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鉴于大雨连日且塾师抱恙,徒弟们已经三天没有去上私塾,故而这日天一大亮,江闻就将徒弟们统统叫了起来,来到雷府的偏厅里训话。
趁着起床气,江闻索性自己扮演这个角色,端坐在偏厅的紫檀梳背椅上,准备要看看徒弟们这几日用功与否。
“文定……”
他先看了洪文定一眼随口点出对方的名字,可随即就想到这孩子,似乎起得比自己还要早些,天蒙蒙亮就到屋外练功了,连忙闭上嘴看向了旁边的小石头。
“小石头……”
小石头倒是吃得饱睡得香,正是被自己从床铺里揪起来的,可江闻转念一想,自己近来封剑闭关不宜动手,真把小石头叫出来也不方便指点外功,顿时又犹豫了一下,嘴边的话也换了个模样。
“……你们两个,到边上去背一百遍千字文。”
武的不行就来文的,多大点事。
面色从容的洪文安带着一脸懵逼的小石头,并排走到边上面对着花墙放声背诵课文,朗朗读书声瞬间响起。被骤然惊醒的雷老虎推开窗刚想骂人,定睛一看却欣慰地退了回去,俨然想起了广西求学的儿子。
隔窗的小花园在风雨中饱受摧残,雨水汇成帘幕滴滴答答敲击着青石台阶,幸灾乐祸的傅凝蝶偷偷扭头看着窗外偷乐,立马就被江闻发现了。
“凝蝶,你到前面来一下。”
江闻目光一凝,瞬间锁定目标把小徒弟叫到跟前,“最近有没有好好练功呀?老实跟师父说。”
见傅凝蝶支支吾吾的样子,江闻也不含糊,随性抓住她的胳膊一道同根同源的九阳神功内力打了过去,顺着她的脉搏探查起来,眉头也慢慢皱了起来。
“嗯?你这也算用功?”
傅凝蝶抬起小脑袋看了一眼江闻,发现他的表情既不算轻松也不算严肃,便小心翼翼地辩解道:“怎么不算呢……”
这话把江闻都给噎了一下,转头闭上眼学着古板的教书先生,神情复杂地垂下了眼帘。
其实从刚才他探查到的内力深厚程度来看,傅凝蝶倒也不像是偷懒耍滑的样子。
她毕竟是六岁就能通背蒙学教材的小神童,苦读死记本就是磨练心性的事情,故而她心性虽然顽劣却不惫懒,此时练起枯燥乏味的内功反而事半功倍,两三个月下来进境喜人。
可问题在于,傅凝蝶练的是九阳神功啊。
这门功夫神妙非凡,入门之后内力自生,能与万物融为一体,随之行走坐卧都在运转,越到后期内力激增速度越快,几至于无穷无尽,普通拳脚也能生出莫大的威力。
就和明尊教里流传的圣火功一样,这门功夫好就好在只要用对方法就入门极快,否则以红莲圣母这般,在骨骼筋脉尽数定型、错过黄金年龄才开始修炼的情况,绝不可能在十年内达到当世一流高手的水平。
而如今就连几名六丁神女,也全都到了三阳境界,能在内功一道稳稳压制住寻常武者。
傅凝蝶打一开始,就有自己九阳合一的精纯真气为引子,一经修炼就是高屋建瓴、少走许多弯路,境界上提升得快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唯独欠缺的不过是日积月累的沉淀,拓宽气海丹田罢了。
因此按江闻的测算,就算傅凝蝶以自行运转、挂机修炼的进度,如今也应该能达到三阳、四阳之间程度,旬月之内有望冲击五阳的境界才对,怎么傅凝蝶在没有偷懒的情况下,进度也没比纯挂机快到哪里去……
江闻有些疑虑,心想莫不是生活太过安逸,缺少让她突破的契机?是不是应该让这女娃去过点苦日子?
