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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冬天没几日好天气,毒雾霾让人不安、恐惧、无所适从。偶尔有个阳光灿烂的好天,我会站在小区的那棵香樟树下,大口大口地呼吸,感觉肺里的废气渐渐排空。身体变得轻松之后,我才人模狗样地去上班。在更多的日子里,我心情压抑,戴着口罩走在上班的路上,像一只随时都将被毒杀的小白鼠,满目凄惶。
她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冬天杀死了一条狗。
其实是杀死了我内心的妄想。
事情还得从我的妻子说起。
我的妻子叫乔,大乔小乔的乔。书上说大乔小乔是倾国倾城的美女,我对此没有感觉,她们再美,也是历史人物,是死去的人。乔在我眼里是倾国倾城的美女,她真实地走进我的生活,走进我的生命。第一次见到娇小美貌的乔,我就想到了兰花,她在我心中,就是一朵兰花,兰花的美不可替代。我们认识不到半年,她就嫁给了我,我一直以为这是阴差阳错、不可思议的事情。我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普通公司的小职员。有时,我觉得自己是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结婚那天,我对她说:“我要把你当神供着。”她微笑着说:“我不要你把我当神,我只要做你的妻子。”
那句把她当神的话成了谶语。我们结婚两年后的一天,乔因为车祸,高位截瘫。我真的把她当神供在了家里。开朗美丽的乔像变了一个人,一个我捉摸不透的人。笑容已经彻底从她脸上消失,无论我怎么哄她,她总是脸色阴郁,沉默寡言。我心里也很绝望,可是我不能在她面前表露出绝望的情绪,因为她比我更绝望,需要我的呵护和疼爱。我知道接下来的日子会很难,得有心理准备,还得让乔觉得有希望。我每天辛辛苦苦上班,下班回家就给乔做晚饭,吃完饭给她洗澡,然后把她抱上床,说些有趣的事情给她听。在我眉飞色舞地说着趣事之际,她会突然歇斯底里喊叫道:“我不要听,我不要听——”
她曾经明亮美丽的眸子里流下了泪。
我将她搂在怀里,抚摸着她的秀发,喃喃地说:“乔,我不说了,不说了……”
她哭出了声,双手紧紧地箍住我的脖子,仿佛要把我勒死。她残废的身体颤抖着,像是汪洋之中的破舢板。我的泪水也流了下来,哽咽地说:“别怕,乔,别怕,我会永远陪着你。”
乔松开了紧箍着我脖子的手,使劲地推开我,号啕起来。
我看着她扭曲的脸,不知所措。
哭累了,她倒头睡去。
而我,在漫漫长夜里,无法入眠。有时,我会一个人默默地走出家门,在小区里的一块石头上苦坐。夜风无法安慰我发热的脑袋。有天晚上,我正在苦坐,突然听到了乔的喊叫。我慌忙回到了家里。她坐在床上,茫然地看着我,咬牙切齿地说:“你是不是不要我了,是不是厌烦我了,是不是?!”
我心里发凉,赔着笑,说:“不是的,不是的,我说过,一辈子都不会离开你的。”
她大声说:“我知道,你厌烦我了,厌烦我了——”
我抱着她,说:“别乱想了,乔,我发誓,永远不会离开你。”
乔的话音低落下来,抱紧我,说:“不要离开我,我好冷,好冷——”
我的生命里只有乔。
说这话有点虚伪,可是我心里不可能有别人,我得为了她活着,如果没有我,她不知道会怎么样。的确,我爱她,没有因为她的残疾而变心。那条叫“小黄”的黄色吉娃娃可以做证。
乔是寂寞的。
她把自己给封闭起来,成天待在家里。她还把窗帘都拉起来,连阳光也害怕看见。我不可能成天在家里陪她,因为要养家糊口。我曾想让老家的母亲过来照顾乔,被她拒绝。我十分担心乔会闷死在家里,好些时候,我提心吊胆,害怕回家后看到乔的尸体。
乔出事后,同事潘晓鸥经常用奇怪的眼神瞟我。
我曾经对她有好感,追求过她。她拒绝了我,原因是她爱上了我们的老板。当时她告诉我这事,我很惊讶。在公司里,没有人知道她和老板的事情。我是个守口如瓶的人,自然不会把此事扩散出去,同时也对她死了心。我和乔结婚时,请她喝过喜酒。那个喜庆的晚上,潘晓鸥只和我说了一句话——好好爱她。我相信她是真诚的。我不知道她和老板的事情怎么样了,只晓得她现在还是单身。
她就坐在我的对面。
平常,我们很少说工作以外的事情。乔的遭遇,让我在公司里变得沉默寡言。很多时候,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不该说什么。别人的同情或者幸灾乐祸都和我没有关系,我只为乔活着。
那天早上离开家时,乔直勾勾地看着我,想说什么,又什么也没有说。我安慰了她几句,才走。那一天,我心神不宁。乔会不会出什么事情?她有过一段寻死觅活的日子,但是没有死成。现在的状况,更让我担心。这天,我隔两个小时就给家里打个电话,她会拿起电话,但是不说话,我可以听到她的呼吸声,这样就足够了,证明她还活着。快下班之际,潘晓鸥瞟了我一眼,说:“你今天不对劲。”
我说:“没什么。”
她淡然一笑,说:“乔一个人在家,一定很寂寞。”
我点了点头。
潘晓鸥说:“我准备辞职了,离开上海。”
我说:“为什么?”
