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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纹渐扩,涟漪绽起,深坑残墓中似乎有呜呜怪声传来,而麟皴怪影浸泡在冰冷的墓池之中,仿佛泡化成了浮囊起皱的溺尸,正一动不动地翻着腥黄瞳孔,像水面之上凝视。
田青文的惊叫来不及发出,毕竟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与非人之物正面遭遇,随着种种惶惘涌上心头脑海,她就连呼吸都变得生涩困难,但此时,她身边却猛然跃过一道矮小身影,倏忽如风地跳入深不见底墓坑之中。
“亢龙有悔!”
小石头在千钧一发之际喝道,耳旁满是呼啸的凛凛风声。
他并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喊,但师父曾说过,江湖高手出招前喊一嗓子,就能让力道平添三分,要是配上独门乐曲更能如虎添翼。
放在过去,小石头往往不屑于这么做,只想留着点力气出招,可现在的他蓦然急切地,就需要增加这三分的力道降伏敌怪,找到师弟。
趁势跃下加上含怒起掌,小石头的「亢龙有悔」再无悔意,已然超越了蓄力极限,只听得狭隘墓穴中回荡起一道龙吟之声,挟威而下不仅有着几百斤的蛮力,还有留余之力中猛然阐发出的一股绵长不息掌劲。
就在此刻,小石头竟然于不知不觉当中,将久无进境的「降龙十八掌」从上九亢龙有悔,推演出了九五飞龙在天的新招式!
「飞龙在天」,作为「降龙十八掌」中的一大杀器,江闻很早就有意传授给小石头了,但江闻见这孩子对于武学理论一窍不通,又听不懂自己“决胜负时头部海拔更高的就是胜者”的论调,还碍于小石头的身高很长一段时间也理解不了这句话,因此仅仅演示了两遍就放弃了。
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江闻也没料到小石头会在这个冥冥之中的契机,领悟出了这招跃起半空、居高下击的掌法,霎时间威力奇大,随着古墓之中响起雷霆炸裂的巨响,寒彻水花竟从墓底一路反溅至洞口天际,瞬间击透了墓冢里经久不散的阴气!
田青文这时才反应过来,连忙趴在墓缘上看去,只觉得底下水气氤氲、暗影朦胧,激荡万分的声响鼓噪着层层浪花,仿佛混乱永远都不会停歇下来,可偏偏污浊浪花翻涌之间,始终没有找到小石头的身影。
“小石头!小石头!你在哪!”
她正急切地不断呼喊,赵二官也眯着他那双有些迷糊的眼睛,一起在洞口看着,见水中许久没有动静传来,便捡起一颗石子往下一扔。
只听石子在砖壁上咚咚作响,最后才落入翻滚不休的墓池之中,随后浑浊昏暗的积水里,猛然冒出了一颗圆乎乎的小脑袋,手中还抓着几乎被捏碎了的石子,怒道。
“是谁砸我?”
赵二官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是我,洪师弟那天也这么砸我的。”
小石头犹豫了片刻,随手就将石子抛掉,傻笑着回答道:“哦,那没事了。”
田青文都快被这两人的举止气笑了,但她始终担心墓中的怪物,会趁机卷土重来将小石头拖走,于是对着底下大喊道。
“小石头,你等等我!我这就搓条藤索把你拉上来!”
然而小石头对于好意并未心领,反而向上面两人招了招手:“我不上去了,你们也快下来吧。”
田青文急不可耐地问道:“下去干嘛!怪物可能马上就回来了!”
但她还来不及说完,赵二官已经一撩袍襟也跳了进去,由于不懂武功就跟石块似的直直砸进积水里,又激起了惊人的水花。
“你!你们!到底在干什么呀!”
