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书小说 > 网游小说 > 七条命的狗 > 正文 残忍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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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年前,游水凤是水曲柳乡村的一朵鲜花,可如今,她被埋在水曲柳乡村北面的山里。有大朵大朵的白云从那座新坟的上空飘过,无声无息。游水凤得的是胃癌,她死前据说十分痛苦,村庄里的人都可以在深夜听到她尖锐的惨叫。关于游水凤的传说很多,最多的就是她和她丑陋的丈夫余南田的故事。水曲柳乡村的许多人成了我笔下的人物,由于游水凤的儿子余新地是我的好友,多年来我们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所以我没有把游水凤的故事写进我的小说。余新地和我不在同一座城市里。某一天,他来电话,告诉我他母亲死了。我当时十分惊愕,在我的印象中,游水凤是一个十分健康的妇女,她脸上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红润。紧接着,余新地又说,你就根据我父母的故事写一篇小说吧,也算对母亲的一种纪念。我听完余新地的话后默然,仿佛闻到一股香味。那股香味在我心中,也在水曲柳乡村清纯的空气中弥漫。

    我在那种香味的诱引下回到水曲柳乡村,完全是为了余新地的嘱托,写好这篇关于游水凤的小说。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为一篇小说特地回到水曲柳乡村。

    余新地在母亲下葬的第二天就离开了水曲柳乡村,但没有带走孤独的父亲余南田,我弄不清楚余新地是不是从心里鄙视他的丑陋父亲。关于余南田的丑陋,不是我的文字可以描叙清楚的。我最害怕他满是麻子的脸上那双深陷的眼睛,一种阴冷的光芒让人战栗;他还瘸着一条腿,那条瘸着的右腿并非从娘胎里带来的,而是在他8岁那年偷人家的东西被打断的。他从小就是个孤儿,在水曲柳乡村吃百家饭长大,要不是像条野狗流窜到别的乡镇偷东西,或者他不会被打断腿。我不明白为什么余南田这样的人能娶上水曲柳乡村的花朵游水凤,这或许也是余新地的想法。关于这个问题,有许多传说,但似乎都立不住脚。我隐约地闻到一种香味,我感觉到这种香味是打开这个秘密的关键。

    村长余水旺看到了我。

    50多岁的余水旺还是那么高大壮实,看不出有什么明显衰老的迹象。他朝我咧开大嘴笑:“小子,回来了也不到家里坐坐。”

    我对他一直没什么好感,他拿村里的钱吃喝玩乐倒没什么,这属于正常的现象。余水旺让我鄙视的是他本来可以娶游水凤为妻成为余新地的父亲,但他放弃了,我朝余水旺笑了笑:“村长,我正准备去拜访你呢。”

    余水旺拍了拍我的肩膀:“不客气,不客气。”

    我看着余水旺油光发亮的脸:“村长,我还真有事找你呢。”

    村长余水旺的脸色有些变化:“你要找我?”

    我认真地点了点头。

    余水旺愣了一下,他很快地恢复了原来的笑容:“有什么事你就尽管说吧。”

    我说:“我是想知道你当初是不是要杀了余南田?”

    余水旺的脸色完全变了。

    三十年前的余水旺应该是水曲柳乡村英俊的青年,他那时是村里的基干民兵,经常背着枪去公社参加民兵训练,人们都说他的枪法好,但许多人没见他打过枪。

    那时的余南田经常用羡慕的目光看着余水旺。余南田这个孤儿一个人独自地回到家里后,就会关上门,人们不知道他在家里干什么。他就是娶了游水凤之后,也早早地关上家门,谁也不知道他在家里干些什么。在出事之前,没有人去探究这个问题,因为他在家里干什么好像和别人没有关系。

    在余南田娶游水凤之前,据说游水凤和余水旺相好,有人曾偷看过余水旺和游水凤在河边的水柳丛里亲嘴,那人坏,还往水柳丛中扔石头。在村里人眼里,游水凤和余水旺是天生的一对、地成的一双,他们成为夫妻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可偏偏余水旺和游水凤就没有成为夫妻。

