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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思暕看着这支百余人的精锐隐入风雪之中的佛堂院,有些担忧:“人手有些少啊,不太保险。兄长虽然是千牛备身,掌管东宫防御,名义上所有东宫禁卫皆可节制,可一旦猛攻丽正殿,还有多少人听从兄长命令犹未可知。”
所幸东宫六率只有一部分驻守东宫正门,否则突袭丽正殿控制太子的计划根本无法施行。
即便如此,风险也很大。
李安俨背脊挺直有如标枪,目光定定望着前方,似乎能够见到隐没于风雪之中的丽正殿,沉声道:“这些人手皆乃吾家豢养之死士,由吾亲自率领,丽正殿全无防备之下骤然发难,成功的几率很大。不过这世上任何时候、任何事情都有风险,何来万全之策?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二十年来,他每每午夜梦回之际都似乎能听到李承乾披头散发浑身浴血在他面前凄惶的喊着“救我”,仇恨如同跗骨之蛆一般挥之不尽,早已浸透至骨髓深处。
所幸,他猜测长孙无忌与晋王皆不能成事,继续隐忍至今。
终于等来了必杀之局。
为此,两兄弟已经赌上了一切。
此事若成,两兄弟自然脚踏青云、扶摇直上,若败,则死无葬身之地。
*****
青龙坊内一处宅邸,物部足利与其子物部麿跪坐在窗前地席上,茶几上煮着酒,放着几碟小菜,窗外的灯笼在寒风之中摇曳,灯光映照之下雪花如蝶飞舞。
这是物部氏斥巨资购买的房产,以作物部麿留学之用。
酒水温热,物部麿将精致的银质酒壶取下,斟满两个薄如蝉翼、色白细腻的白瓷酒杯之中。
“父亲远渡重洋,定然遭逢辛苦、身心疲惫,孩儿敬父亲一杯,给父亲接风洗尘。”
物部麿年岁不大,但独在异乡为异客,接人待物已经很是成熟。
物部足利也举杯,看着面前的儿子,又是欣慰又是心疼,感慨道:“为父之疲惫不过一时而已,歇一歇便好了,可你身在大唐,周遭尽是异族,想来肯定备受欺辱,你受苦了。”
物部麿略微一愣,旋即碰杯饮尽。
香醇的清酒加热之后使得精华被激发出来,愈发酒气香醇、口感极佳。
父子两个吃着小菜、喝着小酒,畅快的聊天,久违的亲情很是浓郁。
“为父知道你辛苦,但为了大和族,还请你务必坚持下去。”
物部足利叹息一声,道:“汉土幅员辽阔、人杰地灵,实在是胜过倭国太多太多。既然不能与之为敌,便只能与之为友,哪怕做不成朋友,也要做大唐的仆人。”
他指着壶中清酒:“咱们倭人酷爱清酒,但即便是这清酒亦是从汉土流传过去,汉人早在周朝之时便以之祭祀,‘武王伐纣,庸、属之夷,佐战牧野,成王之时,越常献雉,倭人供鬯’,这是载于史册的,其中的‘鬯草’便是咱们倭人所献,周人用以酿酒。其酿酒之法秘而不宣,直至履中天皇时期才传入倭国……而时至今日,唐人无论在冶铁、造纸、火器等等方面独步天下,若不能学为己用,单凭咱们自己何时能够追赶得上?”
倭国虽乃蛮夷,但国中却不乏有识之士,物部足利便是其中之一。
当他站在原野之上远远望着烟囱林立、浓烟滚滚的铸造局冶炼高炉,听闻年产数百万斤优质钢铁,而倭国的铁产量只有区区不足一万斤;当在西市看到堆积在库房里山丘一样的竹纸,一刀纸的价格不过几百钱,而倭国的纸张简直比银矿里开采的白银还珍贵;当他伫立于大唐海船的船头劈波斩浪横渡大洋,倭国的作坊里却只能建造比舢板大不了多少的渔船……
这是一种绝望的对比。
最绝望的甚至不是他此生全无追赶之希望,而是即便是用最宽阔、乐观的观点去遥想一百年、两百年之后,依旧全无希望……
唯一的办法,便是“师中华之长技以制中华”,去将中华最先进的技术、学问给学来就是个,即便不能迎头赶超,只要能缩短差距也是好的。
物部麿只觉咽下去的清酒徒留满嘴苦涩,苦笑着摇摇头,情绪低沉:“怕是要让父亲失望了,唐人对此早有防范。”
“嗯?”
物部足利一惊,忙问:“他们不准你入学吗?那你在大唐这么久都在干什么?被大唐的繁华眯了眼吗,整日逗留于青楼楚馆之中、出入于娼妓优伶之门?”
说到后来,已是声色渐厉。
倭国多么困难啊,国土之上的金矿、银矿被唐人半租半抢几乎全部侵占,靠着从平民、奴隶嘴里抠出来的一点税赋不仅要奉养贵族,还要招募军队去跟自北而来的虾夷人打仗,好不容易节省出来的钱帛用在物部麿身上,结果他却将这些钱帛浪费在了倡优的肚皮上?