潘晓鸥说:“自己的选择,我已经厌恶了现在的生活。”
我不再问了,我理解她。
她接着说:“下班后,你到我家去一趟,如何?”
我的心提了起来,她要我去她家干什么……
潘晓鸥笑了笑,说:“别紧张,对你我没有什么企图,只是挺同情乔的。让你去我家,想把和我相依为命的那条小狗送给你,不,是送给乔。也许小狗能够让乔有些安慰,狗比男人可靠,不会背叛,也不会说谎,更不会有伤害。”
我点了点头。
我把潘晓鸥给我的吉娃娃带回了家。乔看到我抱着的小狗,眼睛突然亮了一下。我的心也亮了一下。我放下小狗,小狗十分知趣地摇着尾巴,朝乔扑过去,它不停地舔着乔苍白的手。
乔的眼睛里闪动着泪花。
突然,乔把小狗一把推开,朝我大声喊叫:“这是谁的狗?”
我迟疑了会儿,说:“是同事送的。”
她说:“是不是潘晓鸥的狗?”
我点了点头。
乔低声说:“我就知道是她,我闻出味来了,狗身上有她的香水味。我们结婚的那天,她身上散发出的,就是这种香水味。当时,我觉得她看你的目光不正常,我就记住了她,也记住了她身上的香水味。”
我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她接着说:“我们结婚以来,你每天回家,我都会闻闻你身上的味道,看看有没有潘晓鸥的香水味,今天我终于闻到了。你是不是终于等到了这一天,该和她发生点什么了?你说过,一生都陪着我,那是骗我的话吧?”
我的额头上冒出了汗。
我说:“我们什么事情也没有,真的,乔,相信我。”
乔说:“没有事情,那你紧张什么?我相信你什么?你从她那里带条狗回来,就说明你们什么事情都没有?用狗来欲盖弥彰?”
我十分委屈,但还是忍耐着,轻声解释:“我们真的没有什么,潘晓鸥辞职了,她要离开上海了,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把狗送给我,不,她说是送给你的。我承认,在你之前,我追过她,但是被她拒绝了,她和我们老板有一腿。我会陪你一辈子的,我说话算话。”
乔说:“你就编吧,编吧!把小狗给我送回去,我不要她的狗!”
小狗又过去舔她苍白的手。
她的泪水流了下来。
她没有再让我把小狗送回去,而是接纳了它,只是要求我把小狗身上的香水味洗干净。她给小狗起了个名字,叫它“小黄”。
那个晚上,乔第一次抱着小黄睡觉,似乎睡得很香。
我却没有睡。
和许多夜晚一样,我失眠。我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不如一条狗?狗让她安睡,而我无论怎么安慰她,她都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凌晨3点左右,乔睁开了眼睛,她的手还抱着狗。她说:“我梦见你和她在一起了。”
我说:“谁?”
她平静地说:“潘晓鸥。”
我无语。
她接着说:“你是该有个女人,我不能拖累你,你和她好吧,我不会吃醋。”
我说:“你别说了,那是不可能的事情,睡觉吧。”
乔闭上了眼睛,没有再说什么。
我走到阳台上,点燃了一根烟。
我突然想到了潘晓鸥。
此时,她在干什么?
