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芜山,清菏小院。
翎卿单手提着鸟出门。
巴掌大的鸟整个脑袋都被握在手里,翅膀收拢紧贴在身上,浑身呈现一个光滑的橄榄球,脖子没长骨头似的,整个身子随着翎卿的走动摇晃。
装死装得十分投入。
太丢脸了,本来只想刺探一下这个奇怪的人类,这才趁着他不在房间,准备偷偷潜入进去,谁知没刹住车,一头……一鸟喙扎进了翎卿的门,钉死在了上面。
这种蠢事它只见翠鸟干过。
果然做鸟应该厚道,不要贸然嘲笑别的鸟,嘲人者人恒嘲之。
翎卿回来时它紧急闭上眼装死,坚决不肯承认自己还活着这件事。
它能感觉到翎卿靠近,大片阴影落下,挡住晨间稀薄的阳光,一只手握上它的身子,用力一拔,嘶,好冷!
它落入魔爪了!
金鸟屏住呼吸,装死装死装……
“清蒸还是红烧呢?”翎卿好整以暇打量它。
“不!”金鸟瞬间复活,重新挣扎起来。
“再动捏死,”翎卿说,“你又来做什么?”
金鸟被他蒙住的眼珠滴溜溜转,谄媚道:“我来看你啊,你看你,如此美丽,哦美丽的少年,其实你不知道,八百年前我们曾经见过一面,那时你是一个穷书生,而我是一只美丽高雅尊贵的神鸟,可惜龙游浅滩,本神鸟一时疏忽,不小心遇到了危险,被一个阴险的人类夹住了尾巴毛,是你,我的恩人,是你救了我,我多想和你……别别别别拔我的毛会秃秃秃秃的!”
“说。”
“我真的就是好奇你嘛,再说我也不完全是编的啊,我真的感觉我好像在哪见过你,”金鸟焉头耷脑,“凶什么,长的好看不让看啊?小气的人类。”
翎卿定定望了它,笑了。
亦无殊到的时候,翎卿正奴役系统兔子去找辣椒粉,而他的倒霉臭鸟被五花大绑,就那么随手扔在地上,和一根树枝串在一起,旁边就是烤架,眼看着是要被烧烤的命。
这个场面……
亦无殊停下脚步,思考。
“主人!”金鸟鸟眼一亮,拼命朝他伸翅膀,“你来了!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的,快快快救我!”
“看起来会很香啊……”亦无殊望天。
“………………”金鸟翅膀僵硬,“从今天起你不是我主人了,你个混球。”
亦无殊扶了扶衣袖,笑纳了。
翎卿懒得听这对主宠斗嘴,捡起穿了鸟的木棍。
捆着鸟的绳子自动脱落,可惜不等它振翅逃跑,翎卿重新握住他的头,拎起来朝亦无殊晃了晃。
“想要?”
吃一蛰长一智,这次他直接把鸟拿在了手里。
“当然想要,你看我专门走这一趟。”
翎卿眸中闪过一抹恶劣,就要用力。
“哦不!救救救我!”金鸟发出杀猪一样的尖叫。翎卿的脸色也变了,不是因为太吵,而是,他的手腕动不了了。
睫羽流转过冰冷的光,他抬起眼。
两人隔着几步距离对视。
翎卿毫不掩饰自己的杀机。
亦无殊微微一笑,瞧着他,温声:“事实上,我想要的不止是鸟。”
说这话时,他那双时时刻刻都含着笑的眼轻轻扫过翎卿。
翎卿能清楚地感觉到,他在看的,是自己的脖子。
微薄的窒息感袭来,翎卿的喉结上下一滚。
对面看着他的人,那点浮于表面的笑,还有漫不经心的语调,都化作水面的虚影。
冰冷的游丝一根根缠绕上来,在他脖子上勒出血痕。
纤细的丝线威力不会小于锋利的刀,而且更隐蔽,只要动手就是一击毙命。
可……他的脖子上明明什么都没有。
他昨天没去领弟子服,至今穿的还是自己的衣服,堆雪鲛纱下是层层白衣,领口合的严丝合缝,露出的皮肤只有巴掌大一块,那上面光洁一片,只能看到翎卿的喉结微微颤动,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不仅是他,这些丝线的另一端也是空的。
丝线这东西杀人于无形,但用起来也是极难的,需要双手极为灵活才能做到。
翎卿视线一寸寸下移。
亦无殊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饶有兴致抬起手。
宽大广袖沿着手腕滑下一段,露出同样光洁修长的五指,指根干干净净,看不见半点丝线的影子。
亦无殊偏头咳嗽一声,闷笑着说:“这次可没生病了吧?那就不算我欺负你了。”
他看着翎卿,眉眼间的那点温温和和的笑意忽然变得遥远起来。
眼帘垂落,天地也在同一瞬间压下来。
翎卿终于看到了他操控的“线”。
莹白色的,半透明的,自天际垂落,捆缚在他身上,不止脖子。
不动则已,动如雷霆。
还是以天地为囚笼。
而做这一切的人,甚至连手都没动。
他也无法挣脱,看不见的丝线意味着无法斩断,因为不存在,亦无殊用来捆他的也不是什么线,而是法则,法则就更无法斩断了。
那毕竟是命运一样的东西。
贴着小臂的刀被这些肉眼不可见的线捆了卷出去,落入亦无殊手中。
“不装了?”翎卿微嘲。
这人像模像样给什么赎金,装的一副温良模样,他就看不出来了吗?
