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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高云淡,黛色山川。
淳阳老道一大清早的,就坐在半山腰的凉亭里面,从袖子里掏出几本书来,一本本的摊开在桌上。
《正一纯阳功》,《九阴易脉法》,《金科五杀律》,《无相神功》……
全是新抄写下来的秘籍,蓝色的封皮,棉线装订成册,树叶翻动之间,还有一股东京汴梁上品新墨独有的香气。
“嗯,咳。”
淳阳老道先端起凉茶,喝了一口,清了清嗓子。
他是觉得自己要是不清一下嗓子的话,在看着这些秘籍的时候,就要有点失态的偷笑出声了。
放在几个月之前的时候,谁能想得到,一直仅凭着火龙洞府一脉真传,一本七星剑法名扬江湖的全真教,居然能够集齐这么多当世顶尖的神功传承。
淳阳老道最近都觉得自己有点不知道应该先看哪本好了,也算是一种烦恼。
不过这样的烦恼,呵,越多越好。
老人家的手指在封皮上摩挲了两下,揭开书页,就要顺着昨日留下的标签继续看下去,却隐隐听得山脚下有一个陌生的声音传来。
淳阳道长挥袖收了秘笈,亲自往山下走了一段去看。
只见那山门前,有一个五大三粗的关西腔汉子,正在与守门的道人攀谈。
“……洒家本是西军种相公帐下听用的,当初没烟峡一战,见识过重阳真人的本领,班师回朝之后,本来也有不小的功劳奖赏,就是因为心慕重阳真人的风采,去向上官请辞,特来终南山投奔全真教。”
这个汉子,嗓音朗朗而平和,中气悠长,虽然有些粗犷,但并不刺耳。
听在别人耳朵里倒还罢了,只听在淳阳道长耳中,莫名勾起他一点心思,运起火龙洞府的望气术,眼中含着淡淡金光看过去。
“咦,这个小子,年纪轻轻的,居然就有一身横练的筋骨,一线灵光,直从天灵盖上喷出来。”
淳阳道长暗暗点头,看着那个军汉的一脸大胡子,眼神愈发慈祥,“果然是肺腑如金玉,天生的好根器。若是能够遇到名师指点的话,打通了性命交修的关窍,还不飞龙上天?”
这几句话暗自思忖之间,淳阳道长已经走到了接近山门的位置,守山的道人望见了他,连忙施礼,口称师祖。
淳阳老道摆摆手,让他们放行,只见那个大胡子军汉,上前两步,本来似乎是要抱拳,却又眼珠一转,学着旁边两个道人,做了个不太标准的礼节。
“鲁达谢过这位老祖师。”
淳阳道长看他粗中有细,不禁又露出几分笑意,招招手引他往山上走,说道:“唤我淳阳老道便是,刚才听说,你是为重阳真人上山来,莫非是想要拜他为师?”
“正是。”鲁达一脸振奋的说道,“洒家这来的路上,又听说半个月前,重阳真人还去了一趟宋辽战场,大破辽军天门阵,几乎覆灭了辽国所有的精锐,如今杨家将已经长驱直入,收复那丢了百多年的燕云十六州,指日可待。”
“哦。”淳阳老道抚着胡须,点点头,笑道,“其实最近这段时间,到我终南山来拜师的不少,但想要直接拜入掌教真人门下的,却也不多,老道看你机会不大呀。”
鲁达脸上也没什么意外的神情,说道:“越好的本事越难学,也是应有的。洒家路上就想过这回事儿,不过,总要来试一试,万一就给选上了呢。”
他又转头道,“嘿,还望老前辈别笑话这点侥幸之心。”
淳阳道长摆摆手,说道:“其实我说你机会不大,倒不是因为别的,主要是你这个年纪,你可知道,我那位方道友,外表看着还只是个少年人,你嘛……”
鲁达听着,渐渐张大了嘴。
他仔细一想,当初看见的那个青袍道人,确实瞧着特别年轻。
想着想着,他手掌就不自觉的摸上了自己的大胡子,“其实洒家要是把这胡子刮了,看着也还行……吧?”
淳阳老道轻咳两声:“你要只是想学本事的话,倒也不一定非要拜在掌教真人门下。”
这老道人别过头去,直望着山顶一座座宫殿,抚着长须,衣袂临风,好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鲁达当即回过味儿来,脚下的步子紧跟着淳阳老道,不过却没有立刻回话。
老道人走了几步,眉头微皱,目光暼过去,只见旁边那人一副憨态可掬的模样,却就是不说话。
“咳!”