授徒讲究因材施教,洪文定和小石头的学习路线既定,只要按步就班就行,因为他们和每日备受关注的傅凝蝶相比,不免显得江闻有些厚此薄彼。
但傅凝蝶和袁紫衣是一类人,心眼向来比寻常人要多些,君不见五枚师太辛辛苦苦要让她专心内功,她却东拼西凑了一身杂牌功夫,不知道会不会把自己的尼姑师父给气死。
因而在江闻的教学计划中,让傅凝蝶达到五阳境界是很重要的一环,这样即便她以后也杂七杂八地乱学,依旧不至于影响到武功根基。
所谓五阳,就是五脏阳气,即心阳、肺阳、脾阳、肝阳、肾阳,按《素问·汤液醪醴论》中的说法“开鬼门,洁净府,精以时服,五阳已布,疏涤五脏”,一旦能齐内府五阳,就能起到温煦全身,寒冬腊月也不觉冻馁,并具有抵抗、制约阴邪入侵危害的作用。
《九阳真经》原书有四卷,前两卷浅显易懂,尽数领悟大概就到五阳境界,而张无忌在山谷中修炼《九阳神功》时,也约莫是在修炼完第二卷一小半的阶段,就彻底压制祛除了玄冥神掌的阴毒内力,治好体内多年的顽疾。
“接下去要好好练习知道了吗,等到五阳流布体内,你的免疫力就会大大提高,今后寻常风寒病毒都伤不到你了。”
说罢江闻低下头,又打了一道九阳真气进她体内,补充她这些日子的损耗部分,估摸着足够她消化到内力激发五阳,自成一气的地步了。
对着傅凝蝶一番耳提面命后,江闻看了一眼屋外的倾盆大雨感叹道,“在这鬼天气里若呆太久,好好的人都会被湿气沾染病了。”
连日来的大雨奈何不了雷老虎这样的富商,动摇不了青砖黛瓦的西关大屋,却对广州内外那些荒凉破败的夯土建筑形成了巨大的威胁,不时就有民房因浸水坍塌的消息传来,关帝庙外那些连绵不绝的乞丐窝棚更是难以幸免,这些天乞丐们纷纷流散哀嚎,早已不复往日的“盛况”,却怕只会造就日后,更加触目惊心的“空前盛况”。
袁紫衣这次倒是格外热心,撺掇着骆霜儿两人去花钱赈灾,各自从家里大把大把地拿钱,安置这些无处可去的城市流民,反正雷老虎近来大发横财不觉得心疼,骆老爷子也最宠女儿从不过问对错。
但问题要看清表里,造成这种局面的主要原因除了连日大雨,还有平南王府出乎意料的封城指令,一连三天都没有人能出城逃灾,救济物资也运不进来,问题自然聚积得越来越严峻。
“师父,你是不是在担心紫衣姐姐呀?”傅凝蝶居然一开口就猜出了江闻的想法。
“你怎么知道?”江闻诧异地问道。
傅凝蝶很是自信地回答:“我见师父你叫醒我们之后,又去敲紫衣姐姐的门,肯定有事情想找她嘛。”
“很棒的推理,下次不许了。”
江闻摸着下巴说道:“一大早就不在,她确实让人头疼。最近局势如此不明还天天往外跑,真不知道在想什么东西。怎么就不懂得学学严姑娘的成熟稳重呢?”
这倒不是江闻在一捧一踩,而是事实就是如此。
同样是不辞而别地出去行侠仗义,人家严咏春虽然看似莽撞冲动,实则独认准了章丘岗村一事,讯息动向时刻记在心里,这才会一听见倭寇出没,就连忙赶往南海古庙。
在这样的情形下,严咏春于章丘岗村既有威望又有人脉,村民上下原本就无不感念她的恩德,防备抵御倭寇的计划也就具备可行性,显然都是她深思熟虑的结果——比如严咏春就从没异想天开地,计划杀入平南王府给枉死村民们报仇。
这世上也不会有这么无聊的人吧?
可袁紫衣的做法想一出是一出,贸贸然跑到西关施粥赈灾本就很莫名,还拉上了没啥江湖经验的骆霜儿一起参议短长,江闻严重怀疑她真正的目的,只是想在这位妹妹面前装一波老江湖。
但真正的老江湖现在做什么呢?