他是来杀人的,亦无殊同样。
一进门就盯上了他啊,是和秦卓兄弟一样的理由吗,因为他让百里璟丢了脸?
“也不算装吧,难道一来就说我要杀你吗?听起来好没礼貌。”亦无殊翻看着手里的短刀,说着这种血腥气重的话,他的语气也依旧是好声好气的。
刀刃从掌心中擦过时,明明没有碰到皮肉,喷涌出的戾气却在他指腹上划开一道半寸长的血口。
这种戾气不比剧毒好多少,不知多少人的血才能养出这样一把凶刀,沾上就难以甩脱,非要刮骨疗毒才能愈合。
可惜这刀现在他手上。
伤到他就是极限了,留痕恐怕不容易。那道伤口转眼就愈合,只留下一点血痕。亦无殊轻啧一声:“果然好凶,这种刀都敢贴身带着,也不怕它噬主。”
“这东西太危险了,我先没……”收字还没出口,亦无殊话音顿住,低下头。
在他脖子上,一把陌生的翠绿色短刀紧贴他喉咙。
“先如何?”翎卿弯了眸问他。
捆缚在他身上的丝线在一瞬间齐齐断裂,蓬散开后很快消散在空气中。
亦无殊拿走了他的刀,但他身上还带着另一把。平日里挂在他耳垂上,像是什么名贵又脆弱的装饰品,来到镜宗后他把耳坠取了下来,挂在手腕上。
亦无殊打量他的刀的时候,那颗价值连城的祖母绿坠子在他手中无声化作另一把短刀。
“有点意思。”亦无殊垂下眼,轻笑道,“我都没发现你身上还藏着刀。”
那当然,他的刀也是在法则中不存在的东西。
他从诞生起就存在于他身体内的两把刀,一把锐不可当,还有一把连最薄的宣纸都裁不破。
锐不可当的那一把被他贴身放着,曾陪伴他斩断了无数生者的生机,无数次杀戮早已告诉了翎卿这把刀的奥秘。
这是一把能轻易斩断世间所有理论上可以斩断的东西的刀。
既然如此,另一把呢?
翎卿没有和人聊天错失良机的习惯,有多少话不能等人死透了再说。
可时间忽然就变慢了。
堪称致命的危机,亦无殊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隔着不到一臂的距离,欣赏翎卿变化的脸色。
“说了没用的啊。”他喟叹,点了点压在自己脖颈上的刀,“说了这么多,猜到我想要什么了吗?”
在一瞬间里他突然就消失了,不是从翎卿眼前消失,而是从他感知里消失。
这显然更加要命。
亦无殊的修为比他强,这已经是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而这一举动,更证明了这件事。
可翎卿并不是知道对方实力高于他就害怕的人。
相较于其他和他同境界的大能,他成长的时间实在太短,这也导致了他遇到的对手几乎都是修为强于他的,但是那些人都死了。
比起亦无殊的修为,他真正厌恶的是亦无殊的眼神。
连看猎物的眼神都算不上。
对方似乎是在他身上找什么东西,只是找的不甚走心,懒散不说,没一点正经样,但这不代表他不重视,一旦对方真的从他身上找到,紧接而来的就是毫不手软的打击,直至将他抹杀。
翎卿眼梢不易察觉地压紧,瞳孔在毫不掩饰的杀机面前细微收缩。
“想要我?”他含混笑了声,抬起眼,“好巧,我也想要你。”
……的命。
亦无殊听出他的言下之意,温柔回他:“可你打不过我啊,这可怎么办?”
真是傲慢极了的话。
说着“你打不过我啊,你要怎么办呢?”这种话,却连炫耀的语气都不带。
好像这就是事实,是真理,是世界的法则,不需要炫耀也没有炫耀的必要,甚至连得意都没有,他只是出于好心给出劝告。
是了,在这个世界上,实力就是真理。
南荣掌门看重翎卿,所以能两眼一闭,手一挥就把一场冲突抹掉。
秦琎在镜宗多少年,谁不知道他的为人,南荣掌门不知道吗?他知道,但他早不提晚不提,偏偏就在这时候才想起来要算旧账。
为什么?因为实力。
筹码压在天平两端,重的那方自然能轻易压倒轻的那方。
而现在,筹码来到了亦无殊这边。
“是啊,好像真的打不过你,”翎卿静默片刻,不气不恼,反而心平气和下来,圆润柔和的眼瞳盛着苦恼,“可我身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吸引你……以及你的鸟?”