他属实是难得见了这么一个好苗子,更关键的是,这个鲁达原本练的功夫,实在粗笨的很,大约只是些偏门末流的玩意儿。
若是再练下去的话,凭鲁达自身的天赋,自然还能越练越高,就是不免要折寿,难以成就真正非凡的功果。
淳阳道长又开口提点,“譬如说老道自己吧,虽然没什么大本事,唯独这老来运气极佳,迎来一位超迈俗流的道友。他原本修行的武功,后来取得的秘传,我都可以任意翻阅。”
鲁达笑道:“洒家眼拙。但看老道长这般年纪,一身轻松,容养精神,衣袍上还带着一股茶香,想必是到了逸隐山中,逍遥自得的年纪,莫非还愿意再收个徒弟,多做操烦吗?”
“嗯?”
淳阳道长转头,仔细看他两眼,心中隐隐有些猜测,不由微恼,冷哼道,“所谓有事弟子服其劳,老夫闲来无事,又不好意思折腾那些徒子徒孙,只好再收个粗劣些的徒弟,折腾折腾,排解晚年无聊。”
“那老师看洒家如何?”
说到这里,鲁达突然诚恳起来,收了笑容,撸了撸衣袖,一脸认真的展示自己的肌肉,说道,“弟子旁的不敢说,唯独能吃苦耐劳,只要吃喝不缺,什么都能干。”
淳阳道长怔了怔,恍然大悟:“好个鲁达,你也在考我?”
“不敢不敢,老师嬉笑怒骂不加掩饰,正是弟子向往的仙家风度。”
鲁达正色说道,“能有这一番攀谈,多认识一个这样的老道长,纵然因为这几句作态,现在就被赶下山去,洒家这一番长途跋涉,也不算是枉费了。”
淳阳老道能感觉得出来,这个汉子现在说的话也是句句出自肺腑,刚才那点恼意顿时烟消云散,但要就这么顺着话头,收下这个徒弟,又总觉得好像没有个师父的样子。
“你这厮,外表一副粗豪没心机的样子,倒真是能唬人。”
淳阳道长故意一甩袖,转身就往山上去了,只留下一句话来。
“哼,那你就去替了那山脚下的小道士,先把守山门两个月吧。”
“好嘞!”
鲁达轻快的应了一声,笑呵呵的转身往山脚下去了。
淳阳道长一边往山上走,一边想着。
“收下这么个徒弟……哈哈,以后果然是不会无聊了。老夫真是越老越英明了,哈哈哈哈。”
等他走到凉亭旁边的时候,却见亭中已经多了一个人,正在用热水清洗两只茶杯。
“掌教,你出关了。”
淳阳老道快走了两步,来到亭中,盯着方云汉那只拿着茶壶的右手,看了又看。
那只手骨肉匀衬,肤色微白,五个指甲盖红润干净,指节屈伸之间,在手上紫砂壶的映衬之下,更加显得肌肤纹理细腻。
左看右看,怎么也看不出当初刚回山来的时候,整条手臂都只剩一副白骨的凄惨模样。
等到方云汉把两只杯子都清洗完毕,各自倒上了半杯热茶,一杯放在自己身前,一杯推到石桌另一边的时候。
淳阳道长才在另一边落座,收回了视线,口中赞叹道:“八荒六合粉碎真身,涵泳北冥滴血重生。”
“你为北冥神功添加的这几句注解,我今日算是真正见识到一个实例了。”
他轻啜了一口热茶,再道,“你这回闭关半点异象也无,但出关来,却似乎更加高深莫测。总不会已经把九阴易脉法这些神功,又全给参透了吧?”
“我只是借鉴这些功法中,少许最为突出的精义,并不是要全盘接受,自然要相对简单一些。”
方云汉神色平淡,眼角眉梢,好像长蕴着一丝笑意,不过唇色有些深,说道,“当然,这样的练法,也注定不可能将这些功法,练到它们各自的极限。”
淳阳老道摇摇头:“你太自谦了,不去独沽一味,虽然走不到它们原本的极致,却也绕过它们各自的局限。”
“只是……”老道人犹豫着看了看方云汉的脸,“你的气机更加难测,气色却不怎么好的样子。难道九阳神功,九阳之上的那重境界,真有这么大的妨碍?”
方云汉给出肯定的回应,平静的说道:“十阳圣火的特性,几乎超出我从前见过的所有功法,实在是太走极端了,连我本身的灵台方寸,也险些没有办法,把已经转化为圣火之力的真气,重新换回来。”
淳阳老道眼皮一跳,有些担心的说道:“我看你在九阳神功之中留下的注解,达到那个境界之后,如果难以承受的话,可以自己斩落一个境界,回到九阳的层次?”
