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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穴甬道无休无尽,因此江闻的脑海里仍旧翻腾着刚才的见闻。
溶洞中的冰夷石像古拙苍朴,体表外的钟乳如一团团凝结的死白脂肪,黏涎欲滴地从石像身躯各处蜿蜒淌下,覆盖住了本该是雄浑威严的黄河水神模样,将它彻底变成了一头潜藏在溶洞之中、外表邪恶颟顸的鱼人巨怪。
江闻只是看了一眼,就无法从脑海里挥去这幅扭曲的图景,他完全无法猜测素来以雄大写实的艺术风格著称的秦人,为何要虚耗人力雕刻出这座恐怖石像,可秦人的所作所为也未必就能轻易揣测。
就如应老道所说,当年派出军队攻略的秦始皇,便是因为胸怀囊括四海天下的野心,才会在中原战事喘息甫定,就命令秦王朝的五十万大军在尉屠睢统帅下,分东西两路浩浩荡荡南下。
东路取道江西攻闽越地区,西路取道湖南攻广西地区,而他们的居中一支,越九嶷,下湟溪,顺北江直捣番禺。三军出朝,地动山摇,陆上甲马如云,水上楼船相继,旌旗遍野,戈矛林立,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摆出的阵势,令从未经历如此战事的南越人心胆俱裂。
每当扑朔迷离的历史摆在江闻的眼前,他会被其中幽远神秘的模样所吸引,悠悠遥想着当年同样踏足这块土地的秦人,是如何在蛮荒恐怖的岭南土地上征战杀伐,用血与火一遍又一遍耕耘着这片从未被开掘的土壤。
“应前辈,外面满地的铜人也是秦人所铸吗?”
江闻跟在悠长曲折的地穴之中游弋,忽然想起了那些造型仍带野蛮粗鄙,却充满想象张力的铜人雕像。对方既然称其为“铜山俚人”,应该也清楚其中的底细吧。
应老道虽然矮小跛足,脚力却十分健硕,只见他在幽深曲折、光滑狭窄的石甬中丝毫不显得费劲。
“江掌门,那些铜人并非秦人所铸,而是当初被囚禁在溶洞之中昼夜劳作、永无止息的俚人们自行铸造。”
应老道幽幽叹息着,继续向江闻解释道,“当年因南越人凶猛,秦军作战日渐不利,乃至于被围困在了番禺城中寸步难行,幸而西路人马攻破了广西要塞,俘获大批俚人奴隶,其中一半被留在北流铜山中日夜劳作开采,另一半则被投入这处暗无天日的水下监牢中造船,直到死去也未能踏出这一步……”
残酷的话语回荡在石甬之间,刻画于丰功伟绩背后的向来都是血淋淋的爪痕与苦泪,令人触目惊心。
屠睢是一名标准的秦国将领,眼中没有绥和与安抚,只有气吞万里如虎的雄心,其时大秦气势正盛,撄其锋者必死,故而哪怕始皇帝给他的后备兵力只剩“逋亡人、赘婿、贾人”,哪怕南征秦军配发的是被使用了二十余年、写着“十四年属”铭文的生锈铜戈,哪怕秦军受尽溽暑、咸潮、台风、蛇蝎、山蚂蟥、痢疾各种瘴疠疫病的折磨,他依然是那个坚韧耐战的老秦人,为了胜利可以付出一切,乃至于彻底放弃在无辜的俚人面前最后一点的悯善之意,一直到他率着楼船追击越人,被越人主帅桀骏的毒箭袭杀而死。
江闻明白应老道所说的“俚人”指的是什么——所谓的‘俚人’就是‘僮人’的祖先,他们和越人一样都是百越民族的一员,只不过越人伴水而居、乘船出入,俚人随山洞而椟,巢居崖处,一支虽然早已消亡在历史之中,却是后世壮族的始祖。
传说在秦军苦战之后,终于底定岭南大部,消灭了越人有组织的抵抗,剩下部分不肯臣服的越人,退入了广西的崇山峻岭之中,成为后来的僮族(壮族)。《粤西丛载》和《天下郡国利病书》都把僮族归入“古越人”之列。但也有人说,瑶族才是广西原住民,《明史》便称僮族是元朝至正年间才从湖北迁入广西的,但显然应老道经过了自己的考据,此时并不认可这种说法。