是不是和我一样,失眠,被痛苦折磨。
她是个可怜的女人。
自从有了小黄,乔的生活充实了许多。我每天回家,乔还是会像狗一样闻闻我身上的味道,企图嗅出我身上的某种香水味。
这个冬天的确让我崩溃。
就是睡着,痛苦也是睁大着无辜的眼睛。
因为疏忽,我在这个冬天的某个晚上,竟然把小黄给弄丢了。我每天要遛两次狗,早上一次,晚上一次。早上很早就出去遛狗,然后回家给乔做早饭,接着去上班;晚上回家,服侍乔吃饭、洗澡后,我就去遛狗。一天下来,我已经筋疲力尽,我不知道自己能够坚持多久,也许会在某个夜晚,倒在遛狗的路上,永远也爬不起来了。我牵着小黄,走出小区,沿着行人稀少的人行道,踉踉跄跄地走着。小黄一会儿在路边的梧桐树下撒尿,一会儿在路边的草丛里拉屎。我准备好了塑料袋,把它拉的屎装起来,扔到垃圾桶里去。我特别反感那些遛狗的人,不把狗屎捡起来扔进垃圾桶。
小黄拉完屎,我突然想撒尿了。
这尿来得急,我等不及回家,就要一泻为快。
我找了个偏僻的角落,掏出了那玩意,一天的憋屈和不快倾泻而出,畅快淋漓。撒完尿,我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我正准备回家,却发现小黄不见了。
我明明记得撒尿时,手上还拿着狗绳的,怎么狗就不见了呢?
寒风冷冽,我冷得浑身发抖。人倒霉,喝凉水也塞牙,怎么一泡尿的工夫,狗就跑得无影无踪了呢?
我站在寒冷的风中,大声喊着:“小黄,小黄——”
它应该不会走远,听到我喊它应该会回来,它是一条很乖的狗。
可是,我喊破了嗓子,小黄也没有回来。
于是,我四处寻找,寻找那条叫小黄的吉娃娃。
找了很久,很久,我也没有找到小黄。
沮丧、落寞、痛苦、焦虑……我的情绪异常复杂。要是找不到狗,乔会怎么样?可以那样说,她和狗已经感情深厚,甚至超过了对我的感情。实在找不到小黄了,我才硬着头皮回家。
乔听到我开门的声音,就在卧房里叫喊:“你到哪里去了,为什么这么晚才回家,为什么?!你是不是不要我了,是不是讨厌我了,烦我了?!你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你想怎么样,你想怎么样?!”
接着,我就听到了她的哭声。
我关上门,站在那里,大口喘着粗气。
我不敢进卧房里去,我怕面对她。
她还在叫喊:“你听到我说话了吗?你回答我呀,回答我呀!是不是不敢进来见我了?你要走可以,走呀,不要再回来了,我死了也不要你管!”
我要不进去,她会一直叫喊下去,还有可能气急了,一头撞死。
在一刹那间,我突然想逃。
是的,我想逃,逃离这个城市,逃离这个家,逃离她,像潘晓鸥一样,逃得远远的。我从来没有产生过逃离的念头,可是现在产生了。我是懦夫,不负责任的男人,是畜生,是猪狗不如的东西。无论怎么样,我产生了如此罪恶的念头。
我没有逃,我不能逃。
我要逃了,乔就真的没法活了。
我进了卧房。
透过泪眼,她看到了凄惶的我。我站在她面前,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浑身瑟瑟发抖。此时,我不是个男人,只是一片寒风中的枯叶。我无法面对乔,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看到了我,却没有看到小黄。
乔哽咽地说:“小黄,我的小黄呢?你不想要我了,是不是连小黄也扔了?”
我还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泪珠却不停地滚落。
我极少流泪,这个寒夜,冽风呼啸的寒夜,我却哭了。我竟然不知道为何而泣。
乔看见了我的泪水。
她看见了我脸上的两条泪水之河。
突然,她说:“来,来,过来抱抱我,不要离开我——”
小黄的丢失,对我是个考验,对我们的爱情是种考验。乔说:“一定要找回小黄,找不回来,我就死!”我说:“去买一条和小黄一模一样的狗可以吗,也叫它小黄?”乔说:“不行,我就要小黄!”