他抬起手,金色的鸟羽倒映着金色的光,动人心魄的绚丽。
“你猜猜,这鸟还会不会飞来第三次,第四次?”
天地间的威压一顿。
说着鸟,那双眼睛看的却是亦无殊,半晌,绯色唇瓣才勾了一下,柔声道:
“这世间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
他眼眸一弯,轻声说:“想赌一把吗?”
“看看谁先死在谁的手里?”
亦无殊听到这,再也忍不住,瞧着他,眸子一点一点亮起来。
他从未遮掩自己的身份,翎卿不傻,不会不知道他的怪异。
更有甚者……已经猜到了他是谁?
知道自己面对的或许是不可战胜的对手,而对方本就怀着杀意而来,翎卿非但没有回缓,反而问他……猜猜谁先杀了谁?
浅色瞳孔里流转着琉璃般的金光,灿如朝阳,亦无殊愉悦极了,心脏跳动,将滚烫的血液注入四肢,手指不受控制抬起,那些危险的丝线无风自动,“听起来很危险啊,确实得好好想想了。”
“不过,”亦无殊又不懂似的,温柔而残忍地笑着,问他,“我为什么要和你赌呢?现在就杀了你,不可以吗?”
他为什么要和翎卿赌呢?
翎卿又有什么资格和他提赌。
双方实力并不平等,他大可以直接杀了翎卿,自然也就不用再“千日防贼”了,不是吗?
“当然不行,”翎卿指尖虚虚点在朝他飘飞而来的丝线上,颤动沿着细细的细线传递,亦无殊又回忆起了昨晚,他挨上翎卿时,感受到的凉,翎卿说,“如果你真是我想的那个东西,那你当然不能杀我。”
“哦?”亦无殊讶异,“为什么?”
“天灾,人祸,兵患……这个世界一向公平得过于残忍,但上天从未降罪于人,除非,”翎卿上下唇瓣轻轻一碰,“那人犯下不可饶恕的大罪。”
“我身上有这样的大错吗?”
亦无殊把他从头看到尾,谁也不知道这个世界在他眼中是什么模样,在那一瞬间翎卿只觉得寒意透骨,从头到尾被他摸透看透了似的。
“没有。”亦无殊遗憾,“差的远。”
他眼中又漾起笑意,“可我要杀你,也不是因为此,这个理由并不成立。”
“不,它成立,”绿色短刀又化作吊坠回到他手上,微凉的宝石贴着翎卿的手背,他亲昵地勾过那段丝线,偏了偏头,眼尾生媚,“你根本就不能随随便便就杀人,对吧?”
“你想杀我,可你需要一点证据,或者别的东西,你要确认我就是你要杀的那个人。”
他勾了勾手指,丝线猝然绷紧,细细韧韧的一根,就这样勒在两人的手指之间。
“这么久了,你在我身上找到了吗?”
“………”
“也没有,”亦无殊叹息,“所以我还是得防贼是吧?”
“既然话说了回来,那就劳烦,想快一点。”说话的调子是漫不经心的,眸中也全然是挑衅的笑,可翎卿一瞬翻转手腕,绯色刀刃划破空气,简单的动作下是斩断一切的凌绝意念,天地也被斩切开来。
这么近的距离,不动手才是傻了。
反正他又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偷袭从来就是家常便饭。
亦无殊不能杀他,他可没说他不杀亦无殊。
世界裂帛一样在眼前断裂开,亦无殊的领域破碎,人也如镜花水月破碎。但这不是本体,只是一个虚影。
翎卿正要补上一刀,一阵香味忽然扑入鼻尖。
亦无殊捻着花枝,笑盈盈递向他,鲜妍绽放的莲花通体洁白如玉,只有中心生长着淡金色莲蓬,下方还带着水,仿佛是刚从水里拔出来的,滴滴答答滴落。
翎卿的刀离花只剩一寸。
“我真不是来跟你打架的。”亦无殊颇为无奈,“我就是来赎个鸟,怎么你每次都跟炸毛一样追着我啄……究竟谁是鸟啊,它天天来找你是因为你俩是同类是吧?”
翎卿垂眼看着面前的花,经验告诉他这花没毒。
亦无殊用花轻轻碰了下他的脸,“喏,赎金,拿好了。”
难言的温暖从脸颊边蔓延开,常年寒凉的皮肉短暂地恢复了温度,四肢百骸发出舒缓的呻吟。
这是……
翎卿还在迟疑,亦无殊松手,花枝自发悬浮在半空,依旧贴着翎卿的脸。
他负手礼貌性后退,看向翎卿始终不忘抓在手里的金鸟。
那鸟浑然不知外界发生了什么,还在拼命踢踹,他莞尔,彬彬有礼地问:
“所以,你准备什么时候松开我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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