北方而来的秦军控制番禺需要的是“楼船之士”,只有这样他们才能从北江顺流而下、击破围困番禺的、几十上百啸聚如风的南越舟舸。然而,秦军南征要翻越湘粤交界的崇山峻岭,才能到达北江,他们不可能扛着楼船翻山越岭,唯一的办法就是到达北江后自行制造楼船,扭转水战不利的局面。
而屠睢能在那么短时间内制造出这么多楼船,除了说明秦军有非常高的造船技术和生产力,还证实了这处无数侗人的溶洞船台的重要作用,也证实了无数消亡在地下的俚人是真实存在的。
“江掌门,你可知道在屠睢身死之后溶洞船台也逐渐废弃隐匿,这些俚人一直苟活到了赵佗称帝,才被人在这处溶洞船台里发现。”
应老道说着骇人听闻的青史遗事,脚步悄缓地向前走着,“船台俚人于几十年间生食鱼虾、渴饮咸水,已经只剩下几十个身躯刺突、皮肤生鳞,眼白如同死鱼不能视物的病残了。他们唯独靠着徒手刻铜为偶、日夜膜拜冰夷才活了几十年,自己却统统变成了不能算是人的东西。”
“赵佗听闻之后,急命被封苍梧王的族弟赵光前去北流铜石岭,探访那批被屠睢安置于深山采矿的俚人,而赵光送回的简牍颇为语焉不详,就被赵佗当即销毁。传闻一直到宋末,还有人说铜石岭的深山矿洞之见‘有精人夜出,鳞纹生角,以头触壁,日夜锤钎不绝,时而成祟,跃起于峦’……”
故事渐渐讲完,心中的余响却不曾断绝。
如果说真的是侗越同源,那么这场千年之前的战争就在这片土地上,洒满了秦人的血、越人的血、平民的血、士兵的血,乃至于南越首领和秦军主将的血,才换来了赵佗入粤之后的抚民生息岁月。这似乎是用血浇灌出了岭南的文明之花,可如今的广州府也早已被十年间鲜血染透,眼前可见煦煦和乐的岁月,却依旧脆弱得像是一吹就破的气泡。
长叹之声悠然响起,原本浩浩荡荡的队伍有心无心分崩离析,如今只剩下江闻和应老道一同行走,其余的人音讯骤然杳杳,这也让江闻由衷地感到奇怪。
“应前辈,你带我走这条路有何用意?我们为什么不随其他人从石像腹部出去呢?”
应老道沉声片刻答道:“腹部的路是通往番禺之北,直达花山的盘古峒。那里朝暮雨晴,烟霞锁护,太初景象仿佛犹存,古老相传中有仙人窟宅云,只要躲在那里就算尚可喜发大军围剿,也会安然无恙。”
“我就知道骆府的密道没这么简单。起初我们在城隍庙下,刚才又处南海之外,暗道还能去往百里之外的城北花山……”
江闻的神情愕然,随后露出恍然的意味,“不对!此时移动的恐怕不是里面的人,而是这条深埋地下、暗无天日的道路吧?!”
这个解释骇人听闻却也合理,溶洞船台可以被屠睢废弃,可是如此多的侗人奴隶平日总需要人监管送饭、造船材料也需要专人来运送,总不可能死了以一个胡屠户,全村就得吃带毛猪,于是集体失忆找不到船台的路了吧?
因此最大的可能就是,出入溶洞船台的道路并非固定不移,反而是会肆意变换改动!
它在屠睢死后因为某种不明变故入口消失不见,之后历代偶有出现也是秘密保管,直到如今被骆元通掌握在了手中,多年来连尚可喜都垂涎而不可得。
再试想一下,像这样的通道对于一个广州霸主来说是何等的恐怖存在,如果不能彻底掌握在自己手中,何异于卧榻之侧有人酣睡,哪天身死城破都不一定反应得过来。
应老道露出了不可明说的神色,却没有要反驳江闻猜想的意思,只顾着埋头往前面走去。
江闻看见应老道神秘的表情心中警铃大作,连忙揪住应老道询问:“这里面到底有几条路?莫非还不止这两条?!”