没有任何余地,我必须找回小黄。
我复印了100多份《寻狗启示》,四处张贴,希望捡到小黄的人把它还给我,还承诺重谢。晚上,我就到街上去寻找小黄,在这个大城里四处奔走,其实我自己就是一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没有人会来找我。
半个月过去了,我没有找到小黄,也没有人和我联系。
有时,我就在街上游荡到天亮,我害怕见到乔的泪眼。可是这样是不行的,乔会骂我,甚至说我借着寻找狗的机会,在外面和别的女人鬼混。她有时也会说软话。她靠在我身上,把嘴巴凑近我的耳朵,轻轻地说:“只要你找回小黄,我就同意你出去和别的女人玩,你找潘晓鸥,找任何女人都没有问题。”我胸口堵得慌,我说:“请你别说这样的话了,你这是用刀子在捅我的心。”她说:“我说的是心里话,你知道小黄对我来说,多么重要。”我无语。
我厌恶这个冬天。
也厌恶这个冬天的自己。
说实在话,在此之前,我还真没有想到过出轨,没有想过要做对不起乔的事情。生活已经逼得我连性欲都没有了,我如何能够出轨?况且,我还爱着乔,我的心里容不下别的女人,尽管有赏心悦目的女人从我面前走过,我会本能地瞟上一眼。
我没有想到A会出现在我的面前。
A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她的名字,我也没有问。A只是一个符号,一个和我有过短暂关系的女人的符号。
冬至那天晚上,我把乔伺候上床之后,就离开家,继续去寻找小黄。
走前,乔还让我多穿点衣服,早点回家。
我答应她早点回家。
我在街上游荡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
是一个女人打来的电话,这个女人不是乔,也不是潘晓鸥,是个陌生女人。她的声音十分柔软,柔软得要让人心融化。
她就是A。
A告诉我,小黄在她那里。
听到这个消息,我仿佛从寒冬一下进入了春天,许多日子以来的阴霾一扫而光,我心里很清楚小黄对我和乔意味着什么。
A说在衡山路的波波酒吧门口等我,她穿着一件白色的风衣,牵着那条叫小黄的狗。我马上就打了辆的士,往她指定的方向赶。
A果然在波波酒吧门口等着我。
她是个微胖的女子,面容姣好,微笑地看着我。
她说:“你是王飞?”
我点了点头,我没有仔细打量她,只是盯着那条狗。
没有错,这就是我们家的小黄。
A说:“你好好看看,这是你家的狗吗?”
我激动地说:“是的,是小黄,它就是烧成灰,我也认得。”
A笑了,说:“那就还给你吧。”
我想,乔要是知道小黄找到了,她会有什么表情?我不敢想象。我真想马上打电话告诉她这个好消息,但是我没有这样做,我要把小黄抱到她床前,给她一个惊喜,我要亲眼看到她欣喜的表情。
我俯下腰,抱起了小黄,小黄用它那湿漉漉的舌头舔我的脸,我闻到了一股烟草的味道。由此,我断定它在A家里待过,也断定A是个抽烟的女子。抱着小黄,我忘乎所以了,说了声“谢谢”,转身就要走。
A在我身后说:“请留步,没有必要这么着急走吧?”
我突然意识到,还没有酬谢她呢,就这样匆匆忙忙离开,是太不够意思了。我回过身,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太激动了。”
A笑着说:“我理解,每个爱狗的人,都是这样的。”
我说:“谢谢,谢谢。”
A说:“能请我喝一杯吗?”
