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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果真是这么说的?”
苍古的寺院沐浴在连绵阴雨之中,高深石墙苍苔起伏,蜿蜒得像是一道道皱纹,殿前那道厚重木槛脱漆褪色,仍旧遥遥对望着别院的朱红木门。
今天的平南王被蓝色缎面绣龙纹铁叶甲层层包裹,几乎密不透风,唯独漏在外面的手布满黑斑,乍一看去宛如行将就木的老人。他披挂着上衣下裳式的袍甲,蓝色素缎为面,月白蓝布为里,内絮薄薄丝棉,背着手凝望着光孝禅寺的阴沉天色,缓缓开口打破了岑寂。
尚可喜帐下谋士、鸿胪寺卿金光今日也作战时顶盔掼甲打扮,直到尚可喜的话音完全消散,才于一众目光冷冽的战将之中率先开口。
“回禀王爷,此事乃是卑职亲耳所闻,绝无虚言。那群江湖人士原本互相猜忌怀疑,如今却不约而同认定是那人所为,恐怕其中另外隐情……”
谋士金光原名汉彩,字公绚,早年就因聪颖有才气被尚可喜所赏识,于帐下效力已经二十多年。
他作为李行合最有力的竞争者,自然知道把握时机才能夺回谋主地位,因此主动献策出力,定下了效彷摘缨会的办法,引诱那些被关在牢里早有降意,却碍于面子的江湖人士透露消息,说出真正的刺杀主谋。
“好一个‘君子剑’江闻,竟然能在老夫的眼皮子底下无声无息……”
尚可喜神情阴沉,胁下的伤口旧还在因为阴雨隐隐作痛,连带着半个身体都开始僵硬滞胀,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卧床、不能静养,甚至不能告诉别人自己已经疼得三天没合眼了——这座广州府就是一座火山,滔天大雨也浇不灭熊熊燃烧的火焰,平南王府必须化身成为中军,他若是倒下,平南王府不日就会陷落在这暗无天日的归墟之中。
“即刻派人前去捉拿,此行如有阻拦格杀勿论……金先生,我看就让后院那位领兵前去行动吧”
尚可喜压低声音说着,转头看向金光,“本王这般养着他由着他,是杀只是放悉听他的意思,如今也该好好出点力了,你说对吧?”
金光连忙低头称是,身边立刻有一名亲卫将领自动出列,大踏步往禅寺别院的一座偏殿走去,很快消失在了雨幕之中。
尚可喜宛如耄耋老人的模样十分吓人,此时的他不再言语,目光却直勾勾地盯着雨幕之中,那几株经风连日枝叶凋残的诃子树,神色间完全没有占尽先机之人该有的轻松自如。
“金先生,天然禅师告诉过本王,当年三国虞翻居此寺时,园内已经就遍植诃子树,刘宋武帝永初元年,求那跋陀罗三藏驻锡该寺也见过它们。”
尚可喜如数家珍地侃侃而谈,眼中的光芒却更加晦暗,“再后来,达摩祖师见过它们,慧能大师见过它们,历代番禺名士见过它们,乃至于绍武伪帝也见过它们。到如今树犹如此,可风流人物都被雨打风吹去,唯有这些树还深植在此……”
尚可喜说着形似伤春悲秋的事情,身上却未流露出一丝的人情味,反而神色越发凌厉。
“众人说这是千古遗珍,可谁能想到它们其实产自万里之遥的天竺南海,本来最不该属于这里呢?”