田青文只觉头大如斗,可水中两人却笨拙地踩水浮身,异口同声地对她说道:“去找师弟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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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田青文还是一同跳了下来,浸泡在冰冷腥臭的积水之中,如果不是有着对洪文定的倾慕支撑,她现在可能已经气晕过去了。
可理智告诉她,小石头所说的似乎是对的。
方才小石头的居高下击,已然惊走了麟皴怪物,双方甚至并未缠斗交手,就已经被小石头占据了上风,这说明田青文之前关于「旱魃不能在白天为虐」的推论是正确的,如果要救回被掠走的洪文定,那他们现在就应该乘胜追击,直抵旱魃的老巢才对。
然而问题也是出现在这里。
她所想象的是自己一番斗智斗勇、抽丝剥茧地找到旱魃,救出被困魔窟的洪文定,然后趁机挟恩图报要求以身相许,再一起回到武夷山让他的道士师父证媒——多么美好的发展啊,绝不应该像现在这样,跟着两个傻子在脏水里发癫。
“怪物刚才没有潜下去。”
小石头泡在水中,看着穹窿顶圆形砖墓室,只见砖墙上以白灰饰面绘着各色符箓花纹,行笔走划更犹如剑刺刀锋而杀气腾腾,绝不会是什么安家镇宅所用的符箓。
他开始回忆方才施展「飞龙在天」的轨迹。
自己双掌劈落之时是直冲水下深处而去,可哪怕他已经顺势钻入了水中许久,都没有抓到到旱魃的一丁点毛发,更没有那天晚上那种如击腐败革囊的触感,显然对方逃窜的路线并非向下。
他又回忆着旱魃当时保持的姿势,头朝的位置似乎是正对着墓冢顶并未坍塌的阴暗角落,于是缓缓向角落走去,而赵二官应该也是察觉到了什么,并不忌讳这些肮脏的泡尸污水,一甩胳膊就四处摸索了起来,没过多久便两眼放光地说道。
“诶!这里有个窟窿哩!”
田青文循声望去,只见墓顶尚未坍塌的墙角处,隐藏着一团浓到化不开的晦暗,而赵二官弯腰曲背所指向的方位,正处于略低于水平面的高度,由于没有光线照射,很难从外表察觉出端倪。
她犹犹豫豫地涉水过去,低声问道:“怪物就是从这里逃走的?它会不会还躲在洞里埋伏我们?”
赵二官拍着胸脯十分笃定地说道:“绝对不会!”
田青文心下稍定,连忙问道:“你怎么知道?”
赵二官与小石头相视一笑,咧着大嘴回答道:“我娘说过水下没气,它要躲这么久早憋死了!”
原本犹豫着入洞的田青文,顿时触电般往后退:“鬼怎么会憋死!你这个傻子!”
赵二官却不以为忤,指着一旁正挺胸叠肚的小石头傻乐道:“鬼不会死,那他怎么会怕小石头呢?”
“……”
从这一刻起,田青文打定主意要牢闭嘴巴少说废话,并且走在队伍的最末尾,一旦有问题就第一个跑走。
三人深吸一口气后,强行攀住墓砖碎裂、封泥壅烂的洞口,便从水下钻了进去。
他们原本心中的预期,是会在浊水中探索许久,可事实是他们旋入洞中没过几息,泥洞就拐了一个微扬向上的弧度,水位也渐渐从没顶转至胸口,随后只到脚踝高度,堪堪能让他们在漆黑的洞中低头跋涉起来。
此时洞中已有空气,小石头提着鼻子一路在闻,双手也摩挲着泥洞残留的痕迹,在前面领头道路。
黑暗中视觉已然丧失,故此其他感官突显敏锐,田青文只觉得泥洞中的气味有些刺鼻,腥臭中又能嗅出一丝石灰味,皮肤隐约有空气流动的迹象,耳畔却只传来三人规律而单调的脚步声。
“呃,你们觉不觉得有点奇怪……”
田青文内心挣扎了许久。
站在队伍最后的她,此时总觉得背后有人跟着,于是紧抓着赵二官的衣领往前跟着,决定聊点话题壮壮胆,也显得自己不是那么的多余。
她见没人回应,便清咳一声继续说道,“咱们现在走的这个泥洞,很像是土夫子留下的盗洞,当初一定是有人打上这座古墓的主意,才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挖到这里面来……”
她越分析越流畅,心里的恐惧多少也消散了一点,“对,一定是土夫子误闯古墓、放出旱魃,致使怪物四处为虐。崇安县人察觉不对便追到鬼魋,才会把古墓掀顶开盖、曝露于外的!”
