笑了声,“果然是个心眼实诚的丫鬟。”
不知是不是他语气掌控的太好,林瑜听起来阴阳怪气的一句话,老太太没觉出有异,舒心道:“你不见气就好,这丫鬟的身契现在我们府上,还怕碍着你的眼。”
“祖母说笑,不过是多长了几颗雀子,碍不着我的眼。”顾青川瞥向林瑜,正对上她抬眸。
视线相连,林瑜胸口猛地跳了跳,仓促垂低眸子。
他一定认出了自己。
林瑜还不想在这时候被拆穿,叵耐由不得她,能做的只有一直垂着脸。
老太太在林瑜面上睃巡了遍,眉心微动,“你出去候着罢。”
“是。”林瑜巴不得快些离开,然而心中再迫切,步态依旧不疾不徐。
端看衣着外貌,同那日园中所见全然不同,可他进门时便认出了,这人就是她。
一如昨日,姚家的女儿穿着与园中一模一样的衣裙跨进厅中,只是背影,他一眼就辨出了不是她。
柳绿衣角掠过门槛,顾青川不着痕迹收回目光,聊过一番闲话,他道:
“忘记提了,我那院子繁杂琐事多,前日来的几个丫鬟总是手忙脚乱。祖母若有空,再替我点一个过去打理罢。”
老太太略一沉吟,“那些个丫鬟原是从我院子里拨过去的,许是换了地方不大习惯,你且放心,必定再挑个妥当的给你送去。”
“不必费心挑拣。”顾青川指尖轻敲扶椅,仿若不经意似的:“祖母院子里的人都用趁了手,不敢再叫您割爱,倘或有新来的,随便往岁寒居扔一个就是了。”
他离开后,老太太的目光落向门外,直到彩云进来,才回过神。
“老太太,雪梨汤煨好了,虽说天热,您这几日嗓子有些哑,该趁温喝下才好。”彩云放下炖盅,用汤匙盛了小碗,递至老太太面前。
雪梨切成小块,煮得软烂,放了几颗冰糖,老太太尝了两口,甜得正正好,小半碗喝完,两日里沉到谷底的心情显见好了不少。
“你这丫头最会体贴人,今日这汤熬得好,说说,想要什么赏?”
“老太太都开口了,那我可要好好想想。”彩云眨了眨眼,调皮一笑,“婢子什么都不要,老太太喝了这汤能开心些,就是对婢子最好的赏赐。”
她正是二八年纪,水葱似的漂亮姑娘。老太太喜她嘴甜,在跟前又是个乖巧懂事的,一时满意非常。
“素月,你去卧房一趟,柜子上壁有个紫檀盒子,里面有只如意纹红翡玉镯子,给这丫头戴着试试。”
素月取了镯子回来,老太太当即给彩云戴在手上,“瞧瞧,我这院子里就她最白,戴着这镯子果然好看。”
素月:“老太太的眼光,哪里出过错?”
彩云收了镯子,跪在地上磕头,“谢老太太的赏。”
老太太:“你先下去罢,好生歇会儿。”
待彩云出去后,她问道:“你和这孩子相处了也有好些年,觉得她怎么样?”
素月在老太太身后给她捏肩,“彩云出落得水灵漂亮,我娘上次看到还以为她是哪家的小姐。依婢子看,就是脾气直了些,容易给人落话柄。”
“她年纪尚小,没受过挫折,比别人娇气些也是寻常。”老太太摸着自己腕上的镯子,替她圆融。
大哥儿这次回来,身边连个丫鬟也没有,因想着有一桩婚事在,他搬进岁寒居那天,她特意从自己院中调了几个踏实肯干的丫鬟过去。
孰料婚事闹成了这样,大哥儿今年都二十七了,这些年在京城住着,打听下来也没有个妾室通房,想是要等着妙华及笄。可现在婚事没成,房里还空下去可不像样。
彩云是自己看着长大,样貌身段都不差,遇着人了说话体贴。老太太早些年就有这个打算,如今他开口要个新来的打理院子,趁此机会把彩云一起送去再合适不过。
老太太愈想愈满意,“就这样罢,吃过饭了,叫她和那个雀儿一道去岁寒居伺候。”
*
林瑜听完这个消息,愣愣站在了原地。
素月拉着她坐下,“别怕,彩云估摸着已经到了岁寒居。待会儿我送你过去,和她说两句,让她收敛着些。”
林瑜回过神,对她摇摇头,“姐姐不必去说,她也就是动动嘴皮子厉害,我不怕的。”
她怕的另有其人。
“大爷院子里缺人打理,为何会想到我呢?”她本是姚家的丫鬟,按理老太太不会把自己派过去给人碍眼才是。
“大爷这次回来身边没有丫鬟,前头那几个都是从明净堂里拨的,许是哪里做的不好,他这回特意提了要新来的。”
听着像是自己正好赶上,林瑜抿抿唇,没再说什么。
大爷住的地方在岁寒居,地方不小,却是茕茕孤立在园子最东,大小宅院座落在矮山山腰,也叫它后山房,胜在一个景好僻静。
素月将林瑜送到时天都要黑了,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山下石阶后,林瑜折身往回,及至抄手游廊,对侧有脚步声走来。
林瑜退至一边,待那人近了,微微屈膝,“大爷。”
顾青川停也未停,只一阵风轻轻带过身侧,留下极淡的松香味道。
当天晚上,林瑜粗略弄清了这里的情况。内院伺候的有四个丫鬟,分别是满春,满夏,满秋,满冬。丫鬟们都是一个年纪,只有满冬小一些,才十岁多。
丫鬟们住在邻着内院的后罩房,彩云与满春早就相熟,与她住进了一间。剩下的满夏,满秋,满冬住在一间。
林瑜来得最晚,一个人住进最里,也是最破旧的一间下房。
翌日,杨瀚墨过来安置新到的人手。先是把院外的洒扫活计派给了林瑜,继而与彩云一道迈进院中。
彩云提起簇新的水蓝西番花挑线裙,她上身是鹅黄云纹衫,挽起的百合髻油亮密实,丫鬟不能戴簪,插了一把红檀描花梳,只站在那儿与旁人就显出不同。
“正房还缺人,那几个丫鬟手笨,雀儿姑娘先跟着我进去看看罢,有哪里不清楚的,我再细说。”
彩云被喊错名字,撅起嘴来,满不乐意道:“谁是雀儿,我叫彩云。”
“你不是雀儿?”杨瀚墨顿步,回首看去,先时那丫头竟然没影了。
“管事记错了罢,我叫彩云,一直跟在老太太身边伺候。”彩云还想继续说几句,和他打好关系,忽见一只手臂横在身前。
“确实是我记错了,还请彩云姑娘停下。”杨瀚墨打断她,把先时吩咐林瑜的话原封不动对她说了一遍,疾步去院外找到了林瑜。
“雀儿姑娘。”杨瀚墨略含歉意地笑笑,“方才弄混了,这里不用你打理。”
林瑜手里拿着扫帚,并不想放下,正琢磨推辞两句,就见彩云满脸怒容走了过来,“为何又是我扫院子?还能出尔反尔?”