九阳神功的最高层次,十阳圣火的境界,放在方云汉身上,会引动更深层次的虚空大劫,而如果放在没有练虚的人身上,也会有内劫之说。
十日横空,太古大灾。
如此极端的至阳之气,会使修炼者自身五脏之中,份属火行的心脏,濒临崩溃,走向自我毁灭。
这一股内劫之火,起于内心深处,旁的任何方法都无法压抑,一旦焚毁了心脉,便连神魂也要被它化为灰烬,只有靠及时自斩境界来逃避。
“呵呵,道兄,你不必担心。”
方云汉说道,“十阳圣火虽然可怖,但我毕竟已经修成九层道家浑天,北冥重生的境界。就算是半个身子被炸没了,或许都能长回来。”
“而且我已经过了虚空之劫,纵然圣火长存,于我而言,不过就是有些心痛的毛病罢了。”
他说的漫不经心,淳阳老道听在耳中,却不知不觉的有些牙疼。
以他这个说法,显然是不准备自己斩落一重境界,而所谓的有些心痛,只怕就是在圣火不断灼烧心脉时,焚毁部分心脏,然后又以北冥重生法不断重生心脏,这种拉锯。
这种事情,想一想都觉得自己也疼起来了。
“难怪你唇色发紫,眼有血丝,头发比往日显得干枯蓬乱了些。”
淳阳道长连忙压下那种疼痛的联想,道,“那你就这样也不是办法,有什么彻底解决的思路吗?”
方云汉把那半杯茶倒入口中,只是茶水刚入口,便已经化作一股蒸气,根本停留不住。
他似乎觉得这样喝茶也别有一番趣味,又倒了半杯,捏在手里,说道:“实际上,我放任圣火焚心,正是要好好的感受,研究一下。半个月时间还是太短,好在我老家有一样东西,能帮我加快进程。”
淳阳老道:“你又要离开一段时间?”
“实话说,这一次离开的话,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方云汉不顾淳阳老道脸上流露出来的错愕之色,不紧不慢的又说道,“走之前有些事情是要好好处理一下的,说来,明教的老巢是在哪里来着?”
淳阳老道脸上的错愕之色还未收敛,又添了一种情绪,立刻变得有些古怪。
“明教的老巢,如果是以他们教主和核心机密所在的地方来说的话……”
老道士指了指山上。
方云汉不明所以:“什么?”
淳阳道长:“老夫是说,现在明教的老巢,应该可以算作是在咱们终南山,是在咱们全真教大殿里边。”
“方腊又来了?”方云汉明白过来。
“十天前就来了。不只是他一个人,他还叫人运来了不少金银财宝,要为我全真教再大修宫观。”
淳阳道长说道,“暗地里,他还交托给我几本册子,明教香主、玩主以上的人员名册,各地官府之中,跟明教有勾结的官员名册,往来账目。”
方云汉喝了一口“气态茶”,微微颔首,说道:“他倒也知机,至少这一番投降的诚意是做足了。”
“投降?”
淳阳老道连连摇头,放下茶杯,抚须说道,“他可不是来投降的呀,他是来拜师的,这所有的东西全部都是拜师礼。”
老道士有些为难,也有些感佩的说道,“他启程的那个时候,你在宋辽战场那边的消息,应该还没有传回来。”
“这个成名半甲子,雄踞东南的在世明尊,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山门前一步一步叩拜上山,入了三清殿,请求拜入你门中,研读三教一家的经典。”
“这般无耻,这般诚恳,这般不要面皮,光明正大!”
淳阳道长叹息道,“以至于老朽几次想暗中下手弄死他,都没能真正实施啊。”
山上盘龙清课钟的钟声远扬。
方云汉听罢,也沉吟了一会儿,才作出决定。
“好!”
他笑道,“好啊,他要拜师,那我就收了,莫非他方腊敢来一步一拜,我方云汉,就不敢收他这个徒儿吗?”
淳阳老道提醒着说道:“虽然他各种姿态都做足了,但老朽还是觉得他用心不良。”
“用心不良是当然的,这样也正好。”
方云汉笑道,“不过他既然能拼出这个机会来,那我就给他身份,正好也要为我那几个好徒儿找一块上好的磨刀石。”
“何况现在的终南山,还有两个活死人,一个守墓女,一位保管我所有武功的淳阳子。”
少年道人环顾山中,往老道人指了一下,放下茶杯,杯底与石桌的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动。
“我倒是期待,他朝异日,我的这位末徒,能闹出什么事端来。”
淳阳道长被他这么一指,想了想,也笑出声来,说道:“那可好,你要收徒的时候,老朽也要收个徒儿。”
方云汉:“哦?”