简直可杀!
物部麿连忙俯首,一边磕头一边解释:“父亲息怒,孩儿远渡重洋而来,背负族人之希望,焉敢自甘堕落、不务正业?只不过唐人对吾等外国遣唐使戒备森严,六学二馆皆可入读,但是精研格物之学的贞观书院却严禁吾等入学!”
六学是指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律学、书学、算学,隶属国子监,二馆指的是弘文馆、崇文馆,这是大唐的最高学府。
至于集中格物、算学、儒学、天文、地理、火器、武备等等于一身的“贞观书院”,则超然于大唐教育系统之外,由皇帝亲自掌握。
外族想要入学而不可得。
“贞观书院?”
物部足利对此却是不知,奇道:“很厉害么?”
物部麿道:“当下大唐最先进之冶铁术、造纸术、烧制玻璃、乃至于火器,都是出自太尉房俊之手,此人于格物一道可谓参天地之造化、举世无双,而此人便是‘贞观书院’实际上的管理者,其不仅精于格物之道,算学造诣更是冠绝天下、无可匹敌。”
“我自然知道房俊,此人一手打造的‘东大唐商号’每年从倭国各岛运走的黄金、白银塞满船舱,几乎将倭国之血脉抽干……只不过这人居然这么厉害?”
物部足利有些不可置信,一般来说,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很难兼顾多了领域,学问出色的人难免失于人情世故,精通庶务之人又难以潜心钻研学问……可这房俊居然兼而为一,实在是了不得。
不过倒也不足为奇,每每伴着国运上升,总是会出现一些惊才绝艳之辈,反之,如若国运倾颓,则奸佞横行。
两者相辅相成,很难说是当世人杰助涨国运,还是兴旺国运滋生人杰……
“真是可恶啊,堂堂天朝上国,居然对吾等甘愿臣服之异族戒备重重,些许技术敝帚自珍,全无大国之气象!”
对于不能学习大唐的先进技术,物部足利咬牙切齿,却也只是无能狂怒。
倭国现如今风雨飘摇,虽然依旧顶着一个诸岛共主之名头,实则政令难出飞鸟京,明知大唐暗中资助虾夷人、撺掇高句丽人,一块一块的割倭国的肉,却还是不得不对大唐奉上笑脸、摇尾乞怜。
都怪苏我氏!
若非当初苏我虾夷父子欲借助唐人之力量夺取皇权进而引大唐进入倭国,大唐根本对远在海外、人烟稀少的倭国不屑一顾,怎可能无缘无故的跑去倭国?
等到唐人在倭国发现大量金矿、银矿,自是无论如何都不肯走了。
喝一口酒,物部足利叹息道:“你身在大唐并不知倭国当下之局势,虾夷人步步紧逼、逐渐蚕食倭国领土,就连被大唐打得抱头鼠窜的高句丽余孽也渡海跑去筑紫国,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金矿银矿被大唐取走也就罢了,可现在高句丽人居然四处掳掠人口专卖给海尚牟取暴利,长此以往,人口都被掠光了,国将不国啊!”
钱没了可以再赚,人没了如何使得?
物部麿心中惊疑,父亲该不会让自己回国吧?
千万不要啊!
自从见识了大唐之繁华,他对倭国是百般嫌弃,且不说别的,被倭人奉若神祗的飞鸟京,大唐别说与长安相比了,就连京兆府治下的华阴、蓝田等县都不如。
差距最大还是物资供应之多寡,在倭国即便是皇族、贵族都要节省着喝的酒水,大唐敞开供应,只要你有钱,想喝多少喝多少。
尤其是平康坊里的花魁、女妓,那柔滑的肌肤、笔直的长腿,岂是五短身材青面獠牙的倭女可比?
自己也是倭国有数的贵族,可遥想当年在倭国的生活,便是连大唐一个普通的乡间小地主都远远不如……
他怕等父亲开口自己没法拒绝,便主动道:“父亲无需忧虑,大唐固然强盛,却也是在前隋的废墟之上建立。君臣齐心、国民勤劳、三军用命,短短二十载便国富民强,可见只需找对路径,由弱至强倒也不难,我定然想法设法学习大唐的先进技术,学成之后回去倭国协助父亲治理国家,你我父子穷尽一生必能使得倭国摆脱现状、逐渐强大,则倭国史书之上必有你我父子一席之地!”
没有瓢,那就先画一个葫芦放在这里,总要糊弄父亲赶紧回国才好,别在大唐长久逗留……
物部足利果然感动,握着儿子的手,壮志激昂:“说得好!汉人有句话叫‘有志者、事竟成’,你有这份决心,为父甚感欣慰!咱们父子携手并肩、克服万难,定要振兴倭国、青史垂名!”
物部麿嘴角抽动一下,反握着父亲手掌,情真意切、神情坚定:“父亲放心,此吾辈之神圣职责也,纵然肝脑涂地、精尽……精力枯竭,亦在所不惜!”
“好儿子!”
“父亲!”
父子两个执手相望,目光殷殷,在这异国他乡的雪夜之中,一个壮志激昂,一个心中火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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