三天了,江闻都没有遇见其他的武林同道,原本这些招摇过市的人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茶楼酒肆、赌坊当铺、秦楼楚馆、天街鬼市,这些原本江湖人士最爱流连的地方,如今也不见他们的踪影,市面再无挎着刀剑、呼喝伙伴的坏家伙游弋,仿佛彻底消失在广州城中的黑洞里。
当江闻发现这件事情的时候,已经过了调查的黄金时间,最主要的因素就是这场连绵不绝的大雨。氤氲全城的寒冷水汽仿佛带着晦暗的力量,将广州城的坊市街道隔绝成一个个音讯不通的孤岛,只有隐隐约约的讯号从迷雾中传来。
根据袁紫衣那里传来的消息来看,就连金刀骆府中借住的武林人士也在莫名地减少,骆霜儿说每天用膳的人数都不如前一顿,就连周隆这个貌似憨直、实则狡狯的家伙也不见了踪影。
这一切都太古怪了,仿佛南少林的一夜消失又要上演了。
“袁姑娘应该不会有事,毕竟她身边跟着骆家大小姐,暗中护卫随从的人手绝不会少。但当前的形势完全不见好转,我们武夷派前些日子又出了点小风头,我担心有人奈何不了我这个‘君子剑’,就从你们三个身上下手。”
如今的江闻已经可以落落大方地承认自己的绰号,鉴于他心态素来良好,当一个人接受了自己的绰号,那他就是无敌的!
反正他只要刻意不去想身在福州城里的老友林震南、徒弟林平之,倒也吃得香睡得着,偶尔还会拿出《九幽真经》和《七夬剑气》瞎翻瞎看,打发无聊的时光。
傅凝蝶似懂非懂地坐在江闻旁边的椅子上,晃荡着脚惆怅地望着天空,又回忆起了先前满城闲逛、吃遍美食的日子。
“师父,你说什么时候才能放晴?我都好久没有出过门了。”
江闻熟思片刻后摇了摇头,并没有回答。
今天是二月初五。
这一天原定是骆元通金盆洗手大会后群雄宴的日子,可在武林人士越发行踪成迷的情况下,如今是否应该赴宴,在江闻看来还是个两可之数。
江闻今天特意考教徒弟就是想吩咐三个孩子,今天务必留好警惕之心,说不得自己这个武夷派掌门,就要只身前去赴宴探探虚实,也好弄清楚广州城到底发生了什么。
“江大侠,府门外……有人找……”
雷府的管家忽然从青云巷里赶来,恐怕是特意寻着江闻的踪迹而来,说话却吞吞吐吐不肯尽述。
江闻从深思中回过神,好奇地说道:“那把客人请进来便是了,偏厅离大门才几步路?难不成要我自己去请?”
可管家却颇有些为难地回答道:“不是不是,江大侠您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对方是个乞丐,我担心万一是诈名而来烦扰到您老人家……”
有乞丐找自己?
江闻瞬间从梳背椅上支起身来,一拍掌心心想事情转机这就来了。这时候会跑来找自己的人,恐怕是借宿城东贡院附近的范兴汉!
自己昨天试图找范兴汉好几次,雷府下人却说城东贡院外空空荡荡,并未发现过身材高大的乞丐踪迹,周边居民也表示并未见过此人,因此江闻只好偷偷留下个记号,希望对方回来时看见。
先前范兴汉失踪两三天,说不得就是偷偷前去打探消息,如今调查出了结果,赶来要和自己分享的。
“愣着干啥,快点有请啊!”
管家忙不迭地又跑回了大门,继而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就有一道人影从花厅外慌张地走来。
此人也是破破烂烂、千缝百衲的乞丐打扮,可身材远不如范兴汉高大,衣服下摆沾满泥浆污水,此时正淅沥沥地滴落在地,在青砖上留下一道深色的异味污痕,显然是冒着大雨徒步而来,怪不得管家支支吾吾却不肯放进来。
“江大侠,你们快点走!这座城呆不得了!”
对方跌跌撞撞地闯进偏厅里,自顾自掀开被雨浇湿的邋遢长发,吓得傅凝蝶从椅子上跳了下去跑开,江闻这才看清他瞎了一只眼的丑陋容貌。
“独老三,怎么是你?”
来人原来不是范兴汉,而是关帝会的乞丐头子之一的独老三。他此时形貌颇为凄惨,就跟泥水里打滚跌跤过一样,入眼处衣服扯破、头发打结,早没了先前关帝庙中狠辣果决、野心勃勃的模样。
独老三不待气喘匀,就连忙继续说道:“您先听我说,天黑前带着徒弟们快些走,再晚就来不及了!”