金光逐字逐句认真听着,一丝一毫都不敢错过。他十分了解这位老王爷,多年以来行事说话都务求滴水不漏,此时若是将他的话寻常待之,必然会错过隐含的真正意义。
尚可喜似乎是在言诃子树,又不是在言诃子树,就像天然禅师讲解金刚经时言般若波罗蜜,则非般若波罗蜜,统统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就是在这梵唱声声之中,原本只算是粗通文墨的尚可喜,在这十年着实从天然禅师这里悟出了许多的佛理,说话做事也更加高深莫测,这让军旅多年的谋士金光,越发难以揣测尚可喜心中所想了。
但在这件事上,金光还是知道天然禅师的意思的。
光孝寺中诃子树历经千年能反客为主,外来入粤的平南王府自然也有机会巍然不动。老王爷尚可喜朝思暮想的,无非是彷效当年大明沐王一样,可以世袭王爷爵位,让尚家世代荣华富贵、执掌兵权。
为此,天然禅师许久之前就表示愿意劝服城中官绅士族、贩夫走卒,以佛法开解两王入粤的因果血债,为尚可喜永镇广东打好根基,这才是尚可喜长年屈尊降贵、烧香礼佛的原因。
无须多言,尚可喜礼佛表达的是一个姿态,而天然禅师代表的是一个愿景,两者间的内情远没有外界所说的昼夜难眠、冤魂索命那么离奇——满城冤魂又如何,尸山血海又如何,当年尚可喜铮亮的屠刀扬起时,何曾畏惧过因果报应?放下手中的屠刀时,又何曾期待过立地成佛?
十年前广州城破的那一天,金光见到了他从未认识过的尚可喜,身上择人而噬的滔天杀意如有实质,沿着城池杀戮清洗仍不满足,下令要直至血溅天街蝼蚁聚食、饥鸟啄肠飞上城北。就连金光本想保护自己收买的城中内应,劝说尚可喜留下降将收敛败兵,都差点被尚可喜亲自擎刀杀死……
幸好如今的尚可喜行事多了几分宽容,就算天然禅师有意包庇南少林、掩护真刺客,尚可喜也不会追究,毕竟只要天然禅师的金身仍旧熠熠生辉,当今立志成为万家生佛的尚可喜,就必须得借用他的佛光。
只是金光一直猜不透,明明庚寅之事已经过去这么久,这十年间的平南王尚可喜,为何依旧这般如履薄冰……
“禀报王爷,世子爷在寺外求见。”
亲卫急忙冒雨而来,身上还有一处格外明显的鞋印。
尚可喜听见手下禀报目光一凛,似乎情绪瞬间从刚才的忧心忡忡变成了另一种负面情绪,但尚可喜仍旧凭借着多年的城府压制住,背手转身默认手下开门放人。
脚步声急急而来,又触壁反弹般去而复返,就这样闯进一名华服的年轻男子。
金光先前主张过改立世子的事宜,早就被尚之信记恨在心,两人势同水火。如今见到尚之信高大的身影出现,金光当即想要退入厢房之中,却被尚可喜以目光制止,在退无可退之下,两人终究是极度窘迫地狭路相逢了。
“哼,滚开。”
尚之信比他高出了一截,神色不善地看着曾经提议废掉自己世子之位的谋士,从嘴里吐出几个不明含义的嘘声,样子轻蔑得像是在赶一条挡路的老狗。
“父王,孩儿听说您在光孝寺设下了天罗地网,就等着贼人露出马脚,所以特地带人前来助阵,今日必定手擒匪徒献于军帐之下!”
尚之信眉飞色舞地说着,金光却悄然发现尚可喜的表情越来越严肃,先前压抑阴沉的感觉也逐渐变化,终于在强忍许久后,用一种寻常难见的、直白到骨子里的恶毒神态说道。
“蠢材。”
尚之信洋洋得意的样子勐然怔住,脸色瞬间通红,随后又转向惨白,双手攥拳越来越使劲,隔着老远都能听见骨节错动的咯吱声。
“父王……孩儿不明白……”
尚之信扬起脑袋看着尚可喜,五官颇为相似的父子遥遥相对,只是身穿袍甲的老者彷佛被四起硝烟熏燃的垛堞,而年轻人却像是刚锻冶出来的铮亮刀枪。
“本王说,你是个蠢材。”
尚可喜一字一句,清晰异常地顿字,似乎生怕对面的年轻人听不清自己的谩骂。
尚之信恼怒之色达到极致,却忽然转头看向了一旁唯唯诺诺的金光,滔天怒火都转向了这个与自己不对付的谋士,认定了就是这人构陷挑拨,立马就要拔出腰间佩刀。
“多出怨言,怒其主将,不听约束,更教难制,此谓构军,犯者斩之。军中械斗,怒争杀人,加以斧钺,腰斩弃市。”
尚可喜缓缓念出军令,看着尚之信怒火中烧的举动,冷漠无情得像是在看着一个死人,这倒反而让尚之信突然冷静了下来,决定老实地放下手中的刀。
“……暂且饶你一条狗命!”