黑暗中,赵二官的脚步停顿了片刻,仿佛在思索着什么,良久才犹豫地说道:“那土夫子为什么不从上往下挖呢?”
田青文果决道:“肯定是从上面找不到,或者挖不开,才会从旁边绕着挖的。”
赵二官还是十分疑惑:“可鬼魋堆的这么高,外头三面又都没看见开洞,最后一面还连接着山哩……”
田青文这下被问住了,她也是恍然间明白了一个道理。
鬼魋本就是个高出地面丈余的大土堆,这处古墓纵使埋的很深,而土洞又更深一些,他们如今却已经沿斜坡爬升许久了,这样算起来所处位置,应该不过比外面田地略低一些罢了。
若这条盗洞真是从野地打进来的,他们如今头顶几尺就是田畴阡陌了,而崇安县的红壤土质又粘稠疏松,每逢连绵大雨山体都有滑坡,像这个泡水盗洞早就该坍塌了——
难不成真是从山里开工,顺着山势打出来的盗洞?
田青文哑然失笑,土夫子又不是穿山甲转世,应该不至于花费这么大的功夫,只为对付一座村民都能挖开的野墓吧?
田青文越想越奇怪,突然又产生了一个联想。
“你们说,会不会是先有的墓,才有的鬼魋?”
“先建墓再盖土嘛?这倒是个好主意……”
领路的小石头,此时也悄然加入了讨论,很认真地在考虑这个建议:“爹想给外公找个山里的风水宝地,其实先找到宝地,再堆点土不就行了。”
田青文为之一窒,猛喘两口气才继续说道。
“……传闻古时有一种花甲墓,是为老人花甲之年提前修建的。当时的人以弃老为荣,老人在六十大寿那天就会被关到里面去自生自灭,故而子女也不需养老送终、置办棺椁。”
“你们看刚才那座墓冢,里面既没有棺材也没有尸床,干净得像是一间空屋,又故意放着些粗碗、灯盏、石枕的日用之物,倒像给活人准备的东西。”
“难不成许多年前,这里只是一座高出地面的花甲墓,直至后面才有人添置封土、种上坟树,变成了现在这个无人敢至的鬼魋?而我们所走的这条「盗洞」,其实是墓中老人惧怕外面看管,悄悄地往山中挖去的小道?!”
她曾听乡里人说物老成精,人老成魅,人若是百岁以后仍旧不死,就会体貌变形、言行迟缓、体味浓烈、性格乖戾,直到尾闾渐长成尾,遍体生出奇毛,整日以手行于地,乃至于忘尽子女儿孙、不通活人言语,逃入深山变为似人非人的野兽。
天龙门的猎户就经常对人说,他们常在山里远望悬崖绝壁处,见到朱发金睛之人身无衣服,体生黑毛,一旦靠近便逾坑越谷,有如飞腾而去——那些人,便是宋元纷乱之世被弃入深山的老人,化为数百岁不死的老魅。
田青文越想越害怕,猛然觉得先前鬼魋旱魃的形状,确实和自己曾经见过的鸡皮鹤发的耄耋老人,有着许多的相似之处,比如周身麟皴破皱是年老松弛的人皮,斑驳如古松的纹路是沟壑纵横的皱纹,而蓬如羽葆的就是不曾修剪过的蓬乱毛发……
“你们说……旱魃莫非不是什么僵尸,而是当初被弃入古墓的老人,多年后变化成的老魅……”
话音未落,小石头骤然止住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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