    那个饥饿的春天过后,游水凤不顾一切地嫁给了余南田,这给当时的水曲柳乡村无异于投下了一颗***,把许多人关于游水凤的美好想象击得粉碎。游水凤的父母亲也坚决反对,但女儿和余南田生米成了熟饭,他们的反对苍白无力。况且,他们已经瞒着父母去公社打了结婚证。为此,游水凤的父母还和游水凤断绝了关系。

    应该说,受到震动最大的应该是水曲柳乡村的基干民兵余水旺。

    余水旺是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心上人会被余南田这个丑鬼拐走,他当时的确气疯了,端着一支半自动步枪,要去把余南田杀了。他气势汹汹地赶往余南田家里时,许多人跟在他的身后看热闹,这无疑是一出上好的闹剧,人们都以为要出人命。也有人觉得这种事情不是闹着玩的,于是飞快地去大队部报告。余水旺端着枪来到了余南田的家门口,那时已是傍晚,余南田和游水凤参加完生产队的劳动一回到家就把门给关上了。

    余水旺的脸成了猪肝。

    许多人证实余水旺当时的脸的确成了猪肝,我父亲也是那么说的,因为父亲也是当时看热闹的人中的一员。

    余水旺拉了一下枪栓。

    余水旺拉枪栓的声音抽紧了所有人的神经。

    他大声吼道:“余南田,你有种给我出来!”

    他的话音刚落,余南田的家门打开了。人们看见矮小的余南田一瘸一拐地出来,他神情自若地走到了余水旺的面前,深不可测的双眼发出了一种阴冷的光芒:“水旺,你要是恨我,就往我脑壳上来一枪吧!其实我早就等着你这一枪了,如果你是个男人的话!”

    余南田的话一出,人们就觉得余南田必死无疑了,那颗子弹仿佛已经洞穿了他的脑壳。

    可是事情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余水旺在和余南田的对视中,双脚抖了抖,他扣扳机的手也在颤抖,他的眼神不知道有没有颤抖……突然他收起了枪,低吼了一声,犹如一只受伤的豹子,悻悻而去。余南田看着余水旺离开,额头上滚落了豆大的汗珠。

    等大队书记和民兵连长赶到,余水旺和看热闹的人都已散去。他们看到的只是余南田紧闭的家门。大队书记说了一声:“这个余拐子搞什么鬼,老是关着家门,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父亲对我回水曲柳乡村写关于游水凤的小说显得不以为然,他说:“她那点骚事,有什么好写的?”我十分清楚,父亲代表水曲柳乡村一部分人的观点,他们这一部分人,死也瞧不起游水凤和余南田,认为他们的结合是不正常的事,或者说有些伤风败俗。我觉得父亲他们的想法不公平,无论如何,对游水凤和余南田是不公平的。

    但父亲还是十分配合,我问的一些问题,他都绘声绘色地回答。

    我当然提到了余南田挨斗的事情。

    余南田挨斗是因为大队书记当时的那一句话:“这个余拐子搞什么鬼,老是关着家门,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民兵连长听了他的这句话,就有了想法。

    这天夜里,民兵连长和余水旺在一起喝酒。

    他们是死党,在一起喝酒是十分正常的事情,可这次喝酒给余南田造成了伤害。

    那是个雨天。

    这个雨天,生产队没有安排出工,让社员们休息。大队书记正和民兵连长等人打扑克。忽然,余水旺急匆匆地走进来说:“书记,我要报告一件大事!”

    大队书记把扑克牌一放:“什么大事!”

    余水旺在大队书记的耳边言语了几句。

    大队书记听后,脸色变了:“果然有鬼。”

    当下,他们就带人冒雨来到了余南田的家门口。大队书记对余水旺说:“你看清楚了?”

    余水旺点了点头:“看得清清楚楚。”

    大队书记就下令说:“把门撞开!”

    余南田的家门被撞开了。

    余南田一动不动地看着进来的人,他正在给一个人喂中药汤。他僵在那里,躺在床上喝药汤的人也僵在那里。他老婆游水凤显得惊恐不安。

    “好呀!你这个余南田,竟敢窝藏反动道士张开元。”大队书记愤怒地说,“给我捆起来带走!”