应老道见他态度坚决推脱不过,只能为难地说道:“江掌门,以你的聪明才智自然是瞒不过你。但老朽带你一同过来,正是因为这里最需要你,其他事情自然有人能够处理,还希望江掌门你能助我一臂之力。”
江闻冷冷笑道:“我走哪一路都无关紧要,可其他人去哪里就不好说了,你就放心让他们到处乱跑?”
“此时告诉你也无妨。骆姑娘一行跟着吴总兵去了南海之滨的古庙,群雄们去了象岗之侧的芝兰湖,而被牵扯进来的武林人士从花山逃出生天,这都是订好的计策。”
江闻脚步越来越慢,应老道慢慢停下脚步,擦去额上皱纹沾染的汗水,他的容貌苍老憔悴,眼神却矍铄过人,此时竟然呈现出不符合年龄的敏锐。
他似乎想要说服江闻放下担忧,却顾左右而言他地说起了古书上的故事。
“江掌门,你应该听说过《淮南子·天文训》中的故事吧,‘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
江闻不动声色地点点头:“这个典故自然知晓。”
应老道继续说道:“天地之间天倾西北,地陷东南,因此百川入海不论如何曲折,终究皆归为一处。苍茫大地不论如何泗水横流,乱象频仍,只要静待尘埃落定,也终究会归于一处,这就是老朽定下的‘横流’之计。”
“应前辈,我早就猜道你们有事情瞒着我,只是没想到这件事真的和你有关。”
江闻的神色越发冰冷,似乎看穿了应老道口中的尘土各归的真正含义,“既然你说天地巨变,那你也该知道《淮南子·览冥训》的故事吧?‘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霪水。苍天补,四极正;霪水涸,冀州平;狡虫死,颛民生。’”
江闻继续道,“我只知道天极若是已经偏废,更应当有人站出来斩鳌炼石,以补苍天,否则天地不正则民不得生,空留一腔浩荡忠义又给谁看呢?天心不足人心补之,这才是江某踏入广州城的用意。”
江闻此时知道了,应老道深谙人心虚实,因此定计疏导分流各方势力,将心思各异的人们分散处理避免相互干扰,实现整体上的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
骆元通与吴六奇意在破灭尚可喜的计划,因此前往南海古庙镇压蛟鬼;武林人士预谋刺杀尚可喜,因此声东击西地从北边再次行动;但最让人迷惑的正是应无谋这一路,明明看不出任何的战略意图,也体现不出重要作用,却为何明知江闻的武力值爆表,还要拉着他一起行动呢?
只见被江闻一阵抢白的应老道并未恼羞成怒,反而略带欣慰地对江闻说道:“想不到江掌门如此博学多闻,倒是老朽一叶障目了。”
应老道的脾气很好,也十分的睿智,对刚才江闻的举一反三显得非常欣喜。他并未直截了当地回应江闻的质疑,反而又谈起了一则古书记载。
“江掌门,你刚才提及了女娲斩鳌足立四极之事,那老朽就再跟你说道说道。这神鳌背负天台之山浮游海内,不纪经年,因女娲斩鳌足而立四极,见仙山无着,乃移于琅琊之滨。”
神话记载忽然联系在了一起,柳暗花明般在江闻的眼前打开了一扇窗,让逐渐他察觉出了不为人知的秘密。
“当初小天师葛洪在《嵇中散孤馆遇神》中记录,东海外有山曰天台,有登天之梯,有登仙之台,羽人所居,女娲斩鳌足后移于琅琊之滨。后河上公丈人者登山悟道,授徒升仙,仙道始播焉。”
应老道的深谋远虑在此时一览无遗,捋髯微微笑道。
“此时既然已有人去炼石斩鳌,也有人去杀龙止洪,便少不得我们两人抢先去往天台,将登天之梯抽走,断了他这番念想。”
江闻心道原来如此,他们的计划竟然如此广大,意图一路镇压蛟鬼,一路刺杀本人,而应无谋这一路,则是要破灭尚可喜求仙长生的渴望,让这位平南王的诸多计划一同落空!