小花园中的鱼池种满莲叶,雨珠在翠叶面上翻滚跳跃好不热闹,不盈尺的小锦鲤却被沸反的水面吓得无处容身,只好躲藏在叶底上下摇晃,惶惶然不知所措。
鱼戏莲叶本是美景,但此时云重雨沉,小鱼闷在水里喘不上气,只好不时地将嘴探出水面。从江闻角度此时看来,独老三这张惊骇欲绝的面容,竟与这些长大嘴巴探出水面的小鱼如出一辙,全然无力面对熟知小世界以外的狂风暴雨。
“独老三,每逢大事须有静气,莫要如此慌张不安。你不妨把事情详细地告诉江某,我帮你也想一条出路就是了。”
见江闻稳坐泰山,独老三这才强打起几分精神,强压住内心的不安打算好好把事情说完,可细思之下千头万绪,竟然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良久才沙哑着嗓子说道。
“江大侠不愧是干大事的人……”
独老三一咬牙,终于把自己打听到的消息和盘托出。
“您……可知道平南王爷遇刺的消息?”
江闻眉头一皱,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无数个念头,随后又一齐归于湮灭般的平静,站起身来走出两步,忽然拢手回头望向独老三。
“……尚可喜遇刺?这是你打听到的消息吗?”
独老三慌忙点头:“正是。我也是好不容易才打听到的消息,不然以关帝会里这样的小人物,如何能得知这些机要……”
见江闻神色不变,独老三继续说道自己打听到的消息。
两天前尚可喜前去光孝寺礼佛,邀了寺院主持天然禅师共谈佛法,寺中却突然窜出来一位身手矫捷的刺客,从门外连杀十二名着甲亲卫,锋芒直指尚可喜的行在。
光孝禅寺当天依旧游人如织,天然禅师特意开辟闲置的别院招待尚可喜,来势汹汹的刺客刚被亲卫拼死阻挡住,两侧院墙又翻进来几名身手不凡的刺客,左右夹击的突然刺杀让尚可喜也措手不及,几乎就要命丧当场了。
幸好关键的时候天然禅师出手相救,以身挡住刺客的近身斩击。随后别院里闻声赶来一名禅师,挥舞禅杖力战几名刺客,终于拖延到了足够的时间,让别院外得到消息。待那群被疑兵之计困住的尚家军士一齐赶来,持盾护住家主,这才驱走了尚可喜的殒命之危。
“平南王爷据说手臂上被砍了一记,挡剑的天然禅师则是伤至肺腑、血流盈盆,至今都昏迷不醒。幸好他慈悲为念,在弥留之际还苦求尚可喜不要大开杀戒,说万般罪责由他而起,故而此事尚未对外公布……”
独老三说完这件事,额头上淋漓的冷汗与雨水已经不相上下,看向一切事物都有倾覆之相,“平南王爷已经回去养伤,但谁都知道事情绝不可能就此了结!我手下的花子昨夜就见到有人在抓捕武林人士,一遇反抗格杀勿论,这必定是尚府的手笔!”
江闻知道他对尚可喜遇刺的反应这么大,并不是因为胆小如鼠。
如果自己此时远在千里之外,自然可以把尚可喜这老贼遇刺的消息当成佐酒之资,痛痛快快地浮一大白。可如今同样身在广州城中,尚可喜遇刺的事情可就变成一件惊天大事了。
清顺治七年,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耿继茂入粤,围攻广州九个月而不下。根据当时人戴耘野《行在阳秋》的记载,广州市全民抵抗,撄城自守,男子上城,妇女馈饷,清兵则环围城外,双方展开了极为惨烈的攻防战。
金庸先祖查继佐的《罪惟录》也记载,“北师两王攻广州不遗力,杜永和督守勤;副将张月总陆兵、吴文敏统水师,背城出战,多捷。”
这个情况让清廷及尚耿两王都措手不及。
原本清廷判断这次南方的反叛,不过是一些首鼠两端的武将在待价而沽,想趁着征南明委决不下时赚点便宜。毕竟此次反叛祸首、原广州提督李成栋早就对于自己功劳极大,却受到两广总督佟养甲的挟制而不满,言辞之间颇有异议。
可到两王入粤兵临城下才发现,即便李成栋独自领兵去江西造反,城中留守的准备严谨也超乎了他们的想象,原以为的顺风而偃并不存在,反而是叛军依靠倚城作战,让大意的清兵损失惨重。
根据《尚氏宗谱》记载清寇尸体在攻城地点下,很快就堆得几乎和城墙一样高。可一边是坚守不降的水陆雄城,一边是手握军令状的多尔衮,两王亲率部曲攻城无果,尚可喜的弟弟清将尚可福在城下被击毙,就连督战的尚可喜都险象环生。