    余水旺和民兵们不由分说地捆起了余南田和张开元,然后把他们带出了余南田的家门,消失在雨中。游水凤的眼中积满了泪水,她此时束手无策。

    余南田和张开元被抓后,水曲柳乡村里就传出了这样一个说法:余南田是利用符咒把游水凤搞到手的。他们说得有声有色,说余南田为了得到游水凤,拜道士张开元为师,张开元就画了一道符咒,让余南田烧成灰,化在茶水里让游水凤喝下了,游水凤就死心塌地地跟了余南田。

    在大队部里,余南田被吊在房梁上。民兵连长和余水旺轮番打着他,要他说出是怎么样诱骗游水凤喝下那碗罪恶的茶水的。

    余南田愣是一声不吭。

    那段时间,只要有闲工夫,余南田就被抓去游斗。

    一天,余南田在被批斗时,被人一脚踢下了土台子,他那只脚又骨折了。人散了,余南田还抱着那条伤腿,在那泥土里翻滚。游水凤来了,她抹了一把泪就背起了余南田,一步一步地走向了余水旺的家门口。

    她背着余南田站在余水旺的家门口大声说:“余水旺,你欺负一个残废人算什么英雄好汉!我实话告诉你,我瞧不起你,我就是不和南田好,也不会嫁给你,你坏了良心!”

    说完,她就背着余南田一步一步地回家。有一群小孩跟在她后面说:“老婆背老公,羞,羞,羞——”

    我一直不相信余南田的符咒有那么神奇,竟然能让一个女人一生跟着他。如果真有这样的符咒,那么余南田也不会穷困一生。余南田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好友余新地也相信这个说法。记得上小学和中学时,只要受到了同学的羞辱,他就会回家问母亲游水凤这事是不是真的。余新地得到的答案当然是否认,可游水凤越是否认,余新地就越是认为这事是真的。他还私下里和我说过,他相信父亲干了那见不得人的事情,否则,他漂亮的母亲怎么会跟了他。在余新地眼里,余南田是个丑恶的人。很奇怪的是,余新地一点也不像余南田,余新地和父亲的关系一直很僵,直到现在。就是现在,余新地还说,游水凤过早的夭亡和余南田是分不开的,余南田让游水凤过着困苦的生活,是游水凤夭亡的重要原因。我也不知怎么说服我的好友,正视一下他的父亲余南田,如果没有余南田含辛茹苦地供他从小学一直到大学,他岂会有现在的幸福生活?

    我决定去找余南田。

    他心中一定埋藏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至关重要,这对我写作游水凤这个人物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十分奇怪的是,我决定去找余南田时,我隐约地又闻见了那股香味。

    那股香味残忍地弥漫在水曲柳乡村的空气之中,我不清楚余新地有没有闻到这股香味。这是十分熟悉的香味,可我一下子分辨不清,这是什么的香味。

    我来到了余南田的家,看他家的木门锁着,我四处找余南田,就是没有找到他。我有些失落,余南田会在哪里?就在我觉得无所适从的时候,有一个人走到了我的面前,他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听说你在找余瘸子?”

    这个人是余水旺的儿子余柜子,他有一张仇恨的脸,这张仇恨的脸是他父亲打出来的。余水旺后来讨了一个奇丑无比的老婆,她给他生了儿子后,他也经常愤怒,他愤怒了就拿老婆孩子出气。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听说,余柜子要杀了他父亲。

    我对着余柜子点了点头:“我的确要找他,你知道他在哪里?”

    余柜子冷冷地说:“他在游水凤的坟前,他一直在那里。”

    他说完就走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告诉我关于余南田的消息。我只知道余柜子也恨余南田,要不是余南田,他或许也不会出生,他父亲余水旺也不会把怒气撒在他和母亲的头上。如果余南田死在余柜子的手上,那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情。

    我没有在余柜子和余南田的问题上纠缠不清,我来到了水曲柳乡村北面的山上,风把树叶吹得乱响。

    我真的在游水凤的坟前找到了余南田。

    我看到余南田在游水凤坟前的背风处生了火,他在瓦片上炒黄豆,他炒黄豆的样子认真而又坚定。

    炒黄豆的香味在山野飘散着。我有些吃惊,原来我一直闻到的香味竟然就是炒黄豆的香味。

    他坐在那里一丝不苟地炒着黄豆。

    他那双深陷的眼似乎平静如水,我的到来并没有惊动他,谁又能惊动一个饱经风霜的人?