“你们也太冒险了!虽然兵分三路的好处是能专注于一方谋事成功,不必担心其他方面的溃败的影响,可若是被对方抓住破绽分兵击溃,那你们就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了。”
江闻缓缓说道,立即指出了这个计划最大的破绽。
但应无谋却云淡风轻地回答道:“老朽用计一向行险招,不险则绝无大胜之理。况且就算是合兵一处,又如何能保证如此多人同心协力,共谋大事呢?”
应老道所说也很有道理,这就如同江闻如今首次看到计划的全貌的心中所想——他也只觉得对方是在痴人说梦,明明凝聚起如此多的力量却犹如散沙,让人怎么都看不见得胜的希望。
“前辈,这条路到底通往什么地方?”
走在阴森石甬之中,江闻一瞬间出现了恍惚迟疑,失去参照物的时候似乎整个天地都变成浑沌,而自己正行走在水波的逆折之间,每一步的高低起伏都是假象,每一次的转弯拐角都是虚无,唯独眼前这条路正在自行延伸铺就,随着时空与星象冥冥之间的联系,不知将通往何处。
忽然在某个时间点,眼前的黑暗忽然开始闪烁,就像石甬里绽放出了一颗启明星,浑沌的颜色如同身处离心机内部,须臾之间就被甩到了看不见的远方,两道茕孑身形猛然显现,伴随着的还有一种难以明述的眩晕头痛感。
江闻转头看向应老道,发现他仍旧泰然自若,而他们身处墓穴洞内空间巨大,周遭石壁造型粗犷,许多墓室扇门尚未开启,隐约可见的一角摆放着一尊巨大的蛇纹铜鼎,大量年深日久硬脆枯黄的骨骼层叠铺垫,都是当年修建墓穴后殉葬的奴隶残骸。
江闻当即蓦然返顾,发现身后并没有什么石穴甬道,黏滑潮湿的道路也消失不见,自己方才行走许久的地方消散如雨后清晨的露珠,深埋泉壤的遗留腐味也随风飘散,似乎彻底融入了冰冷的世界里。
“这里是南越文王墓?!”
江闻的瞳孔骤然缩小,紧忙看向了一旁的应老道,“你为什么领我来这里?”
“江掌门竟然知道这里?这里我可是连徒弟都没透露过。”
应老道颇为自傲地说着,完全不理解江闻的紧张,连忙解释道,“尚可喜痴心的登仙之梯就在这里,老朽此番前来。就是为了抢先一步找到其中的奥秘,取走赵佗留下的三山仙药,彻底斩断了他的念想。”
江闻仍旧没有松懈下来,看着空空如也的墓室紧皱眉头。
此时封堵墓室大门的石头还在,南越文王墓的封门完好,墓室彩绘壁画和穹顶依然安然无恙,可本应被关在这里的李行合,却像是人间蒸发一般,彻底消失不见,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有剩下。
“应前辈,我还没告诉过你,之前李行合曾带我来这里,而我顺势将他囚禁在这里,可现在人呢……”
话音刚落,应老道的表情也突然凝固,捻断了手中的几根白须,似乎愣神良久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随着险恶预兆在心中油然,扼腕长叹道。
“中计了!”