终于在围城九个月之后,尚可喜依靠收买了城内叛徒,趁珠江退潮、濠堑水浅时,用木材铺垫濠底让水仅及马腹,清兵的骑兵得以顺利跨过护城河,一时万众鼓噪,耿继茂当先率兵从城墙缺口蜂拥入城,开始了一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
《清史稿》的记载“继茂与可喜攻下广州,怒其民力守,尽歼其丁壮。”在生命威胁下,尚可喜爆发出了极为恐怖的杀戮之意,城破后清军血洗广州,屠城总共前后计七日,波及左右四十里,所见之人尽行屠戮。
杀人十八铺,填尸六脉渠,城中几十万百姓,呼兄唤弟,觅子寻爷,纷纷乱逃,哭声震天动地。惊恐万状的老百姓纷纷躲到六脉渠里,前者未死后者已填,满目都是手足蠕动。侥幸出城的人又碰上大雨,山洪骤至,霎间淹死了六七千人,广州城的东西濠几乎都被尸体填平了。
像这样恐怖的杀戮才不过十年,几乎导致广州城内人口凋零,时至今日都没有五世而居的家族,成为了广州人永远的痛,如今尚可喜又在波澜不惊的广州城中又被人刺杀,并且刺客险些得手,谁也不知道这人到底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
在这种情况下,无怪乎天然禅师已经身受重伤,还要呕血劝谏尚可喜不要再开杀戒,希望一切罪责归于他一人。
江闻深吸一口气,终于明白了自己这几天的担忧从何而来,但他更担心城中百姓会不会受到这件事情的波及,再重演一次当初的庚寅惨事。
怒火油然而生,他只觉得剑鞘中的青铜古剑震颤不停,一股剑意从心底蓬勃而生,即将化为横跨天穹的龙吟虎啸,江闻既忧心眼下无状的险恶,又恼怒这些做事没有分寸的武林人士。
“城中有这个身手的人不多,也不知道刺客抓到了没……”
自古刺客之事不为人所容,故而出行每每吞炭漆身、抛妻弃子,即便事成也要剜眼剖腹、伏剑自尽,就是为了全忠与义时不牵扯到无辜的人。眼下这帮刺客懂得学聂政白虹贯日之事,怎么就不懂得隐匿身份呢?大庭广众之下刺杀尚可喜,可真有你的!
“江大侠,这个我也打听到了。尚王府抓了一大批的武林人士,每日严刑拷打、审讯逼问,但目前还没有人承认此事为自己所做。”
独老三吞吞吐吐地补充道,“不过想来也是,刺客的身手能连杀十二名甲士,武功如此高强,怎么也不会被人轻易抓捕入狱……”
江闻冷冷说道:“武功高强但是没脑子是吧,刺杀不成还敢遁走?换我早就自杀谢罪了。算了,你知不知道现在具体有谁被抓?”
红花会、青旗帮、铁胆庄、兴汉丐帮、嵩阳派、南海武馆、福威镖局分舵、粤地五门八派、川东大小同道、五湖四海散人,这些都是因金盆洗手大会齐聚广州的武林中人,如果都因刺杀牵连而被或抓或杀,那这件事就非同小可了。
故而于情于理,江闻都得打听清楚,才好下某些定夺。
可听到这个问题,独老三立马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关帝会的情报体系虽然无孔不入,但受限于叫花子的身份原因,只能游刃于街头巷尾、井村闾间,对于上层的消息则无法轻易打探。
原先上层消息这块,都是依靠着身为饶镇总兵官的吴六奇来传递补充,如今随着吴六奇的失踪,关帝会也就成了半个瞎子,故而像尚可喜遇刺这样的大事才会时隔两三天才被打听出来。
独老三犹豫着说道:“江大侠,其他人我不清楚,但我听说范兴汉被人抓了进去,如今也被关在光孝寺的别院之中……”
他终于说了实话。
范兴汉作为想要争夺关帝会龙头的过江猛龙,自然被本地丐帮的人严加防范、昼夜跟踪。也只有这样日夜盯防的程度下,才能知道到对方在茫茫广州城中是被人抓捕,而非自己趁夜飘然而去。
故而独老三刚才所说的抓捕武林人士格杀勿论,恐怕也是在范兴汉身上看见的。
“范兴汉是怎么被抓的快如实说来,不许有半点隐瞒。”江闻面无表情地说道。
独老三本想含糊过去,但瞥见江闻眼神的时候只觉得剑意凛凛,顿时打了个哆嗦连忙开口解释。
“江大侠,这件事还真是个意外……关帝庙门外的窝棚不是被水冲垮了吗,有一群花子昨夜想搬迁到我的莲花庵外,正好碰见范兴汉和人恶斗……”
独老三所在的莲花庵和范兴汉留宿的贡院都在城东,故而确实有顺路的可能。
据独老三说,昨晚有乞丐见到范兴汉的人在和几个王府武士对峙,双方单刀对长枪毫不妥协,范兴汉则背手站在远处愤慨地说着些什么,不多时就动起手来。然而没过多久,就又有一个蒙面高手突然出现,以精妙绝伦的招式殛杀范兴汉的手下,还把刀架在了他脖子上。
“刀法如此凌厉?会不会是你的手下看错了?”