    我看到了大朵大朵的云从天空中飘过。

    我听见了余南田的声音:“西闽,是新地让你来找我的吧?”

    我不知自己是在点头还是在摇头。

    余南田的声音不可抗拒:“我知道是新地让你回来的,他想让你来问我,当初我是怎么样娶了他妈的。来,西闽,你就坐在我边上吧,我和你讲,现在讲出来也是对新地有个交代了……”

    我的一颗心要跳出来。

    我怎么也想不到余南田会这么痛快地把埋藏在他心中的秘密告诉我。

    三十多年前的余南田的确是条癞皮狗,他会突然从草丛里窜出来,傻傻地看着在河水中沐浴的游水凤。那时游水凤的确和余水旺相好,游水凤把身子浸泡在水中,只露出一个头,她愤怒地对余南田说:“快滚开,不然我告诉余水旺,让他打死你!”

    余南田对着生气的游水凤笑笑:“水凤,我就是喜欢你。我告诉你,无论如何,我也要娶你为妻!”

    他的声音异常的坚定。

    说完,他又跳进草丛中去了。

    他像一只黄鼠狼一样消失在草丛里。

    游水凤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大胆。她还是在水里露出一个头,她的脸像火烧了一般,她朝着淹没余南田的那片草丛大声说:“余南田,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她不知道余南田还真对她动了心,而且还对她开始了一场旷日持久的追求。

    当游水凤见余南田坐在村里的一面残墙上奇怪地看着她时,她心里就会发狠地骂一声:断子绝孙的余南田!

    谁也没有料到这个春天如此饥饿。

    在那个青黄不接的春天里,水曲柳乡村真的饿死过人,有些吃观音土和野菜的人因消化不良而死去。

    在这个饥饿的春天里,水曲柳乡村的人总是能闻到一股香味,但他们不知这股香味从何而来,它残忍地挑逗着村里人的神经。

    这就是黄豆炒熟后的香味。

    游水凤闻到这股香味后,她快晕过去了。那天,她正准备下山回家,她采了一筐子的野菜,她看到了余南田,他在离她不远处烧起了火,他在火上面放了一块瓦片,并且在瓦片上炒什么,香味就从瓦片上面飘过来。要命的是,这是黄豆的香味,炒黄豆一直是游水凤最爱吃的东西,尤其是在这困难时期她想都不敢想。让她惊讶的是,谁家都没有粮食,他余南田从哪里弄来了这些黄豆?炒黄豆的香味让游水凤口水直流,但她忍住了,她没有理会余南田的诱惑,毅然地下了山。

    一次,二次,三次……终于在那个傍晚,游水凤朝他瓦片上炒着的黄豆走了过去。她看着瓦片上滚动的黄豆,她呼吸着迷人的香味,她的眼睛里充满了迷离的色泽,她的嘴角颤抖着,还流着口水。

    游水凤喃喃地说:“余南田,你是个魔鬼!”

    余南田没有说话,他还是一丝不苟地炒着黄豆,让那香味散发得更加肆无忌惮。

    游水凤的眼泪流了下来:“余南田,你真是个魔鬼!”

    在整个剩下来的饥饿的春天的日子里,游水凤的嘴角都留有黄豆的余香。她的脸色红润着,她知道,余南田为追求她,去年秋天生产队分的5斤黄豆,他一个都没有动,饿着肚子留到了这个饥饿的春天,奉献给了她游水凤。这一点,余水旺做不到,水曲柳乡村的任何一个人也做不到!

    游水凤是被余南田炒黄豆的香味征服的。

    听完余南田的讲述,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场残忍的征服,我站起身准备回村里时,还听到余南田在说:“西闽,你告诉新地,他妈一生都是幸福的,她到死还记得让我给她炒一把黄豆。她说,一个可以在最饥饿的时候把食物给她的人,是可以托付终身的人,和这样的人在一起,一生也不会挨饿,这就是最大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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