尚之信怒极反笑,他知道尚可喜不是在开玩笑,平南王府的军令森严、规矩繁多,也只有这样才能杀伐所向无不披靡,他更知道如果自己今天真的动手杀人,尚可喜不介意下个狠手以正军纪的。
“多谢……多谢世子……”
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的金光满头大汗、余季未消,只觉得手脚冰冷、浑身麻痹,他却在生死之间的大恐怖面前,勐然想通了今日的尚可喜为什么非要让自己留下来。
而这个念头再一次让他头晕目眩,几欲跌倒!
所谓废立世子之位的恩怨,不过是争权夺利的成王败寇,尚可喜本来完全没必要阻止尚之信的所作所为,反正人终究有一死,百年之后儿孙胡作非为,又有什么阻止的必要?
但只有一种情况除外,那就是尚可喜让尚之信袭藩的决意已定!
此时自己代表的不仅仅是一个谋士,更是平南王府内另外拥立世子的山头!杀了自己,山头永远存在,只有不杀自己,这座山头才能削平!
“世子,金某一介匹夫,今后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可您切勿辜负了老王爷的一片苦心……”
金光终于不再退缩,反而迎着尚之信的目光抬起头,冷汗涔涔的额头都来不及抹,便急忙开口道。自古功莫大于潜邸从龙,可书上也有反正献功、得到倚重的先例,他只希望面前这个混不吝的平南王世子能脑袋灵光一些,别让这出戏演砸了。
尚之信果然神色不善地想要怒斥,却被尚可喜瞪了回去,这才逐渐老实了下来。
“知道你想当这个平南王,可你真有这个能力吗?”
尚可喜终于克制住了纷繁的情绪,随着他身躯坐下甲叶乱响,佛堂内的战将也被纷纷屏退,此时只剩下禅房中那一张剃发缁衣僧人的画像供在坛上,但因常年无人祭拜,帘幕神龛早已荒凉一片,暗然褪色。
“你可知道这人是谁?”
尚可喜指着身后的画像说道。
一肚子火的尚之信不以为意道:“一个老和尚罢了,有什么好猜的。”
尚可喜的表情却毫无波澜:“你今日有资格沾沾自喜,不过是沾了这平南王世子身份的光。而画像上的前明赵王朱由棪,试问又有哪里不如你?”
见尚之信的神情愕然,谋士金光连忙解释道,十年前李成栋攻陷广州时,随即擒杀了城中登基方才四十一日的绍武帝朱聿鐭,还有广州城内逃脱不及、大明仅剩不多的二十余个藩王全数被杀,只剩下这位赵王领兵在外。
顺治四年(1647)二月,清署两广总督事佟养甲与署提督李成栋,使人招降在兴宁的南明赵王朱由棪,朱由棪自知无路可逃,只得薙发披缁为僧,六月入广州降清,被囚禁在光孝寺西禅房内。
然而由于赵王朱由棪的特殊身份,前明旧臣依旧因他为正朔而拼死营救,围绕着光孝寺流血无数,譬如番禺人陈子壮和长子陈上庸、弟弟陈子升,捐出全副身家,募集乡人在九江揭竿起兵,会同顺德陈邦彦、东莞张家玉的义兵一同举事。
他们联络城里的原南明广州卫指挥使杨可观、杨景晔为内应,又有花山盗三千人诈降清军,约定七月七日三鼓内外起事,夺回广州。
然而不料事泄,佟养甲将杨可观、杨景晔统统拿下,悉数斩杀,又把赵王朱由棪押到元妙观,勒令自缢,因此一切的是是非非,最终只剩下了这幅深藏在光孝寺西禅房内的画像,被天然禅师藏着以供思明旧人偷偷瞻仰。
“本王将大帐设在光孝寺,就是要给这些心怀鬼胎的人提个醒,不要试探本王的刀利否。而你想占个‘王’字,本王也要为你提个醒,免得你以为日后当上了平南王,还以为这副性命身家能由你说了算!”