我说:“当然可以,当然可以。”
我们一前一后走进了波波酒吧。酒吧里人不多,却很温暖,还有音乐。我有多长时间没有进过酒吧了?酒吧是个让人放松的地方,肉体和灵魂一起放松,狗找到了,我是不是也该放松一下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我心里记挂着还在家里独守空房的乔。A和我坐在吧台边,显然,她和这里的酒保很熟悉。那个长得帅气的酒保笑着对她说:“来杯玛格丽特?”A点了点头,然后侧过脸来对我说:“你呢?”我很少喝酒,也没有什么酒量,就说:“我来杯水吧。”A说:“来酒吧里喝水,你没搞错吧?”我说:“我不会喝酒。”A说:“大男人,哪有不会喝酒的,是不是你老婆管得严,不让你喝酒?”我的脸发烫,说:“不是,不是。”A说:“那还是喝点吧,就算是为找回了你心爱的狗庆祝一下吧。”我无奈,只好说:“那,那来杯啤酒吧。”
A挺能喝的,她每要一杯酒,我心里就“咯噔”一下,不是我小气,而是我的确穷。想想,我除了那几千块钱的工资,没有别的收入,家里还有个病人,每个月还要给父母亲寄生活费,入不敷出。她每喝一杯酒,就等于割掉我身上的一块肉。
我又不好意思制止她喝酒,心里十分焦虑,找到狗时的好心情很快就消失殆尽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她喝了多少杯玛格丽特,等我喝完一大杯啤酒,头已经晕晕沉沉的了。
不管怎么样,我都抱着小黄,不会让它再失踪。
结果让我意外,A竟然没有让我买单,而是抢着把账结了。
帅哥酒保笑着对纳闷的我说:“别见怪,我姐带男人来喝酒,从来不让男人买单。”
我们走出了酒吧的门,路上已经十分冷清了,冷风肆无忌惮地从街上掠过。虽然喝迷糊了,我心里还是很过意不去,不知如何开口和A告别,穷人在很多时候是尴尬的,没有尊严可言。A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她说:“你是不是觉得欠我的情?”
我点了点头。
她笑出了声,她的笑声和她的声音一样柔软。
她说:“如果你觉得有歉意,那么,你就送我回家吧,这样,我们就两清了。”
我无法拒绝她的要求。
她家就在离衡山路不远的桃江路上。那是一栋四层楼的老房子,她住在最上面一层。本来送到楼下,我想该回家了,乔还在家里等着我呢,她一定心急如焚,怀疑我在外面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A没有让我就此离开,她邀请我上楼。我还是无法拒绝,就像有种魔力,把我引上了四楼——她的家。
A打开了家门,两条大狗就朝她扑过来,她蹲下身,一手搂着一条狗,和它们亲呢,还和它们亲嘴。我不知道乔有没有和小黄亲过嘴,我是不会和狗亲嘴的。不一会儿,她站起来,让我进了她的家。
这是一个20多平米的房间,还有卫生间。房间里乱七八糟,那张大床也乱七八糟。我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那是狗和烟草等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当然,还有A的体味。这种混杂的味道十分浓郁,说不上难闻或者好闻,但让本来就迷糊的我更加晕眩。我有点站不住的感觉。
她把狗关进了卫生间,也从我手中夺去了小黄,把它也关进了卫生间。
我可以听到狗们在卫生间里的呜咽,以及它们用爪子刨门的声音。
A脱去了白色风衣,她里面穿得很少,两个奶子鼓鼓的。
她说:“坐吧。”
我找了张椅子坐下来。
我没有产生逃走的情绪,我想静一静,坐会儿再走。她递给我一根烟,给我点燃,然后自己也点上了一根烟。我不知道这是什么烟,味道怪怪的,我吸了几口,就觉得眼前产生了某种幻觉,她像个仙女,在我面前飘忽。是的,她在笑,那是柔软的笑,肉感的笑。她双腿叉开,坐在了我的大腿上。
A朝我脸上吐了口烟雾。
她说:“舒服吗?”
我说:“舒服。”
她又说:“没有人进了我的房间不舒服的。”
我说:“你是谁?”
A说:“我是个女人,替你找回小狗的女人。”
接着,她就脱我的衣服。
她把我放倒在床上。
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脑袋里空茫一片。她是谁?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她是谁。我只知道她站在床上,把脚丫子放在我嘴上,柔软地说:“男人,你是我的奴隶,我是贵族,快舔我的脚丫子。”
我在梦幻之中,舔着她的脚丫子,像是在舔着棒棒糖。
A说:“味道好吗?”
我说不出来,嘴巴里塞满了她的脚丫子。
她不需要我的回答,自顾自地说:“味道一定很好,好好舔,你不会再有这样的好运气了,舔贵族的脚丫子。”
……
我清醒过来时,天已经快亮了。
她坐在我身边,微笑地看着我。我大惊,赶紧穿上衣服。这时,我想逃。
A说:“每个男人都是这个德行,完事就想跑。”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穿好衣服,打开卫生间的门,抱起小黄就要逃。
A说:“你着什么急呀?”
我说:“我要回家。”
A说:“你回吧,我不会拦你。”
我正要开门,突然一只猫朝我扑过来,我本能地伸出手挡了一下,猫爪子在我手背上划出了一道血痕。
我说:“这猫打过疫苗没有?”
