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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尴尬的便是李思文。
身为东宫六率的将领,太子殿下的心腹,在这太极宫内浴血奋战,誓要以死护卫帝国正朔,结果自己的父亲却统御数十万大军陈兵潼关,坐视长安城叛军肆虐、东宫六率苦苦支撑……
如果自己最终力战而死,父亲却率军入城覆亡东宫,那自己的牺牲又有什么价值?
李靖起身,上前拍拍李思文的肩膀,沉声道:“吾与英国公共事多年,深知其性情抱负,固然不知其此刻陈兵潼关之用意何在,但吾始终相信英国公忠于陛下、忠于太子、忠于大唐之心迹,这一点,毋须怀疑!所以,别去管英国公到底有何绸缪,吾等奋不顾身血战于此,俯仰无愧于天地、无愧于万民,足矣!”
鬼知道李勣那厮打着什么主意,但此刻他必须将这些将领安抚下来,让他们相信所有的牺牲都是值得的。
否则这仗还怎么打?
当然,心里对于李勣的埋怨是少不了的。
正如他自己所言,对于李勣之品性,他自认多有了解,绝不相信李勣是那等权力熏心,仕途废黜太子另立储君以达到所谓的大权独揽之目的,李勣根本不是那样的人。
但李勣自辽东撤军开始便拖延不归,抵达潼关之后又按兵不动、作壁上观,任凭叛军肆虐,显然其绸缪之事已经超越了“忠臣”之定义……
那家伙到底想要干什么?
*****
而此刻在潼关,李勣正与诸遂良坐在衙署之内,桌上一个铜火锅烧得正旺,切得薄薄的羊肉用筷子夹着在滚烫的汤水中涮几下,蘸上酱汁放入口中,听着窗外风急雨骤,很是惬意。
褚遂良咽下一口羊肉,看着李勣,叹息道:“此刻若能佐以一口美酒,实乃无上美味也。”
李勣低着头涮肉,无奈道:“暗示也没用,仅剩下的一坛子好酒都被那两个杀才给祸祸了,吾还能给你变出来一坛子不成?这阴天下雨的能有一口肉吃就不错了。”
数十万大军猬集潼关,最大的难题便是日常粮秣菜蔬的消耗,这几乎抽干了潼关内外十余州县,粮食还好一些,菜蔬的消耗当真是跟不上,即便是李勣这样的一军之统帅,想要吃一口肉、吃一口菜,也很不容易。
褚遂良喝了口茶,夹了一筷子肉放在沸汤里涮了几下,夹起来,蘸了酱汁之后放入口中,一边咀嚼,一边道:“所幸,这等日子也没几天了。”
李勣顿了一顿,放下筷子,也喝了口茶,蹙眉看着他,问道:“何出此言?”
褚遂良将羊肉咽下,道:“就在刚刚,关陇有人前来送信,要求吾一旦察觉你有所异动,便即刻通知,使其早有准备。由此可见,长孙无忌这回打算孤注一掷,无所保留了,害怕被你抄了后路。长孙无忌已经顶不住了,只能鱼死网破毕其功于一役,无论谁胜谁负,这场兵变也到了落幕的时候。”
言语之间,无尽唏嘘。
除去李勣等寥寥数人之外,没人知道他此番随军东征已经返回长安的路途之中,遭受着怎样的心理折磨,很多时候这强大的压力甚至压得他喘不过气,不止一次生出一了百了的绝望之念。
兵变结束,乱局终止,他的折磨煎熬也就算是到头了,到时候是生是死,悉听尊便……
李勣继续涮肉,一口一口,一时无言。
他又何尝不是饱受煎熬?