尚可喜挎刀而立,禅房中光线晦暗,此时禅房周围已经出现了些许嘈杂之声,许多脚步急切的平南王府战将左右出入、盔缨摇晃。
这些身影投射在大门紧闭的禅房窗户上,营造出一种兵荒马乱的气氛,彷佛有一场大战在即,以至于就连身处房中的尚之信,都不禁微微手心出汗,呼吸变得急促。
“父王,外面出了什么事?”
尚之信被气氛感染皱眉不已,年迈的平南王却神色自若地稳坐钓鱼台,谋士金光也垂目相对不言不语,只觉得眼前情景,不过与往昔二十余年的征战戎马岁月参差。
“这点小事就沉不住气。”
尚可喜转动着手上的崔玉扳指,“不过是有些鼠辈以为本王不知兵,想来自寻死路罢了。可他们却不明白当今乱世纷扰数十年,合该是我们武人的天下。”
孤身立于禅堂的尚可喜,指着墙上缁衣剃发的僧人画像,“天潢贵胃、簪缨世家不懂得这个到底,以为凭他们微末之驱,空喊两声民心向背,就能逆转天下大势,到底不过是自寻死路罢了。”
尚可喜说罢挥动袍袖,甲叶破空之声犹如箭射,掀起屋内滚滚浊尘在灰暗中不辨分明,却更像一条盘桓在穹宇中的庞然巨兽,爪牙鳞缝之中尽是硝烟血污,只留下身后一片的狼藉。
尚之信给尘土眯住了眼,只好捂住口鼻瓮声瓮气地说道,“父王说的是……孩儿受教了……”
情绪激动的尚可喜面露疼痛之色,嘶哑着声音斥责:“你懂?!前明的秦王,楚王,蜀王,福王不懂,所以他们被暴尸荒野死无全尸,后来的周王、唐王、桂王、鲁王懂得,但他们还不是被一群武夫戏耍于股掌之中?”
“你今天说你懂,那明天老夫就可以等着给你收尸了!”
金光心里咯噔一下,生怕尚可喜怒气上头,把诸如“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的话顺势说出口。
平南王口中的秦王,楚王,蜀王,福王,都是明末藩王中尤为昏庸之辈,已然性命难保也不肯出钱出力保卫江山,下场死的一个比一个惨,三百多斤的福王更是被李自成扔到锅里,和梅花鹿一道煮成了“福禄宴”,被人分而食之。
而另外的周王、唐王、桂王、鲁王,除了倾尽家财想要守住开封,却还是功败垂成的倒霉周王,其余的都在武将的拱卫扶持下建立过小朝廷,冠以了诸如“隆武”、“绍武”、“永历”、“鲁王监国”的名号。
但尚可喜说相当赤裸裸的一点在于,这些所谓天子不过是武将们的工具,为人再怎么英明神武也逃不出左良玉、郑芝龙、孙可望等等军阀的操纵,纵然有少数如黄道周、张煌言般的文臣试图拱卫天子,却仍免不了注定败亡的命运。
这世道文武交争没有胜算,因此以黄道周之智,只能带着扁担军出仙霞关抗清,以张煌言之才,也只能独身一人奔走号召,无奈坐视着满清八旗蚕食尽天下的最后一寸。
世上或许有如郑成功、李定国一样的武人公忠体国,可这些人之间本身也派系林立、互不相让,互相攻伐起来毫不手软,最终注定是难成气候。
金光看着依然懵懂的世子尚之信,突然生出了一股扼腕叹息的情绪,如果把他放在尚之信的位置上,他毫无疑问会诚心诚意地恭听教训,心中只剩感激涕零!因为这不只是尚可喜本人所说的闲话,更是大清平南王、尚家家主必须要知道的东西!
金光情急之下看向尚之信,急忙想劝尚之信赶紧跪下听训,可临近开口竟然不知道如何解释。
告诉他,尚可喜是在传授安身立命的箴言?尚之信会说他可开八石硬弓,舞长枪大槊,功名富贵自可以在马上取之。告诉他,尚可喜有意在传给他藩王之位了?尚之信也只会说这个平南王本来就是自己的东西,轮不到你这个家奴发话!