“是叫鲁达,一个关西军汉。”淳阳道长说道,“本来是在西夏战场那边的,算是被你吸引过来的,可惜被老朽给截喽。”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和出身,方云汉带着微妙的表情,向淳阳道长建议,道:“既然本是为我而来,那我也不抢你这个徒儿,只有一条,他的道号,让我来取如何?”
“这有什么,当然随你。”
淳阳老道思索着,“说起来我全真教好像还没有排过什么辈分字号,等过几天,老朽去翻几本诗集,捏一首诗出来,用来给后辈子弟排位吧。”
老道人期待着说道,“不知老朽有生之年,能看到第几代弟子入门。”
“你要是把我那本长生录看完了,练成之后,活个三五百年也不在话下,纵然十代之后,你也能自己给他们赐号。”
方云汉起身说道,“好了,剩下的时间不多,你去安排一下收徒的事情,我再去看看桂英他们。我走之后,全真教还是由你管着,以后你觉得合适,再挑个人出来接掌教的位置吧。”
说罢,方云汉就离开凉亭,淳阳老道却唤了一声。
“对了,还有一件事,老朽这段时间一直想问。”
“说。”
“听说当时宋辽战场上的十八万大军,在你破阵的那一战当中,不是失败溃逃,而是彻底的消失,那……”
淳阳老道解释了一下,“老朽不是想说你心狠,自古以来,破军亡国的王侯将相,也不在少数。只不过,你毕竟是以个体的武功做到这种事情。”
老道人又停顿了片刻,整理思绪,语气沉缓的说道,“武功,真的练到了那样的程度之后,会怎么样呢?”
他这样的语气,当然不会是在问那个境界的武学心得。
方云汉知道淳阳道长在问什么,因为这个问题,刚打完萧太后的时候,他自己也思考过。
“会失去很多乐趣,且惶恐吧。”
方云汉平和的回答道,“很多被视为危险的东西,对我来说,已经不再危险。自然也就没有了探险的乐趣,失去了刺激的点缀。”
“美丽的东西,或许也不会那么美丽了。绝大多数悦耳的曲子,以我这个时候的耳力,都能够听出其中的杂音,美味佳肴,尝在我口中,能够感受到数不清的缺陷。”
“世人以为的光滑圆润,在我眼中是坑坑洼洼,毛糙不平。”
“还有如冰裂纹的瓷器,因其脆弱的美感而引人痴迷,可是对我而言,或许一不小心吹口气,什么精铁纯钢,同样是脆弱不堪一击。脆弱的美与丑,何处不在?”
“即使力量能够完美的控制,也会有这样的假设,比如失去意识的时候,随意的一点泄***及多少无辜?”
“所以惶恐。”
淳阳道长听着,脸上多少有些向往,却也有越来越深的惆怅、迷茫,道:“原来是这样吗?”
“但是!”
方云汉的嗓音之清越,足以比拟道宫的钟响。
“我能够看得更多、更深,也意味着,我能够看到以前注意不到的更多有趣之处。比如说,只有现在的我,才可以享受温度比拟烙铁的茶香,在口腔之中圆融的滚落下去。”
“至于危险嘛,我还有强敌在,又怎么会缺少刺激?”
这些话本该可以点醒淳阳道长,这个老道士本来也只是稍微有些迷思罢了,并不是真的要纠结在这个问题上,否则的话,他也不会乐于去看那些神功宝典,渴望再进一步了。
但是,当看着方云汉那仿佛永远不会衰颓的笑容,纯阳老道又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
“那如果继续走下去,一直走下去,真有那么一天,你找不到更多乐趣,也找不到更多敌人。会怎么样呢?”
“那就再求变,大不了自己创造啊。”
方云汉理所当然的回答道,“况且,即使是看到那些缺陷,看到不是那么美的美丽事物,也不代表我就一定要去排斥它,而不能继续去享受与欣赏。”
“那是最庸俗的做法。”
黛色的山峰,横亘在天地的交界。
方云汉的目光,仿若可以穿透一切迷雾,能看云层之上无穷辽阔的深邃神秘,也能笑着看凉亭之中,一个白发苍苍的老道士。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这,才是我辈该有的,不老的心怀。”
………………
日升月落几昼夜。
当东京汴梁送来的圣旨法袍、国师封赏,抵达终南山的时候。
被天下多少人推崇,又被多少人戒惧的那个人,已经不在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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