…………
今夜广州城处处戒严,东边的骆家被重兵把守,西边的平南王府暗藏杀机,南边有水师不许片帆靠近,唯独北边直通芝兰湖的一路,从没有人将那片荒芜人烟的沼泽当作险要之地。
可是最最浓烈的杀意,偏偏就是从那个方向传来。
平南王府的中军大帐中不断收到探马来报,正有一股势如破竹的力量从北方席卷而来,让一波又一波试图阻挡的平南王兵士铩羽而归,不管去的是勇将、智将还是猛将,似乎都无法阻挡着股带着决死之心的力量。
“王爷,贼人此番从北方而来,光孝寺也在北边,会不会是他们……”
谋士金光看着不断送到眼前的战报,嗅出了其中不寻常的味道,心思电转思索着疑犯。
他目光紧盯着尚可喜面前几案摆放着的广州舆图,上面有几道笔锋凄厉的墨迹圈出,赫然正是南海古庙、骆府、象岗山、都城隍庙、荔枝湾等地址,已经占据东西南三处。
尚可喜穿着蓝缎护甲安坐不动,漠然执笔在北方芝兰湖又划定一个圈,牢牢占据了四向方位,眼中杀机四伏,举手投足似乎都有金戈铁马的呼鸣声随风而来。
“不枉老夫以身为饵,今日贼人果然现身了……”
尚可喜语气中并没有兵临城下的惊慌,只有平静澹泊的语态,似乎真地参禅学了菩萨心肠和霹雳手段,如今哪怕在尸山血海中穿行,也沾染不了他的万丈金身与明镜菩提。
“可惜啊,本王早已经布置好了网罗。”
尚可喜伸出长满骇人黑斑的老手,执笔重重在中军大营以北的地方,悬腕划下了一道尽起绞锋、以骨撑柱的痕迹。
“骆府妖异频出,孽子又被关在那里,传令下去缓攻撤兵。今日这条白沙巷才是注定葬身之地!”
阴险毒辣的声音消散在了空气中,却又疏忽出现在一里之外的雨巷之中。狭小的天街空空荡荡,只剩入夜之后的苍茫暮色笼罩,任由雨丝垂帘般飘落在青石板路上,汇成滴滴答答的静响,白沙巷里空无一人。
二十余个气喘吁吁的武林高手结伴同行,不断鼓催着身上的气力,一步也不肯停留,直直杀向尚可喜所在的方位,伴随着凌厉的拳锋剑影千方并出,悄然将满是恶意的话语湮灭。
他们剧烈地喘息着,背后是不计其数的毙命兵士,每个人都已经快到达极限,即便至臻化境的武功也无法弥补千百次的全力以赴出手的损耗,正从干涸经脉反馈来无限的虚弱,似乎告诉他们再往前一步就要倒下。
可他们不能停留,如今只要跨过这条二十余丈的窄巷,便能摸到平西王府设下的中军大帐,从而给端坐其中的屠夫致命一击。
在这条短窄的白沙巷中,武林高手们放慢了脚步。他们有的是外家高手、有的是翩翩公子、有的是出家道士、有的是富家员外,其中甚至也有陌生的面孔和红衣的女人。
这些在光孝寺外打过交道的人们早已不再蒙面,因为随着广州城的彻底封锁,他们预备好的后援与退路已经断绝,留给自己的只剩下最后一次机会,唯有置之死地,才能得到生机。
陈家洛还在撑着,雨水打湿了视野,视线依旧直视队伍最前方的用剑高手。
很明显那人就是三日前刺杀尚可喜的高手,也是点燃这处火山的元凶,可是此时他的剑明明很沉稳、很冷冽,每一次出手的角度与时机都妙到巅峰,只是如雅士挥笔般信手为之,就能不带烟火气地取走一条性命。
陈家洛很难理解像这样的高手,为何会做出那天的鲁莽举动,乃至于肆意暴露自己的行踪、抢先刺杀尚可喜。
以他今日的表现来看,那天明明只要耐心寻找到一个鹰击殿上的机会,尚可喜就绝不可能从他的剑下侥幸逃脱。
但是很快无暇思索,因为一股同样浓烈的杀气从白沙巷的对面散发出来,那是只有亡命之徒才能感受到的杀气。
一群身穿黑衣、手持夺目长刀的倭寇悄然出现,阻拦在了他们的面前。
倭寇五人一排斜身按刀,深色的胴服被雨水浸透缓缓淌水,脚踩木屐稳步向前,凶厉的视线丝毫不受此时逐渐加大的雨幕影响,缓缓向陈家洛所在的方位走来。
即便这群倭寇身材矮小、相貌丑陋,陈家洛依旧能很清楚地看出他们身上贲涌起伏的肌肉,此时正积蓄着万钧的力量,千锤百炼的刀法追求的也并非圆融如意,而是如花开到浓烈之时那一瞬间的艳烈绽放,让刀身映出黄泉路上如烈火般连着天际的曼殊沙华。
“原来是平南王府勾结了倭寇,还嫁祸给延平郡王。”
他恍然大悟,这些人就是尚可喜藏在身边的武装力量,也是他用来克制武林高手突刺的奇兵,如今平南王府明显是来不及调兵遣将,才会甘愿暴露这群倭寇,若是能一举击溃最后的贴身力量,尚可喜的人头就唾手可得了。
“助我一臂之力!”