A笑着说:“我家里的狗和猫,都是我捡来的,打什么疫苗呀。我每天晚上都出去找流浪狗,找到了就带回家。如果有人找,就还给他,我不要报酬,只要他和我上一次床。”
我浑身颤抖,说:“我需要去打狂犬病疫苗吗?”
她说:“去打吧,不过,我从来不打,你看我的手臂,经常被猫抓,都已经习惯了。”
说完,她笑起来,还是那样柔软的笑。
我抱着小黄,夺门而出。
她在门里柔软地说:“有时间再过来玩呀。”
我想,我永远不会再踏进她家门一步。
她是个可怕的女子。
我惊惶地回到了家里。乔果然没有睡,她一直在哭。当我抱着小黄出现在她面前时,她惊呆了。好大一会儿,她才缓过神来,说:“小黄,我的宝贝,来,来——”
我把狗放到她怀里,她抱着狗,不停地亲,就像A一样亲着狗。
她有多久没有亲我了?
我的内心被什么东西击中,疼痛极了。
亲完小黄,她放开它,对我说:“你,你过来——”
因为和A睡过觉,我心里忐忑不安,准备去洗个澡,把A的味道洗掉,然后把衣服也洗掉,没想到乔会让我过去。
我壮着胆子走到她面前。
她把鼻子凑到我身上,左嗅嗅,右嗅嗅。
突然,她大声喊叫道:“王飞,你身上有女人的味道,你和女人做过爱!”
我喃喃地说:“没有,没有——”
乔说:“你说谎,说谎,我知道,你和别的女人睡过觉!”
我心虚,我难过,我对不起乔。
乔哭着说:“你说过,这辈子就爱我一个人,你会陪我一辈子,你当着我妈的面发过誓的。看来,妈妈说得对,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我看错人了,我妈也看错人了,你这个混蛋——”
她怎么骂我,我都认了。
我低着头,咬着牙,疲惫不堪,心力交瘁。
是的,她说得没有错,我是当着她妈的面发过誓,一辈子就爱她一个人,一辈子守护着她。她来自单亲家庭,我不晓得她父亲是谁,她也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她妈妈没有告诉过我,也没有告诉过她。她妈妈得了绝症,快死前我和乔结的婚,乔要我和她一起跪在她妈妈面前发誓,我做到了。我们婚后不久,她妈妈就离开了人间。我们住的房子,也是她妈妈留给我们的,否则,我们哪有钱买房子。
乔继续哭着说:“没有想到你会这样,你对得起我妈妈吗?她把一切都给了你,到头来,你是这样对我。”
小黄去舔她脸上的泪。
她把小黄抱在怀里,呜呜地哭。
那次出轨,留下了许多后遗症,仿佛天意,要我经受折磨。我承认,我不是个东西,那个晚上,我完全可以走,可还是被A诱惑了,我做错了事情,就必须受到惩罚。因为我找回了小黄,乔原谅了我。她敏感而脆弱,离不开我,如果我要像潘晓鸥那样逃离这个城市,逃离这个痛苦之家,逃离她,乔一定活不下去,哪怕有一万只小黄也不行。她说原谅我是有前提的,那就是写一份保证书,保证以后不再出轨。其实她很清楚,一个男人出过一次轨,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就像吸毒一样。我写了一份保证书,交给她时,心想,傻女人,这张纸能保证什么?她小心翼翼地收起了保证书,说要交给她妈妈保管。她妈妈已经死了呀,听到她这句话,我内心充满了恐惧,也对她充满了同情,她的神经一定出了问题,我想抽个时间带她去精神病院检查,也让她接受心理治疗。
尽管我写了保证书,但是我没有向乔透露那个晚上和A在一起的任何细节。
有些东西,永远不能让她知道,她知道了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那天在A家里被猫抓伤后,我没有去打狂犬病疫苗。
我抱着侥幸的心理。
我想自己不会那么倒霉。
我和乔过了一段相对平静的生活。每天遛狗,上下班,照顾她。周末有阳光的好天,我会推着她去公园里,让她看看外面的世界。我希望她在阳光下能够重新露出笑脸,能够像从前那样微笑着亲我一下。这些都是奢望。在公园里,在阳光下,她只是坐在轮椅上,阴沉着没有血色的脸,抱着她的狗,茫然地看着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
这个冬天,有阳光的日子真的很少。