杨瀚墨和她赔礼,“我方才眼花,认错了姑娘,实在是抱歉。”
“我看你现在才是眼花!”彩儿挽袖,红翡玉的镯子从腕上滑下一截,熠熠闪光。
“你是不是糊涂了,我可是老太太派来的,在她老人家身边服侍了七年,你现在让我扫院子?就算是大爷身边的管事,也没有这样磋磨人的道理。”
请神容易送神难,她一副不依不饶的架势,叫杨瀚墨颇为头疼,昨夜大爷交代了要让雀儿去正房伺候,他理所当然认为雀儿应当是出众些的这个。
杨瀚墨思量稍顷,道:“姑娘说的也有理,你在这儿稍等一会儿,我先将她排好了,再给你安排。”
彩云心底仍不满意,却知道适可而止,这毕竟是大爷身边的管事。她扭过头,狠狠瞪了林瑜一眼,才要开口刺她,杨瀚墨忙闪身挡在二人中间,拿走林瑜手上的扫帚。
“雀儿姑娘,随我进去罢。”
“大爷不喜欢笨手笨脚的人,正房现在是满夏和我轮值打理,你来后就交给你了。剩下几个丫鬟都在内院,有跑腿的活可吩咐她们。掌灯时分便能回后罩房歇息。”
林瑜自是应下,昨日她还听说了,入夜之后,正房都是这位管事伺候。
杨瀚墨见她没有要问的,带她进了正房,一面看一面讲解,让林瑜有种参观名人故居的体验感。
这里比碧梧居还要大上许多。
堂中一扇泰山狩虎五折围屏,气势磅礴,里面一张黑漆金丝楠木架子床,旁边摆着高几,香炉。西间碧纱橱里两张彩漆禽鸟纹的顶箱柜,帘子后有张卧榻,角落的白釉青花瓷缸里放了几卷画轴。
“大爷平日要换的衣物放在这儿,平日只稍作打扫即可。”
林瑜应声,这里的家具皆为雕花彩漆的檀木,仔细闻来,还有一股悠悠的沉香。
推开东间雕花镂空的槅扇门,青绿的竹帘垂下。里面是顾青川看书写字的地方。杨瀚墨只提了一句,停在竹帘外,叮嘱道:
“此处无需你打理,寻常若无吩咐,不得进去。”
“我记下了。”
杨瀚墨点点头,把这里交给她。
这两日顾青川很忙,他回来的消息一传出去,杭州城中官员的拜帖纷至沓来。早出晚归应酬好几日才渐渐消停。
林瑜虽与他见不着几次,却也没有因此放松半分警惕。
她打听过,春喜被打了三十个板子后发了烧,无人看管,春喜沦落如此,自己真的能独善其身,不被迁怒么?
她没有半点把握,只能尽力把自己分内之事做好,盼着有人能看到,念她一点好。
这日掌灯时分,顾青川自外归来,宴上喝多了酒,似是微醺,杨瀚墨将人扶在榻上,出门叫醒酒汤。
好巧不巧,满春在正房东侧的抱厦外头用饭,林瑜刚出来,在抄手游廊上被他瞧见,来不及走远,被一把喊住。
“雀儿,去要碗醒酒汤来。”
顾青川半靠在榻上,听到是她,扭头望了眼窗边,什么都没看着。
窗牖关上了,同一个时候,屋中却比前几日要亮。外头迟暮的薄光透进来,窗纸染了层淡淡的晕黄。
斜阳如有意,偏傍小窗明。*
他细瞧去,才发现是窗纸上新涂过桐油,变得通透了许多。两面四扇的菱花窗,新涂过桐油,竟然闻不出来。
杨瀚墨再进了房中,顾青川问道:“这窗纸是怎么回事?”
“雀儿昨日问小人,说着窗子太暗,问要不要涂桐油,小人答应后,她便自己将这正房带纸的门和窗都涂了一遍。”
杨瀚墨说完,又想起什么,道:“雀儿往桐油里放了煮过的树叶子和花,不知具体哪些,涂完开一会儿窗,竟然没了味道,还有股子清香。”
顾青川沉默片刻,眼神清明起来,“叫你去查的事情如何了?她什么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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