无尘道长与面如金纸的用剑高手对视一眼,随即赫然出列,拔出了他腰间已经出现缺口的秋水宝剑,向着蓄势待发的倭寇发起了反向冲锋。
无尘道长出剑的速度快,而倭寇拔刀的速度更快,这些千锤百炼的杀人技酝酿多时,几乎瞬间就笼罩住了无尘道长的死门,而独臂的他也无法反身阻拦,眼看随时可能命丧当场。
就在此时,高瘦的用剑高手也提剑出击了。
只见他右手一剑斜刺,随后左手上扬,就如白鹤将双翅扑开来一般,凭空生出了一连串的刀剑交击声响,倭寇的长刀竟然被他顺势接连挡住,无一例外地都延迟了半刻才落下。
临阵生死之间,胜负只在纤毫,这是用剑之人的共识。无尘道长敢于面无惧色地迎敌而上,此时自然不会错过大好时机。
只见他的步伐挪动精奇无比,剑身上的气势瞬间凌厉,攻敌必救直刺人心,剑势中隐含凌厉风声,使时一剑快似一剑,所激起的风声也越来越强,有如狂风巨浪一般,就连白沙巷中的天降大雨都被剑气切割绞碎,化成了一股扑面而来的杀气!
前排的倭寇躲闪不及,被狂风巨浪一般的雨水泼中,连番快剑当即就刺入咽喉、心脏等等要害,浑身浴血倒在了地上,嘴里还说着无人听懂的话语。
即便气若游丝,这些倭寇还是凶悍无比,一边口吐鲜血还想持刀伤人,随即被无尘道长一剑枭去手臂,也是直到此时,倭寇眼里桀骜难驯的凶光才轰然消散。
“好剑法。”
无尘道长扬眉说道,承认了对方的实力。
“阁下也不差。”
高瘦的用剑高手面容古拙,似乎只懂得实话实说。
两人作为攻坚的最强力量,此时已经都认可了对方实力,无尘道长也明白自己的剑法虽快,却未必能突破铁甲雄兵,日渐年迈的身体更未必能支撑到最后,还不如托付给面前这个堪堪步入壮年的高手。
此时只见两把剑两种风格,一个如长风破浪横行无忌,一个如天马行空变化莫测,瞬间将倭寇逼退到了巷子口,身后喘息稍缓的武林高手也一同向前,准备驱逐格杀这些倭寇,正式迈入平南王府的中军。
但就在此时,白沙巷深处忽然走来了一名身躯伟岸的男子,身穿贴身袍服打扮利落,背上背着一柄沉刀,而那群原本目光桀骜、不畏生死的倭寇见到他,竟然纷纷弯腰退让,留出一条过路。
“就是他!道长小心!”
文泰来的表情忽然狰狞,不顾身上的伤势警示道,“便是他奉尚老贼之命,出手抓走了一众高手!”
此话一出众人瞬间明白,眼前这人就是曾被误认为骆元通的尚府高手,夜间以高超刀法四处抓人。但此时看来,眼前这人比骆元通年轻太多,身材高大的外表下,还有着一张长眉深目、轩昂豪迈的脸庞,浓眉之下双目如星,任谁见到都要夸赞一声“好汉子”。
无尘道长奈何为贼的感叹还来得及发出,他首先想到的是两人联手以剑快攻,看看能否尽快取下此名劲敌,实在不行就一拥而上制服对手,决计不能耗费太多的精力,被拖延在这种险境。
然而当他转头,准备看向高瘦的用剑高手时,赫然发现刚才古井无波的汉子,此时已然浑身因为怒火而颤动,持剑的手也带着一丝不正常的过度用力,双目燃烧熊熊烈焰,宛如彻底变了一个人。
“受死!”