在寒冷的天气里,在有毒的雾霾中,我有时会突然想起A,想起她那柔软的笑声和说话声,还会想起她房间里复杂的迷幻的气味……想起这些,我竟然会有冲动,我想我是中了她的毒。我想过去找她,但是找不出理由,也没有机会。这样的念头消失后,我就不停地自责,我对自己对乔的爱产生了怀疑,我还爱她吗?无论怎么样,我会一直陪着她,这一点我一定会做到。
在这个难熬的冬天将要结束之际,我发现自己的身体有了变化。
我感觉浑身特别难受,不知道哪个地方出了问题,头痛,发着低烧,十分恶心,还特别疲倦。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天,我就变得烦躁不安,失眠加剧,整个晚上睡不着觉,我怕听到声音,怕光,怕风……乔说,我瘦了,脸色苍白,她要我去医院看看,她说我不能倒下,我要倒下了,她就完了,这个家也完了。
她说的是实话。
我去了医院,医生只是说我太紧张和疲劳了,其他没有什么问题,好好休息就会好转。我不太相信医生的话。我想到了A房间里的那只猫,还有被猫爪子划伤的手背。手背上的伤口已经愈合,可是我心里的伤却在无限放大。我想到了狂犬病,我上网查了查狂犬病的资料,发现我的症状和狂犬病十分吻合,无边无际的恐惧在我脑海里蔓延。
我告诉自己,你一定是得了狂犬病,谁让你当初不去注射狂犬病疫苗!
我又去了一次医院,我说我得了狂犬病。医生检查后告诉我,我正常,没有得狂犬病。我和医生大吵起来,说医生草菅人命,医生说我有可能得了神经病。
恐惧让我失去了理智。
回到家里,我看到那条叫小黄的狗,心里就发毛。我想象着自己的末日:像一条狗一样哀叫,然后窒息而死,死后我的尸体也变成了狗……我突然疯狂地从乔的怀里抢过小黄,重重地把它摔在地上。可怜的小黄惨叫着,它从地上翻滚起来,躲到乔的轮椅后面。
乔哀叫道:“王飞,你疯了,你疯了——”
我平生第一次朝她大吼:“我他妈是疯了,疯了,整个世界都疯了!”
乔和小黄一样,吓坏了,她从来没有见过我如此凶神恶煞的模样。她的眼泪流了下来,喃喃地说:“放过我,放过小黄,你以后干什么,我都不会管你,你想在外面找女人,我也不会管你——”
我真的疯了,我歇斯底里地喊道:“对,我要去找女人,满世界地去找女人,像条公狗一样,到处去寻找母狗,你满意了吧,满意了吧!我得了狂犬病,我活不了了,活不了了,你还让我去找女人,你还如此怀疑我,你只要我的关怀,你什么时候关怀过我!我也是人,有血有肉的人!”
乔真的吓坏了,她竟然晕了过去。
我怔怔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死去一般的乔,我的眼泪也悄无声息地流了出来。
我没有想到乔会杀死小黄,也不明白她这样一个病人,是怎么杀死小黄的。其实,经过心理的调整,我渐渐地从狂犬病的恐惧中解脱出来,我也无意赶走小黄,更不会杀死它,毕竟,它能够给乔带来慰藉,胜过我的千言万语。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里,就看到了这样的情景:乔和小黄都躺在地上的血泊之中,一把带血的尖刀横陈在乔的身边,轮椅倒在离乔和小黄一米多远的地方。我呆了,顿时不知所措。刚开始我在想,是谁进屋杀了乔和小黄。等我缓过劲来,扑过去抱起乔,才知道,乔没有死,而是小黄被割断了喉咙,乔身上和地上的血,都是从小黄身上流出来的。
乔醒过来后,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微笑,她轻轻地说:“王飞,我把小黄杀了,这样,你就不会怀疑自己得狂犬病了,小黄也不会威胁你,让你得狂犬病了,你也不用再起早贪黑地遛狗了,你可以多休息,身体就会好起来了……”
看着她脸上的微笑,我没有欣喜,而是陷入了更深的恐惧之中。
是的,乔杀死了小黄。
其实,她杀死的是我心中的妄想。
想想,她可以杀死一条狗,同样也可以杀死一个人,我从此必须小心翼翼地活着,让A那柔软的声音和笑声以及她房间里让人迷醉的梦幻远远地离开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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