江闻用的是“手下”一词,但他没去纠结独老三话语中的闪烁其词,直接问起了高手的讯息。
然而这些乞丐天天饥寒交迫,又没怎么吃新鲜蔬菜,普遍患有严重的夜盲症,反正是都没看清用刀高手的模样,对于年龄、特征也一概不知,只记得对方身材高大、刀法精湛。
但这就足够了。
这样的用刀高手广州城中不是没有,可疑点在于范兴汉的态度。
以江闻对范兴汉的了解,这人属于脑子一根筋的人物,做事认准死理不知变通,先前自己不过是教训了一下他的徒弟,范兴汉都不依不饶地非要找回面子,卖了他面子之后,又自顾自地将自己认作朋友。如今带来的徒弟都被杀了,他怎么也不应该这么容易,便束手就擒才对。
除非……
这名高手也是他的熟人,他心有亏欠才不愿意动手?!
“难道真是骆元通……”
江闻喃喃自语道,马上就联想起了周隆对他说过,骆元通疑似尚可喜背后的高手的事情。蒙面高手刻意隐藏身份,莫非骆老头为了此事竟然破了金盆洗手的规矩,非要蒙面与武林中人为敌了?
独老三神色惊恐地颤抖点头,他也早就猜到了这个可能,却藏在心里不敢说出来,因为不管是这个名字还是他背后的事情,都代表着这座城中的一个忌讳。
“江大侠……我隐约猜道我们吴龙头,也是被骆老英雄捉去的……因为有花子曾在骆府,见过模样仿佛的人行踪……”
一切嫌疑都笼罩在了骆元通的身上,可说来惭愧,江闻和骆元通两人属于稀里糊涂的交情,都是听说过对方的名号事迹,竟然却从未见识过对方的身手如何,故而只能在这里瞎猜。
最大的问题还在于这场扑朔迷离的刺杀事件。尚可喜究竟被谁人刺杀,刺杀者又出于什么目的,如今躲藏在何处,都尚且是一个未解之谜。
天下反清之人如过江之鲫,其中又以天地会为最,行事也最为激进。如今身处城中的红花会坑货总舵主心里再没数,也不至于敢做出这样的事情吧?
“独老三,你今天过来是担心我名声在外,这两天也被莫名抓走?”
江闻问到。
独老三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江大侠息怒,我来报信其实也是走投无路才开找你,想看你有没有法子出城。”
“出城?出什么城?”
江闻诧异地说道,“我不仅不出城,还打算去找人叙叙旧呢。”
独老三被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压低声音说道:“江大侠三思啊,如今的光孝禅寺被围得水泄不通,重兵把守下插翅难飞,还配有红夷犀利的火器,您纵使武功盖世,也未必能在那里讨到好处啊……”
乞丐头子苦口婆心地劝说着,江闻却显然一句话都没听进去,反而伸手招来了两个男徒弟。要知道江闻除了是声名鹊起的武林人士,还是靖南王派出的特使,尚家还不至于敢在明里下手。
“文定、石头,快带这位三哥找个房间住下,顺便洗个澡换身衣服什么的。今晚你们护着师妹,听见什么响动都不许出来,直到师父我亲自来找你们。”
独老三有些无助地看着两个孩子,却发现江闻又把目光投向了他。
“独老三你别着急。江某先前好不容易从福州的大牢里跑出来,这回肯定不乐意再去吃牢饭。”
江闻此时露出的微笑明明很和善,独老三却总觉得有一股江洋大盗无法无天的味儿,越瞧越吓人。
“本想今天去群雄宴上走一遭,但如今看来无甚益。江某还是去找可能知道这件事的人,仔细聊聊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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