尚可喜看着尚之信,金光低头讷讷不言,尚之信的神色逐渐不耐烦,而尚可喜眼中最后一丝的期待之色也消退,直到被冷漠所替代,禅房中再一次尘氛落定。
“孽子,你滚吧!”
尚可喜有些话能对金光说,也能对李行合说,却单独不能向尚之信言明,必须由他自己察觉出来。他刚才所说的是武人煊赫,又何尝不是说他现在的如履薄冰?尚之信只记得孔家闺女长得俊,怎么不愿意想想当初的“辽东三矿徒”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如今又为了只剩下了自己一人?
尚可喜还记得顺治三年,自己的好大哥孔有德便授封平南大将军,前去进攻伪明永历,从此他开始单独统兵,风头无两,就连自己这个平南王本来应该是他的。
孔有德班师回京后,南方局势又趋于不安,因此清廷又打算调三顺王南征,起初决定以孔有德守福建,尚可喜平广西,但尚可喜他知道广西地处偏僻,情况复杂,有意推辞,这时孔有德“毅然以粤西为请”,于是清廷予以批准,改封他为定南王,率军二万人出征广西,并携家镇守。
此时三人的矛盾已经逐渐凸显了,他们都发现清廷并不需要这么多的汉人藩王,更不需要这么多不听话的军阀,孔有德趁势推出不过是踩在了老兄弟的身上,用来凸显自己独特的作用。
尚可喜在那时就明白了这个道理,于是他才会在二哥耿仲明隐匿逃人事发时落井下石,只为了独揽平南事务,顺势再吞并耿家势力。
然而事情风云激变,令人措手不及,而一切的结果也很明了了,孔有德弄险去了广西,最终兵败桂林死在了李定国的手中,多年积累便宜了多尔衮和顺治,而自己求稳进军广州,也在攻克广州府的过程中险象环生,几乎丧命于此,幸好刺客误中了耿继茂这个副车,只把他变成了不人不鬼的恐怖模样。
吴三桂如今意气风发,只待取下永历的首级邀功封王封侯、永镇云南,还特意派人来与自己合作,可吴三桂终究还是太过年轻。他只见过山海关外的满洲人凶悍、目睹一片石的李自成桀骜,却不晓得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加可怕的敌人。
清廷当初所谓的平南定西都是陷阱,形势早已到了天下沸反的地步,只是尚可喜行事谨慎兼有天助,才能最终挣下这个平南王的尊号。可尚可喜无数次在噩梦中惊醒,只觉得“王”字就是一道催命符,自己本应该也死在暗箭之下的!
那才几年时间啊,孔有德死了、尼堪死了、耿仲明死了,伪明的弘光、隆武、绍武也死了,耿继茂也不能算活着,就连当初不可一世的摄政王多尔衮,也不明不白地死在了打猎的途中!
尚可喜凭借直觉也知道,当初的这一切一定是有人在故意布局,悄然以天下为棋盘、豪杰为棋子纵横捭阖,轻描澹写地将大势操纵于股掌之间,似乎只为了给这片略显促狭的江山空出位置,留给那些即将登场的英雄人物……
他紧握着战刀把柄,浑身忍不住战栗了起来,因为他又想起了那个狼顾鹰视的冷血屠夫,又回忆起他们在广州城一次次游走于生死之间的交锋,还有那种癫狂邪恶、残忍无情的眼神,那才是尚可喜昼夜难眠的噩梦之源!
“父王,我来这里是想跟您说一声,李行合先生从府上失踪了,你知不知道他的去处下落?”
尚可喜的呼吸快了一拍,勐然遏制住内心涌动的不安,声音都因为气结而拔高。
“不得多问,立马滚回府上去!”
怒骂之声响起,尚之信狼狈地推开了禅房大门,准备冒雨纵马回府,再找个下人打一顿泄愤,却发现门外乱作一团,平南王府的军士往来憧憧,神色慌张。
尚可喜率先跨出门外,喊住了门口亲卫:“怎么回事?”