数十万大军统御在手,每日里都要面对那些个骄兵悍将的指责诘问,时时刻刻要担忧会否有人在私底下串联仕途架空他这个统帅,甚至闹起兵变、致使数十万大军全部崩溃。
一旦发生他等场面,他难辞其咎。
可是自己迟迟没法给予麾下将领一个合理的解释,这些将领就难免疑神疑鬼,心中各种猜测横生,为了自身前程也好,为了背后门阀利益也罢,甚至为了帝国正朔传承、江山稳固,谁也说不好他们到底会否做出孤注一掷的决定。
若非提前镇压了丘孝忠等一干关陇出身的将领,杀鸡儆猴,只怕此刻早有人跟他这个临时统帅对着干了。
即便如此,私底下这些将领也或许正谋划着将他一举推翻、取而代之……
利益、忠诚、正义、背叛……当这些因素糅杂在一起,谁也无法推断那些将领到底会做出什么样令人震惊的抉择。
所以,若这场兵变当真临近结束,解脱的何止是诸遂良一人?
他即将卸下去的担子更大、更沉……
将肉咽下,夹了两根青菜放进沸汤之中,低着头,他问道:“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褚遂良摇摇头,低声道:“平静得很,一丝一毫异常都没有。”
李勣沉默一下,又问:“那两个炼丹的蕃僧呢?”
褚遂良道:“整日里都驻足营房之内,见不到人。”
火锅里的沸汤咕嘟咕嘟翻滚,李勣低声道:“盯紧那几个蕃僧,只要他们离开营地一步,立即前来通知。”
褚遂良吓了一跳,左右张望一下,身体微微前倾,看着李勣道:“你疯了不成?想要对他们动手?”
李勣将青菜夹到碗里,冷冷的看着诸遂良,淡然道:“不要探寻吾之动机,更不要试图左右吾之动向……你只要记着,普天之下能够让你诸氏一族免除灭门危厄的,唯有吾一人。”
褚遂良浑身颤抖,好半晌,才面如死灰的微微颔首,却说不出话来。
他如今每一步都在向着死亡迈进,所犯下之滔天大罪足够阖家抄斩、祸延三族。正如李勣所言那般,普天之下唯有他能够解救褚氏一族,有能力帮助褚家延续一条血脉,不至于血裔断绝、断子绝孙……
所以面对李勣的要求,他不能拒绝,也不敢拒绝。
李勣冷眼看他神色,又宽慰一句:“相信我,你虽然铸下大错,却并非无可饶恕,只要我坚定的支持你,并不至于非死不可。”
褚遂良只能颔首,一句话也说不出。
心中悔恨丛生、百味杂陈,鲜美的羊肉也不香了……
李勣见他如此,摇摇头,却也不再多说。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将青菜夹起正欲放入口中,忽然一回头,便见到一个衣冠整洁、须发皆白的老宦官站在门口,亲兵躬身立于两侧,非但不敢阻拦,连问一句都不敢……
老宦官肃立门口,静默无言,只一双眼白过多的眼睛向李勣幽幽望来,那眼神冷冽幽深,见不到一丝生气……
李勣心头一凛,放下筷子,冲褚遂良点点头,起身,整理一番衣冠,这才快步来到门口。
老宦官早已转身,撑着一把伞,走向门外疾风骤雨之中。
李勣也从亲兵手中接过雨伞撑开,尾随其后,一先一后没入漫天风雨之中……
褚遂良将目光从门口收回,瞅着桌案上的烛火发呆,双目似乎没有焦距,直至被烛火照得眼前生花,这才收回目光,抬手在自己深陷下去的脸颊使劲儿的揉了揉,然后捂着脸,发出一声喟然长叹。
心中悔恨难当,如非当初长孙无忌对他威逼利诱,他又何至于做出那般大逆不道之决定,以至于犯下弥天大错?如若长孙无忌此刻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恨不能扑上去一口咬住对方的咽喉,啖其肉、饮其血,将其生生咬死,亦难消心头之恨!
尤其是此刻关陇濒临绝境,而且长孙无忌的儿子一个接一个的要美战死、要么被俘,昔日枝繁叶茂的长孙家如今子嗣凋零、血脉衰颓,更令他解恨!
然而即便长孙家彻底覆亡,长孙无忌自食其果、绝于天下,又于事何补呢?他当初被长孙无忌逼着做下毒害陛下之事,大错已然铸成,再无悔改之机会。
痛苦、悔恨啃噬着他的心,泪水自指缝间流淌。
一失足成千古恨。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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