低沉如虎吼的声音从他喉咙发出,下一秒那套柔中带刚的剑法就变得狠辣异常,闪着冷芒的长剑在他怀中一转,瞬间幻化出无数剑锋直刺对方,几乎是以一种不可能的角度出招,也让对手几乎无法躲防。
然而用剑高手的招式尚未施展完毕,就被一柄沉刀后发先至地挡住,只见那人恰到好处地踏上一步,沉刀挥动间刀光闪闪,似乎每一处刀光下都藏着杀招,真假虚实闪烁不定,登时把用剑高手的剑路尽数封住,再也不得寸进。
高瘦的用剑高手反应极快,瞬间凌空抽身转动,长剑从他的身后转入,又忽然从他的身前探出,只是改动了半招的火候,就如黄龙吐须一般将杀招藏匿在云雾之中,再次直攻向对方面门。
沉刀本已经无法抽回,却见对手使出了一招又慢又老的招法,气宇轩昂的刀客以近柄处刀刃开砸敌器,随后转手反击以缠、滑、绞、擦等等使刀的诸般法门,毫不犹豫地就将攻势再次化解。
武林高手们一片哗然,已经被眼前险要骇人的争斗所折服,不知为何纷纷察觉到一丝别扭古怪的感觉,却怎么也说不上来。
此时只见两人从缠斗中挣脱开,相距数尺沉默相对,一人忿怒一人沉静,一齐在磅礴大雨中对峙着。
“二弟,想不到我们在这里又见面了。”
气宇轩昂的刀客率先开口,脸上却挂着温润的笑容,仿佛正在试图去劝慰闹脾气的好友亲朋,“那天你为了逼我出手贸然刺杀平南王,已经差点铸成大错,今日还是早点出城吧,我可以当作从没见过你。”
面如金纸的剑客怒不可遏,似乎只要一见到眼前这个人,就连他引以为豪的剑招都无法保持冷静,浑身只剩下了冲天的杀意。
“胡逸之!”
剑客的声音是一种极尽隐忍后的恨意与杀意的交织。
“你当初罔顾恩情杀了李岩先生,兄弟们可以不怪你;你贪图名利逼走师父,兄弟们可以不恨你;你卖主求荣袭杀闯王,兄弟们也可以当作从来都不认识你!”
他的剑直挺挺地,朝着被称为胡逸之的刀客,眼中不再有任何犹豫,“可你一错再错,沉迷女色做了平西王府的门客,如今有沦落平南王府的鹰犬爪牙,我该怎么原谅你!”
指责之语传遍街巷,器宇轩昂的胡逸之还在温润地笑着,仿佛面前的人指责他的话语不过是清风拂过,而身后的武林人士却已经无法冷静下来了。
世人相传闯王李自成是在湖北九宫山,被乡民误杀而死,可如今看来似乎还有隐情潜藏其中,真正的凶手竟然是面前这个形容伟岸的陌生刀客。
陈家洛被眼前的消息惊得握紧了双拳,赵半山也如同哽住气缓不过来。
“胡逸之……我听过这个名字!”
赵半山此时终于想起了什么似的,连忙对陈家洛说道。
“百胜刀王胡逸之,当年初出茅庐便有风流英俊之称,因痴迷于陈圆圆的美色,竟屈身甘为平南王府的佣仆。难道他真的曾是闯王的部下?!”
胡逸之荣辱不惊地在雨中与群雄相对,武林中人之间闻言纷纷哗然,唯独有一名老者嘿然不语。胡逸之环视全场,却在看见文泰来时骤然变色。
“三弟!我不是偷偷放你走了吗?究竟是谁将你伤成这样的!”
此时漫天大雨再次倾盆而来,淹没了胡逸之的惊疑与群雄的哗然,忽然泄露出一丝剑芒的寒意。
随着大雨再次滚滚而来,漫天风雨之中再无其他见闻,也没有人能够插手,似乎只剩寒冷凶悍到了极致、复杂多变出乎想象的刀光剑影,还将这条雨巷之中接连响起,逐渐传彻天地,巷子中的两人也将在漫天暴雨之中,对决到毁灭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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