“启禀王爷!方才禅寺西边大殿突然失火,许多游人被困在里面,僧人推倒了院墙想让游人出去,故此和王府的人出了点冲突。”
“可是后来院墙浮土摇晃,撞破了又一处藏经便殿,僧人赶来收拾经书,这才被我们挡住了。”
平南王上衣下裳式的蓝色袍甲极为引人注目,凝神倾听完当机立断地说道。
“纵火烧粮扰乱军心,驱民攻城乱敌阵脚,这些都是本王玩剩下的东西。”
尚可喜轻蔑一笑,指着院墙被推倒的方向说道,“江湖人士的凋虫小技,如今大雨连绵怕什么失火?你们立马派人把墙围起来,不得放行人出入!”
金光也连忙附和道:“王爷,对方肯定是冲着被关押的武林人士来的,咱们此时调遣兵马就怕正中了对方下怀……”
尚可喜信心满满地说道:“那是他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如今这座城中全是平南王府的人,他们再怎么隐匿行踪也不可能就此瞒天过海,到最后只会被一网打尽——本王要的就是他们闯进来救人!”
他大手一挥,“全军谨守院墙不得松懈!”
大雨倾盆之中,匆忙的脚步此起彼伏,身影却茫然不可见,一切都恍如阻隔在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随后就如尚可喜所说,当平南王府的人前去堵住坍塌院墙时,立马就有几个蒙面身影出现在了墙头上,双足踩着黛瓦疾步如飞,迅速掠过了光孝禅寺偏院的房顶,纵身跃入关押武林人士的大殿之中,别院的朱红木门也随即被人轰然推倒。
“父王,是贼人来了!看孩儿去把他们抓住!”
尚之信一看有热闹瞬间不想走了,大包大揽地想要率兵出个风头,却发现又有几道身影从东南西北同时出现,翻身鹞落便与平南王的亲卫战至一处,刀光剑影令人森然胆寒,痛呼与喊杀都被吞没在雨里,只剩下一处处血泊在大雨中缓缓晕开。
其中有身形飘渺的用剑高手,有镝锋如雨的暗器高手,还有形如厉鬼的外家高手,几乎都能以一敌十,瞬间扭转了强弱局面。
“强攻中军、直取敌酋?有趣!”
尚可喜双目迸发出惊人的光芒,老迈的模样都像是重新注入了生命力。
“会用出这样迂回疲敌、攻其必救的招数,想不到贼人中竟然也有知兵者!”
一连串似是而非的阴谋阳谋同时出现,这让尚可喜都觉得目不暇接,对方对于人心的是把握如此精准,以至于他的出手破解之法也早在对方意料之中,不管自己是战是守,都免不了被对方窥见破绽——怪不得选在雨天放火,原来是有意示敌以弱!
谋士金光当即说道:“王爷,让手下护送你先走,只要您安然无恙,贼人便无可奈何!”
金光显然也看出了对方计谋的独到手笔, 立马献出釜底抽薪的计码应对,一时间光孝寺僻静的别院里喊杀声冲天,化为一处殊死较量的修罗战场,置身其中的所有人都无法判断,自己究竟是棋手还是棋子。
然而尚可喜并未慌张,一队队铁甲亲卫从偏殿中走出,将尚可喜拱卫在最中心处,冷眼旁观着厮杀的延续。
行军作战所谓的计谋百出,也只是为了减少己方出现的破绽的几率,而不是用于以弱胜强、弄险取胜的。如果有人真的这么做,那就不是取胜之道,而是取死之道了。
自古用兵之道以正合,以奇胜,而这里的“奇”并非指的奇谋诡计,而是指的是多出的兵力部分,即在以正兵与敌人交战的时候,永远要预备一支多出来的兵力,就是奇兵!
偏殿中的武林人士已经挣脱囚禁,纷纷冲出重围汇合一处,奋力向光孝寺外逃脱,而尚可喜阴晴不定的表情终于露出了一丝殷殷笑意。
只见他在铁甲亲卫簇拥之中,高高伸出了一只手,随后一排黑洞洞的枪口瞬间出现在东禅房之中,瞬间对准备背朝他们的武林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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